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病文库》说穿了就是她的遗书,我是这么解释的。她在那本全新的笔记本上,将日常发生的事情和感想写下来,记录的方式看来有她自己的规则。
要说是怎样的规则,据我所知,第一就是并非每天都有记录。某天发生了值得在自己死后留下轨迹的特别事情,或某天有了特殊的感想,她才会记录在《共病文库》上。
第二,除了文字之外,她不在《共病文库》上留下任何其他的讯息。比方说绘画、图表之类的,她似乎觉得这些不适合文库本,所以《共病文库》上只有黑色原子笔的字迹。
然后,就是她在死前决定不对任何人公开《共病文库》。除了我因为她的疏忽这种不可抗力看到了一开始的第一页之外,她生命的记录没有任何人看过。她好像跟父母说过死后要让所有亲近的人阅读,所以不管她现在怎么运用,上面的讯息都要在她死后才会让周围的人得知。所以这果然还是她的遗书。
因此,在她死前本当没有人能影响这份记录,也不会受到这份记录的影响,但我曾经对《共病文库》提过一次意见——那就是我希望我的名字不要出现在《共病文库》上。
理由其实很单纯,因为我不想在她死后受到她双亲和朋友无谓的质问和指责。
我们一起当图书委员的时候,她曾经说过《共病文库》里会有“各色人等登场”,在那时候我就正式拜托过她。她说:“是我要写的,我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说得很有道理,我就不再坚持了。她还加上一句:“越不让我写我越想写”,她死后会发生什么麻烦事我就不管了。
所以我的名字可能会在跟烤肉和甜点相关的记录上出现,但去过甜点天堂之后的那两天,《共病文库》里应该没有我的名字。
理由是因为那两天我跟她在学校连话也没说过一句。这并不奇怪,我跟她在教室的活动模式原本就完全不同,毋宁说烤肉跟甜点的日子是例外。
我去学校,考了试,默默地回家。可以感觉到她的朋友和其他同学的视线,但我跟自己说没有必要介意。
这两天页的没有什么特别。一定要说出两件小事的话,其一就是我默默扫走廊的时候,平常瞥都不瞥我一眼的同班男同学来跟我搭话。
“哟,‘平凡的同学’,你在跟山内交往吗?”
这种措辞实在太不委婉,反而让人觉得很爽快。我心想,搞不好这位同学对她有好感,所以把搞错对象的怒气发在我头上,但从他的样子看来不是这么回事。他的表情没有一点阴郁的样子,一定只是个充满好奇又爱管闲事的家伙。
“没有。绝对不是。”
“这样啊?但是你们去约会了,不是嘛?”
“只是碰巧一起吃饭而已。”
“原来如此。”
“你干嘛问?”
“嗯?啊,难道你以为我喜欢山内?不、是、啦!我喜欢文静的女生啦。”
我并没问他,他却毫不在乎地劈哩啪啦说个不停。她不是文静的女生,这点我很难得地跟他意见相同。
“这样啊。没有啦,班上大家都在说吔!”
“大家搞错了,我不在乎。”
“真是成熟——,要吃口香糖吗?”
“不要。拿一下畚箕好吗?”
“我去拿。”
每次打扫的时候他都偷懒,我以为会被拒绝的,没想到他真的乖乖拿来了。可能他只是不知道扫除的时间该干什么,有人教他就会做也说不定。在那之后他就没再追问。
这两天跟平常不一样的事,这是第一件。
跟同班同学说话并不讨厌也不愉快,但另一件不寻常的事情虽说是小事,却让我有点郁闷——原本夹在文库本里面的书签不见了。
幸好我记得看到哪里。但书签不是书店的免费赠品,是我以前在博物馆买的薄薄的塑胶制品,不知道什么时候搞丢的。反正是自己不小心,怪不得别人,我陷入了久违的郁闷。
虽然因为这种小事心情不好,但这两天对我来说。仍旧跟平常一样。我的平常一向都很平静,也就是说,并没有被不久人世的女生给缠住。
平常开始崩坏是在星期三晓上。我正享受著最后的“平常”时,收到了一通简讯。
当时并没有察觉事情开始出现异状的人,不管我愿不愿意,就是登场人物吧。小说里知道第一章是哪个场面的只有读者,登场人物什么也不知道。
简讯的内容如下:
考试辛苦了!明天开始就放假了呢(^O^)我就直接说了。你有空吗?反正一定有空吧?我想搭车去远行!(·?·)y你想去哪里?
虽然被别人妄下断语让人有点不爽,但我的确有空,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回覆她。
当然,这让我之后自食恶果。把事情的决定权交到她手上会有什么后果,我早该料想到的。
她继之传来了指定时间和地点的简讯。地点是县内数一数二的大车站,时间则早得有点怪,但我想是她一时高兴,便不以为意。
我只回了她两个字,她立刻就传来当天最后的简讯。
就算对象是她,我本来也就不是不遵守约定的人。我回传了‘没问题’,然后就把手机放在桌上。
先把梗说破好了,“约定”这个词完全是她的陷阱。陷阱是我的解释啦。我以为她说的“约定”是指明天出游,其实不是。她说的“约定”,是指我所说的“去你死前想去的地方就好。”我失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达会合地点时,她已经到了。她背著从来没背过的天蓝色背包,戴著从来没戴过的草帽,简直像是要去旋行一样。
她看见我一脸惊讶,连招呼都没打,就说。
“你也太轻便了吧!只带这些?换洗衣物呢?”
“……换洗衣物?”
“嗯——,算了,到那边买就好。应该有UNIQLO吧。”
“……那边?UNIQLO?”
我第一次开始觉得不安。
她不顾我的怀疑跟问题,看著手表反问。
“早餐吃了吗?”
“吃了面包。”
“我还没吃。去买好吗?”
没问题啊,我点点头。她笑著大步朝目的地走去。我以为她要去便利商店,但她去了便当店。
“咦,要买火车便当?”
“嗯,在新干线上吃。你要不要?”
“等下等下等下等下等下。”
她兴致盎然地望著陈列的各种便当,我抓住她两只手腕,把她拉离收银台。收钱的欧巴桑宽容地笑望著我们。我望著她,她挂著一副我干嘛这样的错愕表情让我惊愕。
“该有这种表情的人是我吧!”
“怎么啦?”
“新干线?火车便当?你给我说清楚,今天打算做什么?”
“就说了搭车去远行啊。”
“搭车是新干线?远行是要去到哪里?”
她好像终于想起来的样子,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两张长方形的纸片。我立刻就明白是车票。
她递了一张给我,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哎,你开玩笑吧?”
她哇哈哈哈地笑起来,看来是认真的。
“这里不能一日往返,还是重新考虑吧。”
“……不是不是,‘交情好的同学’,不是这样啦。”
“太好了,果然是开玩笑。”
“不是,不是一日往返啦。”
“……啥?”
接下来我们的对话实在太没建设性,所以省略。
总之,最后就是我被打败了。
她坚持己见,我设法说服,她使出昨天的简讯那张王牌,咬定我基本上不会不遵守约定这点。
当我回过神时,已经坐在新干线上了。
“啊——啊。”
我眺望著窗外流逝的景色,不知该不该接受眼前的现状。她在我旁边津津有味地吃著炊饭便当。
“我是第一次去——,‘交情好的同学’去过吗?”
“没有。”
“不用担心,我为了今天买了旅游杂志。”
“喔,这样啊。”
随波逐流也该有个限度吧,我斥责自己。
顺便一提,新干线的车票钱跟烤肉一样都是她出的。她虽然说不必介意,但我也有自己的尊严,不还她不行。
我心里想著要不要去打工,她把蜜柑递到我面前。
“要吃吗?”
“……谢谢。”
我接过蜜柑,默默剥皮。
“无精打采呢!难道你不想搭我的顺风车?”
“没有啊,搭了呢。你的顺风车,还有新干线,我正在反省呢。”
“怎么这么郁闷,旅行要开开心心的啊!”
