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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周一良

        最近两个月来,我接连接到老友逝世的噩耗,内心震动,悲从中来。但是,最出我意料的最使我哀痛的还是一良兄的远行。

        9月16日中国文化书院在友谊宾馆友谊宫为书院导师庆祝九十华诞和米寿举行宴会。一良属于米寿的范畴,是寿星老中最年轻的。他虽已坐轮椅多年;但在那天的宴会上,虽称不上神采奕奕,却也面色红润,应对自如。我心里想,他还会活上若干年的。就在几天前,在10月20日,任继愈先生宴请香港饶宗颐先生,请一良和我作陪。他因身体不适,未能赴宴,亲笔签了一本书,送给饶先生。饶先生也在自己的画册上签上了名送给他。但在两天后,杨锐想把这一本书送到他家时,他已经离开了人世。多么突然的消息!据说,他是在睡梦中一个人悄没声地走掉的。江淹说:“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一良的逝去,既不饮恨,也不吞声。据老百姓的说法,这是前生修来的。鲁迅先生也说,死大概会有点痛苦的;但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是会过得去的。一良的死却毫无痛苦,这对我们这些后死者也总算是一种安慰了。

        一良小我两岁,在大学时至少应该同学二年的。但是,他当时在燕京读书,我则在清华。我们读的不是一个行当。即使相见,也不会有深交的。可以说,我们俩在大学时期是并不认识的。一直到1946年,我在去国十一年之后回到北平,在北大任教,他当时在清华任教。此时我们所从事的研究工作已经有一部分相同了。因为我在德国读梵文,他在美国也学了梵文。既然有了共同语言,订交自是意中事。我曾在翠花胡同寓舍中发起了一个类似读书会一类的组织,邀请研究领域相同或相近的一些青年学者定期聚会,互通信息,讨论一些大家都有兴趣的学术问题,参加者有一良、翁独健等人。开过几次会,大家都认为有所收获。从此以后,一良同我之间的相互了解加深了,友谊增强了,一直到现在,五十余年间并未减退。

        一良出自名门世家,家学渊源,年幼时读书条件好到无法再好的水平。因此,他对中国古典文献,特别是史籍,都有很深的造诣。他曾赴日本和美国留学,熟练掌握英日两国语言,兼又天资聪颖,个人勤奋,最终成为一代学人,良有以也。中年后他专治魏晋南北朝史,旁及敦煌文献,佛教研究,多所创获。巍然大师,海内无出其右者。至于他的学术风格,我可以引汤用彤先生两句话。有一天,汤先生对我说:“周一良的文章,有点像陈寅恪先生。”可见锡予先生对他评价之高。在那一段非常时期,他曾同人合编过一部《世界通史》。这恐怕是一部“应制”之作,并非他之所长。但是统观全书,并不落俗人窠臼,也可见他史学功底之深厚。可惜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长才未展。他留下的几部专著,决不能说是已尽其所长,我只能引用唐人诗句“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一良虽然自称“毕竟一书生”,但是据我看,即使他是一个书生,他也是一个有骨气有正义感的书生,决不是山东土话所称的“孬种”。在十年浩劫中,他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炙手可热的“老佛爷”。当时北大大权全掌握在“老佛爷”手中,一良的命运可想而知。他同我一样,一跳就跳进了牛棚,我们成了“棚友”。我们住在棚中时,新北大公社的广播经常鬼哭神嚎地喊出了周一良、侯仁之、季羡林的名字,连成了一串,仿佛我们是三位一体似的。有一次,忘记了是批斗什么人,我们三个都是“陪斗”。我们被赶进了原大饭厅台下的一间小屋里,像达摩老祖一样,面壁而立。我忽然听到几声巴掌打脸或脊梁的声音,清脆“悦”耳,是从周一良和侯仁之身上传过来的。我想,下面该轮到我了。我肃穆恭候,然而巴掌竟没有打过来,我顿时颇有“失望”之感。忽听台上一声狮子吼:“把侯仁之、周一良、季羡林押上来!”我们就被两个壮汉反剪双臂押上台去,口号声震天动地。这种阵势我已经经受了多次,已经驾轻就熟,竟不心慌意乱,熟练地自己弯腰低头,坐上了喷气式。至于那些野狗狂叫般的批判发言,我却充耳不闻了。这一段十分残酷然而却又十分光荣的回忆,拉近了我同侯仁之和周一良的关系。

        一良是十分爱国的。当年他在美国读书时,曾同另一位也是学历史的中国学者共同受到了胡适之先生的器重。据知情人说,在胡先生心目中,一良的地位超过那一位学者。如果他选择移民的道路,拿一个终身教授,搞一个名利双收,直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然而他却选择了回国的道路,至今已五十余年矣。在这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中,他走过的道路,有时顺顺利利,满地繁花似锦;有时又坎坎坷坷,宛如黑云压城。当他暂时飞黄腾达时,他并不骄矜;当他暂时堕入泥潭时,他也并不哀叹。他始终无怨无悔地爱着我们这个国家。我从没有听到过他发过任何牢骚,说过任何怪话。在这一点上,我虽驽钝,也愿意成为他的“同志”。因此,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始终维持着可喜的友谊。见面时,握手一谈,双方都感到极大的快慰。然而,一转瞬间,这一切都顿时成了过去。“当时只道是寻常”,我在心里不禁又默诵起这一句我非常喜爱的词。回首前尘,已如海上蓬莱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了。

        我已经年逾九旬。我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包括年龄在内,能活到这样高的年龄,极出我意料和计划。世人都认为长寿是福,我也不敢否认。但是,看到比自己年轻的老友一个个先我离去。他们成了被哀悼者,我却成了哀悼者。被哀悼者对哀悼这种事情大概是不知不觉的。我这哀悼者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七情六欲,件件不缺。而我又偏偏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我内心的悲哀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鲁迅笔下那一个小女孩看到的开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是人人都必须到的,问题只在先后。按中国序齿的办法,我在北大教授中虽然还没有达到前三甲的水平,但早已排到了前列。到那个地方去,我是持有优待证的。那个地方早已洒扫庭除,等待我的光临了。我已下定决心,决不抢先使用优待证。但是这种事情能由我自己来决定吗?我想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索性不再去想它,停笔凝望窗外,不久前还是绿盖擎天的荷塘,现在已经是一片惨黄。我想套用英国诗人雪莱的两句诗:“如果秋天到了,冬天还会远吗?”闭目凝思,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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