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辛卯,皇太孙朱允炆根据太祖朱元璋的遗诏即皇帝位。即位诏书写道:
天降下民,作之君。我皇太祖高皇帝受天明命,统有万邦,宵衣旰食,弘济民囏,凡事有益于天下者,无所不用其心。政教休明,规模宏远。朕以眇躬纂承大统,恭依遗诏,于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十六日即皇帝位。夙夜祗惧,思所以克相上帝,以无忝皇祖之大命,永惟宽猛之宜,诞布维新之政。其以明年为建文元年,大赦天下。于戏!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当遵先圣之言,期致雍熙之盛。百弼卿士,体朕至怀。
这就是明朝的第二位皇帝建文帝。
同一天,安葬朱元璋于孝陵。他被谥以高皇帝,庙号称太祖。守成之主仿佛都是受命于危难的。老皇帝的死像沉重的愁云,压在紫禁城上。那些未能医好朱元璋病的医官除一个外都被朱允炆杀了。建文帝下诏行三年丧。群臣请求以日易月。建文帝说:“朕非效古人亮阴不言也。朝则麻冕裳,退则齐衰杖绖,食则膻粥。郊社宗庙如常仪。”他让礼部制定治丧的礼仪。结果决定,京官闻丧的第二天,身着孝服,头戴乌纱帽,系黑角带,赴内府听遗诏。京官一律在本署斋宿,朝晡诣几筵哭。越三日成服,朝晡哭临,一直到下葬而止。自成服后始二十七天之后服除。命妇要身着孝服去掉首饰从西华门进入宫内哭临。诸王、世子、王妃、郡主、内使、宫人都要斩衰三年,二十七日服除。同时派行人颁遗诏于天下。在外百官,诏书到日素服、乌纱帽、黑角带,四拜,听宣遗诏,然后举哀再四拜,三日成服,每日设香案哭临,三日除。另外还要分别遣官到京致祭,祭物由礼部置备。
这时建文帝所倚重的有两人,一是齐泰,一是黄子澄。
齐泰,溧水人,原名德。在洪武十七年举应天乡试第一,第二年成了进士,曾任礼部和兵部的主事。朱元璋以九年无过之臣陪祀,齐德被选中,赐名为泰。洪武二十八年从兵部郎中擢升为左侍郎。朱元璋曾经向他问询边将姓名,齐泰历数无遗。又问各种图籍,泰则从袖中拿出一本手册请朱元璋览阅,手册所载简要详密,朱元璋大为惊奇。朱允炆做皇太孙时,很尊敬齐泰。朱允炆做了皇帝,便让他与黄子澄同参国政,不久提拔他做了兵部尚书。
黄子澄,名湜,分宜人。洪武十八年癸亥贡入太学,明年京闱乡试第二,乙丑会试第一,进士及第第三,先任翰林院编修,升为修撰。后兼春坊官,在东宫伴读。朱允炆即位,提升他做太常寺卿,让他与齐泰同参军国重事。
另一名重要的谋臣,便是方孝孺。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宁海人。少年从学于宋濂,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以举止端庄为朱允炆所重。蜀献王聘其为世子师。建文帝即位召他为翰林侍讲,第二年提拔为侍讲学士,凡国家大政,都要向他咨询。
这些人辅佐朱允炆,颇想有一番作为,企图对明朝政治有所更张。
朱允炆即位不久,朝廷便连连下诏:下令文臣五品以上及州县官推荐人才;下令省并州县,革黜冗员;下令赦死罪、宽刑狱、蠲逋祖,赈灾荒;下令天下军户单丁者放为民;下令天下直言,并举山林才德之士。这年底,又下令赐明年田祖之半,释放黥军民囚徒还乡里。新政于是次第展开。
