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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索的男子

        他的名字叫钟大福,他是一位沉默寡言的青年,靠去世的双亲留下的小小的遗产度日,住在贫民楼中一套窄小的套间里。

        他爱思索,他的睡眠时间很少,大约一天三个多小时,因为习惯了,精神倒也不错。他总在思索。有时候,他会听到一大群人在楼底下叫他的名字,于是停止思索,从十楼的窗口探出头去张望。楼下是一条大街,车水马龙,哪里有人呢?他笑了笑,回到桌旁,继续思索。他交往的人很少,大部分时间独来独往。

        钟大福有个姑姑住在他楼上。姑姑觉得钟大福太沉默了,担心他的神经出问题,于是请了一位老先生教他下围棋。钟大福领悟能力很强,但学棋的兴趣不大。教了钟大福两次之后,老先生就不愿再教他了。他说:“这小子眼里看见的不是棋局,而是山河。”姑姑听不懂老先生的话,就去问钟大福。

        钟大福眼睛盯着空中的一点,回答说:

        “老师的意思是说人各有志。姑姑,您就不要管我了吧。”

        “可是大福,你这过的什么日子,青年人不应该老是坐在家里,即算不去工作,也应该有点社交。莫非你深藏了雄心壮志?”

        姑姑瞪着一对圆眼仔细地打量大福,大福也看着姑姑,目光清澈而镇定。大福说:

        “我是有社交的,天天都有。”

        姑姑眨了眨眼,笑起来,说:

        “好啊好啊,大福说得有道理,姑姑真是落伍了。我就住在你楼上,我怎么感觉像隔了千山万水?”

        姑姑离开时,钟大福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钟大福到卫生间去刮脸。他涂上剃须膏,慢慢地刮。卫生间很窄,里面没开灯。洗脸盆的上方有一面镜子,但是镜子里却没有映出钟大福的影像。从二手货市场买回这面镜子挂在这里,他立刻发现了这件怪事。但他身后的门,门上的一个挂钩,挂钩上的浴衣,全都映现在镜子里,尽管很昏暗。钟大福很喜欢这种氛围,他将卫生间的门关好,在里面待很长时间。他的胡须很硬,刮起来“嚓嚓嚓”地响,令他想起雪夜天空下的那些冰碴。他喜欢闭上眼倾听这种声音,与此同时他的思维却忙忙碌碌地,在那些最昏暗的、最难以名状的区域穿梭,那些地方的物质密度很高,像是水蛇,又像是藤萝。然而他听到了噪音,噪音来自遥远的地方,越来越逼近了,他手中的剃须刀停了下来。

        那噪音是不是沿着自来水管传来的?钟大福变得有点焦虑,因为他不愿他的思索被打断。他蹲下来,将自己的耳朵贴近水管。他听到的不是一股噪音,他听到的是北风呼啸,可怕的呼啸,像要将地上的建筑全部摧毁一样。钟大福站起来,打开水龙头,将脸冲洗干净。他洗脸的时候,他的思维就成了垂死的白鼠,他满心惶恐。

        天刚亮钟大福就醒来了。对于他来说夜是很短的,因为他总是要到夜里两点多以后才睡觉。他醒来了就起来,从窗口伸出头去看看天。他看天的时候,那天也好像转过脸来看他,虽然是灰蒙蒙的,他却感到那里面有探究的表情。他从窗口缩回,开始做早饭了。早饭很简单,就是一碗面,里面有红辣椒和白菜心,放了猪油。钟大福吃得额头上冒汗,他的吃相是很投入的那种。

        钟大福在收拾厨房的时候就会听到水泥地的刮擦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知道那是种不耐烦的声音,整个大楼的居民都不耐烦。也许是因为有什么东西要从天空砸下来,却又被堵住了,还没有砸下来?钟大福的脑海中出现了昏暗的、盘旋上升的楼梯,一些灰白的、难看的赤脚正拾级而上,有点凌乱,但决不迟疑。楼梯下方,刮擦水泥的声音变得隐隐约约了。钟大福轻轻地关上碗柜。尽管他动作很轻,整个小小的厨房还是突然一下变得无比寂静。他又等了一会儿,才拿起一个编织袋去菜场买菜。

