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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一只胳膊发麻

        “我把它要过来吧。”我不觉地喃喃自语。

        于是,在看得出神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右胳膊摘了下来,同姑娘的右胳膊调换,然后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这样做,自己也是不晓得的。

        只听见“啊!”地轻轻地叫唤了一声,不知是姑娘胳膊的声音呢还是我的声音,我的肩膀突然痉挛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右胳膊已经调换了。

        姑娘的一只胳膊──现在成了我的胳膊,它颤抖抓住上空。我让这只胳膊弯曲到我嘴边,一边说:“很疼吧?很痛苦吗?”

        “不,不疼。不痛苦。”这只胳膊迅速断续地说,这时候,一股战栗闪电般地传遍我的全身。我叼着这只胳膊的手指。“……”我是怎样来表达喜悦的呢?姑娘的手指只触摸着我的舌头,我说不了话。

        “可以啊。”姑娘的胳膊回答。颤抖戛然而止。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嘛,不过……”

        我忽然觉察到,我的嘴唇感受到姑娘的手指,但姑娘右胳膊的手指,也就是我右胳膊的手指,却未能感受到我的嘴唇和牙齿。我赶紧试挥动了一下右胳膊,却没有挥动胳膊的感觉。肩膀的一头,胳膊的最上端,有堵塞、有拒绝。

        “血液不流通。”我脱口而出,“血液流通了还是不流通呢?”

        恐怖袭击了我。我坐在床上,我的一只胳膊卸落在一旁。它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的胳膊离开我,它是一只丑陋的胳膊。更重要的,恐怕是这只胳膊的脉搏没有停止跳动。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暖乎乎地跳动着,而我的右胳膊却冷冰冰地变僵硬了。我用安在我肩膀上的姑娘的右胳膊,握住自己的右胳膊。握是握住了,可是却没有握住了的感觉。

        “有脉搏吗?”我问姑娘的右胳膊。“没有变得冰凉吗?”

        “有一点儿……但没有我的那么冰凉。”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因为我变得温乎乎的。”

        姑娘的一只胳膊使用了“我”这个第一人称的字眼儿。我听来仿佛有这样的弦外音:现在,它被安在我的肩膀上,成了我的右胳膊,这才把自己称为“我”的。

        “脉搏还在跳动吧?”我又问了一句。

        “瞧您,您不相信吗?……”

        “相信什么?”

        “您自己的胳膊不是同我的胳膊调换了吗?”

        “可是血液通畅吗?”

        “有的是(女人啊,你在找谁呢?),您知道吗?”

        “知道。(女人啊,为什么哭泣?在找谁呢?)”

        “我半夜里梦醒了,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回荡。”

        当然现在它所说的我,肯定是安在我肩膀上的可爱的胳膊的母体。我觉得《圣经》中的这句话是在永恒的场所里说的,它仿佛是永恒的声音。

        “没有被梦魇住吧,难以入睡……”我说的是一只胳膊的母体。“户外烟霭弥漫,仿佛是为了让群魔彷徨似的。但是就连恶魔也讲究体态,想咳嗽。”

        “让它听不见恶魔的咳嗽声……”姑娘的右胳膊握住我的右胳膊,堵住了我的右耳朵。

        现在姑娘的右胳膊就是我的右胳膊。但使它活动的不是我,而是姑娘的胳膊的灵魂。不,还不至于分离到如此地步。

        “脉搏,脉搏跳动的声音……”

        我的耳朵听见了我自己的右胳膊的脉搏跳动声。姑娘的胳膊,依然握住我的右胳膊来捂住耳朵。因此,我的手腕被耳朵压住。我的右胳膊也有体温。正如姑娘的胳膊所说的那样,我的耳朵比起姑娘的手指来稍微冰凉些。

        “我给您驱邪……”姑娘小指头上又小又长的指甲,带着几分淘气地挠了挠我耳朵。我把头避闪开,用左手,是我真正的手,抓住我的右手腕。实际上是姑娘的右手腕。于是,我把脸向后一仰,便看见了姑娘的小指。

        姑娘用四只手指握住从我肩膀上卸下来的右胳膊。只有小指头空闲着,它仰向手背,指甲尖轻轻地触到了我的右胳膊。只有年轻姑娘的柔软手指才能够弯成这种形状。对于长着一双硬邦邦的手的男人来说,这是无法相信的。从小指根处形成直角向手掌的方向弯曲。而且近旁的指关节也弯曲成直角,另一近旁的手指关节也曲成直角。这样,小拇指就自然地划出了一个四方形,四方形的一边就是无名指。

        我的眼睛透过这个四方窗有了窥视的位置。如果说它是窗未免太小,充其量是个窥视孔或眼镜罢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能感觉到是扇窗。是一扇能窥视到户外的紫花地丁的窗。仿佛是有点微光的白皙小拇指的窗框,或是小拇指的眼镜边缘,我更愿让眼睛靠近它。我闭上了一只眼睛。

        “是窥视装置……?”姑娘的胳膊说,“您看见什么啦?”

        “自己那间微暗的老房间啊。五支光电灯的……”我还没说完话,又像叫喊似地:“不,不对,看见了。”

        “看见什么啦?”

        “又看不见了。”

        “您看见什么啦?”

        “颜色啊。是淡紫色的光啊。模模糊糊的……在那淡紫色里,有红色、金色的米粒般大小的许多小圆圈,飞也似地旋转着呐。”

        “那是因为您累了呀。”

        姑娘的一只胳膊把我的右胳膊放在床上,用指腹温柔地抚摩了我的眼帘。

        “红色金色的小圈圈,也有变成大齿轮在旋转吗……在那齿轮中,不知道是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又消失……”

        齿轮也罢,齿轮中的东西也罢,是看见了还是好像看见了,我都不知道。

        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种暂时的幻觉。这种幻觉是什么东西呢?我想不起来了。我说:“你想让我看到什么幻影呢?”