朱元璋在遗诏中称朱允炆“仁明孝友”,并非虚夸。他自幼聪颖好学,秉性纯孝,很得朱元璋喜爱。洪武二十三年朱允炆十四岁,他父亲皇太子身上长了个大■子,疼痛起来呼天抢地,十分痛苦。他侍候在身边,含泪抚摩,昼夜不离。朱元璋看到这个情况,感动地说:“有子孙如此,朕复何忧?”两年多以后,太子又得了重病,朱允炆侍病曲尽了苦心。不久,太子死了,尽管他十分悲痛,还是事事不逾礼制。居丧期间,允炆搞得形销骨立。朱元璋很是心疼,安慰他说:“毁不失性,礼也。尔诚纯孝,独不念朕乎?”这时,他已经五天没吃没喝了。听了朱元璋的话才吃了一点粥。他又提出要为太子服丧三年,太祖也不同意。但在三年内,他笑不露齿,不饮酒吃肉,不举乐,不御内。有人劝他,他说:“服可例除,情须自致。”这时他的三个弟弟都还年幼。他亲自抚育他们。白天一块吃饭,晚上一同睡觉。朱元璋对此十分满意。有一天他来到了允炆的寝宫,兄弟四人都在,朱元璋便随口说出兄弟相怀本一身,允炆对道:“祖孙继世宜同德。”得到了朱元璋大大夸奖。
洪武二十九年九月,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后,朱元璋便常常将军国大事交给他裁决,一方面由于朱元璋年事已高,政务繁重,同时也想让他练习政事。原来在太子在处理章奏时,就常常出于仁厚对刑狱多有减省。皇太孙仍然如此,当时朱元璋行严酷之政,朱允炆则济以宽大。他曾经遍考礼经,参考历朝的刑法志,将洪武名例律改定七十三条。朱元璋十分高兴。他说:“吾当乱世,刑不得不重。汝为治世,刑不得不轻。所谓世轻世重也。”朱元璋临死前不久,因有病常常暴怒,许多人因此遭到遣戮。朱允炆总是和颜悦色地侍候他。吃药要亲自尝,如厕则亲扶起,唾壶溺器都亲手提献。夜里大家都睡了,朱元璋叫允炆却呼无不应,应无不起,常常是一夜一夜地不睡觉。这样,朱元璋的心情也稍稍好些;因此许多获罪的人得了救。朱允炆的这些品性道德,很得远近的赞颂。
但是仁厚与柔弱往往相连。朱元璋对此也不是没有担心,特别是他有着那么多强悍的叔父。据说朱允炆生来胪骨稍偏,朱元璋因此常常叫他“半边月儿”。一天夜晚,明月初升,有如一支银钩在云间穿行,朱元璋正在读书,恰巧读到宋太祖咏月的诗。诗有“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这样的句子,很得朱元璋的赞赏。这时太子和朱允炆都在身边,他想看看他们的才学,便指着天上的新月,让他们新月为题赋诗。
太子赋道:
昨夜延陵失钓钩,何人移上碧云头?
虽然不得团圆象,也有清光照九州。
朱允炆赋道:
谁将玉指甲,搯破碧天痕,
影落江湖里,鱼龙不敢吞。
虽然他们才思敏捷,但朱元璋对他们的诗都觉得不满意,既缺少蓬勃的活力,又没有帝王气象,特别是“不得团圆”、“影落江湖”更是不吉利,因而惨然不乐。
相反,燕王的气质在吟诗作赋上,也反映出与他们的不同。一次,朱元璋出句,让子孙们属对。朱元璋说出上联“风吹马尾千条线”,朱允炆对道“雨打羊毛一片毡”。对虽工整,但仍是柔弱无力。而朱棣在一旁则对出了“日照龙鳞万点金”这样气概非凡的句子。朱元璋不免为朱允炆暗暗担心。
然而,这样一个仁柔的皇帝,面对强藩,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在一即位就把巩固自己的地位提到日程上来。大臣们也一再提出这个问题。
首先是朱允炆向黄子澄提起。他说:
“先生忆昔东角门之言乎?”
