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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巡河防风雪会故交 论政治歧道天津桥

        李绂当晚就住了罗镇邦书房里。他有个失眠的症候,夜里吃了酒,又有心事,辗转反侧直到四更时分才蒙眬睡着,醒来觉得身上奇冷,原来因为炉子太热,蹬翻了被子。看天色时,窗纸却是通明透亮,李绂一披衣翻身而起,洗涮干净推门出来,一股寒风卷着雪片立即扑面而来,激得他倒噎了一口气——原来昨晚后半夜落了雪。隔壁侍候的是罗镇邦的两个家人,听见动静忙过来请安。李绂笑道:“生受贵纲纪了,我的那两个皮猴子呢?”

        “他们岁数都小着呢,贪睡。”那个年长一点的长随笑道,“制台别瞧天,这雪下起来了,房顶都白了一层,映着屋里亮,其实还早呢!我们老爷刚过来了一趟,吩咐了我们,天儿冷,制台要是冷,要什么添换衣裳只管说,一时早点就送过来。今个儿下雪,爷要是没兴头,就再歇几趟,坐了轿才敢去呢!”李绂道:“我最爱雪天,也不坐什么轿子。去龙门伊阙只有五十里,雇头毛驴,叫他们两个跟上就是。镇邦是有公事的人,也不必陪——都是老朋友,谁也不要拘泥谁。”那长随忙答应道:“是!不过老爷说了,他一定要陪。夜来田制台到了洛阳,天不明就叫了他去驿馆,要看洛河河工。罗老爷说,请制台爷耐心等他,不到午时他就下来,什么事也误不了的。”

        田文镜来了?李绂怔了一下,笑道:“这可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田抑光来,我岂有不见之理?他们不是去了洛河么?我今儿不去龙门了,一处踏雪寻梅,不亦乐乎!……给我备一乘轿,到洛河河工上去。”“轿子有,就是我们老爷家常坐的。”长随赔笑道,“我们爷说的意思,田制台知道您来洛阳,一定过来叙话的。老爷就不再劳动了。”李绂略一思索,说道:“备轿吧,还是我去。”

        知府衙门离洛河很近,李绂坐了轿子过了西关外向南,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隔轿子便见白茫茫一片荒滩,远处乱羽纷纷的雪花中横亘着一条冻得镜面一样的大河。李绂指着路东一座破败不堪的大庙问跟轿的长随:“好大一座庙,是谁的香火?”“是周公庙。”长随踩着一步一滑的路说道,“破落多年了,我小时候它就这个模样。”李绂便不再言语,眼见远处大堤旁落着几乘大官轿,堤上几个人站在寒风里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料必就是罗镇邦一干人。李绂不等到堤根便命住轿,呵腰下来,徐步上堤,果然见是田文镜,带着一群师爷和省里司道官员在巡视河堤。因众人都不留心,李绂也不忙着厮见,悄悄儿随着众人走,瞥眼看田文镜时,仍是上次进京见面时那副模样,只是头发已将全白,干筋猴瘦的身躯在河堤上,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了,穿着锦鸡补服,起花珊瑚顶子后细长的辫子被风抛起老高,颏下的胡须上也全都是冰。

        “镇邦,”田文镜眉头紧皱,指着散乱在堤内的方条石头说道,“你办事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这些条石,上次钱度师爷来,说还有几千方码得整整齐齐的。冬天上不去河工,你就不能派几个民夫看守着?都叫老百姓弄回去垒墙打石槽了!那石头是银子买的,要是你自己的,你舍得这么糟蹋?”罗镇邦一边陪着走,口中连连称是,又道:“这里边有个过节儿,府学大成殿前头月台坍了,还有明伦堂和东院墙也都要修葺,几个府学教授训导住的房子也都要修一修。王翰林上次来看,说不像话。我说府里实在没有这笔钱,他们说冬天不施工,洛河滩闹着那么多的条石,先挪过来用用不妨的。省里张学台也下札子叫办。卑职就让他们先挪用了,到春暖开工时——”“春暖花开?”田文镜刻板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说道,“三月有桃花汛,五月有菜花汛,临时筹措,来得及?”

