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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情怡王情说囹圄人 雄心主雄谈治世图

        允祥慢慢站起身踱到窗前,隔玻璃望着外面。外边起了风,苍黄的天上几朵灰褐色的云。云从高高的墨绿色的老柏树隙间滚滚南下,仿佛在互相追逐,又好像一只只绵羊被什么猛兽吓坏了,拼命地向南逃跑。呼啸着的风穿进陵寝院子,便没了一定方向,在树和墙间乱窜乱碰,扫起秋末的残叶和黄草节儿,扭成一股又一股的旋风在荒落无人的殿宇前即生即灭即蹈即舞。允祥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他奉旨来的目的十分明白,动员这个固山贝子回京。因为年羹尧已经死去,策零阿拉布坦又在新疆阿尔泰一带与蒙古王公聚会,拒绝朝廷册封,大有东进重新侵占青藏的势头。一来允禵在西大通带过兵打过仗,召到京师可以参赞一下军事,二来雍正自己也觉得允禵毕竟是一母同胞,怕囚得久了招引闲话。但允禵眼前这种心态,肯听雍正的摆布么?

        一股贼风裹着沙土扑窗而来,允祥看得出神,急忙躲避时,沙土打在玻璃上,簌簌一阵响便没了影踪。他回头看允禵时,已经漫不经心地又在援笔写字——这是他多年的宿敌,不但政见不同,还几次弄手段几乎致他于死地,原本无感情而言,但允祥这几年身体羸弱,读尽了佛经,昔日的恩恩怨怨此刻看,不过是过眼烟云,早已不存报复之心。允禵的执拗风骨也让他赏识……一时间允祥心乱如麻,他不能不遵旨劝感允禵,又着实担心他回京不安分,枉自断送了性命。思量着,允祥转回身来,看着不管不顾埋头临着颜真卿帖的允禵,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你不是要问我懂什么么?”

        “方才是脱口而出。”允禵狠命地划着一捺,头也不抬说道:“这会子又不想问了。”允祥道:“我是想说,我高墙圈禁了整整十年。你大约不会忘记的吧。”

        允禵放下了笔,颓然落座。

        “我们这种人,触了圣怒或犯了罪,除死之外,圈禁是最重的刑罚了。”允祥苦笑道,“就那么个十三贝勒府,就那么个小花园子小四合院,我囚了十年。看四方天,看四方地,看蚂蚁拖苍蝇上树,看墙角的牵牛花儿一次又一次地爬墙、开花,一次又一次地枯黄败落……比起我,你眼前这点子‘遭际’算得了什么?”“你本来就是‘英雄’嘛!”允禵刻毒地挖苦道,“我拿什么和你比呢?”允祥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道:“英雄不英雄,自个心里清楚,我是个凡而又凡的凡人。我落了一身的病:失眠、身热不退咳嗽不止,头发一多半都白了,我打起精神一天也只能做两个时辰的事。昔日那个‘拼命十三郎’你再也见不到了!”

        允禵惊愕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允祥,允祥的口气也越来越咄咄逼人:“当然如今不一样!我是亲王而你是贝子。因为兄弟逐鹿已见分晓了嘛!我的意思,皇上并不记从前的陈年旧账,当时是那种形势,彼一时,此一时么!有什么计较的?你是大丈夫,我借一句大丈夫的话,赢得起,也要输得起!瞧你这副熊样儿,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爱新觉罗之子孙’!”

        “我的乔引娣呢?”一股热血全涌到脸上,允禵苍白的面孔变得通红,“你有乔引娣么?他凭什么夺走我的乔引娣?”