“不敢忘。”黄子澄回答。
于是黄子澄与齐泰便开始策划削藩。
这时,户部侍郎卓敬也提出了削藩的建议。他说:“燕王智虑绝人,雄才大略,酷类先帝。北平形胜地,士马精强,金元所由兴。今宜徙封南昌,万一有变,亦易控制。夫将萌而未动者,几也;量时而可为者,势也。势非至刚莫能断,几非至明莫能察。”建文览疏大惊,连忙将它装入袖中,退回后宫。第二天,建文帝召见卓敬,问他这件事,卓敬说:“臣所言天下至计,愿陛下察之。”朱允炆以为,削藩乃军国机密,尚在谋议之中,绝不能为外人道。卓敬虽为户部侍郎,但未令参与其事。再者,当时燕王雄踞北方,势力已成,徙封于南昌也并非轻而易举之事,而且齐黄诸人已有成算,因而没有采纳卓敬的建议。
此外还有高巍等人都提出了对宗藩的不同处理办法。
高巍,山西辽州人,在洪武时为表彰他的孝行,曾命他以太学生试职为前军都督府左断事。曾对施政提过一些好的意见。后因断事不称旨处以遣戍,特旨许弟程代役。建文帝即位,高巍请求还乡。不久辽州知州又应诏向朝廷推举他,他因此赴吏部尚书言事,提出他的对宗藩处理的方案。他说:
高皇帝分封诸王,比之古制,既皆过当,诸王又率多骄逸不法,逆犯朝制。不削,朝廷纲纪不立,削之,则伤亲亲之恩。贾谊曰:“欲天下治安,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今盍师其意,勿行晁错削夺之谋,而效主父偃推恩之策。在北诸王,子弟分封于南;在南,子弟分封于北。如此则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削矣。臣又愿益隆亲亲之礼。岁时伏腊使人■问。贤者下诏褒赏之。骄逸不法者,初犯容之,再犯教之,三犯不改,则告大庙废处之。岂有不顺服者哉!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建议。建文帝虽然表示赞扬,但似乎无意施行。大概他过分相信齐黄的“大小强弱势不同,而顺逆之理异也”之类的话了。
虽然他们提出的对付诸王的办法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都看到了强藩给朝廷造成的危险。
削藩怎样下手?齐泰主张先对燕王开刀。燕王除掉,其他藩王则不在话下了。黄子澄不同意这样办,因为燕府的反迹不明。他主张先削除周、齐、湘、代诸王。这几个亲王,在朱元璋时,就多有不法劣迹,“削之有名。”另外,要问罪则应该是从周王下手。因为周王与燕王同母所生,削了周王就是剪了燕王的手足。从理论上说,这未尝不是一个稳妥的办法。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周王朱■也有异谋。周府长史王翰曾几次向周王进谏,周王都不听。王翰眼看祸要及身,便装疯逃走了。然而周王的次子汝南王朱有■向朝廷揭发了周王的不轨行为。这正好给朝廷提供了一个机会。朱允炆派曹国公李景隆率师北上备边,在路经开封时,猝然包围了周王府。周王被废为庶人,流放到云南蒙化,据说当时“妻子异处,穴墙以通饮食,备极困辱”。他的儿子们也都被分别迁往边远外地。这事发生在八月,即朱允炆即帝位的第三个月中。后来周王又被诏,禁锢在京师。
六月的北平城酷暑难当,但燕府的重檐下却凉风习习。自从朱元璋死并用遗诏制止诸王南下奔丧起,朱棣就已经感到不妙了。他渴望权力,想据有皇帝的宝座,但能否达到目的,他没有把握。他有勇气,有军队,但现在马上起兵,似乎还不够成熟。这不仅自己准备不足,同时也不知道朝廷对他到底有怎样的对策,冒然出师,师出无名,会被指为叛臣贼子的。况且,朱元璋死时,燕王世子朱高炽、第二子朱高煦、第三子朱高燧因朱元璋的丧事都在南京,一旦兴师,这些人便会被扣留成为人质。朱棣焦虑不安,心情郁郁。不过正好是在居丧期间,乐得说是因为过分悲痛而忧悒成疾。这样在别人看来,也不失为孝子了。他密切注视着朝廷的动静,等待着时机。周王被废,朱棣曾为之震动,朝廷终于下手了。危险就在眼前,然而机会不也就在眼前吗?大概是为了震慑燕王或让燕王知罪吧,朱允炆勒令燕王朱棣议定周王之罪。他接到朝廷的诏书,知道这就要轮到自己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明白,无论怎样作答都不会取得朝廷的谅解。但他还是回答了。他希望为周王洗刷罪名。至少是让人觉得可怜,博得一点同情。他回答说:“若周王所为,形迹暖昧,念一宗室亲亲,无以猜嫌,辄加重谴,恐害骨肉之恩,有伤日月之明。如其显著,有迹可验,则祖训俱在。”看其前半,用词极为柔软,几近于哀求,观其末尾,援引《祖训》则柔中带刚,显怀不满。
