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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论朋党明堂起纷争 弹幸臣允禩闹龙庭

        雍正按照和军机处商定的议题侃侃而言,讲得十分平静沉着,先说了圣祖“名为守成,实为创业”艰难竭厥的六十一年。疆域之广大,人民之众多,政治之修明,生业之繁荣自开辟以来,为历代君主所无。接着讲天下官员于圣祖晚年倦勤之时“结党怀奸、夤缘请托、欺罔蒙蔽、阳奉阴违、假公济私、面从背非”种种劣迹渐起,以致于贪风日炽,赋捐不平,诉讼不公,都来自于“吏治不清”这个根本上。只有“将唐宋元明积染之习尽行洗濯,则天下方能永享太平”。他用了近一顿饭的时辰,不惮其详地介绍了李卫田文镜的“火耗归公”、“官绅一体纳粮”、“摊丁税入田赋”,又讲了鄂尔泰提任广西巡抚,不避怨嫌,推行改土归流卓有成效,称赞他集“公忠”为一身,可以与李卫、田文镜并称为“三大模范”。所谓雍正的改元新政,改土归流也被纳入主要国策之中。

        十四阿哥允禵的座位安排在怡亲王允祥和庄亲王允禄之间。看着这个一母同胞的四哥高坐在龙椅上款款言政从容不迫,他心里真是百味俱全。当初夺嫡逐鹿,雍正是最没有指望的一个琐碎刻薄阿哥。上天是怎么安排的,偏偏让这样一个人登极称孤道寡!想到被雍正生生从身边夺走的引娣,他心里针刺一般痛楚了一下,用闪烁着火焰的目光睨视雍正一眼;又想到身边三哥多天来苦口婆心劝说,话中央话地讲说允禩等人要破釜沉舟,恢复八王议政旧制,一切都要静中待命,宁为渔翁不为鹬蚌的至理名言。允禵悄悄舒了一口气,等着廉亲王发难。他料想,雍正必定要讲“旗务整顿”,廉亲王必是要抓住这个题目翻脸摊牌……一边思量,又偷看一眼南坐着的允禩。允禩却是毫无表情,只身子直矗着不向后靠,两手紧握着椅把手,听得出心里的紧张和不安。正胡思乱想间,听座中雍正口风一转说道:

        “举凡上边说的,新政役大投艰,必须君臣文武一德一心方能期有成效。这里,朕还想说说‘朋党’。朋友也是五伦之一,往来交际也是人之常情。但人臣之间缘分相投交往过从得好,只可对平日私事。至于朝廷公事,那就要讲究‘秉公持正’,不能把党援之私掺和进去。”他瞥一眼屏风下坐的兄弟和外藩诸王,平静地继续说道,“朕自即位,在乾清门,养心殿听政,即面谕诸王文武大臣,要以‘朋党’为戒,圣祖仁皇帝也再三训诲廷臣。这是老话题,今日重提,就是因为朋党之风没有除尽!朕为天子,用人加恩,其实也有不当之处,只可本日月经天之义,时时自慎自警,而臣工们也要三省其身。不是他一党的就攻讦,罚一人,是他一党的就庇护——那么臣工吏员的荣辱就和赏罚不相干,只与是其党或非其党相联了。那么,君父呢?国法呢?这个事情重体大,你们须扪心自问,不可阳奉阴违,以致欺君罔上,悖理违天。不要以为朕怀恩宽大存了幸心,不要以为‘罪不加众’就肆无忌惮。至于国法,朕虽欲宽大,奈何上头还有天理呢!”

        说到这里,雍正舒了一口气,端起奶子杯,满殿鸦雀无声,只听得他啜吸的微响。良久,雍正才放下杯,因见屏风下鄂尔泰和张廷玉不住地递眼色,又道:“不但吏治,旗务也要大加整顿,这是屡降明诏天下皆知的事。奉天诸王今天也来朝会,会议完了,朕还要专门安排细务。因为今天说的几条大政,都关于大清气运国脉,平时听下头有不少的议论,今天叫你们来,不是听听而已,有什么好的条陈建议,不妨当廷直奏;言者无罪,朕虚己纳谏择善而从。若是朝会不言,背地里嚼舌根打横炮,误国误君,朕只有用欺君之罪办他了!”他嘴角微吊,按着奶子杯,点漆一样的目光凝视着全场,说不清是怒是喜。许久,又问了一句。

        没有人说话。

        雍正站起身来,正要吩咐散朝,突然刑部班中有人高声道:

        “臣有要奏的事!”

