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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秋去冬来,转眼已近岁末。这一日天空中刮起了凌厉的北风。早朝结束,百官刚一步出华盖殿,立刻就感受到了空气中所包含的寒意,遂都加快步伐,向皇城外的官衙走去。不一会儿功夫,天街便已变得空空荡荡。而就在百姓一窝蜂的回衙取暖之时,一位年约三十出头,身着绯红色葵花胸背团领衫,头戴乌纱帽,腰缠犀角带的英俊内官,却从西华门方向缓缓走进宫来。

        这位内官便是当年的燕王府承奉马和。永乐登基后,大封靖难功臣,马和虽是内官,不可能封爵,但也因功被授以内官监掌印太监之职。同时,永乐特赐其“郑”氏之姓,以彰其在郑村坝决战中火烧南军连营的大功,故马和从此改名为郑和。

        明代制度,在内宫共设十二监、四司、八局,以管理宦官,合称二十四衙门。而二十四衙门中,十二监地位较高,掌印者称为太监,正四品衔,其余依次为少监、监丞等。不过同为正四品,根据职责分工不同,十二监衙门的地位差遣也各有不同,且随时代变化各有升降。而在明初时,负责管理宫人的内官监则是其中最为重要者。郑和既为内官监太监,换句话说也就是明宫内官之首。

        今天一大早,郑和就到了西华门,专等永乐下旨召见后才进得宫来。按道理说,内官作为皇帝家奴,本犯不着像外臣一样走这些繁琐程序。不过此时的郑和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回京复命的朝廷使臣。原来四月间,因倭寇从海上侵犯苏、松,永乐遂遣郑和为使,出海诏谕日本国主源道义(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明人不知日本有天皇,误将把持国政的幕府将军认作国王),命其约束国内浪人,勿犯大明疆土。郑和东渡扶桑,圆满完成了皇帝交待的任务,于数日前乘船抵达松江府太仓港,眼下是正式入宫缴旨。

        永乐在武英殿召见郑和。郑和沿着天街走了一段,前方忽然有一个人迎面而来,他抬头一看,来着正是太子太师、曹国公李景隆。

        待认出来者,郑和忙止住脚步,略整理下衣冠,随即侧身闪道一旁。待李景隆靠近,旋躬身一揖,恭恭敬敬地道:“奴婢郑和,见过国公爷!”

        “唔?”李景隆似乎一直没看见前方有人,听到人声顿吃了一惊,待看清是郑和后,方道,“原来是三保啊?好些日子未见,你到哪里去了?”

        听得景隆之语,郑和先是一愣,随即暗暗好笑。遣他出使日本,原本还是李景隆在朝堂上首提倡议,得到永乐许可后方有此行。如今他东渡归来,奏本前几日就送到了京城,邸报也已将消息登出,李景隆身为太子太师、朝臣之首,怎么连这也不知?

        “回国公爷话,奴婢方从日本归来,此番是入宫缴旨来着!”

        “哦……”李景隆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连声道,“对对对,你是出使日本去了!我都差点忘了!”说到这里,李景隆突然又想起什么,脸上竟露出一丝神秘的表情道:“三保,听说你此次出使收获颇丰,日本国主源道义已答应遣使入朝纳贡,不知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源道义慕我天朝威仪,不仅承诺缉拿海寇,还答应明年遣使入京!”这些事郑和早已在给皇上的奏本中详细道明,自也无必要瞒李景隆。不过让郑和略觉奇怪的是,李景隆怎么突然想到要问这些,而且看起来还颇有些急切。

        “这是大好事啊!”就在郑和疑惑间,李景隆忽然一拍巴掌,大叫一声,把郑和吓了一跳。再看李景隆时,只见他满脸欣喜,激动地道,“洪武朝时,太祖屡招日本纳贡,无奈此夷偏居海外,不识教化,竟抗命不朝。其时太祖愤怒,本欲兴兵讨伐,但因国家方立,百姓急需休养,遂置之不理,但终为一憾。不料二十年后,你再次东渡,不仅命得日本缉捕海盗,还说得他遣使入朝纳贡,如此岂非大功?”

        “此皆是陛下仁德所致,奴婢一介末臣,岂敢忝居此功?”郑和实在不知道李景隆到底要说什么,口中敷衍,心中却愈发狐疑。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大功一件!”李景隆把郑和拉到一边,脸上露出一丝亲切的笑容,语气和蔼地道,“三保,此番你进宫复命,皇上必然龙颜大悦。届时若他老人家要下旨奖掖,还望你将我当日的举荐之功重提一下哦!”

        原来如此,郑和恍然大悟。李景隆之所以如此客气,甚至不惜降尊纤贵讨好自己,原来是想从此次招抚日本的功劳当中分一杯羹!

        按道理说,此次自己招抚日本成功,确实有赖于李景隆之前的倡议举荐,他要分功也是理所当然的。可问题是,这日本又不是鞑靼,它不过是一海外小番,即便招抚成功,又能有几多功劳?以他李景隆的身份,何至于对这点微功念念不忘,竟不顾体面来求自己这个宦官?想到这里,郑和又略为奇怪地望了望李景隆,却见这位世袭曹国公也正满脸期盼又略显焦急地看着自己。见此情状,郑和稍一思忖,顿时恍然大悟——李景隆快倒台了!