        这是最难回答的问题,允祥离京前和雍正长谈,雍正百事肯让,唯独在乔引娣这个女子上寸步不移:“你告诉允禵,除了乔引娣,连朕的嫔妃在内,无论大内还是畅春园、热河行宫,他看中的,立刻送他!”但允祥怎么能对允禵转述这话?他紧锁眉头思索着,说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说我没有我的‘乔引娣’——我两个,两个呢!两个都……死了!”他目光陡然一闪,突然想到那个可怕的中午:大雪崩腾而下,康熙皇帝驾崩,雍正皇帝受命来赦免自己,阿兰和乔姐两个侍妾却都饮鸩自尽明志……允祥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喃喃说着:“阿兰,乔姐,都是我不好,我……错疑了你们……”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这二位!”允禵却没留心到允祥的异样神态。阿兰和乔姐他当然都知道,因为她们都是他和允禩安排到允祥府中监视允祥的坐探。原以为她们都是被这位二杆子王爷灭口杀掉的,此刻才晓得这两个女人是自杀!允禵咬着牙冷笑道:“这两个淫贱材儿有什么可惜的?你拿她们来比我的引娣,真是可笑——”

        “啪!”没等允禵说完,允祥已是一掌照脸掴了将去。允禵被打得一愣,头嗡嗡直响,左颊顿时紫胀起来。他没有去捂脸,霍地站起身来,和允祥二人斗鸡一样恶狠狠互相盯视。屋里屋外,连范时绎都没听明白,这兄弟二人好端端说着话,会突然翻脸,个个吓得变貌失色,又不敢来劝,都站得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事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允祥脸色白中泛青,“我并没有作践你的乔引娣,你怎么就敢糟蹋我的阿兰乔姐?”“你没有作践,但雍正却作践了我的引娣。”允禵对政治之事早已无所谓,他最伤心的就是雍正无端从他身边抢走了他的爱妾,因此梗着脖子毫不让步,“夺妻之恨你知道吗?雍正这样作为,还算是个明君?”

        允祥已恢复了冷静,他似乎有点伤感,松弛了一下自己,微微点点头,说道:“皇上并没有把引娣怎么样,更没有纳她当嫔妃。这一条我能给你打保票。”他谨慎地选择着词句,缓缓说道:“蔡怀玺和钱蕴斗勾通汪景祺,想劫持你到年羹尧大营造逆作乱,这是已经审明查实的事。你身边窝了这么多匪类,朝廷难道连一点处分也没?乔引娣并没有注册是你的侧福晋,她只是一个寻常丫头,按例调换你身边使唤人,也是怕你陷得更深,那不是好意?”

        “巧言令色为虎作伥!”允禵一屁股坐回去,大剌剌跷足而坐,脸上带着刻毒的笑容:“就凭这样的‘诚意’、‘好意’,还指望着我回京给雍正朝廷卖命!还是开头那个话,明着杀暗着杀都由你们,成者王侯败者贼自古通理,我也不很在乎把我怎么样。”

        至此,允祥觉得已经竭尽所能劝允禵回京臣服。允禵不肯就范,他反觉心里轻松——允禵这样的心境,就回北京也是死心塌地和廉亲王联合与雍正作对,留在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反而易于保全。思量着,允祥已经转了话题,笑道:“何必这么剑拔弩张的?我囚禁,你出兵,我释放,你又来这里读书守陵。十五年了吧,我们两兄弟没有单独聊过。一见面又像乌鸡眼似的对着盯!方才是我兄弟斗口,并不是奉旨和你折辩道理。你既然不愿回京,在这里再静养些日子也好,引娣的事我回去和皇上说说,要能周全,自然要周全的。老十四,不论你怎样想,我们总是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要总闹别扭跟自己过不去……我明后日返京,今晚在范时绎营里设一席酒,我们高高兴兴吃一顿团圆饭,不再说这些钻牛角尖儿的话了,成么?”

        “这尚在情理之中,”允禵点了点头,“成!”

        允祥出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叫过赵无信秦无义两个太监头儿吩咐道:“好生侍候你们十四爷,缺什么又不便奏朝廷的,到怡亲王府找我,要委屈了十四爷我是不依的。方才我们兄弟说话,都是家务,谁胆大,谁就只管往外说——我准能剥了他的皮!”

        允祥回京当晚,北京下头场雪。初时也不甚大,只是霰雾一样细碎的雪粒随着袅袅的朔风在这座灰暗阴沉的古都街衢间荡来荡去,渐次变成软绵绵的雪片飘洒下来,早已冻得结结实实的路面上冰封一层,又加上雪,走上去一步三滑。隔着玻璃轿窗看,外面的街市雪光映着,一般商贾店肆早已打烊,门面招牌都还绰约可见。掏出怀表看时,却已到了戌末时牌。一个护轿的亲兵一头一脸的雪,扒着轿窗呼着白气禀道:“王爷,前头是岔道,咱们是去畅春园还是回清梵寺?”

