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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4

        大多伦多市警察局第六分局立案记录

        案件归类: 失踪/劫持类

        个人档案:

        姓名: 温妮·h.N.黄

        性别: 女

        出生日期: 1962年5月29日

        出生地点: 中华人民共和国浙江省温州市

        身高: 五英尺四英寸

        肤色: 黄

        眼珠颜色: 褐

        头发颜色: 黑

        婚姻状况: 未婚

        社会保险号码: 575-156-579

        驾驶执照号码: h2987-47504-26229

        职业: 注册护士

        住址: 多伦多市士嘉堡区劳伦斯街1793号

        紧急情况联系人: 多伦多布罗大街3596号金勺子餐厅雪梨·金

        案底调查:无犯罪记录

        立案时间:1997年12月21日

        报案人:凯伦·林(温妮·黄的房东)

        现场调查记录:

        温妮·黄的住处在劳伦斯街和维多利亚街交界处的西南角,是一幢平房。注册房主为托尼·林与凯伦·林夫妇。温妮·黄在1995年10月以房客身份搬入该址。该址上层共有三间卧室一个客厅,下层地下室另有一室一厅加厨房厕所。温妮·黄居住在地下室。地下室有独门出入。地下室的门开入后院,紧挨车库。

        地下室入口处及卧室的锁簧完好无损,窗户是紧闭的。门窗上都没有发现刮痕及其他强行破入的痕迹。床上被褥凌乱,未经整理。床单上未发现任何可疑体液。枕头上有少许长短不一的发丝。离床头柜三英尺处的地上发现一只茶杯,似乎是从柜上摔下,杯子裂成几块。杯内有少许呈深红色的残液,味似葡萄酒。杯上至少有两人的指纹。录音电话里并无留言,按重拨键后发现最后拨过的一个号码为:416-289-5432。经查询证实为皇家银行士嘉堡南区分行的号码。经与皇家银行核实,温妮失踪前一天曾从她的账号里提取过四千元的现金。搜索整个房间后未发现遗言遗嘱之类的东西。在梳妆台小抽屉里发现三封尚未邮寄出去的圣诞卡。一封是寄给西安大略大学英文系的哈里·谢克顿教授的;另一封寄给中国浙江省杭州市省委宣传部的龙海鲤先生;还有一封只写了“约翰”二字,并无详细地址及内容。硬木地板上除了一双七号半硬底女皮鞋印之外(经查实为温妮本人的尺码),还有一双十一号深纹阿迪达斯牌的男网球鞋印。

        温妮的汽车仍泊在车库外的后院里。是一辆1992年出产的两门丰田赛立佳跑车,车身灰色带黑边。车门锁完好无损,车内没有任何挣扎搏斗迹象。车内发现一张士嘉堡医院圣诞期间护士轮值班表和两张蜂鸟剧场加拿大皇家芭蕾舞团的《胡桃夹子》戏票,演出时间为12月27日晚上。

        综合印象:

        可以排除有人强行破入的可能性。从茶杯指纹和地板上的鞋印可以判断温妮·黄失踪前有过来客,而且是熟人。屋内虽没有发现凶器血迹,却有破裂茶杯,因而不能完全排除曾经有过搏斗的可能性。床上发丝、杯内液体、杯上指纹及地上的鞋印都需送实验室进一步化验。

        5

        劳伦斯街1793号是幢平房。在那周围有很多这样的平房,都是在一二十年前房地产炒得火红的时候批量兴建起来的。一式一样的大小尖角组合屋顶,一式一样的米字形窗台,连门前通往大路的石径,铺的都是一式一样的碎石子。然而在那貌似的雷同中,1793号却在默默地坚持着自己的独特。那独特首先是在草地上。确切地说,1793号并没有草地。在若干年前也许是草地的地方,如今只是一片烂泥,泥上裸露着隔了些年代的草根。暮霭里雪花轻轻地落下来,在凹的地方堆积起来,又在凸的地方融化开去。凹处便成了白的,凸处反成了黑褐色的。褐白二色相间,竟有些无缘无故的触目惊心。1793号的左邻右舍早已点上了圣诞灯饰。五颜六色的缤纷灯火,孩子似的向夜空诉说着对节日的期盼。1793号却自甘寂寥地蹲在毫无色彩的黑暗之中。只有客厅那一缕小小的灰黄色的灯光,疲软地透过窗帘流到街上,被夜色急急地毫无痕迹地吞没了。