        早在郑和出海之前,朝中便已有好些显贵参劾李景隆。而此番东渡归来,郑和一上岸便立刻把出海期间的邸报翻了个遍,从中便查到了七月以来,朝中大臣接连弹劾李景隆的事迹。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朝中百官纷纷上书,对李景隆及其党羽胡观等人展开了猛烈的抨击:九月,锦衣卫指挥同知纪纲、潘谞参李景隆私掳北京良民之子阉为火者;十月,刑部尚书郑赐、左都御使陈瑛参曹国公李景隆、长兴侯耿炳文衣服器皿僭饰龙凤,以帝王自居;十一月,陈瑛再次发难,直指挂左都督衔实任湖广都指挥使的李增枝向属下大肆索贿,凡不从者皆诬以为齐、黄奸党!李景隆身为其兄,不仅不加制止,反大肆纵容,并分享其利。弹劾的奏章一道接着一道,永乐虽仍都置之不理,但从朱批中越来越多申斥李景隆的言辞中可知,皇帝对这位迎驾功臣的态度已大不如前。由此,郑和知李景隆在朝中已是步履维艰。再联系到刚才李景隆见自己时的恍惚神情,郑和甚至可以猜到,方才的早朝上,群臣又对他展开了新一轮的口诛笔伐,这位天下文武百官之首,开国、靖难双料勋臣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如今的他,正惶惶不可终日,疯狂寻找能挽救自己命运的稻草。于是,倡议招抚番邦这种原本微不足道的些许功劳,时下在他的眼里也变得弥足珍贵!他希望能用这些功劳,唤起永乐对自己的认可乃至同情,从而抵消百官口中的种种“过失”,使自己摆脱行将垮台的命运!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不知怎么的,郑和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两句话。不管怎么说,李景隆之于永乐还是有恩的。白沟河丧师倒也罢了,那纯粹他无能所致,谈不上什么“暗助”;可后来献城之举,对永乐倒确是一件大功。而且,要不是李景隆打开金川门,靖难能否成功还真不好说。而且在永乐登基后的这两年里,他也算是忠心耿耿,可最终却仍逃不掉被卸磨杀驴的命运。想到这里,郑和心中不由产生一丝怜悯之情。

        不过很快,郑和便意识到,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他与李景隆非亲非友,其是何结果,与他并无相关。而且作为永乐最信任的内官,他不能置疑主上的任何决定,也没有资格置疑。更何况,他郑和也是燕藩旧臣,当年还亲自参与了对李家兄弟的陷害和拉拢。而在此期间李景隆所展露出的种种卑鄙无耻歹毒下作,更让他十分鄙视。对这样一个龌龊小人,他实犯不着抱以任何同情。想到这里,郑和心中的怜悯一扫而光。再看李景隆时,他的眼光中只剩下一丝冷漠与淡然。

        “国公爷放心!”郑和淡淡一笑,道,“此次入宫,奴婢必当提起太师当日倡议之功!”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见郑和答应得痛快,李景隆竟有点欣喜若狂的味道,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不过是这位太监的随口敷衍。乐了半晌,他终于平和了些,随即感激地拍了拍郑和的肩膀,又道了声谢,方转身离去。

        望着李景隆的背影,郑和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随即也转过身子,朝武英殿方向走去。

        一进武英殿议事阁的门,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郑和定眼一瞧,永乐正盘腿坐在窗前榻上,一旁还侍立着一个亲王服饰的青年男子——汉王朱高煦。

        在进京之前,郑和就已听说朱高煦一改早先闭门不出的态度,近几个月来成天围着永乐晃悠,此时见他在场自也不奇怪,只赶紧跪下向这父子二人行礼。

        待行完礼起身,永乐尚未开口,高煦便在一旁嘻嘻笑道:“三保来得好。父皇正心气不顺,今尔出使归来,正好讲讲东瀛见闻,也让父皇高兴高兴。”

        郑和闻言一愣,忙对永乐欠身恭敬道:“不知陛下因何事不豫?”

        永乐没有说话。这位大明天子今天确实不太高兴。几日前,解缙将修纂好的录韵类书呈上。当时永乐粗粗一览,见此书类别清晰缮写工整,甚至配有精美插图,心中十分高兴,当即赐名《文献大成》。不过几日来,他细细翻阅,却发现里面内容中有诸多未备之处,尤其是子、集二部,甚为简略,诸多方技、杂学典籍俱被摒弃在外,就是经史,也发现很多删节之处,与修书之初衷相差甚远。想起当初跟解缙商议修书时,自己还特地强调:“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毋厌浩繁”,不料皆被当做了耳旁风!这让永乐很有意见。“这个解大才子,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些”,永乐心中暗暗想道。今日早朝,永乐专门提出此事,虽未明言解缙不尊圣命,但对《文献大成》的不满之情却溢于言表,并当廷下旨,增补太子少师姚广孝、刑部侍郎刘季箎,与解缙同为总裁,在《文献大成》基础上再行增益。经此一事,永乐心中本已不快,再加上陈瑛他们再次参劾李景隆兄弟,并抛出了李增枝在湖广勒索属下的证据。对于群臣参劾李家兄弟,永乐早有准备,其中也不乏默许的成分。但当一份份湖广武官的证词摆在面前时,永乐仍然发自内心的感到愤怒。纪纲见时机已到,又趁机抛出了锦衣卫查得李家在京畿私购庄园,并违反律令,大肆采买奴婢的证据。两相汇集之下,永乐终于勃然大怒,立刻下旨赴湖广锁拿李增枝,并头一次当着百官的面严斥李景隆,这也才有了这位曹国公出宫时的失魂落魄。经这么一闹,永乐的心情自然是好不起来了。

        不过虽然心境不佳,但郑和只是个内官,永乐犯不着跟他提这些。想了想,他一笑摆手道:“也无甚好说。三保尔来得正好,朝廷准备在直沽设一军卫,然关于此卫之名,朕与煦儿商议许久,却一直未有定见,不知尔可有主意?”

