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一直哭,一直哭。
终于。
与我的意识无关,最后是生理机能让我停止了哭泣。她母亲还在我面前等待。
我抬起头,伯母把天蓝色的手帕递给我。我迟疑地接过,上气不接下气地拭泪。
“这送给你。小樱的手帕。你收下她会很高兴的。”
“……谢谢……您。”
我坦率地道谢,用手帕擦拭眼睛口鼻,然后放进制服口袋里。
我在榻榻米上正座。现在我也跟伯母一样,红著眼睛。
“对不起……我失态了……”
伯母立刻摇头。
“没关系的,小孩就是要哭。那个孩子也常常哭,以前就是个爱哭鬼。但是呢,遇见你那天,她在日记里写了,开始跟你相处之后,那个孩子就不哭了,当然不是完全不哭啦。所以我要谢谢你。因为有你,那个孩子度过了非常有意义的时光。”
我忍著又要流下来的眼泪,摇著头。
“是她给了我非常有意义的时光。”
“……本来想邀你跟我们全家一起吃饭什么的,但关于你的事,那个孩子绝口不提呢。”
伯母悲伤的笑脸又让我动摇了。
我接受了动摇的自己,跟她母亲说了一些和她在一起的回忆。没提日记上没写的事,当然更不用说真心话大冒险,以及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事。她母亲一面听我说,一面点头。
说著说著,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慢慢浮上来了。
虽然珍贵的喜悦跟悲伤仍然还在,但总觉得好像有些多余的东西慢慢消除了。
所以我想伯母是为我著想才听我说话的。
说到最后,我拜托伯母。
“我还可以再来上香吗?”
“嗯嗯,当然。到时一定也跟我先生和儿子见见面。对了,也跟恭子……但是你们好像处得不太好的样子。”
伯母吃吃笑起来,跟她一模一样。
“是,没错。发生了一些事情,她很讨厌我。”
“看哪一天,不必勉强啦,要是能的话,你跟恭子和我们全家一起吃饭吧。不只是想跟你们道谢,要是小樱重视的两个人能这样相处的话,阿姨会很高兴的。”
我们又说了几句话,我答应以后还会再来,然后站起身。伯母一定要我收下《共病文库》,我便带回家了。母亲让我带来的一万日圆奠仪伯母不肯收。
伯母送我到玄关,我穿上鞋子后,再度道谢,伸手握住门把的时候被叫住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伯母若无其事地问道。我转过身回答。
“春树。我叫志贺春树。”
“啊,是不是有小说家叫这个名字?”
我吃了一惊,然后感觉嘴角浮现笑意。
“是。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位就是了。”
我再度道谢告别,离开山内家的玄关。
雨停了。
回到家,母亲已经回来了。她看著我的脸说:“你很努力啦。”我在晚餐时见到父亲,他拍了我的背。果然不可以小看父母。
吃完晚饭,我躲在房间里,一面重读《共病文库》,一面思考。途中我又哭了三次,但一直在思考。
思考著今后自己该怎么做。为了她,为了她的家人,为了自己,我能做什么呢?
我收下了《共病文库》,能做些什么呢?
左思右想之后,我在晚上九点后下了决心,采取行动。
我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张资料,接著拿起手机。
我一面望著资料,一面输入原本以为一辈子也不会用到的电话号码。
那天晚上,我梦到跟她说话,又哭了。
中午过后,我抵达对方指定的咖啡店。
我比约定的时间稍微早到,对方还没有来。我叫了冰咖啡,坐在窗边的位子上。
我毫无困难地找到了指定的咖啡店。应该是偶然吧!她死的那天跟我约好见面的地方,就是这里。
不对,不是偶然吧。我一面喝冰咖啡一面想,一定是她们常来的地方。
我跟那天一样,望著窗外;跟那天一样,形形色色的人们从窗外走过。
跟那天不一样的是,约好见面的对象在约好的时间来了。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我一直以为会被放鸽子。虽然跟那天的创伤不一样。
恭子同学默默地在我对面坐下,用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瞪著我。
“我来了……怎样?”
不可以胆怯。我极力克制震颤的心情,迎向她的视线,开口正要说话。
但是恭子同学阻止了我。
“你啊……没参加小樱的……葬礼。”
“……”
“……为什么?”
“那是……”
我迟疑没有回答,店里突然出现一声巨响,时间一瞬间停止了,那是恭子同学用拳头打在桌子上的声音。
“……对不起……”
店里的时间再度开始流动,恭子同学垂下眼睑,小声地说道。
我再度开口。
“谢谢你来。我们,正式说话,是第一次吧。”
“……”
“我有话要跟恭子同学说,才请你来的,但不知要从何说起。”
“简单说就好。”
“……说的也是。对不起,我有东西想给恭子同学看。”
“……”
当然,要说的话跟她有关,我和恭子同学之间的接点,只有她了。我昨日烦恼许久之后,决定要和恭子同学好好谈谈。
来这里之前,我想过要怎么跟恭子同学说。首先该解释我和她的关系,还是先说她生病的事?结果我决定先让恭子同学看真相。
我从包包里拿出《共病文库》放在桌上。
“……书……?”
“这是《共病文库》。”
“……共病文库?”