        天大亮了,菜场里人不多,那些蔬菜啦,瓜果啦,鲜鱼鲜肉啦,鸡蛋啦,豆腐啦,等等,全都码得整整齐齐地摆在案板上。钟大福喜爱菜场里的氛围,他的鼻子眼睛和耳朵穿过这些食品进入了大自然,于是他又同昏暗处所的那些藤萝相遇了。

        “钟老板,买条鱼回去吃吧,你看这条草鱼多么漂亮。”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那人是个小个子鱼贩子。

        钟大福看着木盆里的那些鱼,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条草鱼。

        鱼贩子抓了一条鱼,开膛破肚,半分钟就弄好了,用油纸包了放进钟大福的编织袋。钟大福看见鱼嘴还在动。他心里既有美食想象引起的兴奋,又有某种阴沉的幻觉。他知道这些鱼都是从郊区一个巨大幽深的水库里打捞上来的。他去过那水库,那一望无际的平静的水面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到了天边。那种地方的鱼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态度呢?他站在木盆边思索了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头他又看见了藤萝。然后他走过去了,在别的摊位上买了芹菜、油菜、西红柿,还有一斤鸡蛋。

        他走出菜场时,外面降下了大雾。他听见鱼贩子在对他说话。

        “如果那么大的水库里仅有一条鱼,它会如何度过一生?”

        钟大福回过头,却没见到鱼贩子。也许他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雾太浓,隔开几步就看不清别人。鱼贩子的话又让他想起了编织袋里面被剖好了的草鱼。鱼贩子的比喻是很空洞的,他怎么能理解鱼儿的生活。但显然,这个小贩是关心鱼类的。

        回家的路上,钟大福忘记了小贩,他一直在回忆水库旁的柿子树林。快入冬的时候,那些柿子红得真是耀眼啊。

        他从街上嘈杂的汽车喇叭声中返回了他那栋大楼。他看见那些上班族的青年在楼下的浓雾中盲目地摸索。幸亏他回到了家中,再晚一步,外面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钟大福走进屋里,开了灯,将编织袋里的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放进冰箱。他拿那条鱼的时候,鱼在他手中搏动了一下,令他心头一热。于是他改变了主意,将鱼放到了厨房的水池里。他打开水龙头,慢慢地,被剖成两片的草鱼就游动起来了。它在水池里游了一圈,静静地躺在了池底。它的眼珠闪闪发亮。它身上那些血都消失了。

        钟大福洗完手,在房里坐下来。一坐下,他的思绪又到了水库里。啊,那样一个茫茫的幽深的宇宙,人要是进入到里面会产生什么样的恐惧?或者根本没有恐惧,只有身心的解放吧。但是钟大福必须考虑憋气的事,他试过,他在水中一口气只能憋两分钟。也就是说,他每隔一分多钟就得浮到水面上来呼吸。这种一分多钟一次的重复运动一定会使得自己忘记渐渐临近的危险,而将注意力集中在游水的动作上。

        外面的汽车还是叫得凶,看来雾还没散。他住的这个城市总是这样,一下雾就一连好几天出门困难。钟大福这才记起来,早上他推开窗子看天时,那天空的表情已经向他暗示过这件事了,可他当时没有领悟。这种交流总是这样的——老天对他眼下的行动不感兴趣,却关心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态度。

        钟大福在巨大的水库里待了半个小时后,回到了家里。他放心不下那条鱼,便又走到厨房,往水池里看了看。草鱼是完全死了,连眼珠也失去了光泽,被剖开的肉似乎有要腐烂的迹象。他将鱼身切成几段,抹上细盐,放进了冰箱。他做这些事时,呼吸变得很急促,外面那些汽车鸣一声喇叭,他就颤抖一下。他知道他在等待某件事发生,那是什么事呢?不知道。不过也许同某个雪夜有关。他有点激动地抱着这个念头:有件事要发生,他将见证这件事。他躺了下来,因为这样就更能保持头脑的清醒。然而姑姑在门外说话了。

        “大福,你看这雾会不会收上去?”姑姑紧盯着他的脸说。

        “这种事我是说不准的。”

        “你真不知道?连楼下停了一长排警车也不知道?”