        郑和见永乐转换话题,遂也不多说,转而就着永乐之言思忖一番,方抬头笑道:“奴婢亦无好点子。不过既然直沽设卫,何不就以地名之?”

        “这个不好!”高煦接过话头道,“方才本王亦持此见,不过父皇以为此卫之设,目的是为拱卫行在,名字还是要彰显威仪才好。‘直沽’二字,一看便知是荒野滩涂之名,太过粗陋,不宜采纳!”

        “彰显威仪?”郑和又埋头陷入沉思。过了半晌,他忽然眼光一亮,道:“陛下,王爷,奴婢有一名,或可适用?”

        “哦?”永乐与高煦俱都精神一振,遂问道,“何名?”

        “天津!”郑和信心十足地给出了答案。

        “天津?其意何解?”

        “天津者,天子津渡也!昔靖难时,陛下屡次南下,皆由直沽渡过运河,此正所谓‘天子津渡’。以此名之,威仪气势尽显!”

        “好!”郑和一说完,永乐当即拍掌大笑道,“天子津渡,天子津渡,三保聪慧,取得好名!便用它了!”

        定下天津之名后,永乐赞赏地望着郑和道:“三保能文能武,还善于邦交斡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才!”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又不无惋惜地道:“可惜尔是个内官。若非如此,必将是我大明一栋梁之材!”

        “内官”二字,让郑和也是神色一黯——这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和耻辱!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情,笑道:“奴婢一介阉宦,岂敢当陛下之‘栋梁’美誉?文武全才更不敢当,所谓邦交斡旋,亦是陛下谬赞。此次出访成功,全赖大明声威,陛下洪福。若无我大明之富强,陛下之仁德,东瀛岛夷又岂能从归教化?”郑和一面惶恐推辞永乐的夸奖,一面又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出使日本这件新建大功上,如此既显谦逊,又点出自己功绩,这份玲珑心思实在运用得炉火纯青。

        永乐对郑和的回答十分满意。突然,他想到什么,遂从榻上起身,兴致勃勃地道:“尔说出使日本,倒让朕想起一件事。来,朕与尔瞧一样东西!”

        郑和一愣。本来他以为永乐接下来会提到此次出使的奖赏事宜,这样他不仅可以为随自己历经波涛的下属讨赏,同时也可顺带提出李景隆的倡议之功,还他那份举荐人情。不过永乐似无言此事之意,郑和遂也只有按下不表,只随着永乐和高煦向里走去。

        武英殿的议事阁十分宽敞,阁内还有几个小间。永乐踱了几步,待走到最里头的一个小间门口,方停下脚步向一旁侍候的江保一努嘴,江保会意,将门推开,永乐扭头对高煦与郑和笑道:“尔等随朕进来!”

        高煦与郑和对视一眼,先后跨进屋内。只见这屋室不大,但采光却非常之好,只是正对窗的一面墙壁,却用厚厚的幕布遮挡起来,看不清其后究竟为何。待几人站定,永乐一挥手,江保忙上前,将幕布拉开,一幅巨大的地图顿时显了出来。

        “大明混一图!”高煦与郑和同时惊叫出声。此图乃洪武二十二年,太祖朱元璋亲命兵部会同翰林院、鸿胪寺、行人司以及钦天监等诸多衙门合力绘制。图中地域东至日本,西及撒马尔罕和天竺,北抵漠北,南达占城、真腊,天下疆土莫不囊括其中。更妙的是,图中山川河流描绘得十分详细,城镇也都用白色记号标出,连西域都不例外!论规制之宏大,可谓天下第一!

        “不错,大明混一图!”永乐点点头,又背过身对着地图仔细端详一阵,方回过头对着郑和微笑道,“此图如何?”

        “精细详备,可为古今之冠!”

        “不错!”永乐笑着赞了一声,又望着图,良久方侃侃道,“自朕登基以来,陆续遣众内官出使外国,以召诸番来朝。其中尔与黄俨是到东洋的日本、朝鲜,侯显去了西域;尹庆几个最远,乃赴西洋之柯枝、古里等国,那已是古天竺国的地界了。之所以如此,便是觉得朕既为天下之主,那即便海外蛮夷,亦是朕之赤子,不应任其陷于洪荒,故遣使召其来朝,赐其衣冠、正历,教习礼仪,使之沐我华夏文明之风。纵观四夷,今东洋诸国,朝鲜、琉球早已归附,日本虽一度冥顽,但在尔之悉心招抚下,亦生归化之心。然西洋情形,与东洋迥异。西洋番国众多,兼又路途遥远,自古便与中国联系不多。像旧港、真腊尚还好些,但到柯枝、古里、锡兰等,就鲜有往来了。记得当年在郑村坝时,尔还跟朕说过,锡兰往西,更有默伽国,乃回教圣地。此等大国,我大明君臣却几乎闻所未闻,岂非憾事?前番朕遣尹庆等出使西洋,便是出于抚远之意。然其等虽出,但据先期回朝的中官讲,西洋诸国对大明了解甚少,有些孤陋寡闻者甚至以为我中华仍受蒙古欺凌。虽经使者解释,其多愿意通好,但敬意却是不足,其中竟还有将我大明视作普通外邦对待的,真是岂有此理!”说到这里,永乐似有些不忿,声调也提高了几拍:“朕已决意,命下部加紧建造大船百艘,并组建一支舟师,载宝货出航西洋,招谕远夷,扬我大明威仪!”