我拿掉包在外面的书套让她看。
恭子同学原本眼神涣散的眸子突然睁大了。我心想不愧是闺蜜。我很羡慕。
“……这是……小樱的字。”
“对。”
我坚定地点头。
“这是她的书。我收下了她的遗言。”
“……什么遗言……”
接下来要说的话,让我心情非常沈重,但是我不能不说。
“这里面的记载都是真的。不是她的恶作剧,也不是我的恶作剧。这是她写的类似日记的记录,最后的几页,是给恭子同学和我的遗书。”
“……你在……说什么?”
“她生病了。”
“……胡说,我不知道。”
“她没有说。”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不知道的事?”
我也这么想过,但是现在我知道理由了。
“除了我之外,她没有跟任何人说。她不幸碰上杀人魔被杀了,但要是没有碰上杀人魔,她本来会——”
我说到一半被打断了,耳边响起一声高亢的脆响,左颊开始发痛。我没有经验,所以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这是被人打了巴掌的痛楚。
恭子同学用泫然欲泣的眼神哀求道。
“别说了……”
“……我要说,我非告诉恭子同学不可。她也写在本子里了,她说恭子同学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希望你听我说。她生病了。要是那时没碰上杀人魔,半年以后她也会死。这是真的。”
恭子同学无力地摇头。
我把《共病文库》递给恭子同学。
“看吧。她虽然喜欢恶作剧,但绝对不会开伤害你的玩笑。”
我就说到此为止。
她会不会连看也不看,我虽有此不安,但过了一会儿,恭子同学伸出了手。
她迟疑地接过《共病文库》,翻开书页。
“真的是小樱的字。”
“真的是她自己写的。”
恭子同学皱著眉头,开始慢慢从第一页读起。我专心等待。
她在去世前曾经跟我说过,恭子同学平常也是不看书的类型,因此,恭子同学要看完《共病文库》需要一点时间。当然时间流逝的因素,并不只是看书的速度。
恭子同学最初好像难以置信,一页反覆看了好几遍,嘴里甚至还叨念著骗人、骗人。她可能在某处与她心恿相通,接著恭子突然开始哭了起来,阅读的速度更慢了。
我完全不感到焦急,特别是恭子同学哭出来的时候,我知道她接受了事实,松了一口气。要是她不接受的话,我今天来此就没有意义了。除了传达她的遗志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咖啡续杯了两次。我想了想,也在恭子同学前面放了一杯柳橙汁,她默默地喝了一口。
我在等待期间并没想她的事,毋宁说是在想我能用从她那里得到的东西做什么。这对一直都以自己的想法下结论的我来说,是很困难的课题。想著想著,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待我回过神时,已经黄昏了,结果我并没想出比昨天更具体的方式。普通人习以为常的事,对我来说都很困难。
我望向恭子同学,她满面泪痕不断抽咽,桌上堆积著潮湿的面纸,手指夹在书的中间,正打算阖上。我跟昨天的伯母一样说:“后面还有。”
恭子同学本来已经哭累了,但看了遗书的部分,她把本子阖起来,好像完全不在乎周围的人似地放声大哭。我只默默地守著恭子同学,就像昨天伯母守著我一样。恭子同学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小樱、小樱。
恭子同学哭得比我昨天要久多了。我望向她,她以流著眼泪的眸子望著我,跟以往一般充满敌意的视线。
“……为什么……”
恭子同学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那是因为,她……”
“不是说小樱!是说你!”
出乎意料的愤怒声音让我说不出话来。恭子同学用好像要杀了我一般的尖锐视线和话语对我说。
“要是,要是你说了……我可以多跟她,多跟她在一起……我会退掉社团!我会退学!我会一直,跟小樱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
“……不能原谅。不管小樱有多喜欢你,觉得你有多重要,多需要你,我都不原谅你。”
她再度低下头,眼泪开始滴在地板上。我真的觉得,真的有一点觉得,我跟以前一样也无所谓。让她讨厌我也无所谓。但是我摇头,不行,这样不行。
我下了决心,对低著头的恭子同学说。
“对不起。但是……慢慢来也没关系,希望你能渐渐原谅我。”
恭子同学没有说话。
我压下紧张,勉强开口说。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有一天……能跟我……”
恭子同学不肯看我。
“跟我做朋友。”
这辈子从来没有说过的话,让我喉咙跟胸口都揪了起来。我极力设法调整呼吸,光是控制自己都忙不过来了,没有余力推想恭子同学的心情。
“……”
“不只是她的遗愿而已,也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希望,跟恭子同学,做朋友。”
“……”
“不行吗……”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请求。于是我没有说话,沈默笼罩了我们。
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地等待任何人回应。我在身心都极度紧张的状态下,等待恭子同学的回答。恭子同学仍旧低著头,最后她摇摇头,隔了好几个小时第一次站起身来,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这样走了。
望著恭子同学的背影,这次换我垂下头来。
果然……不行啊……。
我觉得是我报应到了,一直都不肯认可别人的报应。
“这实在,很难。”
我自言自语地说。但是,我觉得其实是对她说的。
我把桌上的《共病文库》收回包包里,理掉两人制造的垃圾山,走到天色已然变暗的室外。
此后该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没有出口的迷宫里。迷宫里可以看见天空,虽然知道迷宫之外另有天地,却出不去。
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大家平常都在解决这些问题,我觉得实在是太厉害了。
我骑上脚踏车,踏上回家的路。
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
我的习题,果然还是没能在暑假前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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