“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绑架吧。”
“与其省视自己,不如看我吧。”
“所以你说这种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她吃完便当,毫不在意地盖上盖子,用橡皮筋圈住,显然是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俐落手法。
我无意指责她散发出的现实感跟实际状况的差异,只默默地一瓣瓣吃著蜜柑。这是她在小卖店买的,意外地又甜又好吃。我望向窗外,外面是一片平常看不到的田园风景。我看见田间的稻草人,不知怎地,决定抵抗也是白费力气,还是认命算了。
“对了,‘交情好的同学’全名叫什么啊?”
她一直在我旁边翻旅游杂志研究当地名产,突然有此一问。苍翠的山脉让我心情平和下来。我直接回答她。这个名字并不怎么稀奇,她却充满兴趣地频频点头,然后低声叫了我的全名。
“有名字跟你很像的小说家,对吧?”
“对,虽然我不知道你想到的是谁。”
我想起自己的姓和名,分别联想到的两个作家。
“难道是因为这样才喜欢小说?”
“虽不中亦不远吧。一开始阅读确实是因为这样,但喜欢看小说是因为觉得有趣。”
“唔——,你最喜欢的小说家跟你同名?”
“不是。我最喜欢的是太宰治。”
她听到文豪的名字,有点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太宰治,写的那个?”
“对。”
“你喜欢那种阴沈的作品啊。”
“小说的气氛确实有点钻牛角尖,可以感觉到大宰治的精神透过文字传达出来,但不能以阴沈两字下断语就是了。”
我很难得有兴致解释,她却意兴阑珊地嘟起嘴来。
“嗯——,反正我没有要看。”
“你好像对文学没什么兴趣。”
“是啊!没兴趣。但是我看漫画。”
应该是,我心想。这不是好坏的问题,而是我无法想像她静静地阅读小说的样子。就算是看漫画,她也一定在房间里东摸西摸,发出各种声音吧。
继续对方没兴趣的话题毫无意义,转而问她我在意的问题。
“你爸妈竟然答应让你出来旅行,你用了什么手段?”
“我说要跟恭子出去旅行。只要说我在死前想做什么,我爸妈通常都会含著眼泪答应。但是跟男生出去旅行是有点那个啦——,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所以——”
“你真是太过份了,这样利用你爸妈的感情。”
“那你呢?你怎么跟令尊令堂说?”
“我不想让我爸妈担心,骗他们说我有朋友,要住在朋友家。”
“好过份,好可怜喔!”
“你不说,这样不伤害到任何人吗?”
她愕然摇摇头,从脚边的背包里拿出杂志。害我不得不跟亲爱的爸妈说谎的人就是她好嘛,这是什么态度啊。
她翻开杂志,趁此良机,我也从包包里拿出文库本,专心阅读。从一大早就应付非日常的一切让我疲累,还是委身于故事中获得心灵上的慰藉。
我这么想著的时候,会不会就是她来干扰我平静的伏笔呢?到底是谁害我这样成天疑神疑鬼的啊,接下来我重要的时间并没有被任何人打搅。专心看了一小时的小说,看到一个段落时,突然发觉我的平静并未被打搅。望向旁边,她把杂志搁在肚子上,睡得很舒服的样子。
看著她的睡脸,我心想要不要在她看不出罹患重病的健康肌肤上涂鸦,但还是算了。
在那之后,一直到新干线到达目的地前她都没有醒来,到达之后也没有醒来。
这种说法好像是她短暂的一生就在新干线中结束了一样,但其实她只是没睡醒。有不吉利的误会可不好。
我轻轻地捏她的鼻子,她哼了几声,但没有醒来。我使出杀手锏,用橡皮筋弹她毫无防备的手背,她才夸张地蹦起来。
“你可以叫我啊!”
说完,就一拳打在我肩膀上。我好心叫她起来竟然得到这种回报,真是难以置信。
幸好这里是新干线的终点站,我们得以拎著行李悠闲地慢慢下车。
“第一次登陆!哇,有拉面的味道!”
“是你多心了吧?”
“绝对有!你鼻子坏掉了吧?”
“幸好不像你脑子坏掉了。”
“坏掉的是胰脏啦!”
“这招必杀技过于卑鄙,从现在开始禁止使用。太不公平了。”
“那,‘交情好的同学’也练个必杀技吧?”
她笑著说。话虽如此,但我近期并没有预定罹患重病,便慎重地拒绝。
从月台搭长长的电扶梯下去,来到琳琅满目的土产店跟休憩处的楼层。这里好像刚刚改装过,充满清洁感的空间我很喜欢。
我们搭上往地面层的电扶梯,终于出了查票口。走出去的瞬间我大吃一惊。真的假的?我怀疑自己的感官,空气中正如她刚才说的一样,有拉面的味道。怎么会有这种事?这要是事实的话,那就能说某府有酱汁的味道,某绵有乌龙面的味道吧。我还没去过那些地方,不能否定有此可能,但真有某一种料理能这样侵蚀人类的正常生活吗?
她在我旁边,我不用看也能想像她一定正满面笑容,所以我绝对不看。
“好啦,要去哪里?”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哎?”
真够郁闷的。
“啊,要去哪里呢?去看学问之神吧。但是,在那之前要先吃中饭。”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肚子饿了。
“我想还是吃拉面好了。如何?”
“我不反对。”
她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大步往前走,我跟了上去。她的步伐毫不迟疑,看来好像是要去在新干线上看的杂志里提到的店。我们往下到地下层,又走到车站外面,意外地,很快就到达位于地下街的拉面店前。在面店附近的台阶就能闻到独特的香味越来越浓,我的忧虑稍微减轻了一点。店外的墙上贴著著名美食漫画到此地取材的报导,看来不是什么奇怪的店,我这才放心。
拉面很好吃,点餐之后上菜速度很快,我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两人都利用了加面的制度,店员询问面的硬度时,我听到她说“钢丝”,便很有礼貌地吐了槽。没想到竟然有这种硬度分类,我如此无知的丢脸事实,幸好没别人知道。顺便一提,“钢丝”只是把细面条在热水里过一下的程度而已。
吃饱之后,我们立刻搭上电车。她想造访的学问之神的神社搭电车约三十分钟,虽然没必要赶路,但这次旅行的主人翁想快点去,我只好乖乖从命。
我在电车上想起某处看到的情报,便开口说。
“这个县好像治安不太好,最好小心一点,听说有不少枪擎事件。”
“是吗?但哪个县都一样啊。我们邻县不久之前不是才发生过杀人案。”
“新闻已经没在报了。”
“警方在电视上说随机杀人魔好像最难抓到。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
“不是这种层面的问题吧。”
“所以你会活下来,我却要死啦。”
“我现在才知道格言根本靠不住。好好记著啦。”
电车真的三十分钟后把我们送到了目的地。天气晴朗得让人不爽,只是站著不动就汗流浃背。我本来以为没带换洗衣物没关系,看来待会还是去一下UNIQLO比较好。
“天气好——好——”
她带著要跟太阳争辉般的笑容,踏著轻快的步伐登上通往神社的坡道。
虽然是非假日的中午,通往神社境内的参道仍旧人潮汹涌,两旁有土产店、杂货店、餐饮店,还有贩卖奇怪t恤的小店,看著就很有趣。特别吸引我们目光的是好几家名产饼店,美味的香气刺激著鼻腔。
她不时会走进店里去看,虽然结果什么也没买,但卖方也明白她只是看看,所以可以安心地享受逛街的乐趣。
我们满头大汗终于爬上参道,我先去自动贩卖机买饮料。贩卖机设立在刺激购买欲的绝妙地点,虽然败给了商人的手段很不甘心,但理性在口渴这种生死攸关的生理需求前,只得败下阵来。
她甩著汗湿的长发,仍旧挂著笑容。
“好青春喔!”
“天空是很蓝,但不是春天……好热。”
“你有参加运动社团吗?”
“没有。出身高贵的人不用运动的。”
“不要小看高贵的人。要运动啊!你跟我这病人一样满头大汗不是?”
