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刚下中班的周世中来到大门口,他看见在门口值班的白占元,忙走上前说:“师傅,夜班?”
白占元说:“夜班。”
周世中说:“中午下班时,我碰上所长了。他让我给你捎个信儿,说小国没判……”
白占元忙问:“那……?”
周世中说:“所长说,主要是想挽救他,定了一年劳教。”
白占元拍拍脑门,叹口气说:“世中,都怨我呀……”
周世中安慰他说:“小国受受教育也好。你也别老责怪自己。你会让他去偷人家?所长说了,劳教不算敌我矛盾,期满还可以回原单位……”
两人正说着,李素云从车间那边走过来了。她来到门前,凑过来打招呼说:“白师傅夜班?”
白占元说:“噢。素云也没走哪?”
李素云说:“验活儿,晚了一会儿。”说着,她看了看周世中,又说:“世中,车间选主任的事,你考虑了没有?你可不能推呀!”
周世中迟疑了一下,说:“我?行吗?”
李素云说:“怎么不行?今儿个,车间里好几个老师傅都议论说,只有你行。叫白师傅说说?”
白占元说:“叫我看也是世中行。”
李素云说:“到时候,你可别让。不管怎么说,在咱们厂,车间主任这一级,享受科级待遇。还有……”
周世中说:“再说吧。”
李素云说:“这次是民主选举,老同志都会投你的票。不过,你也得准备准备……”
三人正说着话,突然,小虎哭着从门外跑进来。他一看见周世中,扑上来,哭得更厉害了……
几个人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别哭,别哭……”
小虎哭着说:“姥姥,姥姥不会动了。”
几个人一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周世中又问:“你别哭,慢慢说,姥姥到底怎么了?”
小虎擦着眼里的泪,呜咽说:“姥姥……在床上,眼睁着……我叫她,她不应……可吓人了!”
周世中心里一紧,忙问:“你妈呢?”
小虎说:“我妈妈跟林叔叔去深圳了。”
周世中说:“那,家里还有谁?”
小虎说:“有个小阿姨,是乡下来的。”
周世中再问:“阿姨哪?”
小虎说:“阿姨走了。我害怕……”
周世中脸一变,立刻说:“走,领我去看看。”
白占元也说:“得去看看,去看看吧。”
李素云说:“世中,我也去吧?说不定……”
周世中说:“不用了。我先去看看再说。”说着,扯着小虎就走。
李素云说:“需要人手,你说一声。”
周世中一边拉着孩子走,一边说:“好好,回头再说吧。”
在电器厂家属院里,周世中领着儿子匆匆来到了前岳母家。
岳母家住在五楼,是两室一厅的房子。开了门,周世中刚要拉儿子进去,小虎却往后挣着身子说:“爸爸,我……”
周世中说:“不用怕,有爸爸呢。”说着,他牵着儿子走进了黄秋霞母亲住的房间。
黄秋霞的母亲在床上躺着,两眼很恐怖地睁着,显然人已经死去了……
周世中走到床前,在死去的老人面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伸出手来,轻轻地将老人的眼合上……
儿子小虎却退到了门口,不敢看……
周世中回过头,问儿子:“你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
小虎说:“走十多天了。”
周世中又问:“阿姨是什么时候走的?”
小虎说:“早上。早上姥姥骂了阿姨,阿姨就哭着跑了……”停了一会儿,小虎又说:“爸,姥姥好骂人。她也骂你,老骂。”
周世中说:“姥姥是害病害的,心里躁……”
小虎说:“姥姥谁都骂,连妈妈都骂。就是没骂过我。”
周世中又站着沉吟了片刻,这才说:“走吧。”说着,牵上儿子,慢慢地走下楼来。他想,应该赶快到电器厂去一趟,黄秋霞的母亲是电器厂的退休工人,人死了,应该告诉厂里,让电器厂尽快通知黄秋霞……
“多家灶”厨房里,梁家在熬米汤,班家在下面条,只有小田的灶上放着一把铝壶。
崔玉娟正在一个很小的案板上切菜,一边切一边说:“现在这孩子,三天不吃肉,可就馋了。”
王大兰正往锅里下面条,她随口应道:“可不是嘛。都一样。咱那时候,成年不吃肉,不也过了……”
崔玉娟说:“你那俩孩子,多听话呀,学习又好……”
王大兰故意谦虚说:“好啥?也是气人。”说着,探身看看小田的房门,小声说:“哎哎,小田在家不在?”