        他这一说,众人便都闷住。田文镜心境似乎很烦躁,一时疾走不语,一时又站着沉吟。他也真不怕辛苦麻烦,有时还亲自到溜滑的堤腰,用石头敲击河堤,敲到有空洞处,不言声上堤来,狠狠把手中石头一扔,“这修的什么堤,嗯?!要查查有没有克扣河工银子的事!”又指着堤外长满了荒草野蒿的滩,说道:“这块地少说也有十万亩吧?皇上多少次明颁诏谕垦荒,你们竟是聋子瞎子!洛阳城里那么多吃闲饭的,这边的地却荒着——老罗你看,从洛河那上游建一座闸,引出水来,这是旱涝保收的肥田!”他拍着手上渐渐干了的泥土,冷冷说道:“限你明年,全给我垦出来!”罗镇邦带的一群洛阳府县官,闷声不响地听这位刚愎急躁的总督大人训斥,个个垂头咽唾沫,人人脸色阴沉。罗镇邦苦笑道:“大人,这块地是荒了,可都是有主的地,不然我早垦了它了。今儿看不仔细,下滩走走就知道了,里头都是坟园儿,一个祖茔四周的地界都清清楚楚。这是私地,官府殚实无能为力……”

        “唔。”田文镜吁了一口气,仿佛于心不甘地又望了望那片荒滩,“是私地?”他思索着,一时没说话。此时风雪更大了,团团片片的碎玉琼花在广袤无垠的河滩上淆淆乱乱、混混噩噩,时而像狂浪飞溅,时而又似疾箭一样卷地而起扑面而来,有的又卷成雪柱儿旋舞,肆无忌惮地互相追逐着……李绂此时已浑身上下雪人儿一般,见田文镜兀自瞪着眼挺身站着,目光下抡着搜剔下头官员的毛病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因在田文镜身后一笑,说道:“抑光,你好勤政。不愧模范!”田文镜回过头来,盯了半日才看出是李绂,正笑吟吟对自己长揖,忙也还揖,脸上绽出笑来,“原来是巨来公!方才镇邦说你来,打算看完这段河工就去拜望的,你怎么就来了!”又嗔着罗镇邦,“李制台是客,上堤也不告诉我一声!”罗镇邦只得干笑着解释。

        李绂和田文镜并肩走了一段,谈了自己离开武昌的情形,田文镜也十分亲切,一路走,问道:“听说你不带家眷到任,为什么?”李绂漫不经心地说道:“太麻烦了,一年三四次回北京,见面尽容易的,何必带到任上?上回在襄阳遇到一个去宜昌上任的县官,除了他太太,姨太太,七大妗子八大姨,三姑六婆,师爷书办加起来足有六七十个,我当时就撤了他的差。宜昌就那么小块地方,你带了这么多的牛鬼蛇神,刮地皮天高三尺!我看熙朝不少贪官,原本也不是坏人,他不伸手,当不得婆娘爱小,背后接人家的东西,一来二去也就上了船。”田文镜“扑哧”一笑,说道:“你回直隶当总督,家就在北京,难道把她们遣返原籍?”李绂道:“北京不一样,外头是个西瓜,到北京就成了芝麻,上头六部九卿,科道御史下死眼盯着,朝廷御辇之下,家里就有几个不肖子弟,刁恶长随,也不得不收敛些。我其实不愿回北京,应不为怕这些事,在外头封疆,一切我说了算。到北京,想作贪官难,想作实事更难!”

        “唔,这个想头有意思。”田文镜很想说“那些‘牛鬼蛇神’都是火耗银子养着。火耗归公,官员凭俸禄和养廉银吃饭,谁还带那么多吃客”,话到唇边却改了口,“可惜的是天下官不尽这样想,也是枉然呐!”李绂笑道:“不要鼓吹你的‘养廉银’了。今儿不谈这个——你看这雪,下得真好,要在苏杭,有梅花点缀着该有多好!”田文镜望着堤下,洛河两岸已落了不到三寸厚,已是一片皑皑茫茫,河对岸沙滩一片连亘的白杨,在丢絮扯棉的落雪中灰蒙蒙的,景物都不甚清晰。只河面冰上留不住雪,烟雾一样被风扫得荡来荡去。许久,田文镜道:“河南有谚,‘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我宁愿这雪是棉花呢——这种天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招手叫过罗镇邦,吩咐道:“我带来的人,请钱师爷留下,其余的回去。河南府,这里的镇台衙门的人也回去。不过不能歇息,知会各县,看有没有雪压倒房子的,断炊的,从县库里周济一下。有些讨饭的这种日子难过,叫里甲长关照在庙里安置。两条:一不许冻饿死人;二,谁敢从这里头克扣,吃一口,我田文镜叫他吐三升!”