        居然真的有人敢在这种场合作仗马之鸣!

        本来跪得两膝酸疼,听得双耳嗡嗡的文武大员们都是身上一颤,角落上的小吏们不禁伸直了脖子向御座左前方张望。霎时,殿中气氛紧张起来。雍正向跪在前头的刑部尚书夏明滔看了看,问道:“是谁要奏事?”“是——”夏明滔脸如死灰,连连叩头,语不成声地说道:“是刑部员外郎臣陈学海。”

        “陈学海。”雍正和蔼地说道,“你跪到前面来奏!”

        在众目睽睽下,一个身材微胖,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白色玻璃顶子,侧身膝行穿过前面几个部院长官直到御座前,叩头道:“臣刑部员外郎陈学海!”

        “你有什么要奏的?”

        “田文镜乃是奸邪小人,方才万岁表彰他为模范督抚,”陈学海连连叩头,“皇上信任这样的误国害民小人,诚所谓雍正新政役大投艰,岂能期之必成?”

        允禩见雍正今天摆的这个阵势,原已觉得气馁,没想到自己安排的湖广布政使勒丰没有发难,却先跳出来一个陈学海。他兴奋得呼吸都变得有点急促,强按捺了激动的心情,用目光寻找着勒丰。

        “这说的是田文镜的私德。”雍正不安地注视了一下已有些骚动的会场,说道,“就朕说的几项国策,你有什么条陈?”话音刚落,下面有人高声道:“奴才勒丰有要奏的事!”雍正抬头看了看,说道:“你也跪上来!”

        “扎!”

        在瞠目结舌的人众之中,勒丰跪了上来,伏首叩头。陈学海连连叩头道:“私德不淑,何来的公义?求皇上圣聪明查!田文镜在河南垦荒,垦得饥民四处流散,他实行‘官绅一体当差’,已有河南学政申报,士子要罢考,河南官场有口号说:‘田抑光,如虎狼,强征赋,硬开荒。小户走四方,大户心惶惶。’这样应该投畀豺虎的酷吏,何得为天下表率?”勒丰膝行一步,也叩头道:“陈学海所奏句句是实。奴才湖广和河南比邻,前曾有奏本,外省饥民流入湖广,奏旨在汉阳三镇设粥场。奴才亲自查看询问,饥民中十个里有九个是河南人。田文镜去岁报的是丰收,而且有嘉禾祥瑞为凭。他这么作,难逃欺君之罪!”

        田文镜自雍正元年在山西省大闹一场(见拙著《雍正皇帝·雕弓天狼》)获雍正赏识,以一个六品京堂骤迁巡抚、总督,朝臣、外省官员没有几个服气的。此刻见有人开了第一炮,会场上立时沸沸扬扬交头接耳,就有几个跃跃欲试的。张廷玉作了几十年宰相,从来还没遇到这种场面。他看看身边不动声色的允禩,心知这位不安分的王爷正在打主意,又见雍正似乎没有留心,心里不禁一慌,遂站起身来,却不言语,只用冷峻严厉的目光向会场各个角落扫去。他是熙朝老相臣,威望既高,门生故吏也极多,都是身居要津的大员,在他目光的威慑下,会场气氛安静了不少。

        允禩和允禟迅速对望一眼,都知道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从田文镜的事扒开豁口,雍正的新政本来就伤及不少高官显贵,今日一个朝会蜂拥而起,当场提出“八王议政”,众怒难犯,不怕雍正不服软儿。接下来的连锁儿反应简直令人心花怒放!允禩咬着牙,心一横,仇恨的目光直射雍正,两手紧攥着椅扶手轻咳一声。早已等得心痒难耐的东亲王永信应声而起,倏地立起身来,大声道:“臣王有本要奏!”