“这多半跟运动不足没啥开系。”
周围的人估计也到达了体力的极限,毫不顾已i地坐在树荫下的人多得是。今天好像特别热。
我们仗著年轻和补充水分免于脱水症状,继续往前走。洗了手,摸了发热的牛雕像,望著在水里浮游的乌龟,走过小桥,终于来到学问之神的面前。为什么途中还碰到牛,我阅读了说明,但热得要命便忘记了,她则一开始就完全没有阅读的意思。
我们站在神明的钱包奉纳箱前面,往箱子里丢了适当的香火钱,好好地行礼两次,拍手两次,再行礼一次。
我在哪里读过,参拜并不是要跟神明祈求,参拜本来的目的,是在神明面前表达决心。即便如此,我现在并没有什么决心,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帮一下身边的她了。我做出不知道不能祈求的样子,跟神明许了愿。
—希望她的胰脏能好起来。
回过神来,我发现她默祷的时间比我还久。明知道不会实现的愿望,许起来一定比较容易吧。或许她许的是完全不同的愿望也未可知,但我并不打算问她。祈愿是一个人默默做的事。
“我希望能在死前都精神饱满。‘交情好的同学’呢?”
“你总是践踏我的感情呢。”
“咦,难道你许愿我越来越衰弱?太过份了!我看错你了!”
“我干嘛希望别人不幸啊。”
其实我许的愿望跟她的预测完全相反,但我没告诉她。话说,这里不是学问之神吗?也罢,神明是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
“喏,我们去求签吧!”
她的提议让我皱起眉头,因为我觉得她的命运跟签无关。签上面写的是未来的事情,而她却没有未来。
她跑到隶签处,毫不迟疑地在箱子里丢了一个百圆铜板,抽了一张签。我无可奈何也抽了一张。
“求到好签的就赢了。”
“你把求签当成什么啦?”
“啊,大吉吔!”
她高兴的样子让我哑然无语。神明到底是怎么看她的呢?这证明了求签根本没有意义。还是这算神明温柔地对待已经抽到大凶的她呢?
她大声叫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快看快看!‘疾病终会痊愈’吔!根本治不好的说!”
“……你高兴就好。”
“你呢?”
“吉。”
“小吉的下面吗?”
“也是大吉的下面啊。”
“不管怎样都是我赢啦!嘿嘿。”
“你高兴就好。”
“上面写著良缘将至。真好啊!”
“要是真的觉得好,干嘛用这种口气说话。”
她歪著头靠向这边,在至近距离笑起来。分明只要不开口就很可爱啊。我不禁这么想,然后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愚蠢了。
我别开视线,听见她嘿嘿嘿嘿地笑著。她光顾著笑,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走出本殿,沿著来路回去。我们没有走上来时的小桥,沿著左边绕过去,经过宝物殿跟叫做菖蒲池的水塘。池塘里有好多乌龟。我们在小卖店买了乌龟的食物洒到池塘里。望著乌龟缓慢的动作,暑气似乎稍微消散了一些。我专心地喂乌龟的时候,她好像去跟小女孩搭话了。看著她温柔的态度,再度觉得我跟她实在完全相反。
“姐姐,那是你男朋友吗?”小女孩问。
“不是喔!是好朋友喔——”她说。小女孩完全混乱了。
喂完乌龟,我们沿著池塘边走,来到一家餐厅,在她的提议下我们稍享休息。店里冷气很足,我们不由得呼出一口气。宽敞的店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三组顾客,有一家人、高雅的老夫妻,和四个有点吵闹的欧巴桑。我们坐在窗边的榻榻米座位上。
不一会儿,和善的店员阿婆就送来两杯水,问我们要点什么。
“两个梅枝饼。我要喝茶,你也喝茶吗?”
我点点头。店员阿婆微笑著走到店后面。
我喝著冰水,感觉身体的温度渐渐下降,清凉的感觉一直传到指尖,真舒服。
“那个点心叫做梅枝饼啊!”
“是名产喔!杂志上有写。”
我们根本还没开始等,店员阿婆就送来用红盘子装著的梅枝饼和两杯绿茶,还说:“久等了。”这里要先付帐,我们分别把钱给了店员。
似乎是店里常备的白色圆饼,外皮薄薄松松,一口咬下,里面溢出的红豆内馅香甜又略带咸味,非常好吃。搭配绿茶很适合。
“好好吃喔!跟著我来没错吧。”
“还可以啦。”
“真是不坦率。这样的话,我不在了,你就又一个人啰?”
“……”
无所谓,我是这么想的。对我来说,现在的状况才是异常。
她不在的话,我只不过回到原来的生活而已。不跟任何人接触,藏身于小说的世界里。只不过回到那样的日常,这绝对不是什么坏事。但是我并不想要让她理解。
吃完梅枝饼,她一面喝茶一面把杂志摊在桌上。
“接下来要做什么?”
“喔,你兴致很好啊。”
“反正我在新干线上看见稻草人的时候,就决定一下做二不休了。”
“这样啊,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把死前想做的事情列了清单呢。”
很好。这样的话,就会发现跟我在一起是浪费时间吧。
“跟男生一起旅行啊,在发源地吃豚骨拉面,这次旅行这些都一并实现了。总之,今天我最终的目的是晚上吃牛杂锅。要是能实现的话,就可以高呼万岁了。‘交情好的同学’还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我对观光地点基本上没有执著,我反正也不知道哪里有什么。昨天简讯也说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就好。”
“嗯——,这样啊!要去哪里呢…… 啊!”
她突然惊叫出声。原因是店里传来器皿破碎的声音跟粗野的悲鸣。我们望向声音来处,看见一直喧闹的四个欧巴桑之一的胖女人歇斯底里地喊叫。店员阿婆在她旁边低头道歉。看来是店员阿婆不知怎地绊了一下,失手打翻了茶杯。陶制茶杯摔碎的声音,让正烦恼著接下来要做什么的她吓了一跳。
我观察著眼前的状况。店员阿婆一直道歉,但被茶水溅到的欧巴桑,歇斯底里却越演越烈,那付模样简直称得上发狂了。我望向对面,她也正喝茶旁观。
我本来期待事态能圆满收场,但跟我的期待完全相反,怒火高涨的欧巴桑凶狠地猛推店员阿婆。被推的阿婆撞到身后的桌子,跟桌子一起倒在地上。桌上的酱油瓶跟免洗筷散落一地。
看到这一幕,仍旧决定继续旁观的只有我。
“喂!”
她以我从来没听过的大嗓门叫喊,并从榻榻米座位上下来,跑到阿婆身边。
果不其然,我心想。一言以蔽之,我只想当旁观者,她却想成为当事人:我把自己当成镜子映照一切,她则一定挺身面对。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她一面扶起阿婆,一面朝敌对的女性大吼,当然对方也不甘示弱。但这就是她真正的特质吧。店里其他客人,一家子的爸爸跟那对老夫妇都站起来,开始声援她。
承受各方责难的欧巴桑们,除了当事者之外也都满面通红,嘴里喃喃抱怨,像逃难似地离开店里。敌人撤退后,阿婆跟她道谢,其他人也赞美她,我则仍旧在喝茶。
她把倒下的桌子扶起来,回到座位。我跟她说:“你回来啦”。她好像生起气来,我以为她要斥责我置身事外,但并非如此。
“那个欧巴桑突然把脚伸出来,阿婆才绊到的。真是太过份了!”
“是吧。”
世上有认为旁观者跟加害者同罪的想法。倘若如此,那我跟那个欧巴桑同罪,无法严厉谴责她。
她来日不多,却熊熊燃烧著正义的怒火。我望著她,心想,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比你早死的好人多得很。”
“真的呢!”
她的同意让我不禁苦笑。果然她不在了的话,我就独自一人了。
离开店里的时候,阿婆跟她道谢,送她六个梅枝饼。她一开始婉拒,但在阿婆的坚持下就愉快地收下了。我也吃了刚烤好没多久的梅枝饼,享受不同的温润口感。这样也很好吃。
“总之,去市中心吧,反正得去找UNIQLO。”
“说得也是,没想到会流这么多汗。真是不好意思,在你死前我一定会还的,可以借我钱吗?”
