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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终极之美——读《神曲·地狱篇》

        当“我”被三只猛兽逼得无路可走,只好绝望地哭泣时,浮吉尔说:“你必须走另一条路”。 所谓“另一条路”其实是无路之路,它是人凭着蛮力和勇气在空虚中打开的通道,也是人执着于远古的模糊记忆而树立的信心。沉迷在世俗中的个人是无法主宰自己的欲望的,已有的那一点脆弱的理智在同猛兽一般的肉欲的搏斗中注定要失败。要想精神不死,惟一的出路就是进行超脱性的创造,在创造中让欲望释放。但人的超脱一点也不是远离现实的,它是以世俗情绪的痛苦折磨为底色的,只不过这种体验在地狱中已完全摒弃了功利的性质而已。在这里,人们为痛苦而痛苦,为后悔而后悔,为愤怒而愤怒,为爱而爱,反复咀嚼,不断重演那些纯粹的情感,其结果是提高了精神生活的档次。要理解这些鬼魂,就必须有一种精神至上的博大胸怀,而这种胸怀,属于那些具有创造力的个体。

        在上帝眼中,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很小很小的;在地狱里,每个鬼魂的外形都几乎是一模一样,难以辨别,并且人人都要受惩罚。在这种不加区分的专制的一体化之中,精神如何样得以展示自身呢?惟一的方式便是借助于世俗情感的特殊性,在黑暗中进行那种不屈不挠的、自发的运动。即,反复谈论世俗中的悲情、愤懑、失落的爱等等,用这种凭空谈论的营养,使精神之树长青。当浮吉尔随口说出“另一条路”的寓言时,“我”是不可能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一切的。“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我不想死,我要活。“我”在被逼上这条无路之路之前,就已经充分吸取了前辈哲人们的理想主义精神,所以“我”才具备了理解地狱鬼魂的表演,并参与这种表演的基本素质。既念念不忘世俗,又决绝地超然于其上,这是一种何等难以维持的矛盾姿态啊。当然这只是对“我”来说的艰难,作为自发冲动的鬼魂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不假思索的、十分潇洒的。

        整部所描述的这种艺术化的生存境界,是同宗教境界并列的、具有同样高度的境界,诗人的世界观里浓浓地弥漫着宗教意识,并且他的描述,也常常以宗教题材作为背景,尽管如此,读者仍然可以明显地感到,诗人追求的理想同宗教的理想并不完全一致。但宗教精神始终是这种创造的主要资源之一,尤其是古老的《圣经·旧约》里那些朴素的故事,同这部史诗可说是十分接近。作为“另一条路”的精神旅程,它同宗教旅程的区分在哪里呢?细细地体会这些个案就会明白。

        地狱的第二圈里聚集着那些因爱情和贪欲而散失了理性的人。在这个“完全无光”的地方,被审判官迈诺斯的尾巴巻下去的鬼魂们处在这样的状况中:

        把那些阴魂疾扫而前;席卷他们,

        那里就有尖叫声,呻吟声,哀哭声;

        那里他们就咒骂神的权力。

        惩罚是不加区分的,因为审判的法庭设在人心内部。无论是荒淫无耻的皇后,妖艳的女王,还是忠贞不渝最终遭到杀害的情侣,在此地都是受到完全相同的对待。就是在这里,“我”在迷惑中第一次看到了,单纯美好的爱情,同样也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并不比那些淫荡行为轻。人一来到地狱,马上就看见了自己的罪,一切不言自明。但人已经活过了,还要活下去,怎么办呢?一种充满智慧的生存方式开始了。弗兰采斯加对“我”所说的那一番话其实是典型的艺术化的忏悔。

        由于爱与罪同在,所以爱人的忏悔便成了一边自省一边辩护,而且辩护往往压倒了自省,就像藏着复仇的意愿似的。从热情温柔的弗兰采斯加的口中竟说出“该隐狱在等待那个残害我们生命的人”这种话来,这就可见世俗对她心灵的伤害有多大。“我”听了女人的话之后,对人性产生了深深的绝望(爱与仇杀离得这么近)。我那善感的心是如此的为这对纯洁的恋人鸣不平,自然而然地,“我”就同罪人产生了共鸣。暴发的怜悯强烈而巨大,以致“我”当场昏倒。

        弗兰采斯加同她爱人之间的恋情那么美丽动人,即使到了地狱里,她那颗心仍然要为尘世生活中的幸福而发抖。可惜上帝的安排总是让看上去美丽无辜的恋情包藏罪恶与杀机,软弱的人摆不脱这种安排,只能到地狱去赎罪——在分裂中去爱。温柔的女人的赎罪的方式具有鲜明的个性,就像她活着是为了爱一样,成为了幽灵的她仍然大声地向上帝发出诘问,极力陈述爱的合理性,在审判中一刻也不停止重温旧梦,因为只有那一件事,是她精神不死的理由。当“我”看到人性陷入这样可怕的境地,“我”又怎能不因焦虑和绝望而晕倒呢?