        明初以南海渤泥国为界,其东称东洋、其西称西洋。渤泥又名文莱。

        听完永乐的话,郑和与高煦又是一阵惊呼,他们从未知道皇上心中还存着这等想法!郑和立即回忆起来,早在一年前,皇上便有下旨,命湖广、浙江、江西等省改造海运船近两百艘,并在南京龙江等地大建船厂。当时圣旨中给出的理由是因为运河淤塞,需走海路运粮至北京,但现在想起来,如此大规模的造船建厂,或是另有深意,皇上早就在暗中筹谋,只是一直未有明说罢了。而再回味刚才永乐的话,郑和心中顿又生起一阵迷惑:照永乐提及西洋诸番时的语气,似有恼火它们轻视大明的意思,而组建舟师,这就是要兴师讨伐了!可永乐的言辞中又明确提及,载宝货出使西洋,如此说来,便是要抚了。结合之前永乐招抚西洋的言语,郑和想想,觉得皇上还是想着要遣使通好的。可寻常出使,犯得着如此大动干戈,还专门组建一支舟师护航么?永乐这种不同寻常的举措,让郑和一时犯了迷糊。

        “三保在想什么?”见郑和一副冥思之状,永乐微笑着问道。

        听得皇上发问,郑和忙收敛心神,把心中疑惑道出,末道:“出使番邦,通常数百人、十余艘船即可。纵需携带赏赐,似也不需这多海船。尤其是组建舟师,此更是用兵之举。臣恐这般出访,所到之处,必引发震动,蛮夷惊恐之下,以为王师欲伐其国亦是有可能的。如此则有失陛下招抚之本意。”

        “哈哈哈哈……”听了郑和的疑惑,永乐突然放声大笑。郑和与高煦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其意。半晌过后,永乐笑罢,走到《大明混一图》正对面的一张椅子前坐下,方望着身旁侍立的郑和含笑道:“三保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朕此番之遣使抚西,却与往日大有不同!”想了想,永乐又特地补上一句,“与历朝历代都大有不同!”

        “哦?”郑和惊奇地应了一声,遂道,“敢问陛下,这大有不同是为何意?”

        “此次出使,所达绝非一国一域,而是遍及西洋各国。”永乐突然显得有些兴奋,脸也有些发红,“西洋万里海疆,邦国何止百千?朕要把他们一一访遍,并引至中华朝贡,如此规模,岂是三五海船便能做到?此外,既然要招谕万国,自然免不了赏赐,蛮夷皆重利轻义之徒,赏赐少了怎么能行?给百千番邦的赏赐加在一起,恐几十艘宝船也装不下!既有如此多宝船,自需舟师护航,否则海路万里,难免会被海盗所劫,且番邦夷人中必有利欲熏心者,亦不可不防。再者……”永乐嘿嘿一声道,“西洋诸国往日与中国甚少往来,难免会夜郎自大,不知井外天阔几许!朕遣一庞大舟师前去,也正是让他们开开眼,知道什么叫天朝上国,好收了那份轻视我大明之心!惟其如此,招抚一事方能事半功倍!”说到这里,永乐想了想,最后总结道:“自古招抚夷狄,莫不是恩威并举。施恩方能化之,使生仰慕之心;立威方能制之,使有敬畏之意。朕虽不欲对西洋用兵,但耀兵还是免不了的,否则如何使其敬服来朝?故以舟师同行,势在必行!”

        永乐侃侃而谈,郑和与高煦却越听越惊。他们倒不是对永乐的“恩威并举”有何异议,而是对这位天子的万丈雄心感到震惊!原以为不过是招抚柯枝、古里、锡兰几个大点的番邦就完,谁知永乐胃口竟如此之大,竟欲将西洋诸国一锅端了!西洋有多少番国?不算小的,光叫得出名字的就几十上百!这一个个招抚下去,那可要花多少功夫?而且照永乐的设想,这种规模的出使,海船最少也得上百,人就更多了,恐怕得小几万!小几万号人,百余艘舰船远航西洋,这花费岂是了得?纵然郑和与高煦不管户部,可粗略一算耗费,也不由都倒吸一口凉气。

        郑和暗中计算一番,咋舌道:“皇爷,这出使一趟西洋,若以海船百艘、员二万,来回一趟用两年功夫来算的话,仅这造船和人员开支,耗费怕就要上百万贯,再加上所宝货,这就更是骇人了。仅为使西夷纳贡,便花费如此之巨,是不是有些过了?”

        “过?”永乐反问一声,忽然眨眨眼笑道,“不仅不过,而且太少!尔之所计,不过一次之耗费。而朕可从未说过只出使一次便罢!朕已说过,遣使西航,最终是要到尔口中的默伽国。这默伽处西天极远之地,连《混一图》上都未标载。像此等远番,岂能一次出航便能抵达?朕看至少也得三四次。而且使其等受抚纳贡以后,朝贡便成为常制,这就更非区区几次出使便可了结的了!所以……”说到这里,永乐挺身而起,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郑和与高煦道:“出使西洋,一经开始,便成我大明一项既定之策,以后每隔数年,便会出洋一次,永不停止!”

        “啊!”高煦与郑和目瞪口呆!出使西洋成为常制!永乐的这种想法,完全超越了他们的想象,也是历朝历代所从未有过的!自古以来,华夷之交往,都是中国居于主位,定期遣使访国的不是没有,但那多是番夷主动前来,华夏朝廷只要循例颁发赏赐便可。像永乐这般大建使团,配以庞大舟师定期出使,可谓是闻所未闻。而且照永乐口中的规模和频率,此举必将成为国库一项长期而沉重的负担!而最让高煦与郑和不可理解的,是永乐如此劳师糜饷,所图又究竟为何?难不成仅就为了拉几个万里之外的荒服小夷到南京入朝纳贡?