        “是你?!”雍正刀子般的目光扫了过来,“你上前头跪了,一个一个说!”

        永信刹那间似乎胆怯了一下,但话已出口,绝无转还余地,几步跨到御座前长跪在地,果亲王和简亲王眼见如此势头,也都立起身来,大声道:“臣王有本要奏!”张廷玉见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会场又骚动起来,真的急了,一拍椅背站起来,向雍正说道:“皇上,不可一次接见多了,讲话也不清爽。”

        “嗯。”雍正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他脑子里“嗡”地一声,血立刻涌了上脸,对张廷玉笑道:“衡臣说的是。”他用最大的毅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心里已经慌乱得突突乱跳,两条小腿也痉挛得微微颤抖。方苞见这情形,不言声离位,向允祥坐处悄声耳语几句。允祥不安地看了看身边的允禵,说声“方便”起身离座。出了殿门,便见上书房那边图里琛一路小跑而来,也不及行礼,问道:“十三爷,听说里头闹起来了?”

        “火速给我调一棚羽林军!”

        “扎!”

        “慢!”

        允祥眼中闪着狠毒的光,一字一板说道:“听我的号令,我叫拿谁就拿谁,不要犯嘀咕!”

        “是!”

        “扎!”

        允祥返回身来,殿中已是乱糟糟的一片声响。允禩已经亲自出马,戟指指着张廷玉,大声喝斥:“张廷玉你要挟权乱政?皇上说今儿言者无罪,你为什么指着说十四爷身子骨儿欠安,请十四爷和三爷回府去?你忘记了你的身份!你充其量不过是我们满洲人一条狗,跟了个主子就有这副嘴脸!”御座上的雍正立制压制允禩,“廉亲王,你是犯了疯病。张廷玉乃是先帝老臣,社稷干城!听你话中的意思,满汉还有分别?”永信就在座中大叫道:“万岁!满汉何得无别?!列祖列宗八旗议政,里头有汉人么!?”诚诺立即响应:“对,东王说的对!八旗议政有什么不好?就请皇上这会训诲!”勒布托捋着胡须连连道:“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此时殿内多数人已成了木雕泥塑,僵跪在地直着脖子听王爷们与皇帝斗口。雍正脸色雪白,“砰”地据案而起,厉声道:“你们这样和朕说话,还有没有君臣名分?”一刹那间的静寂声中,突然礼部班中一个年轻的笔帖式站起身来,竟径自走到屏风前,对已经吓木了的允禄说道:“方才万岁爷训旨,明白指令旗主王爷们的旗务另作安排,不在这个朝会上议。请十六爷下令着诸王遵旨。”允禄忡怔间还没及说话,允禩突然问道:

        “你是谁?”

        “内务府笔帖式俞鸿图。”

        “六品官?”

        “七品。”

        允禩突然大笑,说道:“真正是乾坤倒置,连一个芝麻大的七品前程也在这殿宇上跳踉行威!”

        “我是奉旨随十六爷办理旗务整顿的官员。”俞鸿图的嗓子又清又亮,老鼠胡子骄傲地一翘一翘,“何况今日朝会,主子并没有说几品以下不许发言。你们有人违旨行事,我请庄亲王本主出来说话,有什么错?”雍正万没有想到微末小臣中竟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站在自己这边说话,用极为赏识的目光盯着这个貌不出众的小吏,说道:“俞鸿图,朕调你都察院,晋封御史!你不是‘小吏’了,放胆讲!”允禄此时头脑也清醒过来,说道:“鸿图有什么建议只管说。”俞鸿图道:“还是按万岁爷的令旨办事,旗务与政务分开。请诸位王爷安坐观礼,就有什么话也稍安毋躁。那边皇上该听谁的条陈奏议,由皇上自行安排。这样一轰而起,大殿里议题不一,各说各的,不是搅乱了场么?”