        “已经戌时了,这会子皇上刚刚过膳,还要念佛入定,晚间还要看折子,”允祥沉吟道,“去一个人禀那里的当值侍卫,请转奏皇上我已回来,住清梵寺,皇上要见我就随时过去。”

        轿夫们悠着嗓子呼一声,轿子平稳地转向北行。允祥在轿中撩开轿帘小窗,外面苍暗的天底下已是一片雪野茫茫。他凝望辨识着轮廓模糊的清梵寺,想起这一路去遵化蹊蹊跷跷的事,心里又是迷惑又是怅惘。一会儿是甘凤池,一会儿是贾士芳,一会儿又是允禵,影子走马灯似的在心里晃漾。大千世界有多少识不透的理,看不破的情啊!思量着,一声声暮鼓晚钟穿越雪幕传来,便听隐隐约约和尚晚课诵经之声。大轿在一溜四盏米黄西瓜灯的山门外稳稳停住,清梵寺是到了。守在庙门里怡亲王府的太监们早接到传呼,听说本主回来,四十多个太监、王府长史、笔帖式早迎出庙门,一溜线儿按序排班等候。大轿一落,两个太监立刻过来,挑轿帘,搀架着允祥呵腰出轿,立刻给他披上了油衣。

        “雪下得大了,”允祥立刻被寒风袭得打了个噤儿。他一边用鹿皮靴子登着木履,一边吩咐道:“告诉账房上,随轿的亲兵太监,还有轿夫,每人赏十两银子。寺东边有家酒馆,那边讨两桌席面大伙儿暖暖身。庙里是佛家清净地,不要到里头搅和。”一边说着便进庙。果见正北大悲殿中灯烛摇摇,和尚们击鼓打锣喃喃诵经,沿大悲殿西庑一溜房,是自己静修的精舍。东庑一向都空着没住人,但今晚却见也挂着灯。允祥在庑廊间走着,问道:“那边也住了人,是哪家大臣?”

        随行在侧的长史叫刘统勋,雍正元年的进士,黑红脸膛五短身材,十分精悍健壮,听允祥问,忙道:“北边是张中堂,南边是李卫李制台,这几日都住在这里。”允祥怔了一下,说道:“李卫,还没回南京?”一边说便进了自己屋里,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满身寒气立时都苏苏融化开来。

        “回王爷话,”刘统勋跟进来,一躬说道:“李卫和六部里还有些公事没说完。他禀了万岁爷,要等王爷回来见见再去。”允祥喝了一杯热腾腾的奶子,更觉暖融融的受用,脱去外边的狐皮大氅坐了,说道:“我们这边房里都是火墙地龙,没过冬就修缮好了的。对面张中堂他们面西,屋里又没有这设置,就是李卫,也不是什么好身子骨儿。你告诉太监们,挤挤腾出两间房,一间给张廷玉住,一间给李卫住。天晚了,彼此都很乏,没要紧事今儿就不见了罢。”“卑职这就过去传王命。”刘统勋说道,“不过张中堂后晌进的园子,见皇上还没下来,李制台才下雪时还在院里转悠过,要是已经睡了,可否就不惊动他了?”见允祥无话,刘统勋转身便去,还没出门槛,便听李卫在外边庑下报名:

        “一等侍卫、两江总督、太子少保李卫请见怡王爷。”

        允祥不禁一笑,大声道:“进来吧,狗儿!”待李卫进屋,一边见他行礼,一边笑道:“你这个职名有意味。你还兼管三齐监盗;连着报一二三,‘太’是大,‘少’是‘小’,真真是占全了!”