崔玉娟说:“在吧?刚才我还看见他上‘厕所’,胳肢窝里夹本书……”
王大兰递小话儿说:“你看小田,从那回事以后……跟换了个人样,话也少了,见人就像没看见一样,走碰头也不理。那脸,成天阴呆呆的……”
崔玉娟说:“失恋了呗。那女的,把他坑得不轻!”
王大兰说:“这人哪,也不能太那个了。那会儿,他成天往医院跑,迷那女的迷的……这会儿,哼!”
两人正说着,小田推门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胳肢窝里仍是夹本书,手里拿着两包方便面。
王大兰一看小田出来了,忙改口说:“小田,水还没开呢。”说着,往里边让了让身子,说:“你看看,这屁大一块地方……”
小田探身看了看自己的灶,身子又缩了回来。漠然地说:“你们做吧,我再等一会儿。”说着,又闷闷地回房去了。
王大兰忙说:“水开了我叫你。”说着,又勾回身子,对崔玉娟小声说:“看看,人跟脱了层皮样!这人也不能太好,他可是对那女的好吧?好到不能再好了,一百层的好。到了人家还是不要他……”
崔玉娟说:“唉,人哪,只怕都得受受磨难。我那会儿,开初被组合掉那会儿,不也是脱层皮?心里没抓没挠的,都不想活了……”
王大兰说:“哎,你那床单,卖完了吧?”
崔玉娟高兴地说:“卖完了。我摸着门路了!这样的产品,只能下乡卖,乡下有人要。有人说,这叫打时间差,农村跟城市错着呢。那一天,我赶一个乡下的庙会,会上人山人海的,我连空纸箱都卖了……”
王大兰说:“这下你不用愁了。”
崔玉娟说:“可不,我又批了好几箱呢。”
过了一会儿,小田又拿着方便面出来了。王大兰看见小田,忙低头看他的炉子,说:“哟,这水咋还不开呢?”说着,她提起水壶一看:“小田,嗨,火灭了!”
小田也凑上来看了看,说:“灭了?”
王大兰说:“可不。待会儿我给你夹块煤。都是面条,要不一块吃吧?”
小田忙说:“不,不不。”说着,又退回去了。
王大兰又说:“你听说了没有?他们车间主任退了,又叫选主任哪。老班说,上头叫民主选举哩。谁都可以报……”
崔玉娟笑着说:“班师傅准备试试?”
王大兰说:“他?哼!轮一百也轮不上。你家梁师傅试试还差不多……”
崔玉娟说:“才不行呢。就他那脾气,谁选他呀……”
话刚落音,梁全山从屋里走出来了,他往厨房门口一站,说:“谁说我不行?我也是部队锻炼出来的,排长都干过,我咋不行?”
崔玉娟用嘲讽的语气说:“你行你行,看人家选你不选你?”
梁全山没把握地说:“选不选在他们,总不能不让我试试吧?”
这时,王大兰高声喊:“老班,端锅!”
班永顺应声从屋里走出来,侧着身进厨房端锅,一边进一边说:“让让,让让……”
梁全山一边躲着身子,一边笑着说:“老班,选主任哪,你不试试?”
班永顺端着锅说:“我?这一辈子不想了,下一辈吧。叫我说,别的都不行,就世中还行。”
崔玉娟也说:“就是。我看还是人家周师傅有希望。”
梁全山不以为然地说:“这事没样,不定选住谁呢。”
王大兰说:“管他选谁?选谁也是吃饭干活。谁还不让干活?要叫我说,我也是投人家周师傅的票。人家直正……”
梁全山听他们都说周世中,心里不是个味,就对着小田的房门喊:“小田,你出来,出来。选主任哩,你选谁呀?”