        马姬登上台阶,发现正门上方嵌了一块裁成菱形的玻璃镜子。便记起从前彼得说过,中国人临街面巷的屋子,都要装一面这样的镜子,为的是辟邪。想到温妮曾经在这样一面镜子下面住过,马姬突然间就有了一丝寒意。

        来应门的是房东太太凯伦。凯伦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头发蓬松得像一棵菜花,穿着一条皱皱的花睡裤—— 显然没打算要见客。大约不怎么看英文报纸,见马姬把记者证亮出来,依旧木木的,并不知道马姬是谁。愣了一会儿,才用口音很浓的英文问有什么事。马姬将身子挤进门厅,才说想去看看温妮的屋子。

        凯伦不语,将手指插进头发里梳了梳,便领马姬走进屋来。屋很大,也很干净。壁炉里熊熊地烧了一炉的火,柴火星子噼噼啪啪地爆着,将墙壁映得忽明忽暗的。旁边的厨房里,铁锅在炉火上噗噗地冒着气,有一股洋葱肉汤味,十分肥胖舒坦地钻进鼻孔里来,几欲让人打出喷嚏来。壁炉上方方正正地摆了一张镶了银框架的全家福相片。马姬盯着那相片看过几眼,才问:“先生这会儿还没下班?”女人将两手在衣袖上擦来擦去,说:“怕是堵车。平时这个时候,该到家了。”

        两人走过客厅,来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马姬近近地跟在女人身后,闻见了女人身上隐隐的油烟味。又看见女人的衣肩上落着些细碎的头屑,发根上冒出一星半点的白,反将那一整头的黑衬得有些虚假起来。心里便暗暗惊异房东太太竟有个这么年轻的先生。

        过道很窄也很暗,磕磕碰碰摸摸索索地走下楼梯,来到地下室,便有一股冷气嗖地从衣领、袖口、裤脚边上钻了进来。女人急急地解释:“从前住人的时候,暖气总是开得大大的。现在没人住,就把通风口都关了,开了也是浪费。”

        卧室门口贴着警察局的黄色封条。马姬顺着不粘胶的势头小心翼翼地揭了,准备一会儿再粘回去。看见房东太太疑惑惊恐的眼光,便解释说和警察局打过招呼了—— 当然不是真话。

        推门进去,朦朦胧胧的夜色里,有两只眼睛从屋的深处朝马姬直直地看过来,看得马姬一惊,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跳得满屋都听得见。便急急地要找电灯开关。凯伦替她开了,灯光中才看清原来是梳妆台上的一张黑白放大照片。照片上温妮裹在一件旧格子大衣里,领子高高地竖着,兜起一张尖瘦的瓜子脸。双手倒背在身后,身子斜斜地靠在一棵颓败的老树上,头发扬得满天都是。脸上却无笑意,眼睛大大地睁着,流出来的全是凉意。

        凯伦在身后叹了一口气:“女人长得太出挑了,总让人担着心。”

        马姬将屋里扫了一眼,地下室和楼上一样,也是极大的。摆着一张双人床、一个床头柜和一个梳妆台,却依然宽宽地剩了许多空间。家具上撒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人在屋里说话走动,四壁竟嗡嗡地有些回音。马姬一时便很是感叹起来:从前只听说时间无情,谁知这空间也是同样无情—— 才几天的工夫,温妮的空间就被密密实实地填补上了,平平服服的,好像世上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这么个人似的。

        马姬把床头柜梳妆台里的抽屉都开过了,一一翻检了一番,居然没有片纸只字。有用的东西,大约早让麦考利拿走了。门后挂着一件真丝睡衣,是“维多利亚秘密”牌子的,紫罗兰的底色,小团小团白色的花。在手里捏一捏,再松开,那袍子便像水似的从指缝里流出来,再也拢不成形了。床上很是凌乱,被子早已不成形状,大约也被麦考利翻过几翻了。两只素白枕头交叠地放着,中间微微地凹陷进去,不知是不是温妮的头枕过的地方?马姬拿起一只枕头,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有微微的一股香气扑来,像是伊丽莎白·雅顿牌子的香水—— 也只有这种牌子的香水,能够维持得那样久。