        允禄心里顿时理出头绪,遂起身对几个亲王一躬,说道:“请诸位凛遵朝廷规矩,安心坐下听会。”永信格格一笑,说道:“方才万岁也讲到八旗议政的事,可见不是不能商量。我们也是本着祖宗家法说话,并没有出格儿,庄亲王你凭什么拦着?”

        “整顿旗务只是雍正新政里的一条。”允禄说道,“并不是不议,皇上已经作过安排,我们应该遵旨办理。”“遵旨办理,皇上方才讲‘言者无罪’,”允禩不阴不阳说道,“既然这殿中挂着‘正大光明’的匾额,何必另找时辰?”

        “皇上并没有说诸位有罪。”俞鸿图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响彻大殿,“是否光明正大,天下人和自己心中有数。”

        允禩眼中出火,一拍案厉声喝道:“你狂妄!我府里三等奴才也比你大些,你就这么绰直站着和王爷们拌嘴?”

        “这是万岁爷的龙庭,不是八爷府上!我是万岁爷的命官,也不是八爷的奴才!”俞鸿图寸步不让,大声道,“八旗议政已经废止七十余年,圣祖爷废的,难道圣祖爷也会错误?八爷您口口声声‘八旗议政’,请问上三旗的旗主是谁?下五旗的旗主怎样诏革?您管的是哪一旗,旗下佐领、参佐、牛录、包衣都是谁,在哪里办差?恐怕除了我内务府,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八爷,虽然我在您跟前无礼,我没有犯上作乱的心。若论‘礼’上一字,是您和诸位王爷先在主子跟前无礼的,也没有在万岁爷跟前大声呵斥廷臣的。”

        允祥对这个俞鸿图真是感激到了万分。变起仓猝,他最怕的是图里琛到来之前这里已经局面大乱,尽管能镇平下去,但在这庄严的最高机枢之地,堂堂朝会上抓人拿人甚至杀人,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善后仍难。俞鸿图这么拼命一搅,争得了时间。眼见图里琛佩剑戎装已到殿口,允祥心里不禁一宽,起身直趋御座,向雍正低低说了几句,却步恭退下来。

        “没有想到横中生出枝节。”雍正的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勉强笑道,“请臣工退出天街外候旨。既然有人想议‘八王议政’的事,朕就先议这件事,议决了再叫你们进来。”他摆了摆手,又道:“暂且跪安!”

        张廷玉见廷臣们面面相觑,正要说话,鄂尔泰大声说道:“怎么?还不谢恩退下?”

        “谢……恩!”

        文武官员们参差不齐地说了一句,依旧在礼部指挥下脚步杂沓地退了出去。到了乾清宫丹墀之下,他们才惊异地发现,一千余名羽林军的军士荷戈持枪,杀气腾腾集中在东西配殿前面。想起方才激烈的廷争,一个个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大殿里只剩下雍正皇帝和方苞、张廷玉、允祥、鄂尔泰、允禄、弘时,还有另一方允禩、允禟、允禵、都罗、永信、诚诺和勒布托。看着战战兢兢鱼贯退出的文武朝臣,双方都在沉默。仇人日日相见,都还要装出笑脸;今日撕破了面皮,一个要灭此朝食,毕其功于一役,一个要鱼死网破,拼命一搏,都在可怕的沉寂中聚集着自己的力量。雍正见俞鸿图惶惑顾盼,似乎不知该怎么办,便笑道:“俞鸿图,你留一下。你的话没有说完嘛。”