        见郑和与高煦俱都露出疑惑的目光,永乐呵呵一笑道:“朕知道尔等所疑为何。朕给尔等讲个典故吧!”想了想,朱棣对郑和笑道,“三保,朕考一考尔,何为周礼之‘五服’?”

        郑和的经史学问虽不能和士大夫相比,但也还是不错的。稍加思索,他便给出了答案:“《国语·周语》有载: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此所谓五服也!”

        “那‘五服’之中,孰为华夏,孰为夷狄?”

        “甸、侯、宾三服为华夏,要、荒二服则夷狄!”

        “‘五服’何以区分?”

        “礼乐文教之深浅!以甸服最盛、侯服次之,宾服再次,至于要、荒二服,则为文明所不及之域!”

        “三保说得不错!”永乐对郑和的回答十分满意,旋又转对高煦道,“煦儿,朕再问尔,楚、越二国受周天子册封伊始,当属何服?”

        高煦的学问没有郑和扎实,听得父皇发问,他搜肠刮肚了好一阵子,方答道:“芈楚虽自诩帝高阳之苗裔,但其国地处南蛮,风俗与蛮夷无二;至于越国,在当时则就是彻头彻尾的蛮夷了!如此说来,此二国受封之初应该归于要、荒二服!”

        “那到东周时呢?”

        “虽然已受册封,但仍保留许多蛮夷陋习,当时中原各邦也不视其为中国。如此说来,应当是介于宾服与要服之间。”永乐接连发问,高煦心虚之下愈发紧张,话音都有点颤抖。

        “楚越旧地,秦汉至隋唐又如何?”

        “秦汉以后,南方渐沐王化,风气已与中原趋同,已可归于侯服或者宾服!”

        “那宋元及至本朝呢?”

        “宋元时,南方之繁盛已超过中原,尤其是我朝定都南京,江东人文荟萃,为海内之冠,已是名副其实的甸服!”

        “煦儿回答得好!”朱棣点了点头,又用赞赏的眼光望了高煦一眼,略带惊叹地道,“没想到尔近来文道功夫颇有长进啊!”

        见永乐点头,高煦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其实高煦回答的这几个问题远没有郑和的难,不过他一向被人视作武夫,此番能回答上来,已足够让永乐刮目相看。这还多亏了这一年来与史复的相处,高煦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长进了些。尤其是近几个月,为了重夺皇储大位,高煦也开始转性读些经史,故而学问进步更快。此刻听得父皇赞叹,高煦喜上眉梢,面上仍谦虚道:“儿臣才疏学浅,父皇谬赞实不敢当!”

        永乐含笑点头,转而精神抖擞地道:“尔等解得甚好。楚、越本蛮夷之邦,不属中国,然经数千年熏陶,终成华夏渊薮!何以如此?文化之功也!用中华文化教化蛮夷,使之弃陋俗,习礼仪,莫有能抗拒者!这又是为何?盖因华夏文明乃天下之冠,而夷狄虽愚昧,亦能辨别善恶,亦有趋利避害之心,此乃人之本性!故只要能沟通蛮夷,使之见识我上国风华,并持之以恒,久而久之,其自然会由蛮夷涅槃为华夏!今之西洋岛夷,便是当初之楚越,朕之出使西洋,便是要效当年的周天子册封南蛮。虽一时不能见全效,但随着往来渐繁,其终会逐渐成为中华子民,到那时,彼等要服、荒服之地,就将进为宾服、侯服,最终与楚、越一般,成为我中国一部!此便是所谓之‘化夷入夏’!”

        永乐说完,高煦与郑和皆震惊不已。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这下西洋,竟包含着如此宏大的战略,竟隐藏着如此深邃的目的!按照永乐的意思,他这是要继三代与汉唐之后,掀起新一轮华夏文明扩张浪潮!不过,在惊叹于永乐的雄心壮志之余,高煦与郑和心头却各自产生了不同的疑虑。

        “父皇!”高煦首先发言,“父皇若要取西洋,直接发兵去讨不就得了?反正岛夷也绝对不是我大明对手!又何必文以教化这么麻烦?要这帮蛮夷变成华夏,那得花多少年功夫?”

        “少则百年,多则千年!”永乐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但又一笑解释道,“自古化夷入夏,方法无非二途:其一是先纳土收民,然后继以教化。此法好处在于迅疾直接,教化得好可在短短数十年内克尽其功。但坏处也很明显:移风易俗,本非轻易可以办到,稍有过激,则会激起夷狄反感;而且变革若由华夏强行推动,因对夷狄心意难以把握,故很难拿捏好这其中分寸;一旦产生矛盾,又容易演化成华夷之争,进而惹出祸端。果至于此,中国受其拖累不说,若无足够军力镇压,其结果很可能是夷狄纳而复叛,一番辛苦白费。交趾入中国千年,却一直反叛不断,最终脱离而去,这就是前车之鉴。而第二种办法则是先以文化之,待其风俗与中华趋同,再或以兵收之,或蛮夷主动要求入夏。此等做法一大好处便是:入夏过程乃潜移默化,不易激起族争。