        穿这样的睡衣,抹这样的香水的女人,曾经和什么样的男人同享过这张床呢?马姬正胡猜着,枕芯里突然掉出一样东西来,落在地板上,很闷地响了一声。忙捡起来一看,是一把小铜锁。锁是菱形的,上头有个小圆环,用一根细项链穿过并拴住了。锁的下方用石青、墨绿、赭石、嫩黄四样颜色的丝线,细细地织出些络缨来。那络缨来回交织着,形成鸽蛋大小的一个“回”字。那铜锁大约有些年头了,青拓拓地落了层绿锈。那丝线也早失却光彩,只有揭开线与线交叠的缝隙,才能依稀辨得出原先的颜色。那褪了色的丝线与那上了锈的铜锁相衬着,越发地有了些古色古香的韵味。马姬依稀记起从前彼得寄给她看的那些旧照片,猜想这大概就是中国人家里做给小孩戴的长命锁了。便暗笑麦考利这条老警犬,也有打瞌睡的时候,竟漏过了这样一件宝贝东西。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拧来拧去地,不知怎的,竟把锁给拧开了。这才大吃一惊:这锁外表如此古朴旧式,里头竟是学西洋人的心匣子做的。一开两面,放的是两张旧照片,纸已经泛黄,边角微微地卷着。是一胖一瘦的两个女孩。胖的那个顶多六七岁的样子,穿了件厚厚的毛衣,一顶绒帽子将头严严实实地包住了,只露出一脸阔阔憨憨的笑。瘦的那个看上去略大一点,梳两根细细的辫子,大约知道了些害羞,便不肯对镜头笑了。嘴巴紧紧地抿着,仿佛藏了个惊天动地的秘密。那胖的和瘦的,眼神里头,都多少有些温妮的样子。

        马姬就问温妮平常都同哪些人来往?凯伦又摇头,说:“平时楼上通到楼下的门是锁死的,地下室有独门出入,来的是谁我也看不见。就是见过,我那记性,十有八九是记不得的。温妮那个年纪,哪能没有个把朋友?她刚搬进来时跟我们共用一根电话线,我们倒成了她的免费接线生。后来实在接得烦了,让她自己另装了电话,才好些。”

        马姬又问:“温妮失踪前一天晚上,有什么反常举动?”

        凯伦看看表,又朝窗外探了探头,神色就有些不耐烦起来:“昨天警察局的人来,都录过音了,你拿去听听,就知道了—— 反正都是一样的话,翻来覆去地说过好几遍了。隔了一层楼板,她在楼下,我在楼上。楼上的事,楼下听得见。楼下的事,楼上听不见。我哪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事?只记得那天夜里刮大风,呼呼的很是吓人,窗户咣当咣当地响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才知道雪下得这么凶,车库的门全让积雪给堵死了。我出来铲雪,看见她的车半截埋在雪里,像个坟包似的,以为她是坐公车上班了—— 从前下大雪的时候,她也是怕路滑,不愿开车的,我就没在意。后来天大好了,雪都化成了水,她的车还泊在那儿不动窝,我才起了疑心。”

        “温妮在这边有亲戚吗?”

        “她妈妈好像住在苏山马瑞,在一个犹太人家里当用人。温妮得闲了就开车去那边看她妈妈,倒没见她妈妈来过这里。我有她一个旧电话号码,不知还有没有用—— 那还是她和我们合用电话时,留在电话账单上的。”

        马姬谢了凯伦,告辞出来。弯腰在门厅里穿靴子,两眼一斜,突然看见鞋架上有一双阿迪达斯男网球鞋。便灵机一动,佯装坐在地上系鞋带,就势将那双鞋子碰翻在地上,一眼就看清了深纹鞋底上印的码数。是十一号。心里猛地一惊,也不敢在脸上露出一丝一毫的痕迹来,只好扣上大衣转身就走。