        “扎!”

        罗镇邦答应一声,忙到后边吩咐,那起子官员戈什哈马弁轿夫巴不得这一声,跌跌撞撞下堤呼仆觅轿,顷刻便如鸟兽散。罗镇邦带着一个矮个子黑瘦中年人赶到他们面前,田文镜笑指着那个中年人道:“钱度——我衙里的钱师爷——见见李大人。”李绂见钱度虽然短小,更透着精悍之气,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一望可知也是个不安分人,心里厌憎,却挽住了钱度道:“老头子别这样,请教你时多着呢!”钱度笑嘻嘻道:“巨来大人清名满天下。我学生是久仰了的呢!今儿天津桥畔风雪相会,学生缘分不浅。”说完,轻轻向堤下招了招手,早有一个戈什哈三纵两跳上堤来,怀中却抱着一大堆蓑衣,抖开来正好四件。钱度又道:“这个天儿,里头皮袍也冻煞!我叫他们到附近百姓家借了几件蓑衣,不为避雪,只图个挡风,雪中蓑笠而行,也助些雅兴么!”本来有些沉闷的气氛经他这么一搅和,顿时松快起来。

        “天津桥我久闻其名,就在这里不成?”李绂和众人抖落了身上的雪,披上厚厚实实的蓑衣,果然觉得挡风,因笑着问罗镇邦:“桥离这里有多远?”罗镇邦一笑,用手遥指洛河对岸,说道:“那片小杨树林子北边,沙滩上就是。其实极不出眼的一座拱亭小桥,名气却大。文人墨客春秋两季时常到这里会文,平时也不大有人来。”李绂这才知道洛阳这座名满天下的“天津桥”并不横跨洛河,而是废置在洛河滩上的一处名胜。李绂见田文镜仍在出神,便笑道:“还在想你的‘棉花’?你这么当官,一多半得累死。咱们到天津桥看看去!”田文镜一笑,说道:“来洛阳五次了,不是河工就是垦田,哪处名胜也没看过,雅兴都没了。按说这样的天儿,这么开阔的河景,很该有点诗思的,如今我是出不了这个风头了。”

        于是四个人颤巍巍下河堤拥雪而行。穿过一道沙滩,临河而立,更觉雪花迷离,天地混茫。李绂看着碧青如石的河面说道:“这里的水恐怕很深的吧,我小时候踩破冰落过水,至今心有余悸。走这样的河面,真是小心惴惴,如临深渊。”罗镇邦笑道:“不妨事的,你们看,这上头隐隐约约还有大车印。原来说李制台要去看伊阙,我叫人试过多少遍了。你两个封疆大吏,要在我河南府出了事,恐怕万岁要殉了我罗镇邦呢!不过水深倒也是真的,夏天航船吃水吃到六尺也畅通无阻。去年李又玠(李卫字)去陕西打这里过,在洛阳城南安澜楼吃酒,天水一色,沙鸥成阵,也不亚江南风光。当地几个名流还写了不少诗呢!”

        “又玠吟诗了?”李绂问道。

        “他懂个屁诗。”田文镜道,“他就会卧底线听墙根儿捉贼!”

        钱度小心翼翼走着,凑趣儿笑道:“李大人墨水儿不多,心思灵动,天生的聪明人。不过偶尔也作诗的。嗯……前年我去金陵出差,范时捷方伯是我府试发科的房师,去拜望他,刚凑上他请又玠公、继善公去燕子矶览江楼吃酒,大家一处联诗。继善公起句‘江天共一楼’,范老师是‘风清送春秋’。我见又玠大人抓耳搔腮想不上来,也替递了一句‘雁鱼随水去’——原想给他多想一会儿,不料说完他还是攒眉沉思,范老师和他极随便的,说:‘你这穷叫花子作什么诗?我替了你吧?’又玠公突然眼一亮,指着远处江面说,‘范大舅子甭多嘴,我也有诗了。你们看,那两个渔翁搅了鱼网,在船上揪打,我的诗句是“两个渔翁揪打”!’”