        “就下西洋而言,因西洋岛夷自古与我华夏往来甚少,要使其短期内便化夷入夏,殊为不易,势必会滋生祸端。且西洋与中国距离甚远,古时几乎无法抵达,即便今日,船只往返也少则需一年,多则需两三载,耗时太长。既如此,一旦岛夷反叛,朝廷难以调兵镇压。所以对待西洋,只能用第二种方法,循序渐进,徐图化之。此举虽慢,但却稳妥。周天子之所以不取楚、越,而行册封,也是因为当时南北交通不畅,且朝廷力有不逮的缘故。待到数百年之后,南北交通畅通,楚、越亦承沐王化日久,风俗与中国无异,秦、汉二朝携一统之势收土纳民,便就水到渠成了!今之西洋,就是当年之楚、越,故朕也只能效法周天子,先将其册封,以为外藩。假以时日,海船必然会比现在更加坚固,航速也更快,加之当地华夏风气也已成气候,届时朝廷再收土纳民,便就轻而易举!”说完这一句,永乐想了想,又郑重补充道,“不过这第二种方法也有坏处,就是时间较长,且此其间,华夏之于夷狄之教化需一脉相承,若一旦中止,则夷风复炽,开拓大业很有可能就此半途而废,譬如西域,虽汉、晋、隋、唐都有经营,但却时断时续,文化不得以彰,以致千年之后,其仍未融入华夏。鉴于此,朕才要将下西洋定为常制。尤其是开头几次,务须频繁,以使我华夏风气尽快在当地扎下根基,其后数百年或可缓之,但亦不可断。否则朕一番心血,必将付诸流水!”

        高煦这才明白过来,继而对父皇的深谋远虑敬佩不已,再看永乐的目光中,景仰又更多了一分。

        郑和也颇受触动。但他想了想后,仍道:“陛下志存高远!不过奴婢仍有一事不明。今我大明幅员万里,海内富庶繁盛已极,而西洋诸岛隔着万里大洋不说,其地也荒僻贫瘠。像此等无用之地,值得我大明耗费如此之巨么?”

        “三保这话问得好!”永乐微微颔首,随即深吸口气道,“想当初黄帝之时,中国民不过数千,地不过中原一隅,其势不可谓不弱。然四千年以后,我中华已是幅员万里,子民亿万,繁荣昌盛举世无双!朕问尔,我华夏为何能有此局面?”

        “这……”郑和稍一踌躇,旋答道,“奴婢以为靠的是两条,一为内修德政,右兴文化;二为化夷入夏,拓土开疆!”

        “不错!”永乐点点头,紧跟着又问道,“但若仅修德兴文,而不行同化开拓之事,我华夏能繁衍至今么?”

        “不能!”郑和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疆域子民,亦为国家强盛之基。若只修内政,那纵然富庶,国力也终究有限。譬如周之繁荣,远胜戎狄多矣,但若其不行封建开拓事,而仅固守西岐旧地,那幽王之后,便再无中国;汉若不一统华夏,也无实力抵御匈奴;再者如五胡乱华,若无汉、吴、西晋开发江南,永嘉南渡便不可行,那只怕等不到孝文改制,杨隋勃兴,我华夏文明便已先消亡!”说到这里,郑和眼光一亮,叫道:“奴婢有些懂了。开发蛮荒之地,虽一时有损国力,但一朝功成,其收获却百倍于当初付出。我华夏正是靠着不断开发荒域,才得以繁衍壮大。而这繁衍壮大,又倒过来保护我中国不受夷狄欺凌,保护我文明不至被野蛮摧毁!”

        “三保能举一反三,着实难得!”永乐笑着夸奖了郑和,旋将目光瞄向《大明混一图》中位于真腊下方的广阔海洋处,似在憧憬着大明的未来,良久方有些激动地道,“今之经营西洋,一如历朝历代经营楚越巴蜀。在华夏经营楚越巴蜀之前,其亦是瘴疠不毛之地。为将其纳入华夏,历朝历代俱都耗费无算。但一朝功成,我华夏所得却是万代之利!再看今日之江南、湖广、四川,已取代中原、关中,成为我华夏繁盛之根本。我等坐享其利的同时,难道不该感念先人的先见之明么?”

        经过永乐的开导,郑和大致明白,但心中仍有一点点小疑惑未能解开:“不过西洋毕竟与南方不同。其多为岛屿,土地有限;且与中国隔着重洋,往来交通终不能与内陆相比;以臣看来,这等地方即便入夏,也未必就能如江南、湖广一般,成为华夏未来之根基。”

        “岛屿倒是无妨。我华夏以农耕立国,只要那里适宜耕种,与我国力有所增益便可。至于尔所言之根基……”永乐忽然一顿,接着道,“朕倒以为,若至非常之时,其倒未必不会成我根基所在!”

        “非常之时?”这下不光郑和,就是一旁的高煦也都疑惑不解。

        “朕是从宋室之亡中得到的教训!”永乐的神色忽然显得有些凝重,“方才尔曾言,道德文化与疆土子民同为华夏富强之根基。宋室亡后,蒙元继其正朔,然元室出身戎狄,不知文化之于国家之用处,故其不仅不尊孔孟,不习教化,反对我璀璨文明倍加摧残,致华夏千年诗书典则、礼仪人伦几近毁灭,道统几至于绝。此诚为我中华开天辟地以来之最大浩劫也!先帝曾言:胡人无百年运!故疆土子民沦陷,最多百年可复;可文化道德之沦丧,则或千年难补。朕之所以要修《文献大成》,便是想以朝廷之力,尽可能地挽救道德文化,但也只是亡羊补牢,那些百年中已消亡之学说、经典乃至于工匠技艺,现都已无法复得。朕每思于此,便觉痛心疾首。痛定思痛,朕悟得一理,便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自来中国外患,都源自北狄,万一有朝一日朝廷衰微,胡患再起,那不仅我大明,甚至我华夏又会有覆亡之忧。为避免重蹈覆辙,朕不得不未雨绸缪,为我大明,也为我华夏寻一条退路!”