        姑姑的表情有点像黄鼠狼。钟大福忍住了笑。

        “我真的不知道。”他说。

        “你这样说我倒放心了。你可不要懒懒散散啊,大福。”

        姑姑又不放心地瞟了他几眼,这才转身出去了。

        钟大福回到床上。姑姑的到来打乱了他的思绪,现在他回想起了教他围棋的老头子。那老头的两眼如水库一样幽深,偶尔抬眼看他,他便心慌意乱。那段时间他一直想摆脱老头,姑姑却逼他去老头家。后来不知怎么的,虽然他学得很快,可老头死也不同意再教他了。这使钟大福对他充满了感激。

        后来他起身去窗口边朝下望,看见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警车的轮廓。他住的这栋楼处在刑事案件高发区,可也用不着来这么多警车嘛。他这样想问题时,就听到了叹息声。谁在叹息?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上方是白茫茫的雾。钟大福想起来了,这像是他的围棋老师的叹息声。不过也说不准,那老头根本没来过这一带,他住在郊区。

        凌晨两点时,钟大福将脑袋埋在柔软的藤萝里面,等待远方的呼唤声逼近。这栋楼里到处是人,他们在消防楼梯里面上上下下的。一个女人在那里惨叫:“齐妹!齐妹啊……”看来又发生了凶杀。这种事对楼里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了。他等的不是这种声音,他等的那个呼唤迟迟不来。也许只有在雪夜时分,那呼唤才会不期而至。

        “大福,你怎么能忍受的?”

        姑姑的声音在房门边响了起来。不期而至的是姑姑。

        “查出凶手来了吗?”钟大福平静地问。

        “那是不可能的,永远。既然你没事,我走了。”

        “什么?您担心我会出事?难道警察是来调查我的?”

        “我看有这方面的迹象。你不用慌张。”

        她上楼去了,他听见她进了消防楼梯。世事真诡秘。

        钟大福的野心是使自己脑袋随着远方呼唤的律奏同藤萝一块摆动。有几回,他好像要成功了,但很快又失败了。因为心存这个隐秘的野心,他便格外地珍惜起睡眠以外的时间来。一旦进入真正的睡眠,这项活动就要停止。他尝试过利用梦境,但不知为什么在梦中,藤萝从不曾出现过。梦境是不可靠的。

        今夜真怪,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慢慢地,楼里的人终于安静下来了。钟大福并不害怕,可以说,他随时准备迎接警察局对他的调查。但关于自己是否有罪,他倒并没有多大的把握。有一次,他推倒过一名年迈的老汉,就在车库旁,因为那人向他亮出了刀子。他好像是个流浪汉,后来他死没死,钟大福再没有过问了。

        “水库对于一条草鱼来说就是无边的宇宙。焦虑的女郎在堤坝上徘徊不休。”钟大福的脑海里出现这样的句子。他在漆黑中看见自己的脚指甲上有一点淡蓝色的光,那点光居然在地板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光圈,就像一只手电在那里晃动一样。这是第二次出现这种事了。这同那条鱼有关吗?那条草鱼早被他吃掉了。

        他回答姑姑说自己是有社交活动的,这并不是他唱高调。他同鱼贩子,同围棋老先生,同流浪汉的关系,难道不是社交?他们不是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的生活吗?近来让他关注的是一名年轻的民警。雾散的那天,民警从楼里出来,一双大手搭在钟大福肩上,钟大福看见了他前额的一撮白发。民警没说话,摇了摇他的肩膀就离开了。后来他又看见民警一次,民警坐在车里,表情严峻,正在沉思。钟大福想,民警留在这一带,应该同一桩案件有关。很可能就是流浪汉的案子。民警多么年轻啊,他也像他钟大福一样勤于思考吗?他走到车窗那里,想试探那小伙子一下,但他严厉地板着脸,他只好悻悻地走开去。现在钟大福在漆黑的房间里想着民警,他感到民警是他的同类,那种可以藏身于藤萝里头的家伙。民警之所以板着脸,是怕钟大福同他讲话。这个人也善于在沉默中同人建立关系。既然能调查案件,他应是人际关系方面的精通者。钟大福从窗口望下去,看见了民警的车。他是否坐在车里头?他感到那车里是有人的,但也不能确定。那民警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坐在车里吧。

        他居然下楼了,因为实在是没有睡意。

        他走近那辆车,在前窗的玻璃上敲了四下。那人摇下了玻璃。

        “睡不着吗?”民警在黑暗中。

        钟大福觉得民警的声音威严而隐含怒气。他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威严?是一桩案子赋予了他威严吗?