        “不,我来是为了消除幻影的呀。”

        “是消除往昔的幻想吧,憧憬和悲伤的……”

        姑娘的手指和手心的动作,在我的眼帘上停住了。

        “是头发留得很长,一松散开来,就垂到肩膀和手腕上吗?”我脱口而出,提出了个想不到的问题。

        “是的,能垂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入浴洗发时,是用热水,也许这是我的习惯吧,最后总要用凉水把头发冲洗到全凉了。这冰凉的头发垂到肩膀、手腕上,还抚触到乳房,舒服极了。”

        当然,那是一只胳膊的母体的乳房。姑娘可能未曾让人抚触过它,冲洗后的冰凉的湿发抚触乳房的感觉,恐怕不好意思说出口吧。离开了姑娘的身体而前来的一只胳膊,大概也离开了母体的姑娘的谨慎、或者说也离开了腆吧。

        我安上了姑娘的右胳膊,现在成了我的右胳膊,我用左手掌悄悄地捂着这只胳膊最上端的可爱的圆弧形。我感到在手掌心里的,仿佛是姑娘胸脯那还没长大的圆弧形。肩膀的圆弧形逐渐产生胸脯的圆弧形,变得柔软了。

        姑娘轻轻抚触了我的眼睛。她的手掌和手指被我的眼帘温柔地吸住,渗透到眼帘里。眼帘里温乎而湿润。这种温乎乎的湿润,还不断扩散,渗透到眼球里。

        “血液在流通。”我轻声地说,“血液在流通。”

        这时候,没有发出类似发现自己的右胳膊同姑娘的右胳膊互相调换时的那种惊叫声。我的肩膀也罢,姑娘的胳膊也罢,更没有出现痉挛或颤栗的现象。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血液通向姑娘的胳膊,姑娘胳膊的血液也流向我的体内。

        胳膊最上端的堵塞和拒绝,不知什么时候也没有了。清纯的女人的血液流入我体内,犹如此时此刻。可是,像我这样的男子的污浊的血液流向姑娘的胳膊,当这只胳膊返回姑娘肩膀上的时候,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万一不能一如既往地将它复原在姑娘的肩膀上,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会发生这种背叛的。”我喃喃自语。

        “没关系的。”姑娘的胳膊低声细语。

        但是,我却没有夸张的感觉,诸如我的肩膀和姑娘的胳膊之间,血液在奔流,或者血液在交流等。这件事,我捂着右肩膀的左手掌和我右肩膀的姑娘的肩膀弧形,自然是知道的。不知不觉间我和姑娘的胳膊也知道了。这样一来,它就被引入令人心荡神驰的梦乡了。

        我进入梦乡了。

        笼罩着大地的烟霭呈淡紫色,我荡漾在缓慢流动着的巨大波浪里。在这宽阔的波浪里,惟有我漂浮着的身体上,荡漾着淡绿色的波浪。我那阴湿的孤独的房间消失了。我仿佛把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放在姑娘的右胳膊上。姑娘的手指像是捏着荷花玉兰的花蕊。虽然看不见却嗅到了芳香。花蕊理应扔在废纸篓里,不知她在什么时候,是怎样捡起来的。一日之花的雪白花瓣尚未凋零,可是为什么花蕊竟先行凋落了呢?身穿红色服装的年轻女子驾驶的车子,以我为中心在远处绕着圆圈,顺利地滑行着。仿佛在照看着我和姑娘的一只胳膊的睡眠,保护我们的安全。

        这种情况下,恐怕很难熟睡。不过,我未曾有过这样温暖而甜美的睡眠。

        过去我总是难以成眠,躺在床上闷闷不乐。我从未曾有过像幼儿那样安稳地睡过一觉。

        姑娘别致的细长的指甲,仿佛疼爱我似地搔挠着我的左手掌。在这隐约的触感中,我深深地熟睡了。我不在了。

        “啊!”我自己把自己叫醒了。我像从床上滚落下来似的下了床,蹒跚了三四步。

        我忽然醒过来了。原来是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东西在抚触着我的侧腹。那是我的右胳膊。

        我叉开踉跄的双脚,站稳脚跟,看见了掉落在床上的我的右胳膊,呼吸停止,血液逆流,浑身战栗。看见我的右胳膊,那是一瞬间的事。在下一个瞬间里,我从肩膀上薅掉姑娘的胳膊,换上了我的右胳膊,活像魔性发作杀人一样。

        我在床前跪下,胸膊落在床上,用刚刚装上的自己的右胳膊,抚摩着狂跳的心脏的上方位置。随着悸动逐渐安静下来,一股悲伤的心绪从自己体内的深处喷涌了上来。

        “姑娘的胳膊……?”我仰起脸来。

        姑娘的一只胳膊被扔到床脚处。在被推到一旁的毛毯的蓬乱中,只见它被扔在那里,手掌朝上。伸直了的指尖一动也不动。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发白。

        “啊!”

        我急忙拾起姑娘的一只胳搂在怀里,就像紧紧抱住生命逐渐冷却下去的、令人可伶的爱儿似的,紧紧地搂住姑娘的一只胳膊。我的双唇衔着姑娘的手指。如果从姑娘那伸直了的指甲里侧和指尖之间滴落女人的眼泪……

        (19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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