门开了,小田怔怔地走出来,在门口站着,说:“我选我自己。”
众人一听这话,互相看看,都不吭声了……
此时,李素云匆匆走进来说:“小虎他姥姥出事了……”
晚上,周世中带着儿子小虎来到了电机电器厂门口……
他领着小虎刚要进门,却被一个看大门的老人拦住了:“喂,你找谁?”
周世中忙说:“我找厂领导……”
看大门的老人说:“你没看,早下班了。”
周世中说:“老师傅,我有急事……”
老人看了看他,问:“你有啥急事?”
周世中只好说:“你们厂里一个退休工人死了。她叫孙桂香。我……”
老人“噢”了一声,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先等一下,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说着,老人匆匆走进传达室,打电话去了。
周世中和小虎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老人又走出来说:“厂里主要领导都不在,工会的头头儿也不在。办公室的人说,都下班了。不过,他说了,他马上联系,一会儿就去人。”
周世中忙说:“谢谢,谢谢师傅。”
八点钟的时候,周世中已经办完了要办的事情。他还借了辆三轮车,拉回了一车冰……
儿子还小,帮不上什么忙。冰是周世中一趟一趟搬上去的……
小虎看爸爸累出了一身大汗,就说:“爸爸,你不是说姥姥死了吗?还要冰干什么?”
周世中一边忙,一边说:“姥姥怕热,让她凉快凉快。”
小虎说:“死了还怕热?”
周世中说:“死了更怕热。”
等一切安排好以后,小虎却困了。他趴在外边的椅子上睡着了。周世中从里边的房间里走出来,轻轻地抱起儿子,把他放在另一间屋的床上,又悄悄地退出来,这才觉出了累。他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完,又重新走进黄秋霞母亲的房间,从兜里掏出买来的两支蜡烛,点燃后,便在床前坐下来,为死去的老人守灵……
十点钟的时候,电机电器厂的工会主席和办公室主任赶来了。
两人在退休工人孙桂香的遗体旁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而后退到外边的厅里,对周世中说:“周师傅,老孙是我们厂里的工人,这后事麻烦你了。你看还有什么要求?”
周世中说:“我没有什么要求,我是来帮忙的。问题是她女儿不在家,我想丧事最好是等她女儿回来再办……”
工会主席说:“这事我们可以联系一下。不过,天太热……”
办公室主任说:“联系是可以。就是不知道她女儿在什么地方……”
周世中说:“你们可以到‘荷花大酒店’去了解一下,那里也许会有她的地址……”
工会主席说:“好,这个事我们尽快去联系。不过,周师傅,时间也不能拖得太久。有些事情,是必须由家属出面的。你看……”
周世中说:“我虽然不能算是家属,可事赶这儿了,需要我做的,我做就是了。”
工会主席说:“那好。按规定,办理退休工人的丧事可以领一笔丧葬费。现在她家里没人,这事儿就劳你了,你明天可以去厂里找财务上领一下……”
周世中很干脆地说:“行啊。这事我办吧。”接着,他又说:“你们得赶快跟黄秋霞联系……”
工会主席说:“好,这事让主任抓紧办。天热,不能拖了。”
第二天上午,周世中骑车回厂请了假,就急急地往电机电器厂赶。他想早点把丧葬费领出来,好给老人置买些丧葬品……
当他来到电器厂财务科时,却没能取出钱来。电器厂的出纳刚要给他拿钱,不料,一个女会计看看他说:“你是孙桂香的什么人?”
周世中愣了一下,有点尴尬,说:“我,我是她、她的……”
那女会计说:“是直系亲属吗?”
周世中只好说:“不是。”
那女会计马上说:“不行,这钱不能领。领取丧葬费必须有直系亲属签字才行!”