        “我的话也没有讲完!”允禵大声道,“我不关心什么‘火耗’,什么‘当差’,也不想当什么鸟议政王。我只是憋气,我犯了什么王法,把我囚在东陵,死不死,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连个身边人都保护不住?我在西海打了胜仗!我不是万岁的同胞兄弟?本来,我听十六弟的劝告,朝会上不想说话的。那么多官员对你的新政不满,也想请你服从民意!”“民意?”方苞立刻反唇相讥,“十四爷过去管兵部,又出兵放马,回来后又在东陵读书。您是深居简出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您知道一郡之内多少田土,大业主占多少,小业主占多少么?您知道一任知府十万雪花银,都从哪里来?前明灭亡,李自成革命,不就因为地土兼并过甚,官员贪墨无度么?”鄂尔泰刚进军机处,全局大政还不熟悉,但允禵的情形他是知道的,他长跪在地,仰着脸不卑不亢接着方苞的话朗声说道:“先帝爷驾崩,十四爷大闹灵堂,太后重病,十四爷侍疾言语不谨,难道无罪?若是常人,这样的罪要发交刑部严议,万岁爷正是堇念兄弟情分,仅削去王爵,清十四爷守陵读书。这一片保全抚爱之心,十四爷为什么不能体贴?蔡怀玺汪景祺勾结十四爷身边人,图谋劫持十四爷造作大逆,万岁爷除首恶以外一概不问,将他们从十四爷身边遣散已是法外施恩。十四爷,您凭心想想,主子那不是仁至义尽?”

        允禩在旁见允禵被问得涨红了脸,欲言又止,虽也恨允禵来京不肯与自己通力合作,但此时此地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他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儒者风貌,大刺刺跷足而坐大声喝道:“十四爷和万岁说话,你们插什么口?”

        “今日言者无罪,允禩你何必如此浮躁?”朝臣们全部退出,雍正已经松了一口气,此刻这几个人跳踉放肆,他觉得很容易应付,早已定住了神。他的声调不高,口气却又刁又蛮:“你们不就指着乔引娣的事,想说朕一个‘淫昏暴虐’么?回头你们可以见见她,问一问朕有没有非礼之事!——还是开门见山的好。你们这样不顾身家性命地闹,是不是要弄什么‘八王议政’的玄虚?”

        允禵咬着下嘴唇,恶狠狠看着雍正,良久说道:“就算是的吧!那是列祖列宗的旧制,我们在朝会上光明正大地提出来,也算不上什么犯上作乱!皇上,您不是也有旨意,说‘八王议政’也不是不能提吗?”

        “朕几时说过这个话?”

        “你问允禄!”

        雍正狐疑又闪着火光的眸子盯向了允禄:“老十六,你——人都说你老实,你居然敢矫诏!”

        “臣弟哪里敢?”允禄原本坐得笔直的,顺势跪了下去,盯着弘时,期期艾艾说道:“三贝勒……三贝勒说的,是皇上的意思……”雍正浑身一颤,掉头死盯着弘时不语,弘时此时吓得心胆俱裂,“扑嗵”一声跪了下去,颤声说道:“儿子最是胆小,哪敢虚捏圣意害国乱政!必是十六叔误听了。儿子的意思,是说八王议政,皇上另有安排。议政议的就是旗政旗务,与今日皇上训诲说的一样!”

        “嗯?!”

        允禄死盯着脸色煞白的弘时,心中又惊又怒,双唇哆嗦着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他很快灵醒过来,这个满口谎言的人毕竟是雍正的爱子,自己再辩白更加倒霉也未可知。半晌,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叩头道:“臣弟这会子心乱,实在记不清了。臣弟是有名的‘十六聋’,也许是误听了……”

        “你误得好!”雍正勃然大怒,向前迈一步。张廷玉很怕他上前踢允禄,要上前拦时,雍正却止住了,冷笑道:“是朕糊涂,用了你这聋子办事!削去你的王爵,回去闭门思过。滚!”

        允禄双眼饱含泪水,委屈胆怯地看了看雍正,叩头泣声说道:“是……”爬起身来踽踽退了出去。恰此时图里琛从外头进来,和允禄打个照面径到雍正御座前跪了,禀道:“礼部的人刚刚进来,让奴才代奏,百官已经都在乾清门前按班跪候,请示主子有什么旨意。”

        “叫他们等着!”雍正满意地看了看图里琛的一身戎服,“待会儿还有旨意。告诉他们各部尚书,有私议国家大政者,休怪朕开杀戒!”

        “扎!”