建文元年四月,湘王朱柏被废。有人告湘王朱柏,说他伪造宝钞,无故杀人。朱允炆派使者到荆州去质询,且以兵相迫。湘王朱柏害怕,一时无以自明,朱柏说:“吾闻前代大臣下吏,多自引决,身高皇帝子,南面为王,岂能辱仆隶手求生活乎?”便阖宫自焚了。据说朱柏喜欢研究学问,读书每至夜分。又喜谈兵事,膂力过人,善弓矢刀槊,驰马若飞,尤善道家宫,自号紫虚子。接着,代王朱桂被废为庶人,幽禁于大同,齐王朱■被废为庶人囚于京师。到六月,西平侯沐晟奏报岷王有过,于是又将岷王朱楩废为庶人,迁往漳州。这样,在一年时间里,有五位亲王先后被废,真可谓迅雷不及掩耳了。
不料,朱允炆读到燕王上书后,一时颇为难过,“恐害骨肉之恩,有伤日月之明”云云,深中其仁柔之心。他正考虑如此削藩还是否要进行。另外,这时朝中对削藩也出现了反对的意见。比如礼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董伦就一再恳请“亲睦宗人”。于是朱允炆打算停止削藩。齐泰与黄子澄据理力争,反对停止削藩。但仍无结果。二人怏怏地离开皇宫,齐泰对黄子澄说:“今事势如此,安可不断。”他们都认为削藩的进程已经开始,如果现在停下来,结果就会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们甚至认为建文帝不过是“妇人之仁”。第二天他们又进宫劝说朱允炆。黄子澄说:“今所虑者,独燕王耳,宜因其称病袭之。”朱允炆仍在犹豫,他说:“朕即位未久,连削诸王,若又削燕,何以自解于天下?”黄子澄说:“先人者制人,毋为人制。”朱允炆又说:“燕王智勇善用兵,虽病,恐猝难图。”齐泰曰:“今胡寇来放火,但以防边为名,发军往戍开平,护卫精锐悉调出塞,去其羽翼,无能为矣。不乘此时,恐后有噬脐之悔。”于是他们采取了逐渐削弱燕王势力的办法。早在去年十一月,他们就安排了工部侍郎张昺做北平布政使,谢贵、张信掌握北平都指挥使司,他们接受朝廷的秘密命令,监视燕王的行动。这时,以北部边防不靖为名,派都督宋忠调缘边官军三万屯驻开平,就此将燕府的护卫军的精壮选调到宋忠麾下带出塞外,以斩断燕王的羽翼。同时召燕府护卫胡骑指挥关童等进京,以削弱燕王的力量。另外又调北平永清左、右卫官军分驻彰德、顺德,命都督徐凯赴临清练兵,耿■赴山海关练兵以钳制北平。
这些军事部署都出于齐泰、黄子澄的谋划。它对于削弱燕王的力量,防止它的造反未尝不是有力的。
军队已经部署到朱棣的家门口了,他是不会甘心束手就擒的,他之所以还迟迟没有反应,实在是担心在京师(今南京)的三个儿子会遭不测,这三个孩子是在朱元璋小祥时赴京吊唁的。当时有人劝朱棣不能让他们一起走,朱棣说,这样可使朝廷不怀疑我。但朱高炽他们走后,朱棣又十分懊悔,这时忧虑更甚了。他声称自己病得厉害,请求朝廷将他的儿子放回北平。这几个人本来可以用来做挟制燕王的手段,特别是已经在进行对付燕王军事行动准备的时候,更不应有所顾忌。因此齐泰主张不如就此将他们扣留,朱高炽等三兄弟都是魏国公徐辉祖的外甥。辉祖与燕王妃是同母兄妹。辉祖也觉察出高煦有异志,说:“三甥中独高煦勇悍无赖,非但不忠,且叛父,他日必为大患。”但辉祖的弟弟徐增寿和驸马王宁都庇护他。然而黄子澄也说:“不可,恐事觉,彼先发有名,且得为备,莫若遣归,使坦怀无疑也。”他们想乘燕王不备,袭而取之!其实,这是故作聪明。军队已经逼到人家眼前,还说什么让彼不疑!燕王面对朝廷的举措早已在防备突然事件的发生了,而且,即使朝廷不动,燕王也是要起事的。他们刚将人放走,马上又后悔了,派人去追又没追上,也只好如此了。放还朱高炽等于解除了燕王的后顾之忧。朱棣大喜,说:“吾父子复得相聚,天赞我也。”事不宜迟,燕王决定起事。
燕府的准备活动很快就被发现了,除张昺等时时在监视燕府外,燕府遣长史葛诚入京奏事,朱允炆也向他了解燕府的动静,葛诚都坦白地告诉了朱允炆。朱允炆仍将其遣还北平,以为内应。另外,魏国公徐辉祖与燕王妃是同母兄妹。他常常将燕府的内情向朝廷报告。六月乙酉,燕山护卫百户倪谅报告燕府官校于谅周铎参与阴谋,朝廷将于谅、周铎逮捕,处以死刑,同时又下诏斥责燕王,派中官逮捕王府家属,密令谢贵、张昺对付朱棣,而以长史葛诚、指挥卢振为内应,另外派北平都指挥张信捉拿朱棣。朱棣这时真成了笼中鸟,唾手可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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