周世中说:“同志,这事儿本来应该由她女儿来领,可她女儿不在……”
女会计说:“那不行,这是制度。”
周世中说:“这事,是你们的工会主席让我来的。”
女会计说:“谁也不行,厂长说也不行,都得按制度办事。”
周世中无奈,只好空手走了出来……
大热天,阳光很毒。街面上滚动着阵阵热浪……
周世中骑车在路上走着,他想必须借钱,不能再等了,时间一长,衣服就穿不身上了……
周世中来到厂门口,下了车子,犹豫了一下,走进传达室,对白占元说:“师傅,你手头有钱吗?”
白占元一愣,说:“世中,出啥事了?”
周世中说:“小虎他姥姥过去了……”
白占元说:“那厂里会不管吗?”
周世中说:“丧葬费必须得有直系亲属签字,可秋霞不在……”
白占元马上说:“有是有,是留着给小国办事(结婚)用的。我没让他知道。存着呢,是死期。我给你取吧……”
周世中一听,忙说:“算了,师傅,我再找吧。取了就没利息了……”
白占元说:“你要急用,那点利息……”
周世中说:“不,不。师傅,你别取,我再找找,我能找来……”
白占元看看他,说:“那你……”
周世中说:“没事,师傅,我再找……”说着,便走出去了。
周世中又骑车回到了宿舍楼上,他没有回家,径直来找李素云来了。
李素云放下手里的碗,忙说:“你还没吃饭吧?”
周世中谎说:“吃了。”
李素云问:“小虎他姥姥过去了?”
周世中说:“过去了。秋霞不在家,唉,咱也不能不管哪……素云,你这儿有钱吗?我想借点钱。”
李素云说:“怎么……”
周世中说:“我下个月就……”
李素云说:“我不是这意思。你要多少?”
周世中说:“你有多少?”
李素云说:“有是有。存着呢。抽屉里有四五百,够不够?”
周世中想了想,说:“你先借给我吧。不够再说……”
李素去屋里边拿钱去了。周世中站在那儿,掏出烟来,放在嘴上,可嘴太干太苦了,他又把烟取下来,放进了烟盒……
片刻,李素云从里边拿出一叠钱递给他,说:“世中,听说小田也想当车间主任,你……”
周世中苦笑说:“谁当都行。我这会儿顾不上了。”说着,拿上钱匆匆走出去了。
中午,周世慧进了“多家灶”。
她悄没声地推开了小田的房门,而后轻轻地把门关上,身子靠在了门上……
小田一下子瘦了许多。他正躺在床上看书,见周世慧进来,看了她一眼,慢慢坐起身来……
周世慧说:“小田,听说你也想当车间主任?”
小田淡淡地说:“怎么了?”
周世慧说:“你别和我哥争了,你争不过他。”
小田望着周世慧,不说话。
周世慧说:“你们厂里的情况我还不知道。我哥啥威望?你啥威望?争不上,净丢人。你何苦呢?”
小田说:“我承认我没你哥的威信高。可这是选主任,不是选丈夫。”
周世慧看了他一眼,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为你好!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不是说过,你要自己选自己?你都不知道人家是怎么议论你的……”
小田冷冷地说:“想怎么议论怎么议论。”
周世慧说:“你还真要和我哥争啊?”
小田沉默了一会儿,说:“世慧,说句公道话,在我们车间里,你哥是很人物,我承认这一点。我知道我很难跟他抗衡。不过,我还是想争一争。”
周世慧说:“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说话这味?还不过、不过的……你要想和我哥争,就得下大劲。不过,我也‘不过’了,不管你下多大的劲,你肯定争不过我哥!”
小田说:“这我知道。可我一定要试试。和你哥相比,我有三条优势……”
周世慧吃惊地说:“啊,你还以为你有优势?哪三条?”
小田说:“第一,我比你哥年轻。”
周世慧笑笑,说:“嘻,这也算优势?”
小田不顾嘲笑,又说:“第二,我夜大毕业,学历比你哥高。”
周世慧问:“那第三呢?”
小田望着周世慧,说:“第三,我暂时不说。”
周世慧说:“这人,还保密呢。怕我出卖你呀?”过了一会儿,她故作聪明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可你还是争不过我哥!”
小田定定地望着周世慧,问:“世慧,要叫你投票,你投谁?”