        “所以陛下选定了西洋?”郑和这时已基本上全部明白。

        “不错!就是西洋!”永乐语调变的有些沉重,“胡虏骑射无双,远非汉人可及,故三代以降,中原屡遭胡虏蹂躏。南方虽多山川丛林,但若华夷弱强之比太过悬殊,那其亦不足为凭。当年金人屡次侵入江南,元人更是追至崖山,尽灭宋室,这便是明证。而西洋则不同。西洋诸岛与中国相距万里,中间又隔着大洋,胡虏骑射再强,也只能望洋兴叹。昔蒙元横扫海内,铁骑所到之处无人能敌,但一旦乘舟出海,却先败于日本,后败于南海。以至强之蒙元,尚不能灭至弱之岛夷,那若将岛夷换做我大明,要隔海自保岂不更有把握?故以西洋为退路,万一中土沦丧,我大明便可退避西洋,以延续宗庙社稷,保存道德文化。待到胡人气数已尽,我则可卷土重来,再图中兴。退一步说,即便届时大明已无能力复国,但只要中土道统再续,那西洋至少可以将所保存之道德文化反哺新朝,果如此,我华夏复兴就将事半功倍,而朕作为肇始者,也算为天下做了一件大好事!”说到这里,永乐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以备万一。下西洋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化夷入夏,以拓疆土,增我华夏国力。此外,大功告成之后,彼等蛮夷从此亦可尽享文明,于他们亦是好的!此等既利己又利人之举,朕身为天子,又何乐而不为呢?”

        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下西洋,竟蕴含着如此深邃的兴衰道理!听完永乐的讲述,高煦与郑和先是震撼,继而深深为永乐之眼光和见识所折服。郑和向着永乐行了个齐眉大揖,心悦诚服地道:“陛下高瞻远瞩,圣虑深远,纵历代贤王亦难企及。奴婢得以随侍圣主,承蒙教诲,实是三生有幸!”

        郑和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永乐听在耳里觉得十分受用。他哈哈一笑,旋又话锋一转,笑眯眯地对着郑和道:“三保!尔可知朕为何与尔说这些?”

        “恩?”郑和一愣,继而想想也是:汉王倒也罢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内官,此等国家大计,皇爷又有何必要跟自己提及?他想了一会,却仍没个明白,只得小心回道:“敢情皇爷明示!”

        “还记得当年的郑村坝之夜么?”永乐笑吟吟地道,“当日朕便答应过尔,若有朝一日出使西洋,也必会派尔同行。朕此番便是要履行当初之诺言。只不知尔可否愿意?”

        “啊!”郑和惊喜一叫。但能到默伽朝圣,仍是这位色目后裔的一大理想。突然之间发现夙愿达成有望,郑和不由激动不已,当即一撩袍脚跪下,磕了个响头道:“奴婢愿意。若能出使西洋,奴婢愿为一班碇民夫!”

        “堂堂四品太监,岂能只做个班碇手?”永乐哈哈大笑道,“朕是想以尔为巡洋正使,统领使团出使西洋各国。”

        “以奴婢为正使?”郑和一愣,忙惶恐道,“奴婢一介黄门,岂能担此重任?”

        “这有何不可!”永乐只当他谦逊,仍笑呵呵地道,“尔本为色目后裔,精通回语,对西洋也有所了解,再者有了此番东渡经历,再出使西洋也是轻车熟路。”

        “回皇爷话!”郑和却仍是一脸惶恐,“臣于西洋风物是有所了解,但也不过略知一二罢了。且照陛下设想,下西洋规模宏大,路途亦十分遥远,远非出使日本可比,臣一个内官,恐难以谋划应对得宜。何况……”郑和稍一犹豫,干笑一声道,“此次出使,与往日不同,随使团同行的尚有舟师。奴婢是宦官,不得统兵,这是我大明祖制!故还请陛下另选贤能。以奴婢之才,最多也只能为一副使,于一旁襄赞便可!”

        郑和解释完,永乐一愣,随即哑然失笑道:“尔倒想得很周全。不过朕早有计较。西洋风物等等,尔不甚了解,朝中文武更是一无所知,到时候多备向导通事便可;至于难以谋划应对得宜云云,更是笑谈。尔随朕多年,能耐本事朕早已熟知,这一点上朕信得过尔;至于统兵一事嘛……”永乐笑笑道,“内官的确不能统兵。不过朕只是命尔为使,至于舟师,届时朕自会在五府中甄选精明能干者为帅,这个尔就不必操心了。”说到这里,永乐语重心长地道:“三保,这巡洋正使人选,朕也是斟酌了许久,想来想去,尔谨慎厚重,精明能干,又是燕藩老人,派尔去朕最为放心。”想了想,永乐又起身,拍着郑和后背大笑道,“且朕虽有意于西洋,但对默伽这极西之域的大国却无想法,只欲与其通好,以便将来能和睦相处。尔既为回回出身,将来与默伽交往时亦更便利!”

        得知皇上是如此器重自己,郑和顿时萌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而永乐最后的这一段话,又将其心中最后一丝顾虑打消。虽然他早已汉化,也认同了孔孟圣教,但毕竟对回教旧情难舍。方才得知永乐下西洋用意,他虽也振奋,但心里却仍有些忐忑,生怕将来大明与默伽发生冲突。但现在,这种疑虑终于不复存在了!

