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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麦,1988

        你今天敢吗?你这个软蛋?你敢吗?你敢吗?

        不,你不敢!你不敢!你太软弱了!

        你太可悲了!难怪没有人在乎你!

        伊斯泰德街的两旁立着许多破旧的房屋,有宾馆、酒吧,还有情趣商店,她转到了一条安静一些的小巷,维多利亚街。距离她上次来这还不到一年,她记得这个宾馆很近,隔壁就是一家唱片商店。

        一年前,她仔细地选择了那家宾馆。在柏林,她住在克罗依茨贝格区的伯格曼大道上,当她到达这里时,这个圆就完整了。维多利亚街是一个合理的死亡地点。

        当她打开通往接待区的旧木门时,她注意到上面写着宾馆名字的霓虹灯依然坏着。跟上次一样,桌子后面还坐着那个无聊的男人。他把钥匙给她,她用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付了账,那是她在维戈家厨房里的饼干盒里找到的。

        她一共有将近两千丹麦克朗,还有超过九百瑞典克朗。这足够她住几天了,说不定她从维戈家里偷来的音乐盒还能值几百克朗呢。

        七号房间在二楼,一年前她曾试图在里面上吊。

        当沿着嘎吱作响的木制阶梯往上走时,她在想那个瓷水槽是否被修好了。她决定上吊前,把一瓶香水砸到了水槽的边缘,结果水槽一直裂到了下水口。

        但是,在那之后,一切都非常平淡无奇了。

        天花板上的钩子松了,她醒来时躺在浴室的地板上,脖子上缠着腰带,嘴唇肿了,还磕断了一颗门牙。她用一件t恤把血擦干净了。

        之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浴室里看起来完全是老样子,除了水槽裂了一条缝,钩子在天花板上留下了一个洞。这是一次几乎没被察觉、也毫无意义的举动。

        她打开门,走进房间。像过去一样,右手边靠墙有一张窄床,左手边有一个衣橱,朝向维多利亚街的窗户还跟过去一样肮脏不堪。房间里混杂着烟味和霉味,小浴室的门开着。

        她踢掉了鞋,把背包扔到床上,打开窗户给房间通通风。

        她可以听到外面车辆的隆隆声,还有流浪狗的叫声。

        然后,她走进浴室。天花板上的洞被堵上了,水槽也用硅酮修好了,形成了一条脏兮兮的灰色条纹。

        她关上浴室门,躺在床上。

        我不存在,她想,然后笑了。

        她从包里拿出日记本和笔,写了起来。

        丹麦是一个该死的国家,到处都是猪和农民、德国妞和德国仔。

        我是洞是裂缝是毫无意义的举动。在维多利亚街和伯格曼大道上。然后被丹麦土地上的德国人强奸了,在罗斯基勒音乐节上,三个年轻的德国仔。

        现在又在一个德国人在丹麦建造的燃料库里被一个丹麦裔德国人玷污了。维戈是德国裔丹麦人,一个德国娼妇生下的丹麦杂种。

        她大笑起来。“索乐思·马奴迪,安慰安慰我,我疯了。”

        疯了。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样才叫疯了呢?

        接着,她放下日记本。她没有疯,是其他人都疯了。

        她想到了维戈·杜勒,那个德国杂种。

        就该把他掐死,扔在奥德逊的碉堡里。

        德国淫妇生出来的,死在德国人建的鬼地方。然后,野猪就会把他吃光。

        她重新拿起日记。

        她停下来,往回翻。两个月,四个月,六个月。

        她读到:

        被他在桑拿房里折磨以后,索乐思不省人事了。我害怕她要死了。她还有呼吸,眼睛也睁着,但是她完全没有意识了。他对她很粗暴。他做动作时,她的头撞到了墙,之后,她就像捡棒子游戏里的棒子一样,瘫倒在桑拿房的长椅上。

        我用湿布给她敷脸,但是她还是没有醒过来。

        我恨他。善良和原谅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压迫和教唆。仇恨则更加纯粹。

        维多利亚往后翻了几页。

        索乐思没有死。她醒过来了,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肚子疼,痛得直抽搐,仿佛要生孩子了一样。然后,他来到了我们的房间里。

        看到我们以后,他起初非常不高兴。然后,他就朝我们擤鼻涕,弄得我们满身都是。他用一根手指堵住一个鼻孔,然后从另外一个鼻孔里擤鼻涕!