周世慧怔了怔,说:“当然是投我哥的票了。”
小田说:“如果他不是你哥呢?你投谁?”
周世慧想了想,说:“那,我也投我哥。”
小田淡淡一笑,说:“我看不一定。”
周世慧说:“那你说我投谁?投你?”
小田说:“也许吧。”
周世慧笑着说:“你以为我会投你?”
小田说:“也许。”
周世慧突然说:“那,你是非要和我哥争高低了?”
小田点了点头。
周世慧重复说:“一定要争?”
小田说:“一定要争。”
午后,电机电器厂家属院的宿舍楼上,周世中提着个包,正匆匆往楼上走……
楼上的住户刚好有下楼的。那下楼的女人一边走一边嘟哝说:“怎么有股味呢?这是啥味?真是的,也不管管……”
周世中跟她擦身而过,匆匆上了楼。他刚进门不久,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追上来了。老太太站在门前问:“喂,你是这家的什么人呢?”
周世中忙说:“大娘,有事吗?”
那老太太说:“我是街道居委会的。据这里的住户反映,这家死人了?”
周世中说:“是。老太太过去了。”
那老太太说:“丧事抓紧办吧。群有反映,都反映到居委会了。天太热,时间长了,再拖就不好了,抓紧办哇。”
周世中说:“好,好。”
老太太一边下楼一边小声嘟囔说:“都反映说有味了。小孩也害怕……”
片刻,电器厂的工会主席和办公室主任也上来了。两人进了门,办公室主任擦着汗说:“周师傅,我们一直在跟她女儿联系,可就是找不到她的准确地址,联系不上,你看……”
周世中说:“那就再联系联系吧。总得让她们母女见上一面吧?”
工会主席也说:“按理是该的。可就是联系不上。再拖不大好吧?”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咬咬牙,说:“再等一天吧。”
主任说:“不是不想联系,是一直联系不上……”
周世中说:“孟主任。我现在是外姓旁人,实话说,我跟秋霞已经离婚了,没有关系了。办丧事没有一个直系亲属在身边……”
孟主任说:“你说那个荷花大酒店,我已经打电话联系了。他们不提供地址,推说不知道。你看看……要不,我再亲自去一趟?”
工会主席说:“你就再跑一趟吧。这事,幸好周师傅在,要不,还真不好办。老孙也可怜,人死了,身边没一个亲人……”
办公室主任说:“我去,我现在就去。”说着匆匆走出去了。
工会主席说:“我也跟火葬场联系了,人家说了,火葬也要直系亲属签字。她万一要是回不来,你看这事……”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说:“再等等吧,要真不行,我签。”
墙上的钟表在“嗒嗒”走着……
傍晚,李素云、班永顺、梁全山等人赶来了……
他们进了门,默默地望着周世中。周世中说:“你们来了?坐吧。”
李素云问:“该办的都办了吧?”
周世中说:“办了。”
李素云说:“这人,说去就去了。秋霞也不在……”
周世中没说什么,只默默地望着屋里的灵床……
李素云又说:“世中,秋霞不在,你一个人也不行。今晚上,咱们分班吧,分班为老人守守灵……”
周世中说:“你们还是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班永顺说:“素云说得对着哩。遇上事了,咋也不能走啊。分班吧,两人一班,轮换着睡会儿。”
梁全山也说:“分班,我跟老班一班,世中跟素云一班。世中,再咋也得闭闭眼呢。”
周世中看了看他们,说:“那就这样吧。这是五楼,热。我先值。你们先上楼顶凉快凉快,到时候,我叫你们……”
这时,梁全山神秘地说:“世中,有个事得给你说一声。”
周世中问:“啥事?”
梁全山说:“小田那家伙真不是玩意儿!”
周世中说:“小田怎么了?”
梁全山说:“你还蒙在鼓里呢。这几天,小田一直在车间里跟那帮年轻人鼓噪哪!”
周世中说:“鼓噪啥?”
梁全山说:“鼓噪着当车间主任哩!你还不知道吧?这些天,他一上班就在年轻人群里串来串去,这不是拉选票是干啥?世中,要是你当主任,我没二话,举双手赞成。小田,他算个啥?”