“哎,不要。”
“……你真是恶魔,到地狱去跟鬼套交情吧!”
“哇哈哈哈,骗你的啦,开玩笑开玩笑。不用还没关系。”
“不行,你付的钱我全部要还。”
“真是顽固。”
我们搭上电车,回到原来出发的车站。电车里很安静,老人们打瞌睡,小朋友们聚在一起小声地开作战会议,她在我旁边看杂志,我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时刻已近黄昏,但夏日的天空仍旧明亮。一直明亮下去就好了——每到这个时辰,我就会一时兴起冒出这种想头。
早知道跟神明祈求这个就好了,我一个人喃喃自语。她在我旁边合上杂志闭著眼睛,就这样一直熟睡到我们下车的车站。
到了车站,人比白天多得多,我们夹在放学的学生和下班的上班族中悠闲地走动。我觉得本地人走路的速度比其他地方的人快,治安不好的县里,大家都想避开麻烦吧。
我跟她讨论了一下,决定去县内最热闹的商店街。用手机搜索了一下,那里好像也有UNIQLO。后来查了之后又发现,其实从神社那里到市中心的车站不用出站就可换车,但被强行拉来的我不可能事先调查,而她则不是会在意这种细节的人。
我们搭地铁前往目的地。
晚上八点,天已经全黑。我们坐在可以放脚的榻榻米座位,吃著热气蒸腾的火锅。这道本地名菜只放了牛杂、包心菜跟韭菜,味道让原本断定肉比内脏好吃的我说不出话来。当然,她一直吵个不停。
“活著真好啊——”
“真是至理名言。”
我喝著自己碗里的汤,细细品味。真好喝。
到了商店街后我们先逛街,去了UNIQLO,然后随便走走。她说要买太阳眼镜就去了眼镜行,我则看见书店就走了进去。在陌生的地方逛街自有乐趣,无意经过公园追鸽子,在代表本县的名产店里试吃点心,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天色开始变暗时,本地人去成排的稀奇路边摊,我瞥著他们,一面走向她看中的牛杂火锅店。不知道是因为今天不是假日,还是我们运气好,店里虽然很热闹,但我们立刻就有位子。
“都是托了我的福。”她得意地说。
我们没有预约,什么也没有,所以绝对不是托了她的福。
吃饭的时候我们几乎没说话,她一直在称赞火锅,我则默默地咋舌。不需无聊的会话,得以好好享受餐点,面对美食就必须如此。
她又开口说些废话时,正是店员把中华面下到已浓缩精华的火锅汤里的时候。
“这样我们就是一起吃火锅的伙伴啦。”
“难道你的意思是吃同一锅饭那种感觉?”
“不只这样喔。我都没跟男朋友一起吃过牛杂锅呢。”
她嘻嘻嘻嘻地笑著。笑的方式跟平常不一样,可能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她分明是高中生,却公然叫了酒。她毫不胆怯地点了,店员也毫不惊讶地接受了,送上一杯白酒。根本应该报警的。
她的心情异常地好,比平常多说了自己的事。我与其自己开口,反而比较喜欢听别人说话,所以刚好。
不知怎地,就说到了她的前男友,正好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
“他人真的非常好。嗯,真的。他来跟我告白,我心想他是个好人,又是朋友,跟他交往应该没问题吧。但问题就在其实不是这样的。你看,我说话很直白不是嘛?我这样他马上就会生气,吵起架来,他就会一直生气,要是普通朋友还好,但一直在起就很讨厌了。”
她喝了一口酒,我只默默地听著毫无共鸣的话。
“恭子也很喜欢我的前男友。表面上是个爽朗青年啦。”
“跟我应该完全扯不上关系。”
“是啊。恭子对你也敬而远之。”
“你不觉得说这种话会伤害到我吗?”
“你受伤了吗?”
“没有。我也对她敬而远之,所以扯平了。”
“但是我死了以后,希望你能跟恭子好好相处。”
她态度一变,直视著我,看起来是说真的,我没法子只好回答。
“我会考虑。”
“拜托啦。”
她加上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我本来想著反正不可能好好相处的,但她让我动摇了。稍微动摇了。
吃完牛杂锅走出店里,夜风迎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店里虽然开著冷气,但好多火锅咕嘟咕嘟地滚著,几乎没什么作用。她付了帐在我身后出来。我跟她说好了,一起旅行的条件,就是这次的费用我一定要还给她。
“哇——,好舒服——”
“晚上还很凉快。”
“是啊!那么,现在去饭店吧。”
今天住的地方我白天就问过她了。那里是可以从我们搭新干线抵达的车站直达的高级饭店,在县内也很有名。她本来要住简单的商务旅馆,但把计画告诉双亲之后,他们说既然要来就住好的地方,出资赞助了她。当然,她爸妈出的钱一半是给她的好朋友,但这责任在她,不关我的事。
回到车站果然立刻就抵达饭店。我并不是以为资讯是假的,只是比我想像中更近而已。
我已先从她的杂志中确认过,所以饭店豪华优雅的装潢没吓到我。要是没有心理准备的话,肯定会吓破胆吧,然后她就会完全占了上风。我那一丁点的自尊心无法允许这种事情,看过书面事先吓过一跳真是太好了。
虽然免于五体授地,但完全不合拍的气氛仍旧让我不自在。我让她去柜台办入住手续,自己坐在高雅大厅的沙发上乖乖等待。沙发又深又软,坐起来很舒服。
她轻松自然地走向柜台,员工都跟她行礼。这家伙长大绝对不好惹,我心里充满确信。然后又想起她不会长大了。
我拿出完全不适合这里的宝特瓶喝茶,从旁看著她办入住的样子。接待她的是一位把头发全部往后梳,看起来就像饭店从业人员的削瘦年轻男子。我想像著饭店从业人员的劳心劳力。
她在手边的纸上开始写字,我从这里听不到他们说的话,她把纸递回去,柜台人员带著笑容开始在电脑上输入,确定了预约内容后,他礼貌地跟她说话。她惊讶地摇头,她的反应让柜台人员也紧张起来,再度开始操作电脑,一面跟她说话。她再度摇头,把背包卸下,从里面拿出一张纸递给他。
柜台人员拿著那张纸跟电脑画面比对,皱著眉头走到里面。她跟我一样无奈地等待。年轻男子带著一位年长男性回来,两人不断对她低头致歉。之后那位年长男性带著满满的歉意跟她说话,她为难地笑起来。
看著这一幕,心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最可能的情况是因为饭店的疏失没有预约,但这样无法解释她为难的笑容。不管怎样,饭店方面都应该设法解决吧。我决定不用惊慌,最糟就是到网咖之类的地方等天亮而已。
她带著为难的笑容瞥向这边,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这并没有特别的意义。但她望著我的反应,对柜台后眉梢下垂的两个人说了些什么,那两人立刻脸色一亮,虽然仍旧低下头,但这次好像是跟她道谢。我心想,问题解决了就好,但数分钟之后我很想揍自己。之前说过好多次了,我缺乏危机处理的能力。
她接过了类似钥匙的东西,柜台人员又对她鞠躬,她走回我这里。我抬头望著她的面孔说。
“辛苦你啦。”
她以表情回答了我的关切。先是嘟著嘴露出羞赧困惑的样子,然后好像观察我的脸色似地眨著眼睛,最后决定豁出去般笑起来。
“那个,他们出了一点差错。”
“嗯。”
“原来预定的房间客满了。”
“这样啊。”
“对。因为责任在他们,所以换了比原先预定更好的房间。”
“那很好啊。”
“那个……”
她把手上拿的钥匙举起来。
“我们住一间,可以吧?”
“……啥?”
我对著她的笑脸,连半句俏皮话都回不出。
我已经厌倦了这种你来我往。要是有人能读出我的心思,应该就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发展。总之,我在她的逼迫下,跟她住进同一间房间。
不想被当成意志力薄弱、随随便便就跟异性同房的轻薄男子。我跟她之间有所谓的金钱纠葛,她抓住这点,我甚至说了可以自己去住别的地方。
我到底是在跟谁辩解啊!对,辩解。我可以采取强硬态度,跟她分开行动。这我应该还办得到,而她也不会勉强阻止吧。但是我并没有这么做,这是我自己的意志。理由吗?怎说呢,我也不知道。
总而言之,我跟她同住了一间房。话虽如此,完全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我一辈子都可以这么说。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睡在同一张床上真的好紧张喔!”