        “这屋里真暖和!”李卫磕了头又打千儿起身,赔笑道,“不光三齐,直隶山西河南的盗劫案子也归着奴才管呢!”就灯下觑着允祥脸色又道:“王爷气色比在沙河时好多了。奴才跟王爷一个病儿,有什么好药,好歹赏奴才一点。”“有什么好药!刚进这热屋子暖和的,我叫他们给你和张廷玉各腾一间,今晚就搬过来!”允祥说笑着摆手示意李卫坐了,又道:“我以为你早已经回南京去了,紧着在北京泡什么?”李卫敛去了脸上笑容,望着幽幽的灯火,说道:“奴才是奉了旨意的。就是不奉旨,不知怎的,奴才也想多在北京待几日,奴才这病,总担心这回子去了就什么‘壮士一去不复还’了的,有些恋主不舍。二则听到些风声,奴才也放心不下。三则有些细务还想请爷的示下。”说罢瞟了刘统勋一眼。

        刘统勋十分机敏,立刻便向允祥一躬,说道:“那边书房还有几封要紧文书没拆,王爷和制台在这说话,没别的吩咐卑职就过去了。”允祥点点头说道:“其余的人也回避一下,给我和李卫在这炉子上温一壶奶子就成。”侍人都退出去,才笑问:“什么事这么弄神弄鬼的?”

        “奴才惦记旗主来京的事。”李卫用火筷子把奶子壶支得更稳了点,紧皱着眉头说道:“八爷也真胆大,这是豁出来性命和万岁爷做对呀!凭良心说,奴才真有点悬心——奴才在外省京里都有不少朋友,八爷外面上只管个旗务,其实势力很大,风声只要不对,朝局兴许真的推骨牌一样一下子就乱了。万岁爷上次谈了,奴才觉得心安了些。下来想想,八旗绿营里头的将校官员有几个不是旗下人?旗主在朝廷上撑住场面,军心再不会稳的,只要对峙住,带兵将官也会变心的。奴才死活是皇上的人,想着请十三爷再劝劝皇上,最好是别走这步险棋……”

        允祥静静听完,抿着嘴唇说道:“你说这些皇上不但想到了,比你还要想得深想得细。从去年有这个风声,皇上就给驻京旗营游击以上管带官员发了几十个密折奏事匣子。军队里一动一静清楚得很。”他站起身来,在热烘烘的地龙上慢慢踱着,“我担心的和你全是两回事,我怕八哥这次铤而走险,陷得太深没法自拔,这是大逆罪,又没法救。十四阿哥这次不奉诏,真是件好事。可还牵连着八哥九哥十哥一个亲王、两个贝勒,文武百官过去党附他们的有多少?就文华殿、武英殿还有几个大学士你就难讲他们是什么心!李卫啊,这是多大的案子,你见过吗?你听说过没有?圣祖爷二十几个儿子,大阿哥已经囚禁疯傻了,二哥病得奄奄一息,有一天没一天的,活不了多久了;十四弟其实也是软禁了,再加上这三个……天下后世哪里理会‘树欲静而风不止’——写到史上,是个什么名声呢?”李卫一门心思担忧的是雍正的皇位,听允祥这一说,立刻心里清明,皇上和这个允祥其实是网罟俱备,单等这几条不知死活的鱼撞网的了。想想允祥的话,也替他们兄弟寒心,半晌才叹道:“说到这烦恼,还不如小家子寒门小户呢!八爷也真是的,没有得皇位,总还是个亲王吧!怎么闹起来没个完?”

        “所以这是气数。”允祥忽然想到贾士芳那番议论,心里又是一沉,他细长苍白的手指不安地握在一处搓动着,说道:“我们没法去劝八哥,他要作,我们又没法拦,只能照皇上意见挤脓包儿。八哥要知趣一点,自己收敛,安分办差,就是这些旗主来,我也能保下他;不然我也保不下来,这真是无可奈何……”他变得有点神经质,只是喃喃自语:“你说够了……也争够了,还没个完么?天下那么多事等着我们做,只是要闹家务?……不能学学十四弟么?”

        李卫眼中满是怜悯地望着这位雍正皇帝的第一宠弟。当年,他在康熙的儿子里最不安分,挥鞭江夏镇有他,火马踏筵席有他,大闹御花园也有他,康熙御赐封号“拼命十三郎”是个闯祸的都头惹事的领袖,二十年党争十年高墙圈禁,竟像变了一个人!猛地想起乔引娣的事,便问道:“十三爷,这个乔引娣是怎么回事,审诺敏一案我见过几次,标致是标致,算不上顶尖儿出色的。怎么十四爷就把住不放,万岁爷又指名硬要?都太痴了……为一个女人兄弟们闹生分到这份儿上,值么?”