班永顺也说:“就是,世中,你不能不防啊。下班时,在厂大门口,我看见一帮子小青年,小田领头,忽拉拉往西去了。八成是喝酒去了!”
梁全山说:“看看,现在这年轻人,啥事都干得出来!”
周世中看看他们,漠然地说:“他想当,就让他当吧。”
梁全山一瞪眼说:“这话你可不能说。你千万不能让,你要让,辜负大家一片心!”
李素云也说:“世中,梁师傅说得对,你该当仁不让。”
班永顺说:“就是,不能让。不能让。”
周世中说:“好,我不让,行了吧?以后再说……”
梁全山说:“光这还不行。咱这边也得采取点措施,不能光看着他活动。”
班永顺说:“对,对,咱也活动活动。”
周世中皱皱眉说:“活动啥?就这么些人,多少年了,谁还不知道谁?他愿意活动,让他活动吧。”
梁全山说:“是这,世中,你这边,也没空。明儿,我跟老班、素云分头找找……”
周世中一听,脸变了,说:“谁也别找,千万别找。”
梁全山急了,说:“你这人,真死劲!如今地方上这事……”
周世中说:“这人总得要脸吧?为这个车间主任,脸都不要了?谁也别去找,谁要去,这等于扇我的耳刮子!”
一时,众人都沉默了……
里屋,死去的人在灵床上静静地躺着……
夏夜,班永顺和梁全山坐在五楼的楼顶上,屁股下垫着一张席……
头上是闪烁的星光,周围是闪烁的灯光……
梁全山仍气呼呼地说:“世中这人,真死劲。给他活动活动,他还不让。”
班永顺望着远处,说:“老梁,这人,你看这人,说去就去了。人一死,啥都不说了。”
梁全山说:“这还是和平年代,要是战争年代,一死一大片。”
班永顺说:“那是,那是。这人活着,觉着老不容易。死了,才知道活着好。”
梁全山说:“又是你那一套?好死不如赖活着。”
班永顺说:“不是这。这人活着,平平稳稳的,没灾没难的,有活干,有饭吃,这不好吗?我看好。唉,就是……”
梁全山说:“平平稳稳的,平稳个屁!你没看看外头,都成啥了?那些有钱的、有权的,一个个花天酒地,你不眼气?”
班永顺说:“眼气啥?眼气也没用不是?”
梁全山说:“真不眼气?”
班永顺说:“真不眼气。”
梁全山说:“我不信。你老婆成天训你,还说不眼气?”
班永顺说:“你别听她说。女人家,心性高,也就说说。她也知道,咱是凭劳动吃饭的,说说也就说说,该干啥还干啥……干到一闭眼,也就算完,也值。”
梁全山说:“嗨嗨,老班,还有一套哪。”
班永顺说:“吃得再好,穿得再好,也是活。咋也是活。人一伸腿,就跟世中他老岳母一样,啥都不说了。人活着就是一个干,你不干,活着干啥哪?”
梁全山说:“那还是钱少,给你一千万,你就不干了。”
班永顺说:“不干弄啥?光吃吃、坐坐?”
梁全山说:“吃吃坐坐还不好?”
班永顺说:“光吃吃坐坐,一点难也不作,一点罪也不受,那有啥意思呢?”再势派不也得死吗?
梁全山说:“死跟死不一样。那当官的,死也死得威风……”
班永顺说:“咋不一样?那当省长的,势派吧?死了也是一股烟儿。当百姓的,再穷,死了也是一股烟儿。反正都是烟儿。”
楼里,在停灵的床前,周世中和李素云在灵前坐着……
李素云说:“世中,听说老太太活着的时候,老看不上你,嫌你是工人,是不是?”