嗯,只有我是清白的。
“说什么蠢话啊?”
她在光线柔和的水晶吊灯下像跳舞一样转圈圈,然后说了奇怪的话。我瞪著她。西洋风格的宽敞房间里有一张大床,还有高雅的沙发。我坐在沙发上,告诉她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睡这里。”
“哎——,难得有这么好的房间,当然要睡在床土好好享受啊——”
“那我待会儿在上面躺看看就好了。”
“你不高兴能跟女生一起睡吗?”
“不要说这种让我显得很没品的话,我是彻头彻尾的绅士。这种话你跟男朋友说吧!”
“就是因为不是男朋友,这样好像在做坏事,不是很有趣嘛?”
她这么说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背包里拿出《共病文库》,记了一笔。我观察到她常常这么做。
“好——棒——喔——按摩浴缸耶!”
我听到她在浴室里高兴地喊叫,我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我们的房间位于十五楼,虽然还不到套房的程度,但对高中生来说已经奢侈得要命了。厕所跟浴室是分开的,阳台看出去的夜景非常壮观。
“哇!好漂亮——”
不知何时,她也走到阳台上看夜景。微风吹拂著她的长发。
“两个人一起看夜景,你不觉得很浪漫吗?”
我没有回答,径自回到房中,坐在沙发上,拿起放在前方圆桌上的遥控器打开大电视,开始切换频道。电视上很多平常看不到的当地节目,强调方言的综艺节目比她的玩笑有趣多了。
她从阳台进来,关上落地窗,越过我面前到床边坐下,接著“喔喔喔喔”地叫起来,从她的样子看来,床应该很有弹性。好,晚点我体验一下也没坏处。
她跟我一样看著大电视。
“方言真的好有趣喔。‘吃了呗——’好像以前的武士。四周都这么先进,只有方言却保留古风,真是不可思议。”
她很鸡得地说了有意思的话。
“要是能从事方言的研究工作,应该满有趣的。”
“真是稀奇,我跟你意见一致。我也开始觉得上了大学念这方面很不错。”
“真好,我也想上大学。”
“……你要我说什么才好。”
她不是说笑,而是带著感伤这么说。我希望她不要这样,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感觉。
“没有关于方言的豆知识吗?”
“好吧。对我们来说,关西方言听起来都一样,但其实有不同的种类。你觉得有几种?”
“一万种!”
“……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这样随便乱猜是会被讨厌的喔!虽然说法不一,但据说实际上有将近三十种。”
“啊,也不过如此。”
“……你到现在为止,到底伤害了多少人啊?”
她交游广泛,数也数不清吧!真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在这方面我没有朋友,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但怎样做人才正确,估计各有不同的判断。
她暂时沈默地看了一会儿电视,最后还是没法忍耐坐著不动,在大床上滚来滚去的,然后大声宣言。
“我要去洗澡!”
她到浴室去放浴缸的水。水声的背景音乐隔墙传来,她从背包里取出各种小东西,到跟浴室分开的洗面台去梳洗。大概是卸妆吧。我没兴趣啦。
浴缸放好水之后,她兴致高昂地消失在浴室里。
“不可以偷看喔!”
我得到了一句愚蠢的警告。我连她走进浴室的样子都没看,因为我是绅土。
浴室传来她哼歌的声音,听著很耳熟,大概是什么广告歌曲吧。我回想著自己为什么会陷入同班同学在隔壁洗澡的现状,同时也自我反省。
抬头望著天花板,水晶吊灯在眼角闪闪发光。我回想在新干线上被她打的时候,她叫了我的名字。
“‘交情好的同学’,帮我从背包里拿洗面乳来,好吗——”
她的声音在浴室里回荡。我没有多想,起身拿起她放在床上的天蓝色背包,打开看里面。
我完全没有多想。所以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心像地震般地动摇。
跟她一样明亮颜色的……背包。看见里面的东西,完全没必要也没理由动摇,但心脏却狂跳个不停。
我分明知道的,分明瞭解的。这是她之所以存在的前提,但我看见还是倒抽了一口气。
不要惊慌……。我对自己说。
背包里有好几个针筒,和我没见过的这么多的药丸,还有完全不知如何使用的检查仪器般的东西。
我设法阻止了自己思考停止。我早就明白的,这是现实。她倚靠著医学的力量才活著的事实。但呈现在眼前就感觉到无法言喻的恐怖。我压抑的怯懦立刻就冒出头来。
“怎么啦——?”
我转向浴室的方向,她毫不知情地挥舞著濡湿的手臂。我不想理解自己心中萌生的感情,急急找出条状洗面乳,递到她手上。
“谢谢——我现在光著身子!”
我没有回话,她还抢著先吐槽:“你说话啊!好丢脸喔!”然后浴室的门就关上了。
我走到被她占领的床边,倒在床上,跟想像中一样弹性良好的床垫包覆著我的身体,白色的天花板好像要把我的意识都吸进去似的。
我好混乱。到底是怎么了。
我分明知道的,我分明瞭解的,我分明明白的。
但我还是转移了视线。
不忍直视她这个现实。
事实上,我只不过看见了现实的具体化,就几乎要被毫无道理的感情所支配。心灵好像要被怪物吞噬了一般。
为什么?
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脑中反覆回荡,我开始觉得头晕目眩。不知不觉间,我在床上睡著了。醒来的时候,她摇著我的肩膀,头发湿湿地披著。怪物已经不知道上哪去了。
“你果然想睡在床上。”
“……我说了啊,躺一下试试看而已。已经够了。”
我从床上起来,过去坐在沙发上。我不想让她察觉怪物的爪痕,尽量面无表情地看著电视。我还能平静地这么做,自己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她用房间里的吹风机吹乾长发。
“‘交情好的同学’也去洗澡吧。按摩浴缸好舒服——”
“好啊。不要偷看喔。我洗澡的时候会把人皮脱掉。”
“晒黑的那层?”
“嗯,就是这样。”
我拿起装著跟她借钱买的UNIQLO衣物的袋子,走进浴室。里面空气潮湿,充满甜甜的香气。明智的我跟自己说是多心了。
为了保险起见,我把门锁上,脱掉衣服先淋浴,洗头洗澡,然后泡进浴缸里。正如她所说,按摩浴缸让人充满说不出的幸福感,心底残留的怪物脚印好像都冲刷掉了。泡澡的力量真是伟大。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尽量享受接下来十年可能都无缘相会的高级旅馆泡澡体验。
洗完澡出来,水晶灯已经关掉了,厉里略感昏暗。她坐在我打算睡的沙发上,圆桌上放著刚才还没有的便利商店的袋子。
“我到楼下的便利商店买了零食。你到那边的架子上拿杯子过来好吗?两个。”
我照她的吩咐拿了两个杯子,放在桌上。沙发被占了,我坐在桌子另一端品味高雅的椅子上。椅子也跟沙发一样很有弹性,坐起来很舒服。
我心满意足地坐下,她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一个瓶子,往两个杯子里倒出琥珀色的液体,杯子半满后,她又换了一瓶透明的碳酸饮料,这次倒到几乎要满出来为止。杯中两种液体混合成谜样的饮料。
“这是啥?”
“梅酒加汽水。这样的比例应该可以吧?”
“我在火锅店就这么觉得了,分明是高中生还这样!”
“这不是耍帅喔,我喜欢酒。你不喝吗?”
“……没办法,就舍命陪君子吧。”
我小心地把斟满的梅酒端到嘴边。很久没尝到的酒精香气清爽,但喝起来却很甜。
她非常美味地喝著梅酒,一面把买来的零食放在桌上。
“洋芋片你喜欢什么口味?我喜欢高汤味。”
“除了薄盐之外都不上道。”
“我真的跟你方向完全不合呢!我只买了高汤味的——活该!”