        “这是五言诗,”罗镇邦摇头道,“又玠公怎么弄出六个字来?”钱度忍笑道:“晚生也是这么说,‘这是五言诗,大人可以把“打”字删去。也就叶韵了。’李大人高兴极了,按着我肩头说:‘日你娘好好的搞!就是“两个渔翁揪”——这诗真正妙极!’尹抚台说,‘你这句诗无论如何谈不上“妙极”!科场上要弄出这种句子,就该打了。’又玠公一愣,指着我说:‘我诗里头有个“打”字,他硬叫我删了么!’”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罗镇邦一个不留神一屁股跌坐到冰上滑出老远去。李绂猛地想起上次自己参劾李卫“不学无术”的折子,和这个田文镜比,李卫总算还对文人客气谦恭。田文镜倒是读书人,却一味和读书人过不去,思量着脸上已是没了笑容。说话间天津桥已到,李绂端详着,只见这桥正南正北对着洛阳城,长可五六丈,高约两丈余,是一座很普通的玉带拱桥,桥上面矗着一座亭子却十分玲珑。四个人缓缓踏雪踱着,先到桥上远眺,但亭子里风像刀子似地,分外冷,又下桥到南边。

        “这边有桥挡风,连雪也没有,倒暖和些,”李绂笑道,“——这座桥桥座儿像唐时风格,上边的亭子死板,是前明格调——为什么叫‘天津桥’呢?”罗镇邦道:“洛阳为九朝古都,唐时各地秀才进京赶考,都从这桥上过,犹如青云路口,所以名为‘天津桥’。”李绂点点头,叹道:“一晃就是千百年,桥在,人呢?当时的秀才就是今天的举人了,也不作八股文,真是享福啊!看这桥,唐时洛水也并不大嘛!”

        李绂的话虽不多,却不自觉间刺了田文镜。谁都知道他是三赶京试落榜,过不去“天津桥”的落魄“秀才”,纳捐拔贡选出的官。众人便都不敢回话。田文镜却似不在意,吊着嘴角笑了笑,说道:“洛阳共有四条河,伊、洛、瀍、涧,过去是分注入黄河的,后来伊河改道和洛河相并——是宋代陈康为通舟楫凿通了——洛河才有今天这个规模。陈康不是进士,没有跳过龙门,可他这么一办,天津桥也就不实用了。”李绂自知失言,脸一红没言声。田文镜兀立雪中,望着北岸灰暗阴沉的洛阳城,许久才道:“镇邦,我明天去看涧河入黄河口工程,然后沿黄河北岸查看着回开封,你别介意我发作了你那许多。你办事还是认真的,毛病儿应我推一推,你才动一动。听下头的调唆,指着我们同年从省里藩库里挤银子。告诉你,洛阳商贾富甲天下,这里挂千顷牌的大绅士是全省最多的,要从他们身上打主意。省里的银子也不是我田文镜的,一条黄河要花多少,你连想都想不出!还有春荒赈济种粮口粮,那不都是银子?这些富户拥产坐吃,没有朝廷花钱办这些事,他们安生得了么?他是铁公鸡,你要有钢钳子拔毛!不要手软——这是为他们好。理喻不通,只好跟他不客气了。”李绂在旁听着,这些话没有一句入耳的。谁富,就用“钢钳子”拔毛,那叫劫贼勾当!堂皇国家取财有制度,怎么能乱来?但田文镜又是秉承雍正意旨,就有一车话也只能到北京见皇帝去说。李绂原想田文镜总要在洛阳盘桓三五日,自己趁空好好和他聊聊,听说明天就走,不禁一怔,想了想,说道:“文镜,我想借一步和你说句话。”说着将手一让,二人便离开了天津桥,沿洛河岸向东漫步。

        此刻风小了些,洛河河面冰上已盖了半寸厚的雪,映着对面灰暗的石堤,片片白羽无休无止地落着,冻河两岸除了落雪的沙沙声一片寂静。许久,李绂才道:

        “抑光。”

        “唔。”

        “你是一心要作名臣,太辛苦了。”

        “你说对了一半。”田文镜无声透了一口气,“我一半心思想当名臣,更有一半是要报皇上的恩。不辛苦不成,周公吐哺才能天下归心。”

        李绂叹息了一声。田文镜说的是实话。他一个二十年的穷部郎京官,熬资格熬出了个六品,雍正元年出差陕西宣旨,归途擅自动用钦差关防清查山西藩库亏空,一举扳倒“天下第一巡抚”诺敏,三四年间开府建牙升任到总督,居然一方诸侯,全靠了雍正一力支持,他也只有累死才能报得这份“圣恩”。许久,李绂才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不过有一言骨鲠在喉,想劝劝抑光兄。”

        “什么?”

        “待读书人好点,还有缙绅。”李绂道,“这是国家元气所在。”田文镜站住了脚,盯着李绂,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温存:“当然他们是‘国家元气’。但元气太旺了,阳盛阴衰,不也是国家之病?火太大,就要泄一泄。拔他们的毛是为利天下,从根上说于他们有利无害。这些短视眼,只顾眼前之利,忘却前车之辙,不可怕么?你看,这个洛阳,前明是福王的藩地,洛阳近熟之田都是这个酒肉王爷的,舍不得拿出一点来周济穷人,奖励将士。城破家亡,堆山积海的金银全送了李自成作军饷!你要读读福王的诗,看看他的画,那何尝不是第一流的漂亮文人!”“我没有说你不要读书人。”李绂尽量按捺着自己心中的火,徐徐说道:“士大夫家脸面重于性命,就如你我下野,被官府撵了来这里筑河堤,背石头,填灰浆,这是国家优遇士人?邓州裴家营裴晓易,做过两年知府的清官,他死了,只剩下孤儿寡母五口,被撵到瑞河修桥出土,那是封过诰命的人,忍这样的羞辱,受得了么?熙朝没有实行养廉制度,我听说一个知府你每年给五千两养廉银,可裴晓易他没拿这笔钱!倒是贪官们平日聚敛,他们不怕你这个‘官绅一体当差’。抑光,这么作太寒士学读书人的心呐!”

        田文镜走着,一阵风裹着雪片迎面扑来,激得浑身一个寒颤,他定了定神,说道:“裴王氏自尽的案子我知道,皇上也有手批,要加意抚孤。但作这样的事,从来没有万安万全的,读书人作官是为天下为社稷,不是为自己谋私利。所以出官差并不是什么丢人事,出不起官差银子的士绅人家毕竟是少数,可以再想法子优恤。但士人乡宦不出官差,时日久了害处不可胜言。”

        “其实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折子我都拜读了。我觉得有点杞人之忧。”

        “你的折子我也拜读了,四平八稳,”田文镜眯着眼,无所谓地说道,“如今朝野上下,参劾我的文章百几十封,有分量的不多。”

        “揠苗助长,恐怕要事与愿违。”

        “琴瑟不调,当然要改弦更张。”

        说到这里,两个人站住,忽然同时大笑——原来二人剑拔弩张唇枪舌剑中无意对了一副联语。站在天津桥边的罗镇邦瞧见了,笑着对钱度道:“都说田李二人势同水火,我看他们谈得满投机嘛!”钱度摇摇头,说道:“你不知道这些大人,哭未必是悲,笑未必是喜,他们这些人大事才能动真情,小事是不动真情的。你见这范时捷么?说是马陵峪范总兵的本家,连皇上都顶得一愣一愣的。上回去南京,他属下一个计财局堂官就开他的玩笑,说上衙路上碰到两个小孩子,互相骂对方是乌龟,百般调解不开,范老总说,‘这有什么调解不开的,你告诉他们,小孩子哪有“乌龟”?只有大人才能当“乌龟”的!’那堂官说,‘这个话是大人说的,卑职不敢说。’……范老师也只笑骂了一句,下来该怎么办事就怎么办,像我们这位——”他用嘴努了努田文镜,“你在他跟前龇龇牙儿,他就能把你轰出书房。到该办正经事,仍旧叫你进来,和颜悦色地布置。”