        待将永乐的话再仔细回味一遍,郑和已是心潮澎湃!作为前元贵族的后裔,郑和从小便胸怀大志,建得一番功业,是其最大的梦想。不料后来骤变横生,郑和家族败落,自己也被掳入宫中,成了一个为世人所不齿的阉人。坎坷的命运,使他不得不认清现实,将这份理想深深埋进心底。原以为,自己一生就如历代宦官一样,在深邃的宫中劳碌一世、最后带着这身残破皮囊,默默无闻地归于黄土。可命运的转机出现了,他跟随了燕王,并受到这位雄才大略的王爷的器重和信任。郑村坝一役,他郑和临危受命,成了一名驰骋疆场的将军;后来,燕王承继大统,成了永乐天子,自己也被任命为堂堂天使,昂首挺胸出使番夷,担负起招抚蛮夷的重任。这些经历,虽不能与那些朝中重臣相比,但对于他一个阉人来说,也足够荣耀终身,对此郑和亦觉知足。可现在,居然会有“万世留名”的机会摆到自己面前,想到自己亦能够名列正史,以美名传世,郑和又岂能不激动万分?

        “皇爷放心,臣必将尽心竭力,肝脑涂地,不负皇帝重托!”郑和便跪倒在地,郑重地做出了回答。

        “恩……”永乐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又将目光转向高煦,出声唤道,“煦儿……”

        “唔……”高煦还沉醉在永乐描绘的宏伟蓝图中,此时听得父皇发问,他先是一愣,继而赶紧躬身道,“儿臣在!”

        永乐郑重道:“西洋迢遥万里,领兵之职,必须是可靠之人方能胜任。尔素与五府中人相熟,便为朕荐几个合适之人过来!”

        听了永乐的话,高煦先是一愣,随即脑筋一转,不由暗暗叫起苦来。

        永乐虽然未有明言,但话中意思却十分明白:所谓可靠之人,那自然就是指跟着他起家的燕藩旧将。可这帮燕藩旧将高煦是知道的,马上征战,他们个个都是好手;但要说到统领舟师,别说他们中间没人在行,就连粗通水性的都找不到几个。永乐即位后,曾经指派好几个靖难功臣充任水师统领,可这帮人莫说出海,就是在江上,一个浪打来也是双腿发软。前两年走海路运粮去北京,永乐原意是想启用燕藩旧将为总兵,可他们个个避之唯恐不及,最后永乐无奈,只得由当年渡江时献舟归附的平江伯陈瑄充任。北上运粮不过是近海航行,便已被燕藩旧将视若畏途,真要是统领水师远航西洋,那他们还不哭爹喊娘?最关键的是,燕藩旧将大都与高煦关系莫逆,是他在朝中立足的基石所在。让他去办这种赶鸭子上架的得罪人差事,这不是自己拆自己的台吗?想到这里,高煦干笑一声道:“父皇明鉴,要说靠得住,那自是燕藩的老人无疑。不过他们大都没出过海,水战更都是门外汉。让他们统领水师远赴重洋,万一误事可怎么办?”

        “这个无妨!”永乐却不以为意地道,“下西洋也不是旦夕便要成行,先把人选定下来,这段日子抓紧学习便可。真到出发时,朕也会从闽粤直浙等地水师中挑选精干者辅佐。而且此番出洋,主要还是招抚番夷,舟师不过是为郑和他们护航,以防万一;何况首次出航,也只为熟悉西洋情况,并不会走得太远,正好给他们一个历练的机会。”

        见高煦欲又再劝,永乐一摆手道:“尔无需多说,这里间的难处朕心中有数。不过朕已下定决心,要在西洋干出一番大事业;可放眼当今朝廷,善驭舟船的就一个陈瑄,他既要给北京运粮,还要防备倭寇,再让他出使西洋,这如何忙得过来?”说到这里,永乐脸上露出一丝坚毅之色道:“朕意已决,为长远计,必须尽快栽培出几个浪里白条来。如今五府中无事武将太多,早该放他们出去做事了。尔需细心查访,待寻到合适的,可多晓以利害。他们也都是久随朕之老人,如今又深受国恩,坐享高爵厚禄,岂有不为国出力的道理?”

        永乐说得轻巧,高煦听在耳中却直叫苦不迭。可为难归为难,话说到这份儿上,高煦也不敢再争,否则父皇就得怀疑他有意推诿了。无奈这下,高煦只得强咽口唾沫,苦笑一声道:“既然如此,儿臣领命便是。只是这事急不得,寻访劝说都要费功夫,还请父皇将时限定得宽泛些。”

        “恩!这是自然。”见高煦答应,永乐心中十分高兴,又扭头对一旁的郑和笑道,“总兵的事已有眉目,使团这边也不能闲着。这两年沟通番夷,使者都是内臣充任,这次又是尔当正使,那副使人选便也从宫中选拔。尔是内官监太监,内臣皆是尔之下属,这人选便由尔去挑,务要找些精干之材。至于通事、向导,尔可去鸿胪寺和行人司找,朕自会下旨,命他们尽心配合。”

        “奴婢领旨!”郑和可没高煦那多顾虑,眼见建功立业之机摆在面前,这位三十出头的青年内官神采奕奕,当即拱手领命。

        “还有!”永乐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朕已在龙江建船厂,命工部督造海船,接下来还要扩大规模,尔闲暇时也可去那里看看。此次出使路途遥远,船需坚实牢固。尔要细心些,莫让工部那帮匠人偷工减料。一旦出海,出了岔子可了不得。”

        “奴婢明白。奴婢明日便去龙江!”

        “好了!”永乐满意地点了点头,旋露出几分慵懒之色,一挥手道,“照朕所言尽心去办,道乏吧!”

        “儿臣告退!”

        “奴婢告退!”

        怀揣着迥异的心思,高煦与郑和一齐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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