        听着马姬的靴子咚咚地踩在石子路上,凯伦又追了出来,绞着双手,反复叮嘱着:“你写文章千万不要登我们家的门牌号码和真实姓名。登出来,这房子就没人敢来住了。我女儿还在上大学,我们家少不得这笔钱。”见马姬答应了,凯伦突然就将眼圈红了,“要是找着温妮,告诉我们一声。”

        马姬走在路上,脑子里却全是那双鞋子,就想着如何尽快和麦考利警长联系,仔细调查一下托尼·林的背景。这时天就完全黑了下来,雪花大朵大朵地飘落着,打到脸上,很肥也很重。橘黄色的街灯和五彩的圣诞灯饰像水彩画里的背景,湿湿胖胖地溶化开来,很是模糊起来。迎面走来一队唱诗班,一边拉着琴,一边唱着歌。男人穿的是老式半长黑色外套,身子鸵鸟似的弓在风里。女人穿的是古典及地长裙,腰束得紧紧的,几欲将身子裁成两截。雪花落在提琴和诗歌本上,琴师和歌手一路行走,一路吹弹着。靴子踩着积雪,在歌与歌之间的停顿里,吱嘎吱嘎地响着。

        马姬这才想起,明天就是圣诞夜了。她摸着兜里的那把铜锁,用指头探着那个用丝线编成的“回”字,将心匣子打开又合拢,合拢又打开。心想今晚大概会很冷的,应该把壁炉清一清,烧一炉熊熊的、凯伦家那样的火。然后围上毯子,在炉边懒懒地睡上一觉。今晚老家的汉福雷庄园是否也生上了炉火?彼得的母亲汉福雷夫人,一定又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藤椅上,编织毛衣。汉福雷夫人老了,耳目不如从前敏捷,便读不动书,也不爱四下走动了。得闲时就歪在壁炉前,用粗粗的棒针编织各式各样的毛衣、围巾、帽子、手套、袜子。从前给彼得织,现在给马姬和安德鲁牧师织。汉福雷夫人如今动作很是缓慢,针和针之间常常是令人昏昏欲睡的长久停顿。当然,那些几乎停滞不动的夜晚里,汉福雷夫人并不都是在孤独地编织,有时她也会招待来客。

        马姬的父亲安德鲁已经退休了,早就不是汉福雷庄园的家族牧师了。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汉福雷夫人的常客。当汉福雷夫人停下手里的活计,闭上眼睛略事休息时,安德鲁牧师就见缝插针地给她念上一段书。安德鲁牧师家里的藏书,汉福雷夫人大致上都听他念过了。当然,他的书都是《天路历程》《众生之路》《十二门徒传记》《戴德生和玛丽》之类的。马姬常常想,若是父亲能略略改换一下口味,给汉福雷夫人念一些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像《戴西·米勒》《鸽翼》和《一个妇人的肖像》那样的,他和汉福雷夫人之间的故事,便可能会彻底改写。

        可是他没有。所以他们的关系几十年来也就没有什么大变更地延续了下来。这样的关系太正常了,正常得使人生病。汉福雷夫人就是这样得的病。汉福雷夫人的病,是那种去五十趟医院,看一百个医生也查不出来,却又影子似的时时刻刻缠着人的病。汉福雷夫人患这种病,大概也有几十年了。假若她糊涂一些,病也就不治自愈了。可她偏偏清醒得跟十一月里结了霜的早晨似的。所有关于岁月的浪费都是在她极为清醒的时候发生的。不知道父亲是否还像过去那样,匍匐在油灯似的烛光里,面对那个布满钉痕荆棘的十字架,为她的早日糊涂祈祷?他祈祷得已经太久,太久。上帝大概早已厌倦了他的喋喋不休。

        该给加州打个电话,问候圣诞快乐了。马姬想。

        6

        苏山马瑞是个小镇,在多伦多的西北面六七百公里处。马姬一大早动身,到了镇上,已是下午两三点钟。下了高速公路,再拐两个弯,远远地就看见一幢红白相间的旧房子。车开近了,才看清楚那白的方是本色,那橘红的原来是油漆剥落后露出来的底漆。就将车泊下,走进院门。只见门前的小路上满满地堆积了些隔夜的雪,那积雪让冷风吹了些时候,便都冻成了晶莹透亮的大冰坨子。马姬脚下一滑,虽说两手紧紧抓住了路边的围栅,一只膝盖却早已跪在冰上了。