        “世上有几对夫妻像你和翠儿?青梅竹马患难之交又一双两好?”允祥怔望着微红的炭炉,“情之一事,任谁说不清的,为这个丢了江山、身家性命的要多少有多少,像吴三桂为一个陈圆圆称兵叛明,引大军入关,也还是个情——冲冠一怒为红颜!”

        “可皇上过去和乔引娣并没有旧情。”李卫俯首沉吟,“太蹊跷了。我问皇上,皇上又叫我问您,您能告诉我么?”

        允祥将沸了的奶子壶挪动到炉边,思量着,自失地一笑,说道:“方才你说到‘痴’,我想起来有人说过满洲人情痴的话。太宗皇帝要晏驾,世祖皇帝才六岁,睿亲王多尔衮揽总儿掌握朝政,眼看着的花花江山唾手可得,他就是不伸这个手。世祖皇帝在位十七年,才二十四岁,如今有说病故的,有说出家的,总之为了一个董鄂氏,和多尔衮一样为一个‘情’字。说到乔引娣,皇上要她也为这个字。不过不为她自己,倒为了另一个女人,就说皇上情痴,也是真的。”李卫颇费心思地蹙着额头听完,说道:“王爷的话太绕弯儿,皇上为情要引娣,又不为引娣,又为另个女子,这没法解。”允祥道:“这没什么不好解的,引娣长相太像皇上当年要的另一个女子了!二十年前,皇上巡视安徽,被大水围困,城破逃生后被一个女孩子救起来,在那女孩子家二人有过一段缠绵恩爱……”

        “王爷,”李卫忽然想了起来,说道,“您这一提醒儿,我就都知道了。大水过后,皇上在扬州催办赈灾粮,人市上买下了我。我和皇上还一同去桃花渡、高家堰寻访过她。她叫小福……我们主奴那次险,差点在黑店里送了命!小福是乐户贱民,所以皇上还有一道特旨,为遍天下贱民脱籍。呀!乔引娣长得像小福?会不会——”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袭上李卫心头:会不会是母女?!但他随即否定了,小福是被火刑烧死的,死时是雍正亲眼所见,离二人分手满共寸三四个月,不会有后裔留下,天下也没有这般巧的事——他口风一转,疑虑地说道:“会不会日子久了,皇上记忆错了?就算长得一模一样,还有脾气、性格儿呢!如今既然牵扯到国事,就让十四爷一步——”他又想到允祥比喻的多尔衮和顺治,便打住了,竟不知没什么好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觉无话可谈,屋子里顿时沉寂下来。隔着大窗玻璃向外望,雪已经下得很大,一片片粘到玻璃上,顷刻就化成水,泪一样流下去,只远远的隐约听清梵寺方丈在朗朗念诵《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灰,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你们这么呆坐着参不语禅么?”寂静中忽然有人说道。允祥和李卫一回头,只见棉帘一动,随着一瞬即逝的冷风,一个人徐步跨进,张廷玉随侍在后。灯下看时,二人都吓了一跳,原来竟是雍正夤夜来了!

        “是皇上!”允祥和李卫同时跳起身来一边行礼请安,一边李卫又忙将允祥随常坐的鹿皮交椅搬过来,口中道:“老天爷!这黑夜大雪的,外头的路主子怎么走来!”允祥也道:“皇上有什么事,叫太监来通知一下我们就过去了。从畅春园到这里四五里地呢!”

        雍正乍从冰天雪地进到屋里,不胜欣慰地搓着手,有些青白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见众人都站着,因笑道:“都坐吧。怎么跟前连个使唤奴才也没?说机密事,朕在外头听,两个人又都不言声!”李卫冲出壶中的奶子先捧给雍正一杯,又给张廷玉和允祥倒了,口中道:“奴才正和十三爷说起当年,主子收留了我,黑风黄水店遇难的事。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想起来像梦……”他瞟了雍正一眼,叹了口气。