        “夜里不要乱走,这里有好几个人的地盘。”

        他说完又将车窗玻璃摇上去了。钟大福看见他在车里点燃打火机。

        得了他的警告,钟大福不敢乱走,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回到大楼里。一进大楼又忍不住好奇,于是拐进了消防楼梯向上爬。消防楼梯里倒是有灯,但每一层都有一两个人坐在楼梯上,似乎凶杀案的余波还在这里泛滥。钟大福很别扭,想出去又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往上爬,一次次笨拙地绕过那些人。

        终于上到十楼,进了房门。这么一折腾他已精疲力竭了,可还是没有睡意。他记起来坐在楼梯上的那些人也没有睡意。那么,今夜这个地区的人全都清醒着吗?这个事实让他吓了一跳。他隐隐地后悔刚才的外出。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眼中这种事,他多年来没干过了。也许捉拿的好戏等着他,也许他们就是不出手,吊他的胃口。钟大福在床上翻身之际意外地看见了夜空,是的,他透过水泥墙看见了沉默的夜空。今夜的夜空,不,应该说是清晨的天空了,有某种允诺的表情。钟大福在它的注视下心存感激地合上了双眼。他一小时之后就醒来了。

        他努力地回想这件事:昨夜老天对他允诺的是一件什么事?虽然记不起来了,钟大福倒并不为这遗忘而烦恼。他觉得那应该是件好事。常有那种日子,在阴沉的蒙昧中挣扎了一个够之后,他从清晨或夜半的天空里得到某种暗示,生活中便出现了转机。啊,那些美好的转机!他在那时一遍一遍地感叹:此生苦短。

        他又听见姑姑在门口说话。

        “你不会有事的,大福。每次被查的都是别人。”

        钟大福心存感激地想,姑姑真是个美人儿,即使岁数大了,还是同样机敏、灵动,黑眼睛总是亮闪闪的,永远明察秋毫。

        钟大福走进卫生间时吓了一跳,因为墙上那面镜子里忽然映出了一个人。当然,那就是他自己。他不习惯从这面镜子里看他自己,这么长时间了,他从镜子里看到的总是那个衣服挂钩,可是现在挂钩不见了,被他自己的头部遮住了。难道这就是老天对他允诺的那件事?他一边洗脸一边将自己昨夜的夜游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心里的那团疑云便一点一点地散去了。这么说,昨夜被查的那个人真是他!他的脑海里像闪电一样闪过那些镜头:警车,民警,打火机的亮光,坐在楼梯上的邻居们等等。啊,真是一个惊险的夜晚!姑姑对此当然是知情的,大概她夜里不曾合眼。钟大福从前听她说过,他们钟家的人夜里睡觉的时间特别短。当时他问姑姑这是为什么,姑姑说:“等你将来成年了就知道了。”

        因为激动,镜子里的那张脸涨红了,即使没开灯也看得出来。昨夜真是激动人心,但他当时并不觉得,事情总是这样,要过去了才会显出它的全部意义。这就是说,他第一次成为了这个地区众所注目的焦点。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他夜间的清醒?