        起来揉了揉膝盖,便一瘸一瘸地去开车后盖,拿出随车带的一把雪锹,铲起雪来。没铲几下,屋里的窗开了条细缝。有个人影在窗帘缝里一闪,又不见了。马姬也不理会,径自将那雪地铲出窄窄的一条单人路来。放下锹,已是一身汗了。背上的汗叫风一吹,又凉又痒,十分难受。只好隔着大衣,胡乱地挠了几挠。便上到台阶来叩门。没人搭理。再叩,便有笃笃的声音传来。仍不开门,却见一根手杖从窗里捣出来,在窗外舞了几个圈。

        “敲,敲,敲。前天是推销报纸的。昨天是卖巧克力糖豆的。今天早上是推销尿布的。我没儿没女的,要尿布做什么?你知道那个混蛋说什么‘老少皆宜,给你用也行’。”

        马姬忍不住笑将起来,赶紧将两手大大地摊开了,说:“我不是推销员。真的。我是专程从多伦多来找一个人,一个中国女人的。”

        听了这话,窗咚的一声关上了。笃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磨磨蹭蹭几分钟后,正门开了,探出一颗花白的头。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颤颤地走了出来。外头的太阳明晃晃地照映着一地的白雪,老太太是青光眼,哪经得起那样的光亮?早流出两眼的泪来。就从毛衣袖口里抽出一张卷得皱皱的手纸,来擦眼泪:“这么滑的地,还有那摔不死的整天来推销东西。你铲那地做什么,不是成心害我吗?”

        马姬笑笑,扶着老太太在门厅坐下。便看见老太太的衣襟上灰一团黄一团地落了些菜汁,毛衣袖口有一条断线拖拖拉拉地垂挂下来。见马姬打量,老太太便叹气:“金不在了,屋子大得把我吞了。昨天打碎了两个盘子,今天把炉盖给烤煳了。从前没她的时候,都是怎么过来的?”

        马姬吃了一惊,忙问:“金去了哪里?”

        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才说:“大前天警察局打电话来,说她女儿失踪了。金接完电话,呆呆的,也不说话。我就说了些劝解的话,明知无用,无非是宽她的心罢了。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倒是一直点头的。第二天早上起来,见她卧室的门没关,被褥也没动过,猜想她是一夜没睡。下楼来,听见客厅里有人说话,开始还以为金在跟人打电话呢,谁知是她一个人对着墙,在和自己说话。我吓了一跳,就叫她。她回过头来对我笑笑,没事人似的,就帮我做早餐去了。一边煎鸡蛋,一边又说起话来。这回说话就扮了两个人,一个高声,一个低声。一个像是斥骂,一个像是挨骂。那骂人的越骂越凶,那挨骂的越来越蔫。说的大概都是中国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心里就有些害怕起来,怕她是得了失心疯,就劝她别干活了,上楼睡一觉。她倒是答应了,说洗个澡再去睡。进了浴室,锁了门,也不开水龙头,却又自言自语起来。这回像是四五个人在吵架,各有各的声音,各有各的语气。我敲门,她死也不开。后来我实在怕了,只好打电话叫警察来用万能钥匙开了门,拿条浴巾将她赤身裸体地包裹了,硬拖着送去了医院。可怜的金,还不知怎么恨我呢。”

        马姬听了,愣在那里,半晌无话。过了好久才问老太太,金的女儿在多伦多,又有份固定工作,金为什么不回多伦多跟女儿住?老太太说当初金来加拿大,是女儿担保的,女儿在移民官面前签字画押,保证十年之内负责金的生活费用。所以金也不能去申请社会福利金。若回去跟女儿住,就得让女儿养着。金如此好强的人,哪肯做儿女的累赘?总得干到干不动了才肯罢休。

        马姬从老太太那里拿了医院的地址,告辞出来。老太太送出来,又从袖口抽出手纸来擦眼睛:“见了金,告诉她,只要她好了,就回来,我还收她。只有她的鸡蛋,能煎成那个颜色,心是软的,却又不流黄。”