        “是啊……二十年了……”雍正也不胜感慨,“要不是带着你,朕也就没命了,你有擎天保驾的功啊!可惜又只能埋没掉……那时候儿黄水泛滥,桃花渡到高家堰一带几十里没人烟。我们在沙滩上运粮,路过的村落里都没有男人。上次批范时捷的密折,朕还特意问,那些过水河田,如今开垦没有。范时捷说经过洪水的田最肥,早已垦了,为划地界子还出了几件人命官司。李卫,萧家渡口北边还有几万顷淤地,听说你下令不让开垦,是为什么?”李卫一门心思要引着雍正说上乔引娣,然后三个人一齐谏劝他把人归还允禵,消弭兄弟之间这个缝隙,但雍正却把话题引到政务上,只好躬身答道:“是。尹继善想发卖那三万二干顷地,是奴才拦住了。如今江苏的地多,再垦田贪多嚼不烂,眼见黄河已经归道,河堤修治好了,有钱主儿趁便宜买地,其实只是霸着不种。奴才想,与其叫这些土财主霸着,何如政府掌握?如今一亩只能卖到七两,康熙三十年那地一亩五十多两,到康熙四十年,一亩有的卖到二百多呢!奴才想等个好价钱,多卖几百万银子,也能办点大事。皇上要觉得不妥,奴才处置了就是。”雍正笑道:“你这是替朝廷理财。很好,没什么不妥的。不过,事先要是奏朕知道了,闲话也就没有了。”

        坐在雍正旁边的允祥一笑说道:“这事李卫跟臣弟说过,想着过几年卖个大价钱,在南京给主子修个行宫。他盼着主子南巡呢!”张廷玉也不能不服李卫治事精明,在旁笑着叹道:“天下督抚都能像李卫田文镜一样,朝廷在财政上省多少心!”

        “朕心中三件大事,一是火耗归公,二是士民一体当差,三是云南改土归流。”雍正端端正正坐着,淡淡说道,“现在一个是李卫,一个是田文镜,江苏和河南已经试行,其余各省没有推开,一来是年羹尧隆科多乱政,四处插手,二来这两省还没见到好处,一时还不能发明诏。杨名时来京时谈了谈,这三件事他竟一件也不赞同。但他在贵州办差办得不错,朕和他有约,七年不动他的总督兼巡抚位置。杨名时是个清官,他靠人品作官,李卫田文镜也是清官,却是靠制度刷新政治。朕想,暂时各行其是也好,内地这两件事办不下来,改土归流也一时上不了台面,等七年约满再说改土归流——那是苗瑶杂居之地,一不留心就要出大乱子的。”

        张廷玉听着雍正雄心勃勃的计划也有些兴奋,但毕竟是当了近三十年宰相的人,兴奋的火花一闪,接着就想到了困难。他不抽烟,只把玩着五冬六夏从不离身的一把湘妃竹扇,沉吟良久才道:“火耗归公发养廉银,损了官员收项,士民一体当差纳粮,又损富益贫。自祖龙到今多少皇帝,这是第一篇吏治真文章。作好了,皇上也是千古一帝,但掣肘的又何其多,办起来又千丝万缕,何其的难!”雍正面无表情,许久才道:“要没有难处,别人早办了。还轮得到朕?别说朝廷里外上下,就是宗室国戚,朕的兄弟子侄,不赞同的也居多。朕心里清清楚楚它的难。但这事和你们反复谈过,这些事越往后拖,留给子孙,他们越难办。朕不作圣祖之后的庸主,你们也不要作庸臣。就算是‘兴头’里,谁阻了朕这个兴头……最亲的人也难逃朕大义灭亲!”说罢将奶子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此时连和尚晚课也已经结束,深邃的古刹里一片寂静,暗夜中只听窗外微啸的西北风掠房而过,和无尽的大雪片片落地的沙沙声。

        “皇上宏图远谋人所难及。”不知过了多久,允祥才幽幽地说道,他的声音很低,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我们兄弟二十四个,早夭了四个,还有二十个。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要是八哥十四弟他们能……那该多好!平心而论,他们也都不是无能之辈啊……”李卫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揣摩到是为乔引娣的事谏讽皇帝,“此刻,提出来真是火候,十三爷真是个角色!”他心里暗自叫劲儿,却不肯再插话,只竖起耳朵等着雍正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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