一面看著兴高采烈的她,一面喝的酒,果然很甜。本来吃牛杂锅已经很饱了,但看到零食还是想吃,真不可思议。我喝著酒,喀喳喀喳地吃著邪魔歪道的高汤味洋芋片。
两个人都喝完一杯后,她开始倒第二杯时提议。
“玩点游戏吧。”
“游戏?难道要下将棋?”
“将棋我只知道规则而已,你好像很会下。”
“找很喜欢诘将棋,因为一个人就可以下。”
“也太冷清了吧。扑克牌的话我有带。”
她走到床边,从背包里拿出一盒扑克牌,“两个人打扑克牌才冷清呢。像是要玩什么呢?”
“大富豪?”
“一再发动革命的话,就没有国民了喔。”
她愉快地哇哈哈哈哈哈笑起来。
“嗯!”
她把扑克牌从塑胶盒子里拿出来,一面洗牌一面摇晃身体,好像在动什么脑筋。我没有说话,吃著她买的百奇棒。
她洗了五次牌,突然停下动作,看来像是想到了好主意频频点头,彷佛是在称赞自己,然后用发亮的眼神望著我。
“既然我们在喝酒,那就卯起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从没听过的游戏名称让我皱起眉头。
“这名字也太有哲学意味了。”
“你不知道吗?那就一面玩一面说明规则吧。第一、也是最重要的规则,绝对不可以中途弃权。知道了吗?”
“也就是说,下将棋的时候,不能把棋盘掀翻的意思吧?好啊,我不会做出这种扫兴的事。”
“你说的喔?”
她带著恶作剧般的邪恶微笑,把桌上的零食放在地上,熟练地把手里的扑克牌面朝下摊成圆形。她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打算用经验的差距把我打趴,我鼓足气势,决定要挫挫她的锐气。没问题,扑克牌游戏大部分都是靠思考和运气,只要知道规则,经验应该没什么用的。
“顺便一提,只不过因为刚好有扑克牌所以就拿出来用了,其实猜拳也可以的。”
“……把我的气势还来。”
“已经吃掉啦。现在从这些牌里选一张,然后对方也选一张。数字大的就赢了,赢的人就获得权利。”
“什么权利?”
“发问的权利。看是真心话,还是大冒险。这么说来,要玩几次呢?十次好了。总之,你选一张牌。”
我照她所说的选了一张牌翻开——黑桃八。
“要是数字一样花色不同呢?”
“麻烦死了,那样就重来吧。刚才我也说过了,这些规则都是随便编的,跟游戏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啦。”
这次她一面喝梅酒一面选牌——红心老J。我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情况显然不利,我提高了警觉。
“好棒,那我有权利了。现在我问‘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你要先说‘真心话’。好,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
“那首先,你觉得我们班上哪个女生最可爱?”
“……你突然问这什么啊!”
“这是‘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喔!要是你不想回答的话,就要选‘大冒险’。选大冒险的话,我就会指定一个题目让你冒险。真心话或大冒险一定要选一个。”
“真是恶魔的游戏。”
“刚才也说了啦,不能中途弃权。你答应过的,不会做扫兴的事,对吧?”
她带著可恨的笑容喝著酒。我知道要是露出不爽的样子就正中了她的下怀,于是保持面无表情。
不行,不能轻言放弃,绝对有可以突破的点。
“真的有这种游戏吗?不是你刚刚想出来的吧?我说了不会弃权,但要是这样的话,我就要说游戏无效了。”
“很可惜,你以为我的手段有这么差劲?”
“有。”
“嘿嘿,这个游戏很多电影里都有,是很正统的游戏。之前我在电影里看到后查过,是真的。你还特别说了两次不会弃权,真是太感动啦!”
她嘻嘻嘻嘻地笑著,眼神带著明显的邪气,简直跟恶魔一样。
看来我又中了她的圈套,真是不知道第几次了。
“违反善良风俗的真心话跟大冒险都不行。啊,你也不能问有色话题。要适可而止喔,真是的!”
“烦死了,笨蛋。”
“好过份!”
她把杯子里的酒喝光,调了第三杯,脸上总是挂著笑容有可能是酒精的缘故。顺道一提,我从刚刚开始就脸孔发热。
“总之,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我们班上最可爱的女生是谁?”
“我不用外表判断别人。”
“这跟人格无关。只是问你觉得谁长得可爱?”
“……”
“对了,要是你回答大冒险的话,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只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思索著伤害最少的回避方式,没办法,只好选了真心话。
“我觉得有个女生很漂亮。数学很好的那个。”
“喔——!阳菜啊!她有八分之一的德国血统。哎,原来你喜欢那种感觉啊。阳菜虽然很漂亮,但是不怎么受男生欢迎。我要是男生的话也会选阳菜,你真有眼光!”
“跟你意见相同就是有眼光,你也未免太自大了。”
我喝了一口酒,几乎没有什么味道了。
在她的指示下,我又选了一张牌。还有九次。反正好像不可能中途叫停,我希望剩下来都由我发问。但这种时候我总是运气不好。
我是红心二,她是方块六。
“好棒,果然老天是站在心地善良的孩子这边的。”
“这让我一下子变成无神论者了。”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
“班上阳菜是第一的话,那我是第几?”
“……只能从我记得长相的人来算了,第三吧。”
我想藉助酒精的力量,喝了一大口,她也同时举杯,喝得比我还大口。
“讨厌——,是我自己要问的,还是好丢脸喔!没想到‘交情好的同学’会老实回答,更让人不好意思了。”
“我想快点结束,所以放弃挣扎啦。”
是喝酒的关系吧,她的脸好红。
“‘交情好的同学’,慢慢玩,晚上很长呢!”
“是啊,时间过得真是慢得惊人。”
“我好开心喔!”
她一面说一面在两个杯子里倒梅酒。汽水已经没有了,杯子里是浓烈的纯梅酒。不只是味道,连香气都甜得不得了。
“这样啊,我是第三可爱的啊——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好啦,我抽牌了。方块老Q。”
“你不想炒热气氛啊。好,啊——,红心二。”
我看著她遗憾的表情,打心底松了一口气。我对玩这个游戏所能办到的最大反抗,就是十次里尽量多赢她几次。十次结束后,我发誓再也不会答虑跟她玩不知道是什么的游戏了。
“好吧,‘交情好的同学’,问吧!”
“喔,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
“嗯——,说得也是。”
关于她我想知道什么呢?我立刻就想到了。
“OK,决定了。”
“好紧张喔!”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小孩?”
“……哎,问这种问题就可以了吗?我已经做好了告诉你三围的决心呢。”
“烦死了,笨蛋。”
“好过份!”
她愉快地回嘴。当然我问的这个问题的目的,并不是想要听她叙述温馨的回忆。我想知道的是她是怎样变成现在这个人的。影响周围的人,也受别人的影响,所以我想知道她如何成为跟我完全相反的人。
理由只是因为觉得不可思议。我跟她这两种个性,我们的人生到底有怎样的差别呢?要是走了不同的一步,我是不是也会成为她那样的人呢?我在意的是这一点。
“我从小就是个不安分的孩子。”
“应该是,很容易想像。”
“对吧?小学的时候女生都比较高不是嘛,我跟班上最高的男生吵架。打破东西什么的,是个问题儿童。”
原来如此,身高跟本人的个性或许有关系。我从小就很矮又瘦弱,所以才变成内向的人吧。
“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继续玩吧。”
看来神明果然站在心地善良的孩子这边,接下来我五连胜,游戏刚开始时她的得意模样不知上哪去了。跟胰脏一起被神明拋弃的她输了就喝酒,开始不高兴起来。正确来说,是听到我的问题就不高兴。剩下两次的时候,她满脸通红嘟著嘴,几乎快从沙发上滑落到地,简直就像是个闹脾气的小孩。
顺道一提,接下来我的五个问题让她反问:“这是面试吗?”
“持续最久的兴趣是什么?”
“一定要说的话,我一直都喜欢电影。”
“最尊敬的名人跟理由?”