        钟大福家中下午有不速之客上门,客人是他的围棋老师。钟大福感到诧异,因为他学围棋是五年前的事了,他早把这事忘了。

        老先生老了很多,一只眼睛上蒙着黑眼罩,进屋后摸索着前进。

        “我一直想来看看我从前的学生。”

        他坐下了,接过钟大福递给他的茶,用一只眼盯着杯里的茶叶,似乎将钟大福忘记了。

        钟大福耐心地在心里同老先生下棋,其间因为等待过久又到窗口那里去看外面的风景。他看到那辆警车开动了,那个年轻的民警镇定地坐在车里。车子一拐,向市场方向去了。钟大福心中有种警报已解除的放松。

        “老师,您赢了。”钟大福轻声地说。

        老先生抬起那只眼睛看着他,于是钟大福开始感到害怕了。他的眼睛如中了邪似的同老先生的那只独眼对视,他心里想挪开却没法挪开。钟大福从那只独眼中看出了五年的沧桑,还有那种不可探测的东西。然后老先生就掉转目光笑起来了。

        “大福,你在这个地区对手很多啊。我想,他们比我难对付多了吧?你夜间一直在同他们下棋吗?”

        “是的,老师。”

        “这我就放心了。楼下那位警察可是高手,从前也当过我的学生,你可别轻易同他下。”

        他站起来,说要上楼去钟大福姑姑家,钟大福起身送他。

        在楼梯上,他挽住老先生的胳膊时吃了一惊,那哪里是胳膊,分明是木棍。

        姑姑搀扶着老先生坐进围椅,一边轻声询问关于他的眼疾的情况。

        “眼睛并没有毛病,只不过是想改变一下视野。”他说。

        钟大福站在窗子边,对于老师说出的这个句子感到迷醉。他想,老师一定对这个地区的形势尽收眼底了吧。他无意中看了一眼楼下,看见那熟悉的警车又回来了。警车停在紧靠楼门口的地方,从楼里出去的人们都慌慌张张地绕过它。年轻的民警从车里出来,双手叉腰,仰望着楼房,钟大福连忙从窗边移开。

        “您觉得这孩子上路了吗?”姑姑又问。

        “他已经征服了周围的这些人。我早告诉过你,你侄儿眼里有山河。我们都不必为他担心。难道还有不能下棋的地方吗?”

        老先生同姑姑一问一答,说些旧事。他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香袋来闻,那样子有点猥琐。钟大福在心里计算着,他觉得楼下的包围圈正在收紧,事情绝不会如姑姑说的那样:“每次被查的都是别人。”

        后来老先生终于要走了,姑姑嘱咐钟大福搀扶老人下楼,将老人送到他家中。

        钟大福在电梯里挽住那棍子似的胳膊时,背上开始冒汗了。他瞥见老师的那只独眼里有讥笑的神情。

        一到楼下,老先生就甩脱钟大福的手,雄赳赳地向前走了十几米,举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熟练地跨进车里。车门一关车就开走了。

        接下去那民警就过来了,朝钟大福做了个轻佻的手势让他上警车。钟大福很沮丧,又有点好奇,他几乎是跌进了后座。

        车子飞快地驶到了警察局,民警叫他进入一间封闭的小房间。

        钟大福在唯一的那张木凳上坐下了。他以为民警会将他锁在里头,可没想到他居然也进来了。他站在钟大福面前,有些忸怩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茫然地看着墙壁,说道:

        “这是局长的安排,你看这房间如何?啊?我想不通局长怎么会这么优待你。你也看见了,我过得是什么生活。可说是风餐露宿,绞索套在脖子上。我的生活苦死了,可你,一来就受优待。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啊,你看看你坐的凳,是橡木的。”

        他气哼哼地走出去,锁上了房门。

        钟大福将凳子移到墙边,背靠着墙闭目养神。他听到走廊里有人高声说话,很像他的老师的声音。他怎么到来了?那声音很快又消失了,周围变得一片寂静。钟大福的脑海里出现了茫茫草原,那民警骑着摩托车在草原上飞奔,追一匹狼。而他也骑着摩托车在飞奔,他是追民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民警,这种追逐的画面深深地打动着他。这会不会是老师所说的同民警下棋?这棋盘太大了。钟大福风驰电掣般飞驰着,隐隐地激动着,前面那匹凶残的老狼就是大海中的航标。他心里涌出一种得意:他受到优待了啊。然而因为他的走神,他失去了目标。民警和狼都不见了。他惶恐地停下了车。有在弄门上那把锁,但又没开门。他们打算如何处置他?