        弗兰采斯加的这种忏悔其实也是所有的地狱幽灵忏悔的模式,只是程度各有不同而已。这些幽灵,虽然处在地狱理性的统治之下,但只要一被问及他们在尘世的事,无不尽力为自己辩护,在辩护中作一番精彩表演。因为那些事迹就是他们生命的形态,无论高尚也好,卑鄙也好,都是非常值得回忆的,是他们在地狱里发展自身精神世界的惟一资源。也就为了这一点,幽灵们才非辩护不可,要不然的话,她或他不是完全没有理由活在这世上吗?既然活着,生命本身就是理由。同样,既然生命与罪同在,审判也将永存。被地狱的无休无止的暴风鞭打的弗兰采斯加的受难形象,充满了宗教情怀而又并非宗教,这样的形象只能属于艺术的领域。

        人将自己在世俗中的矛盾转移到地狱之后,那种长久积存的恶在地狱中斗得更厉害、更露骨、也更无所顾忌了。在这个原始地带,在混沌的黑暗中,所有的人都是要斗到最后一刻的,安息只属于精神上已死的人。由命运女神所掌握的黄金,这贪婪欲望的对象化之物,在世俗生活里是维持精神生存的营养,即使到了地狱,对于它的想象(虚荣、权位、成功等等)仍然是精神扭斗的不竭的力之源泉。“他们这样互相击撞要持续到永远。” 请看对命运女神的描绘:

        因此一个人繁昌之下,另一个人

        象丰草中的蛇一样藏匿着的判决。”

        此处的“财物”是不带褒贬的。就如同黄金本身是美丽的一样,人的欲望无论多么贪婪,作为精神生活的基础也是十分可贵的,不应压制,只应设法转移的。于是命运女神就担负起了转移人的欲望的职责,并通过此种活动让人意识到,一切欲望的本质是“空”,只有渴求的本能是永恒的。人一旦具有了这种意识,也就会从物质的追求上升到精神的追求;但这个精神追求过程本身又并不是“空”的东西,她的内涵充斥着虚荣与物欲。可以看出,诗人一点也不排斥物欲,而是直接就将物欲作为根基。他所排斥的,只是那种黑蒙蒙的、动物性的追求。一个没有多少物质欲望,甚至对他人都没有多少感觉的人,是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艺术追求者的;同样,一个仅有物质欲望,而缺乏对这种欲望的认识的人,也不可能追求艺术境界。一切从人性本身出发,因势利导,时刻不忘记那“像丰草中的蛇一样藏匿着的判决”,这就是地狱矛盾发挥的方式。

        “他们这样地在喉咙里咯咯作声,

        因为他们无法用完全的言语说话。”

        这是在尘世中愤怒的人成为鬼魂后的形象。贪婪转化成财富的想象之后,他们躺在腐臭的泥潭里用梦幻的语言继续发泄,这种语言被记录下来就是高级的艺术。大量的关于污秽,关于丑恶的地狱描述,表达的并不是否定,而是一种坚韧的承担。所以“我”从来不避开地狱的恶臭,而是尽力使自己习惯,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只有真正的诗人才会将自己的内心化为如此严酷的地狱。

        地狱里充满了复仇,这种特殊的复仇同世俗社会中的复仇具有相反的意义。所谓的“正义”在这里已失去了发挥的对象。请看复仇女神的表现:

        她们各自用爪撕扯自己的胸膛;

        用手掌打击自己,又那么高声叫喊,

        使我吓得紧紧地贴在那诗人的身边。

        凶恶的女神们的复仇首先是针对自身的,毫不留情的铁石心肠显露着自戕的决心。当然这只是表演,一种最虔诚的假戏真做。所以浮吉尔才不让“我”看见米杜萨,免得“我”因此真的丧命。血淋淋的复仇的目的何在?人为什么要无限止地惩罚自己?请看三十三歌里面乌哥利诺的例子。

        乌哥利诺的幽魂恶狠狠地咬啮着仇人的头颅,此举令“我”不能理解。于是乌哥利诺通过他的叙述重返往事,进行了一次艺术复仇似的表演。多年前,乌哥利诺伯爵和他的四个儿子被罗吉挨利大主教的人关在塔楼里。然后相继被活活饿死。乌哥利诺伯爵的灵魂在地狱详细地向“我”叙述了儿子们那毛骨悚然的过程。当一种痛苦的情感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宣泄的时候,艺术复仇就是宣泄这种情感的方法,进行这种复仇的人像乌哥利诺一样,通过“说”来一次次重演当时的情景。在表演中重新受难,在受难中超脱,这就是这种特殊复仇的目的。试想如果乌哥利诺不能进行复仇表演,或根本没人倾听他说的话,有过那种可怕经历的他,精神上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无论何种其它体验,又怎能遮挡得了幼子一个接一个在自己面前活活饿死的画面?所以惟一的出路便是一次次重返当时的情景,用这种以毒攻毒、折磨肉体的方法来维持精神的不死。人在进行表演时,所伤害的不是现实中的仇人,而是自己。同宗教意境相比,这种复仇表演虽然不宽恕,虽然满怀怨毒,虽然残害着自己的心灵,但对人性来说,它是一种十分有益的操练,既宣泄了情感,又提高了境界。