        “说归说笑归笑,”罗镇邦笑道,“陕州金寡妇一案,田制台驳了,这后头有什么文章?这个案子涉及缙绅富商。洛阳这些秀才们群情汹汹,要赴京告状。弄不好出了罢考的事,就叼登得大了。你晓得金生一是河南府文人座首,人死了,魂还在呀!”钱度道:“这是毕师爷手里的事。金寡妇索债不遂,自尽在蔡家驹门前是雷雨夜里的事。毕师爷到陕州亲自查访,金寡妇平日二门不出,最是羸弱的个女人,没有仇人,没别的因果,主张动严刑严鞠。蔡家驹不知从哪里请了个刁笔,辩状反诘:‘八尺门高,一女何能独缢?三更雨甚,两足何以无泥?’田制台说这驳得有理,所以发回来叫你重审的。”罗镇邦皱眉道:“这锅饭做夹生了。你看该怎么办?”

        钱度只一笑,没言声。罗镇邦忙从怀里取出一张?99lib.银票塞到他手里,说道:“金家确实冤,凑了点银子来打点,这个案子翻过来才能有点意思。”钱度也就老实不客气收了,问道:“原被告两造人都提到洛阳了?”

        “提到了,”罗镇邦道,“我叫发审房过了几堂,两下里都咬得很紧,得有个办法,一堂审定了这案。”钱度笑道:“我有办法,可以不动刑办下来,替金氏讨这个公道,你可得谢我!”罗镇邦笑道:“那是自然的,金寡妇的侄儿说,只要能出这口气,倾家荡产也情愿的。如今不许私收火耗,也就这些事上能补益些了。”

        钱度凑近罗镇邦,望着远处河岸上的田文镜和李绂,说道:“这事明摆的,是蔡家的人给金寡妇换了鞋。把那些女佣们分头隔开,验她们的脚,谁穿那双鞋合适,就连她和丈夫一起送大牢。回头再审姓蔡的——这件事串供是肯定的。就因为串供,知道的人就多了。你一个一个手不留情押她们大牢里,管情有人支撑不住招了。破了口儿,谁也堵不住了。”罗镇邦笑道:“你这钱粮师爷,刑名也不含糊嘛!”钱度眨巴着眼睛笑道:“两个制台那边谈得亲切,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边捣鬼呢!”

        但李绂和田文镜已经谈崩了。

        “抑光,我没有干预你河南政务,交友之道规之以义么!”李绂按捺着一脑门子火,尽量温言细语说道,“你我毕竟是乡试同年嘛!”田文镜哼地冷笑一声,说道:“你指手划脚,像是孔圣人派你来教训我。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我比你大着十几岁,我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觉得你在湖北那套办法好,偏是你的藩司私吞了库银。我做得不好,可我河南没有贪官!你是进士,你有你的进士同年,文镜可高攀不上。”

        一声轻微的凌响,李绂轻捷地闪了一步,说道:“我一点也不想得罪你,是推心置腹劝你,你一味猛做,不宽恤,怕要弄出事的。官府统着士绅,士绅管着百姓。你是在整治官府的耳目爪牙呀!刷新吏治,就像走这冰河面一样,一步一留神还来不及呢!”

        “狐疑。”

        “什么?”

        “我说你狐疑。”田文镜冷冷说道,“狐狸在冰上走,走几步听听,有一声凌响,就吓得倒退三步!你看——”他轻轻跺了跺脚。“这里都冻实了,根本没事!”

        李绂腾地红了脸。他再也忍不住了:“我倒一味尽让,你竟如此瞧不起人!作了官荼毒这些读书人!言利之臣——你是个小人,我要具本参你!”

        “悉听尊便。”田文镜身子稍微晃晃,头也不回便往北岸回去。李绂也择路踏冰过河。

        天津桥边钱罗二人正说得热闹,见他们两个忽然分道,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钱度忙去追田文镜,罗镇邦便赶着李绂,喘吁吁问道:“好好儿的说话,怎么变出这模样儿?”

        “我明天就走。”

        “不是说还要——”

        “这里铜臭味太重!”

        钱度在这边问田文镜:“东翁,李制台怎么了?你们不是说得很投机的么?”

        “呸!”田文镜啐了一口,“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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