“杉原千亩!给犹太人签证的人。贯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我觉得真是太厉害了。”
“自认的长处和短处?”
“长处是跟大家都处得好;短处太多了搞不清楚,多半是注意力不集中吧。”
“到现在为止最高兴的事?”
“嗯,认识你吧!嘿嘿。”
“胰脏不算,到现在为止最难受的事?”
“养了好久的狗在中学的时候死掉了……喂,这是面试吗?”
我一直摆著一副没事人的表情,自己都觉得实在太强。
“不是,是游戏喔!”我回道。
“问好玩一点的问题啦!”
她眼波流转地叫道,然后又喝了一杯酒。这也喝太多了。
“喝吧——”
不要刺激眼神凶恶的醉鬼,我乖乖喝了酒。我也喝了不少,但摆扑克脸我可是比她高明。
还剩两次。我抽了——梅花J。
“哎——!你怎么这么厉害!真是的——”
她发出打从心底般悲伤、悔恨且不悦的叹息,抽了一张扑克牌。看见她手中的花色,原本相信自己一定会赢的我不禁背中流汗。
黑桃老K,是王牌。
“耶耶耶——好棒!咦?”
她跳起来欢呼,大概是因为喝醉了站不稳,摇摇晃晃地倒在沙发上。她的态度回然一变,自己身体的异状让她咯咯咯地笑起来。
“喏,‘交情好的同学’,不好意思,这次可以说是问题,也可以说是命令,我可以指定你的回答吗?”
“终于露出本性了。问题也就罢了,还命令呢!”
“啊,对了,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以规则来说是没问题啦。”
“很好。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真心话的话,说出我三个可爱的地方。冒险的话,把我抱到床上。”
她的话声刚落,我就不假思索地行动。在这情况下,就算选了真心话,最后一定还是得把她抱到床上,没有犹豫的余地,不如选择直接把事情解决。而且真心话的问题太过凶狠了。
我站起来时也有身体轻飘飘的错觉,我走向沙发,她愉快地嘿嘿笑著,酒精大概上脑了。对她伸出手,打算扶她站起来,高亢的笑声停住了。
“你的手要干嘛?”
“我扶你。快点站起来。”
“嗯——啊——,站不起来啦。人家腿使不上力气。”
她的唇角微微上翘。
“我说过了,抱、我——”
“……”
“哎哟哎哟,用背的好昵,还是公主……哇啊!”
在她说出更丢脸的话之前,我伸手环住她的背和膝盖底下,虽然我很瘦弱,但抱她走几公尺的力气还是有的。我觉得不能迟疑。没关系,我们都喝醉了,睡一觉醒来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我趁她还来不及反应,就把她朝床上一扔,热意从我怀中消失。她带著惊讶的表情动也不动,而我因为酒精跟施力的关系,微微喘气。我望著她,过了一会儿她慢慢露出笑容,嘻嘻嘻嘻地跟蝙蝠一样笑起来。
“吓了我一跳!谢谢——”
她一面说,一面慢慢地转向大床的左侧,面朝上躺著。要是她这样睡著就好了,但她却用两手拍著床垫,嘿嘿嘿嘿地笑著。很可惜,她并没打算放弃最后一局游戏。我下定了决心。
“那就玩最后一次。这次特别,我帮你抽。要抽哪边的牌?”
“这样啊——,那就从我放杯子的地方抽吧。”
她安静下来,刚才动个不停的双手随意瘫在床上。
我抽了剩下少许梅酒的杯子底部碰到的那张扑克牌——梅花七。
“七。”
“哇——,不删不瞎。”
“你是说不上不下吧。”
“嗯,不删不瞎不删不瞎。”
她不断重复著“不删不瞎”,但我不予理会,望著摊成一圈的扑克牌,准备选最后一张。这种时候会有人慢慢考虑慎重地选一张,但那是不对的。在条件完全一样的情况下,唯一影响结果的因素只有运气,随便选一张反而不会后悔。
我不假思索地抽了一张扑克牌,尽量摒除杂念,把牌翻过来。
总乏,就是运气。
不管爽快地抽还是考虑半天才抽,结果也不会改变。
我抽到的牌是——
“是多少——?”
“……六。”
我诚实到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说谎的地步,真是太不中用了。要是能把棋盘掀翻,人生就轻松多了,但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也无法成为这样的人。
“好棒——!要问什么呢——”
她说完沈默下来。我像是等待行刑的死刑犯一样,站著等她发问。
许久未见的沈寂降临在微暗的室内,可能是因为这里住宿费很高,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也听不到隔壁房间的声音。可能是因为喝醉了,自己的呼吸跟心跳反而非常大声,她规律的呼吸也听得很清楚。我心想她搞不好睡著了,但一眼望去,她眼睛睁得大大地看著阴暗的天花板。
我闲著也是闲著,便走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问看出去。多彩的人工灯光妆点著热闹的商店街,似乎完全没有要入睡的意思。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看来她已经得出结论了,祈祷她的问题能尽量不要威胁到我心灵的平静。我背对著她回道。
“真心话。”
她深呼吸了一下,我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她提出今晚最后的问题。
“我啊……”
“……”
“我啊,其实非常害怕要死了。要是我这么说的话,你会怎么办?”
我没有说话,转过身来。
她的声音太过沈静,我觉得心脏好像都冻结了。为了逃离冷空气,我得确定她是不是还活著,所以转过身子。
她应该感觉到我的砚线,但却仍旧盯著天花板。她好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紧紧闭著嘴巴。
她是认真的吗?我无法捉摸她的真心。她是认真的并不奇怪,就算是玩笑也不奇怪。如果是认真的,那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如果是玩笑,我又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我不知道。
彷佛是在嘲笑我想像力贫乏一般,我心底的怪物开始呼吸了。
畏缩的我不由自主地开口。
“大冒险……”
“……”
对于我的选择她不置可否。只看著天花板命令我。
“你也睡床上,辩解跟反抗我都不听!”
她又开始反覆念著“不删不瞎”,只是这次配著小调来唱。
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果然还是没办法掀翻棋盘。
关了灯,背对著她躺下,等待睡魔把我带走。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床铺,不时随著她翻身而晃动,好像无法交流的心意一般。
大尺寸的床睡两个人都还有很多空间。
我们是清白的。
清白而纯真。
但没有任何人原谅我。
我跟她同时因同样的原因醒来。早上八点,手机的电子音振奋地响个不停。我下床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手机,没有来电记录,所以是她的。我从沙发上找到她的手机递给她。她睡眼惺忪地打开折叠式手机,靠向耳边。
手机另一端立刻传来,连站在一段距离外的我都听得到的咆哮。
‘小樱啊啊啊啊啊啊!你现在在哪里?’
她皱起脸把手机拿开,等对方平静下来才再度靠向耳边。
“早安——,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我问你现在在哪里?’
她有点疑惑地告诉对方我们现在所在的县名,我明白对方吓了一大跳。
‘喂,为什么在那里?你骗你爸妈说跟我一起去旅行了吧?’
于是我知道打电话来的是她闺蜜。她跟慌乱的闺蜜完全相反,悠闲地伸了个懒腰。
‘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早上PtA有事来联络,你家之后就是我家啊!你妈妈打电话来,被我接到,要骗过她累死我了!’
“你替我隐瞒啦,不愧是恭子,谢啦!你怎么说的?”
‘我假装是我姐,这不重要啦!你为什么骗你爸妈跑到那种地方去?’
“……唔——”
‘而且真的想去的话,干嘛要说谎,去旅行就好了啊!我会跟你一起去的。’
“喔——,很好啊。暑假的时候也去哪里玩玩吧。恭子,你社团什么时候放假?”
‘我跟男朋友确定一下再跟你说。喂,不是这个问题吧!’
生动的吐槽清楚地传到我耳中。安静的房里用正常音量说话也多少能听见一些。我洗脸刷牙,一面注意电话的动静。牙膏比我平常使用的要辣。
‘一个人一声不吭地跑那么远去旅行,又不是要死掉的猫咪。’
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我心里这么想著。她的回答更让人笑不出来。但,是事实。
“我不是一个人喔!”