        房间虽小,窗户却很大,天花板也高,窗户几乎占了一面墙。刚进来时窗户上挂着窗帘,他还以为这间房里没有窗户呢。外面是一个绿油油的球场,一些小孩在踢球。钟大福推了推窗玻璃,窗户就完全敞开了,他只要一抬脚就可以跑到球场去。真见鬼,他可不想逃跑,他在这个房间里很惬意。

        他拉上窗帘,继续闭目养神。草原又出现了,还是那匹老狼,但已不是民警追狼了,这回是狼追民警,钟大福则紧跟在狼后面。追着追着,那匹狼忽然跃向民警的背影,于是民警从车上栽到了地上。而钟大福的车子因为高速运转,刹不住,就蹿到前面去了。钟大福在一刹那间瞥见了民警那惊恐万状的惨白的脸。但他自己的车子怎么也刹不住,至少又向前冲了两公里。当他调转车身往回赶时,却再也找不到民警和狼了。他在草原上兜风,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不耐烦地跳。后来有人叫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近,接着门就开了。是民警,身后跟着一个穿制服的、发福的老头。民警对钟大福说,局长来了。钟大福连忙站起来,但立刻又被局长用双手按下去了。局长的手像铁钳一样。局长脸上肉很多,那双小眼陷在肉里头,却闪出锐利的光芒。

        “你是犯人当中的楷模,哈哈。”

        “谢谢局长!”钟大福连忙说。

        “谢谢我?为什么要谢我?应该是我谢谢你嘛。你请便,就把这里当你的家吧,啊?我刚才听说了,你是独身,没什么不方便的。”

        局长离开后民警又转回来了。

        “刚才我真为你担心啊,关于那匹狼,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钟大福这样问民警,想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点什么来。但民警的面部毫无表情。钟大福注意到他手背上有一处伤口。

        “你误会了,”民警冷冷地说,“我倒希望那是真事。同这没完没了的苦役比起来,那是更好的选择。我从不打听事情,那一类事,打听又有什么用呢?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又想坐下闭目养神,却有人送晚饭来了。晚饭用一个篮子装着,放在地上。饭是米饭,菜是一条鱼和青菜。钟大福想,还真是优待他啊!可再一看,那条鱼有点不对头,很像还是活的。他用筷子点了一下鱼鳃,那鳃就动了一下。但它的确被油煎过,鱼皮黄黄的,尾巴也炸焦了。钟大福心里一阵厌恶。他将米饭和青菜吃光了,没有吃那条鱼。

        他坐下来休息时,外面夜色渐深。他想再次返回草原,同那匹老狼较量,但没能成功。他脑子里变得空空的。篮子放在门边,那条鱼孤零零地躺在篮子里,显得有点滑稽。它的生命力这么强,大概也是水库里的鱼吧。钟大福在家里时,从来没有进入过大草原。这拘留室对他来说真是一个美妙的地方,民警说得很对。看来今夜得坐在这板凳上度过,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困难。他睡眠时间短,在家时常常坐在椅子上过夜。房间里没有灯,一会儿就伸手不见五指了。钟大福想,今夜他会同这条鱼一块待在水底了。这样一想他心里就很舒坦。

        他摸到窗户那里撩起窗帘,想观察一下足球场,可是只见到一片黑暗。于是他又摸回来坐下。

        后来他想上厕所了,他就去推那张门,没想到门一推就开了。走廊里有灯,他很快找到了厕所。他在里面待了很久,脑袋里尽是奇思异想。

        他从厕所出来时居然碰见了姑姑,姑姑慌慌张张地扯着他的手臂要他离开。钟大福不肯,非要回拘留室。

        “那里已经没你的位置了。”姑姑的口气透出嘲笑。

        果然,他去推那张门时,根本推不开。他用拳头捶了几下,里面有了响动,那人提高了嗓门说话了:

        “你还想老占着这个地方啊,你想搞终身制啊!皇帝轮流做,你就谦虚一点吧!”

        是民警在里面。姑姑在他旁边掩着嘴笑。

        钟大福回到家门口时,又看见了警车。车里坐了一个人,但不是民警,很像曾被他推倒在地的流浪汉。钟大福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夜大概又是夜长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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