        “假使我的言语能成为一粒种子,

        为我啃嚼的叛贼结出不名誉的果子,

        你将看到我一面说话一面哭泣。”

        就像但丁的绝对不是为了伤及他的仇人一样,地狱中的乌哥利诺的诅咒也绝对伤不到他的对手。复仇的结果导致了爱和人性的升华,人在讲述中丰富着精神的层次。当鬼魂乌哥利诺反复重演恐怖剧(令人想到博尔赫斯的《爱玛·宗兹》)时,人性就被磨炼得更加强韧了。

        第十三歌描述了充满寓言的自杀者的树林。树通过死亡意识(哈比鸟)给自己释加的痛苦来释放体内的痛;也就是在丑恶的哈比鸟对其树叶的啄食中一次次体验死亡,以释放恐惧。这种强制性的囚禁,这种暴力的撕裂,却又是树内的幽魂所惟一要坚持的形式,为了在极度的痛感中获得满足。那么以这种自杀性方式生存的灵魂,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的肉体呢?

        “像其他幽灵一样,我们将寻找我们的肉体,

        但是目的不在回到肉体里去:

        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复得自己丢掉的东西。

        我们要把我们的肉体拖到这里,

        每具尸体悬在受苦的幽魂的多刺的树上。”

        灵魂要维持死亡意识就要到上界尘世中去获取营养,但又决不能回归肉体。所以灵魂就采取了折磨肉体,同肉体分裂的方式来维系同肉体的关系,这同里面玛加蕾特对自己肉体的苦行僧似的压制性审判是完全不同的。地狱里的幽魂不但不轻视肉体,而且在这种撕裂的奇观中展示了精神的源头。人的精神发展过程既是同欲望过不去的过程,也是为欲望找出路的过程,在一次次突破更新中,生命永远是首要的。

        上界下来的幽灵在树林里被死亡意识(黑色的母猎狗)追击而飞奔,口里高喊:“现在来吧,来吧,死哟!” 那喊声是引诱又是挑衅,还有迫不及待的味道。结果是他并没有死,只是导致了囚禁和分裂——一种特殊的、异想天开的存活方式。

        他把自己第一个护神调换了‘施洗者’,

        因此他要永远用战争使它悲痛。”

        施洗者约翰的职能在此处变成了兴风作浪,他弄得人心无宁日,他让陈旧的理性退避,让绞刑架似的生命体验给精神的拓展开路。

        诗人在第十四歌“蔑视上帝者”当中着重描述了宗教与艺术境界的异同。在地狱的火雨的煎熬中,鬼魂卡巴纽斯以高傲的姿态对待加在他身上的惩罚。

        “我活着是什么,死了还是什么。

        正如他曾在夫尔格拉的战斗里那样

        叫喊着:‘帮忙,帮忙,好伏尔根!’

        而且用他的全力把雷电向我打来,

        然而他还不能够因此对我施以痛快的报复。”

        他用何等的气魄来反叛上帝的惩罚!浮吉尔说“他的诽谤是与他的胸襟十分相称的装饰”。 这句话中包含了由衷的欣赏。卡巴纽斯一点也不想减轻惩罚(他一动不动地、蔑视地躺在火雨中),不如说他有意地用暴怒来加深自己的痛苦。为了什么呢?当然是为了更好地体验上帝的意志。

        “我”看过了卡巴纽斯之后,就跟随浮吉尔同那座伟大的雕像见面了。那位山中的“老人”向“我”展示的是人性的真谛。纯金铸成他高贵的头颅,臂膀和胸用纹银铸造,再以下用黄铜和钢铁做成,只有那踩在世俗之上的右脚是陶土做的。除了象征理性的高贵的头颅,身体的其它部分全都是分裂的,同情的眼泪不断从那些裂开的隙缝里落下来,汇成红色的小溪。这条小溪“熄灭了它上面的一切火焰”。在分裂当中诞生的同情心就这样战胜仇恨,达到了博爱。瞻仰过人性老人的崇高形象之后,卡巴纽斯的姿态也可以理解了。他的受难并不是那种内心平静的、驯顺的受难,他的受难是一种在分裂中充满了内心暴力的受难,虽难以理解,但更符合人性。人类需要通过内心暴力来重演苦难以形成自我意识,从而达到同宗教相类似的升华。卡巴纽斯的表演同《圣经·旧约》中那位英勇的约伯的表演非常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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