        雍正眼中闪着阴狠的光,转过身来对允禩等人格格一笑:“朕即位之初就曾说过,朕无意做这个皇帝,只是圣祖托付,不得已儿提了起来。圣祖德近三王,功过五帝,就是撤除八王议政,也是他老人家手里的事。你们今日突然发难于大庭广众之中,说是要恢复八王议政。朕想知道你们的真心,是圣祖措置失误,还是朕自己有失德的地方?你们谁想当这个皇帝,不妨站出来直说!?”

        自从朝臣们遵命退出,允禩便有一种蓦然而至的失落感。平常在私邸里,几个人密议,雍正似乎无能得不堪一击。刹那间才感觉到中央机枢之权在握的威权,占起自己的便宜要多容易有多容易!从敞开着的大殿门可以清楚地看到,黑压压集中起来的羽林军铁墙一样壁立在月华门北整装待命。允禩心知大势已去,打心里泛上一声悲凉的叹息。他强忍着又惊又怒的心境,叩头道:“万岁这话,臣子们如何当得起?臣等并没有自外朝廷的心,更何况造逆!八王议政乃是祖制,就是永信、诚诺他们,也无非想出来为国效力,辅佐皇上理治天下,臣弟担保他们没有异样的心思!”

        “睿亲王请起身说话。”雍正没有理会他的话,含笑说道,“朕很高兴你没有和他们掺和。”

        允禟眨巴着眼,形势这样急转直下,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他觉得允禩太软弱,刀俎之鱼还要蹦几蹦吧!思量着,亢声说道:“万岁这话,臣弟还有话说!睿亲王入京,和其余东来诸王一样,我们一处议了整理旗务的纲目,一起谈了建议八王议政,并没有人背地里另支炉灶。不知万岁‘他们’指的是谁?‘掺和’又意所何云?”允禩立刻也意识到“服软”即是“理屈”,应口又道:“别说我们没有私地阴谋。皇上若无失政,何必如此堵塞言路;若有失政之处,又何必拒谏饰非?”雍正嘿然冷笑,说道:“嗬!朕‘堵塞’了你的言路?你有什么话,朕有什么失政之处,不妨明言!”

        一句话问得二人都闷了。允禵在旁大声道:“田文镜明明是小人,敲剥聚敛的酷吏,河南官民恨不得食肉寝皮。皇上你树为‘模范’,任用不疑,这难道不是失政?”

        “你身居东陵,他是小人,你怎么知道?”

        “方才几位大臣说的,我听了很有道理!”

        “你的道理?”雍正脸色铁灰,面上毫无表情,“你的道理是大业主、大豪绅的道理!”

        “皇上难道要杀富济贫?”

        雍正突然仰天大笑:“说的好!但朕不是要杀谁济谁,朕是要铲除革命乱根,创一代清明之世!”他倏地收了笑容,涨红了脸,连鼻息都激动得调息不匀,青缎凉里皂靴在金砖地下橐橐来回响着踱步,似乎对人,又似乎自语:“朕就是这样的皇帝,朕就是这样的汉子!父皇既把这万里河山交付给朕,朕就要将它治理得固若金汤!谁阻了朕的这点志向,朕决不容情!”他突然朝殿外喊道:“图里琛!”

        “奴才在!”图里琛就站在殿外檐下,一步跨进来,“叭”地叩了个千儿,“主子有何旨意?”

        “你八爷、九爷、十四爷今儿累了。”雍正扬着脸道,“由你步军统领衙门护送回王府!”

        “奴才遵旨!”

        图里琛爬起身来,向外摆了摆手,立刻进来四名千总,向雍正行了军礼,肃立不动。图里琛脚下马刺踩得金砖地叽叮作响,直向允禩走去,叩了个千儿道:“八爷、九爷、十四爷,奴才奉旨送你们回去。”

        “无非一死而已!”允禩霍地挺身站起,“老九、老十四,不要脓包势求人宽恕!”又向雍正揖手一拜,说道:“皇上四哥,兄弟我等着你来杀!”说罢昂然出殿。允禟也是一揖,那允禵更格外,起身来只用轻蔑的目光盯视雍正一眼,哼了一声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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