这事发生在阿根廷与智利边境。
在这标高3400公尺的地区,已经下起暴风雪,我逃进路边的小村落避难,站在一处民宅的屋檐下观望了一会。雪一个劲地越下越大,天色已晚,我打消继续前进的念头,开始寻觅可以露营的地方。
真是座寂寥的小村,废屋随处可见。一名瘦瘦高高的青年在屋前砍柴,我和他四目交会。对方戴着鸭舌帽,从帽沿下注视我的眼神似乎有一抹阴霾。
“你好!”我笑着打招呼,他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声,我又继续搭话。
“天气真冷。”他低声答腔,是啊。
“雪下得真大啊。”“是啊。”
“……”
对方没什么反应,对话无法继续。他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问道:
“你在做什么?”
“找地方露营。”
“你是旅人?”
“对啊。”
“不冷吗?来我家住吧。”
我有点惊讶。我目前为止打扰了不少人,但还没有人象他这么爽快地说“来我家住吧”。而且,招待我的人对我的旅程或多或少都有兴趣,他看起来却完全没这意思,眼神冷淡,象对所有事务都漠不关心。
我随他踏进屋里,热得脸孔发烫。客厅有座砖造的大壁炉,里头的柴火发出嗤嗤声,静静地燃烧着。房子虽旧,却整理得井然有序。不,与其说井然有序,唉,不如说是家徒四壁吧,似乎不久前,这里还是一栋空房子。
“你一个人住吗?”“对。”
他泡了两杯滚烫的红茶。我们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呆呆盯着火焰,安静地喝着红茶。过了一会,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不这样的话,大概接下来几个钟头都要这样坐在火堆前发呆了。
“亚尔伯特。”
“今年几岁?”
“二十岁。”
工作是?“养牛”;
这栋房子是?“半年前刚搬进来的”;
父母呢?“住在十公里外的镇上”。
我一点也没有刺探他的意思,可对方只尽可能回答最短的句子,不知不觉变成我一个人问个不停,他看来似乎也不觉得特别困扰。
“父母常常到这里来吗?”
“一次也没来过。”
“……为何离开城镇,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因为我喜欢一个人住。”
这时,他瘦削的脸庞浮现一丝微笑,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用铁棒拨弄壁炉里的柴火。
对话中断后,又回复一片寂静。曾几何时,沉默不再让人觉得不自在。与其说寂静,不如说是感受到某种森林中悠闲自得的气氛,我也不再勉强继续搭话了。
房间里回荡着壁炉柴火燃烧的嗤嗤声,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只浮现纷飞大雪的苍白影像。
亚尔伯特做晚饭招待我,有牛肉炒鸡蛋和青菜汤。虽是朴素的菜色,但美好又有人情味,我们静静喝着汤。
“这是饭后的甜点。”我说着从背包里头拿出点心请亚尔伯特。他说不能吃,推辞了。
“你不喜欢吗?”
“是因为生病。”
我看着他,他依然注视壁炉中的火焰。
“……你哪里不舒服?”
“肝脏。”
噗哧一声,壁炉中的木柴爆出火花。
“……什么时候开始的?”
“六岁的时候。”
和惊愕的我相比,他显得非常淡然。此刻,我似乎隐约窥见这位沉默寡言的青年冰封在内心不为人知的部分,不知为何非常激动,可也不想再追问。换个话题,对话又继续下去。
我把在各地旅行拍的照片拿出来,他脸上终于显现出一点好奇心,问了几次这是哪里?有时露出微笑。照片一看完,对话也随之结束,房间里又只剩下壁炉柴火燃烧的嗤嗤声,但是也没有必要讲话。不知不觉,我有种与老友共处的安稳感。
可是,对他感到亲切,就开始在意起某些刚才就让我挂心的事。为什么一个人搬到这人烟稀少的山坳小村落呢?为什么父母一次都没来过呢?
“有件事,我可以问吗?”
“嗯……”
“你搬到这里来,是和生病有关吗?”
我期待听到“病体最好在大自然中放松休息”之类的理由,但从亚尔伯特口中,仍然只吐露出令人难以释怀的答案。
“不是,只因为我喜欢一个人住。”
对话又再度停止,我们凝视火光良久。最后我放弃胡思乱想,就这样静静度过一夜。
隔天早上,一睁开眼就看到窗户缝隙射进一缕白光,照进阴暗的房间,我被光线吸引,走出屋外,眼前的景色与昨晚恍若隔世。一夜之间,大雪把整个世界涂成一片纯白。安地斯群山俯视着村落,在蓝天辉映下,更妆点得格外迷人。
我在村子里散完步回到屋里,亚尔伯特已经准备好面包和红茶,我们静静度过早餐时光。
我正准备出发,他稀奇地自己开口: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呢?”
“啊?”
我一时没听懂他的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和那双注视着我、带绿色的深邃双眸四目交会时,我终于明白他没出口的话。
“我还没决定接下来该怎么走,不过,我会回来的。”
明白自己大概没有机会再回来,不过我还是这么回答。亚尔伯特有点腼腆地说:
“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这句话让人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情,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感受到这段从寂静中产生的心灵交流,对方也把我当成朋友了。
上路之后,我好几次回过头向亚尔伯特挥手,他也轻轻向我挥手招呼。等到他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周遭壮阔的雪山紧抓住我的视线,边欣赏沿途风景边骑车。不知为何,和亚尔伯特共度的这不可思议的一夜,越发象一场朦胧的梦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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