        他就不能直接朝我们吐口水吗?!

        她几乎认不出自己的笔迹了。

        索乐思拒绝摘掉面具。我开始厌烦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了。她就躺在那里哀号。她尖叫。那张面具一定长到她脸上了,好像那些木头的纤维钻进了她的身体。

        她是一个木头玩偶。安静而又死气沉沉,她就躺在那里,她毫无表情的脸尖叫着,因为桑拿房里太他妈潮湿了。

        木头玩偶不会生孩子。它们只会遇热遇湿而膨胀。

        维多利亚合上日记。她听到窗外有人笑了一声。

        那天晚上,她梦到一座房子,房子的窗户都开着。她要去关窗户,但是她刚关好一扇,上一扇窗又开了。奇怪的是,是她自己觉得这个任务太简单了,不能同时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关上,打开,关上,打开,没完没了,直到她厌倦了,就坐在地上小便。

        当她醒来时,床全湿了,尿液一路流下床垫,流到了地板上。

        最多才凌晨四点,但是她决定起床。她洗了澡,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房间,她拿走了那条床单,扔进走廊里的垃圾桶里,然后去楼下的接待区。

        她在一张小咖啡桌边坐下,点起一支烟。

        不到一个月里,这已经是她第四或第五次尿床之后醒来了。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但没有这么频繁,而且从来没有跟如此清晰的梦境相关。

        她从背包里拿出几本书。

        一本大学心理学课程课本,还有几本R.J.斯托勒的书。她很高兴一个名字如此接近瑞典语“疯狂”的人竟然能写心理学的书,她还发现自己带来的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平装本竟然这么薄,这让她觉得很有趣,如果不是荒唐的话。

        她的那本已经被翻得快散开了,但是,与她读之前所期待的相反,她发现自己完全不同意弗洛伊德的理论。

        为什么梦境应该是潜意识里肉欲和隐藏的、内在的冲突的表现?

        把自己的意图掩盖起来不让自己知道,其意义何在?那就像她做梦时是一个人,醒来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哪有什么逻辑?

        她的梦只是反映了她的想法和幻想。它们也许包含象征意义,但是她不觉得自己能通过思考其中的意义来更加了解自己。

        试图通过解析自己梦境来解决生活中的问题看起来相当愚蠢,她觉得这还可能是危险的。

        如果你把它解读成了并不存在的东西呢?

        更有意思的是她的梦竟然如此清晰明了,她阅读了一篇相关的文章之后认识到了这点。她睡觉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她可以影响自己的梦境。

        她最后总结道,她每次在梦里尿床都是自己主动选择的结果,想到这里,她不禁自顾自咯咯地笑了。

        心理研究表明,梦境清晰的人通常脑容量也非常高。换句话说,她之所以尿床,是因为她的脑袋比别人的要完善发达得多。想到这一点,就变得更有趣了。

        她灭了烟,拿出另外一本书。一本关于依附理论的学术综述,讲的是幼儿与其母亲的关系将如何影响孩子日后的生活。

        尽管这本书并不在她课程要求的书单上,而且读了之后总感到沮丧,但是她还是禁不住经常拿出来深读。一页接着一页,一章又一章,讲的都是她被别人拒绝、同时也被她自己放弃了的东西。她与别人的关系。

        打她出生起,一切都被她妈妈毁掉,而她剩下的与别人建立关系的能力也被她爸爸严格控制着,他拒绝任何人和她接触。

        她收起了笑容。

        她怀念与他人的关系吗?她真的渴望其他人吗?

        她当然没有任何可以怀念的朋友,也没有朋友会怀念她。

        汉娜和杰西卡早已被忘却了。她们也把她忘了吗?还有她们对彼此的承诺?永远做朋友之类的话?

        但是,自从到了丹麦以后,有一个人是她怀念的。这个人不是索乐思。在这里,她不需要她也能生活。

        她怀念纳卡医院里那位年迈的心理医生。

        如果她现在在这里,她就会认识到维多利亚来这个宾馆有一个特殊原因:重新体验自己的死亡。

        但是她也认识到了什么是她必须做的。

        如果你死不了,那就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而她也知道该怎么做。

        首先,她要乘船去马尔默,然后乘火车到斯德哥尔摩,之后乘汽车去蒂勒瑟,那个老太太住在那里。

        这次,她要把一切都告诉她,她对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她必须这么做。

        这样,维多利亚·伯格曼才能永远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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