她用因为昨晚喝酒而充血的眼睛略感有趣地望著我,我很想抱头鼠窜,但很不幸的,我手上拿著牙刷跟杯子。
‘不是……一侗人?哎,跟谁一起……男朋友?’
“不是喔,你知道我们不久前分手啦!”
‘那是谁?’
“‘交情好的同学’。”
电话另一端哑口无言。随便怎样都无所谓啦,我自暴自弃地刷牙。
‘你啊,哎。’
“听我说,恭子。”
‘……’
“你应该觉得很不可思议,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但这件事我会跟恭子解释的。所以就算你不同意,也原谅我吧。恭子就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吧。”
‘……’
她一反常态认真的声音,闺蜜好像也很困惑。这也难怪,她拋下闺蜜跟不熟的同班同学出去旅行。
电话另一端沈默的闺蜜,耐心地听著电话,手机终于传出了声音。
‘……我知道了。’
“谢谢你,恭子。”
‘我有条件。’
“随你说。”
‘你要平安回来,还要买土产,暑假要跟我一起去旅行,然后就是跟【和你好得莫名其妙的同学】说,要是对小樱出手我就把他宰了。’
“哇哈哈哈,知道了。”
她又闲聊了几句,把电话挂了。我漱了口,坐在昨天被她抢走的沙发上。我望著她整理桌上的扑克牌,她摸著睡乱了的长发。
“有这么关心你的闺蜜真好。”
“就是说!啊,你可能已经听见了,恭子好像要宰了你。”
“是对你出手才会吧。我是绅士,你可要跟她说清楚啊。”
“那公主抱呢?”
“哎?那有名字啊。我只觉得自己成了搬家工人。”
“不管怎样,被恭子知道了都会宰了你。”
她为了整理头发去淋浴,我等她洗完,然后一起到一楼去吃早餐。
早餐是豪华的自助式,果然高级饭店就不一样。我吃了鱼跟汤豆腐之类的和式早餐,并在窗边的桌位等她,她拿了多到夸张的食物回来。虽说“早餐要吃饱”,但结果她剩了三分之一,由我吃掉了。吃饭的时候,我恳切地跟她说明了计画的重要。
回到房间,我烧了水要泡咖啡,她则泡了红茶。我坐在昨天的同一位置看早上的电视,喘过一口气。两人在阳光洒落的平静空间里,似乎都忘了昨晚最后的问题。
“今天打算做什么?”
她精神饱满地站了起来,走向自己天蓝色的背包,从里面拿出笔记本。新干线的车票好像夹在里面。
“新干线是两点半,有足够的时间吃中饭和买土产。中午之前要去哪里吗?”
“反正我搞不清楚,都随便你。”
悠闲地退房,接受饭店员工低头致谢后,她决定搭公车去据说有名的购物中心。购物中心周围环河,从日用品卖场到剧场样样俱全,是本地的观光胜地,外国游客也不少。巨大的红色建筑让人印象深刻,果然不愧是地标。
我们在庞大又复杂的空间里不知该往何处去,随便走走刚好碰到做小丑装扮的街头艺人在水边的广场表演,我们混在人群中观看。
大约二十分钟的表演很有趣。结束之后,小丑幽默地赖著讨钱,我不逾高中生的本份,在他的帽子里放了一百日圆,她则愉快地在帽子里放了五百日圆。
“好开心——,‘交情好的同学’当街头艺人吧!”
“你在跟谁说话啊。那种跟别人扯上关系的职业我没办法的,所以我觉得那个人很厉害。”
“这样啊,真可惜。那我当吧!啊,忘记了,我马上要死了。”
“你是为了要说这句话才讲这些的吗?不是还有一年,练习一下,就算不能当街头艺人,应该也可以很厉害的。”
我推波助澜的话,让她露出非常愉快的表情,像是要取悦他人般的笑容。
“说得也是!一点没错!要不要试试呢?”
未来的展望让她兴奋异常,跑去购物商场里的魔术专卖店买了许多练习用品。她买的时候不让我进店里,理由是她要表演给我看,所以不能一起买练习用品。我没办法只好在店门外跟小朋友们一起看魔术用品的广告。
“啊——,这样我就会成为昙花一现,如彗星般突然消失的传说魔术师了。”
“要是你是稀世天才的话,有可能。”
“我的一年有大家五年的价值,一定没问题的。敬请期待。”
“大家一天的价值不是都一样吗?”
她好像真的打算一试,表情比平常还灿烂。虽然时间很短,但有目标的人就显得容光焕发。跟我在一起,她就更加光芒四射了。
跟光芒四射的她一起逛购物中心,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她买了几件衣服。拿著可爱的t恤和裙子一一询问我的意见,我对女生的服饰好坏完全不清楚,只好说了很合适这种不褒不贬的话,神奇的是她竟然很开心。很合适并不是谎言,所以我也没有罪恶感。
途中我们去了超人力霸王的商品店,她买了一个恐龙骨架般的塑胶怪兽送我,为何给我这侗完全意义不明。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很合适。我并没很开心,所以回送她一个塑胶超人力霸王,也说很适合她,但她仍旧很开心。
我们把一百日圆的塑胶娃娃戴在手指上,吃著霜淇淋回到车站。
到达车站的时候刚好中午十二点,由于刚刚才吃过霜淇淋,就决定先买土产再吃中饭。车站里特大的土产专卖店,吸引了她的目光。
我们一再试吃,她买了给家人跟闺蜜的点心,以及名产鱼卵,我则买了连续几年获得世界食品评鉴大会金赏的点心给自己吃。我只跟家人说要住朋友家,没有理由买别处的名产回去。非常可惜,但这也无可奈何。
我们在跟昨天不同的拉面店吃了拉面,悠闲地到咖啡厅喝了茶,才搭上新干线。旅行即将结束让我感伤起来。
她比受困于过去的我要来得积极一些。
“再出来旅行吧!下次冬天好了。”
她坐在窗边眺望景色说道。我不知该如何反应,最后决定坦率地回答。
“好啊,那样也不错。”
“哎,怎么这么坦率。显然很愉快吧?”
“嗯,很愉快喔!”
很愉快,是真的。我生长于双亲都采放任主义的家庭,当然也没有可以一起旅行的朋友,对我来说,难得的远行比我想像中还要愉快。
她不知怎地惊讶望著我,然后立刻回到一贯的笑脸,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不禁畏缩。她可能察觉到我的心情,有点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对不起。”她小声说。
“怎么,你打算用暴力抢我的胰脏吗?”
“不是啦,只是因为你很难得这么坦诚,我有点忘形了。嗯,我也非常愉快喔!谢谢你跟我一起来。下次要去哪呢?我下次想去北方,好好体验一下寒冷。”
“为仟么一定要虐待自己啊。我讨厌冷。下次要逃去比这次更南边的地方。”
“真是——,你真的跟我完全相反!”
她好像很愉快地嘟著嘴。我打开买给自己的土产,分她一个。我咬下小馒头状的点心,奶油的味道非常甜。
回到所居住的城镇时,夏日天空已经微微转蓝。我们一起搭电车到最近的共同车站,然后骑脚踏车到学校附近,在老地方分道扬镳。我跟她反正星期一就会在学校碰面,两人就随便说了掰掰后各自回家。
回到家,爸妈都还没有回来,我去洗手漱口,然后回自己房间待著。躺在床上,突然困倦起来,不知是累了还是睡眠不足,两者都有可能,我就这样睡著了。
晚饭时刻,母亲把我叫起来,边吃炒面边看电视。俗话说,远足要回家才算结束,但我发现远足要在家吃习惯的饭菜才算结束。我回到了日常。
周末两天她并没有跟我联络。我跟平常一样窝在房间里看小说,中午一个人到超市买冰棒。
过了没有任何异常的两天,直到星期日晚上我才发现——
我在等她跟我联络。
星期一到学校的时候,我跟她一起出去远行的事实全班都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的鞋子跑到垃圾桶里去了。
不管怎么想,都不是我不小心让它掉进垃圾桶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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