        马姬回头朝客厅瞟了一眼,只见厅里摆了一棵大大的圣诞树,是新砍的幼松,满屋子都是清辣的松香。太阳照在树顶那颗包着金纸的大星星上,亮得甚是辉煌。大星星底下又有红黄蓝绿诸样颜色的小星星。树下胡乱堆着五六个礼物盒,包得花团锦簇的,却没有一张圣诞卡。马姬心想着这个老太太没了金,还怎么过圣诞节呢?就问老太太金的中国名字叫什么?老太太一字一顿地说了,马姬听不懂。老太太就颠颠地跑回屋去,拿出一个旧信封来。信是从中国寄来的,信封上写着大大的中国字:“金飞云”。

        7

        午后的阳光在雪的间隙里溜进来,透过玻璃,无根无基轻软绵长地抹在金飞云的膝盖上。医院的袍子原本是白色的,上面印了些蓝色的条子。后来洗了又洗,那白的也不再白,那蓝的也不再蓝。每换一次人,袍子就多知道一个故事。故事越积越多,袍子渐渐地就兜藏不下了,便露出些苍凉老旧的落魄样子来。袍子本不是为飞云量身定做的,极宽极大地将她包裹了起来,如同一张硕大的糖纸裹住了小小的一块糖,只露出领口的一颗头来,很有些张冠李戴似的滑稽。飞云头发已有些稀疏灰白,却梳得一丝不苟。脸依旧是一张精彩的脸,只是那精彩让岁月洗蚀过,便有些模糊不清起来,不再有温妮那样的明了喧嚣。同样是花,母亲是雾起时分的花,女儿是雾落之后的花。雾里雾外的花是有些不同的。雾里的要靠那似有似无的来猜度想象那也许有的,而雾外的就省却了那猜度想象的工夫。

        会客室很大,除了马姬和飞云,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男人坐在钢琴前,将衣兜里的纸币掏出来,摊在钢琴架上,按着面值的大小摆平了,从左到右地数了一遍。又翻了个面,从右到左地数了一遍。再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女人并不看男人,自己一人在兜着圈子走路。拖鞋不跟脚,吧嗒吧嗒地响着。女人一路踩着自己的影子,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嘴里不停地嚷着:“可怜的杰米,放了他吧,放了他吧。他碍着谁啦?他谁也没碍着呀。”一个年轻的护士端着药盘子,好脾气地追着那女人吃药。一圈又一圈。

        “他们是疯子。”飞云看着马姬,静静地说,“那个男人第一次去赌场,一夜之间就输完了家底。那个女人的儿子叫警察给抓去了—— 说是因为贩毒,还是个小头目。”马姬很吃惊地听懂了飞云的英文。飞云的英文文法不太好,却用词简洁,口齿清楚。听见称赞,飞云便笑了,露出两排白净整齐的牙齿:“金瓯中学,罗莎霖太太教的。听说她先前在上海教过宋家的小姐们。”

        “老太太让你快快好起来呢。”马姬说。

        飞云只是不信:“她哪是想我好了,一定是又煎煳了鸡蛋吧?”两人便一同笑了起来。

        “上次见到温妮,是什么时候?”马姬不敢看飞云的眼睛,低垂着头,便看见飞云在将衣袍上的带子仔细地卷成一个圆圈,紧紧地在手心捏了一会儿,然后又松开来。飞云的手指很长,皮肤很薄也很白皙,显出底下淡紫色的血管,蚯蚓似的蠕动着。

        “算命的说过,她活不过三十五岁。上天给你多少,你用多少。少了不行,多了也没有。她跳过了多少个坎,却没跳过这个坎。”

        马姬听那话像疯话,又像是清醒话,一时也不知如何对应,便又嗫嚅地问了一遍上次是什么时候见到温妮的。飞云抬头仔细地看着马姬,神色就有些狐疑起来:“她要走,怎么也没告诉你?你果真是她的朋友?”

        马姬只好做了个惭愧的表情,飞云的脸色才渐渐和缓下来。

        “温妮出走之前,去银行取了四千块钱,你说她拿了这么多钱能干什么去呢?”