周世中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李素云说:“她怎么也想不到,死的时候,只有你在身边给她守孝……”
周世中用回忆的语气说:“那时候,我刚跟秋霞谈,老太太是看不上我,她当了一辈子工人,却不愿让女儿找工人,她有她的想法,主要是不想让女儿吃苦,她是想给女儿找个当干部的。所以,从一开始,两家的老人就互相看不上,我妈嫌她势利,这老太太呢,是嫌我家穷……不过,成家以后,老太太的态度不是那么坏了,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我每次来,也挺热情的。后来她一有病,就又不行了。她骂过我几次,我知道她是害病害的,心里躁,也没跟她计较。人一老,脾气更躁了,这病又治不好。她能不躁吗?秋霞也是被她拖的,想走,我知道她一直想走。床前没有百日孝啊。现在,死的时候,她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唉……”
李素云说:“秋霞也太不像话了,把老人孩子撇下,自己……”
周世中说:“听小虎说,请了个小保姆,可老太太把她骂走了……女人就是女人。这事我办不出来。女人总想往高处走……”
李素云说:“你也别这么说,女人也不是都这样。是看人的,啥人就是啥人。”
周世中说:“要不是孩子在这儿,恐怕死多少天还没人知道呢!”
李素云说:“幸亏是遇上个你,要是别人,才不会管呢。你是心太好……”
周世中不好意思地说:“好啥?男人男人,就是作难的嘛。再说遇上了,能不管吗?”
李素云说:“秋霞真不该离开你……”
周世中说:“她,也不容易……”
李素云说:“是钱把人烧的了。那主儿很有钱,是吧?”
周世中说:“她……不说了。”说着,他站起身,又在灵前换上了两支蜡……
三天后,在火葬场殡仪馆的大厅里,散散落落的放着一些花圈。花圈上分别写着一些单位和个人的名字。花圈中间有“周世中敬挽”和“外孙周小虎敬挽”的字样……
三天了,他们一直在等黄秋霞,可黄秋霞至今还没有回来……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周世中和小虎在灵前站着……
这时,电机电器厂的工会主席和办公室主任匆匆走进来。工会主席说:“周师傅,天太热了,不能等了,实在是不能再等了……”
周世中显得非常疲惫,他没有说话。
办公室主任说:“她女儿还是没有消息。所有能联系的地方,我们都联系了。包括你说的那个大酒店,我们跑了三趟。可他们,拒不提供准确住址。不过,我已经再三给他们说,让他们转告黄秋霞,告诉她母亲去世的消息。你看,这又一天了。”
周世中仍不说话。
工会主席说:“周师傅,我看别再等了,还是送走为安吧?”
终于,周世中说:“孙主席,那就……办吧。”
工会主席说:“那好。”说着,和办公室主任一块匆匆走出去了。
殡仪馆的门开了,一些匆匆赶来的工人们涌了进来。人群中既有电机厂的工人,也有柴油机厂的工人,李素云、白占元、班永顺、梁全山等人全都来了。
片刻,哀乐响了,大厅里一片肃然……
灵前,仍只有周世中和小虎……
黄秋霞提着皮箱匆匆在人流中走着。她刚下火车。虽然穿着一条素色裙子,但仍掩饰不住打扮出来的艳丽。她直到昨天下午才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林凡拖了两天后,才把消息告诉她……
黄秋霞在车站拦了一辆出租车,急急地往殡仪馆赶去……
一路上,她一直催促司机:“快点,麻烦你快点……”
殡仪馆里,高高的大烟囱徐徐冒出了一股白色的烟雾……
人们缓缓从大厅里走出来,把一只只黑纱、白花放在门口的一个纸箱里……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殡仪馆门前,黄秋霞急急地从车上走下来。当她看见从大厅里涌出的人流时,手一松,皮箱掉在了地上……
工人们纷纷从黄秋霞身边走过,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跟她打招呼……
当戴着黑纱的周世中领着小虎走到她面前时,她眼里流出了泪水,羞愧地叫了一声:“世中……”
周世中没有理她,只是把小虎轻轻地往她跟前一推……
黄秋霞又叫:“小虎……”
小虎也一声不吭。他默默地站在那儿,默默地望着妈妈,突然之间像是长大了……
看见李素云时,黄秋霞又呜咽着叫道:“素云……”
可是,李素云也没有理她,只默默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人们缓缓地走出了殡仪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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