        飞云也不理会,径自拉过马姬的右手,将掌心向上对着灯光,捏拢,又摊平。摊平,又捏拢。又拿自己的手指来追溯那些深深浅浅的掌纹。看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没见过这么塌陷的金星,也没见过这么饱满的火星。你这个女人可是个奔波劳碌的命呀。停不得,停不得,停下你就死。”又抬起头来,细细看马姬的面相,“你命里有一个男人,我是说,两个半个加起来才是一个。你注定不能有一整个的男人,你总得和别人分男人。那是命啊,不认不行,谁斗得过命。”

        马姬听飞云说话十分斯文有条理,并不像是得了病的样子,突然触动了心里的那一点事,就将眼睛避了开去。飞云却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幸好你没有孩子,倒救了你了。没有好,没有好。省得操心哪。”飞云这几年兴致与从前不同了,有时爱看些麻衣相术之类的书,也能说出几句内行话来。

        马姬听得越发惊骇起来,连忙把手抽出来,从兜里掏出那把旧铜锁来,放到飞云的膝盖上。飞云却不去拾。马姬就将那把锁打开了,把里头那两张旧相片,高高地举到飞云眼前。“这是温妮什么时候照的?”

        飞云草草地溜了一眼,喃喃地说:“锁。大锁小锁。这是小锁。”

        马姬就势盯着问:“还有一把大的,是不是?那把大的在哪里?”

        飞云不回话,只顾低头摆弄她的衣袍带子。

        马姬又试着挑了几回话头,飞云却再也不肯搭茬。两人就呆呆地坐了会儿,眼见得窗外的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这时便有两个小护士过来,请飞云回病区去,说圣诞晚会就要开始了。飞云看着马姬,眼里隐隐地竟有一两分的不舍。马姬心里牵了一牵,就答应飞云过了节再来看她。飞云这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跟着护士走了。袍子上的铜锁滚到了地毯上。马姬忙走过去捡起来,揣进兜里。

        意外就在这一刻里发生了。

        突然间飞云转过身来,猛地抓住了马姬的手。马姬没有防备,朝右一仰,摔在地上,额角碰在茶几角上,微微地有点疼。就伸手去揉,却摸到了一些湿湿黏黏的东西。马姬心里有些惊惶,便想支撑着茶几坐起身来。这时她发现天花板和天花板上的灯突然都变成了红色的。这样的光线和背景交错会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奇异幻觉。马姬突然感觉到自己正置身在一片极厚极深完全看不到底的棉花堆中。在这样巨大温软的包围中,马姬无比舒适地昏了过去。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是马姬醒来时才听说的:飞云像一头龇牙咧嘴的狮子,扑到她身上,又咬又抓。飞云的牙齿和指甲都很尖利,这一点完全可以由马姬身上的伤痕来证明。值班护士的声气里全是歉意:“每个病人入院时都要经过精神科专家的评鉴。她是文疯,没有暴力倾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出了这等事。”

        马姬没有说话。马姬却完全知道原因。马姬的伤口都在大腿上,正是裤兜的所在。其实裤兜里并没有东西。东西在马姬手里。马姬的手心湿得如同溪流。溪流中间,安然无恙地躺着那把铜锁。

        马姬问护士飞云在哪里?护士说在特别隔离室,注射了镇静剂,刚刚睡着了。

        马姬起身,说要去看看。护士拦不住,只得叫了值班医生来。医生见马姬很是固执,就让马姬签了字,出事全由她自己负责,这才引着她去了隔离室。

        飞云果真睡得很沉。白床单齐齐地盖在颌下,露出清清水水的一张脸。头发被汗湿过,东一丝西一缕地爬在额上。岁月的沟壑被梦神点过,瞬息之间柔顺地平展开来。眉眼低垂着,像在长长的征战之后突然决定弃守那一刻般地疲软和如释重负,满脸是远离尘嚣的决绝和宁静。

        马姬一时看呆了,情不自禁伸出手来,在床单底下捏住了飞云的手。手也是松松软软的,仿佛被抽去了骨和筋,剩下的只是一大堆没有意志的皮肉。突然,马姬摸着了飞云腕子上的一段金属链子,链子的那一端,铐在床头的铁架上。那链子上,暖暖的都是飞云的体温。

        这时候她看见飞云的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她将耳朵凑了过去,却听不真切。过了一会儿,飞云的嘴唇又动了起来。这次马姬听清楚了。

        飞云在说“小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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