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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派赛斯岛

        

抵达斯派赛斯岛



        就速度来说,从比雷埃夫斯到斯派赛斯乘水上飞船最快,花普通渡轮所需时间的大约一半即可到达目的地,的确节省时间。但是,票价也贵,是普通船的两倍。而更主要的是缺乏情调。声音吵得要死,上甲板来个日光浴都不可能,外观也够难看的。就像过去看过的电影中的鹦鹉螺号,那种落后于时代的前卫造型,俨然性情乖戾的水生动物一般忽然伸脚在海面突飞猛进的光景,总给人一种不快之感,至少与旅人的心情相去甚远。

        这令人忍无可忍的水上飞船好歹驶入斯派赛斯岛的港湾时,但见码头上所有建筑物外墙都给白色的幕布遮得严严实实,就连人家的阳台、宾馆的窗口和餐馆的门都垂着幕布。三角小旗齐刷刷排开。随着飞船渐渐靠岸,幕布上的希腊字母看清楚了,写的是ⅡΑ∑ΟΚ和ΝΔ之类,乍看颇像村庄里插着旗帜欢闹的秋季庙会,但究竟什么意思我们全然摸不着头脑。这以前在希腊转了很多城镇,却从未见过这等光景。

        “嗳,那到底写的什么?”老婆问我。

        “什么呢……呃,ⅡΑ∑ΟΚ、ΝΔ……后面好像是人名。”

        “不是搞什么宣传?”

        “不会,我想不是的。宣传无论如何都搞不到这个地步。”

        两人抓耳挠腮思来想去,找不出合适的解释,最终大体得出结论:大概是某种地域性庆祝活动。但不管怎样,我们来到了斯派赛斯岛,往下至少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一个月。

        岛的第一印象绝对不坏。海湾里有个不大而工整的港口,后面有个不大而工整的镇。镇后面有丘陵,有山。山上现出白色的教堂,覆盖着松树、丝柏和橄榄等浓淡不一的绿色,作为希腊岛是很少见的。大海染成湛蓝色,云絮白得彻底,天空蓝得透澈,甚至寥廓。一只海鸥缓慢而潇洒地划过天空,就像在欣赏飞行这一行为。水上飞船马达停止后,传来耳畔的惟有船头切水的飒飒声。依瓦伦蒂娜的说法,风景实在够beau——tiful的。

        在斯派赛斯岛下船的人相当不少,扛着大型背囊的外国游客偶尔也可见到,但因为旺季差不多已经过去,数量不是很多。乘客大半是希腊人。这些希腊人粗线条说来可以分成两类:(1)从哪里来的希腊人,(2)从哪里回来的希腊人。

        属于(1)的希腊人大体衣着得体,不是情侣就是一家老小,估计是来别墅度周末的。这类人手上全都拿着一本什么书。坐在我前面座位的太太领一条很乖的小狗,正在看译成希腊语的阿瑟·黑利的《大饭店》。旁边一个身穿超短裙的可爱女孩一边喝热咖啡(船上有服务生端送饮料)一边看大约是希腊版的《ELLE》之类时装杂志。这些人周围充溢着上中产阶级(upper-middle)城里人特有的安详氛围。身上是住几宿用的简单旅行包、太阳镜、金手镯、威尼顿毛衣和索尼随身听。

        相比之下,属于(2)的人们感觉上都那么单纯爽快、生机勃勃。俨然“希腊左巴”的老伯和气色好的老婆婆们满抱着想必是在比雷埃夫斯或雅典买的货物“扑通扑通”下到码头。他们是真正的平民,我把他们称“左巴系希腊人”。

        另外也可见到穿肥肥大大的黑色僧袍(称之为“拉索”)、蓄着长须、神情甚是庄重的僧侣。不知这僧人到底买了什么回来,一手提一个纸壳箱,而且似乎很重。一个四十光景的中年妇女在舷梯口同前来迎接的小男孩(可能是她儿子)紧紧抱在一起接吻,以致其他乘客下不了船。船上的乘务员到底喊了一声:“太太,挡住人了,请让开那里!”船上一个左巴老伯以大得令人吃惊的声音朝码头上一个左巴老伯喊道:“喂——,科斯塔,你好吗?”

        也有拉客的。蛮有知识分子味儿,表面上看不出来。一个感觉上像伍迪·艾伦的细高个中年男子,身穿鳄鱼牌运动衫,戴一副雅皮式黑边眼镜。但无论运动衫、眼镜还是他本人都有些神情劳顿。他一个接一个拉住仿佛旅行者的外国人,用英语或德语问今晚住处定了没有。港口广场一共排列着六台马车(瓦伦蒂娜所言不差,确有马车),车夫向人们打招呼:“哈啰,请!”广场四周咖啡馆栉比鳞次,人们一边喝咖啡看报纸一边打量下船乘客。

        还有狗。椅腿下面两条褐毛狗“骨碌”倒在那里再也不动,活着还是死了全然看不出来。这也不限于斯派赛斯岛,乃是整个希腊日常性光景,我称之为“死狗现象”。总之希腊的狗在炎热的下午都这样像石头一般睡得死死的,端的纹丝不动,甚至气都不喘(看上去)。就连希腊人都好像极难分辨出这种“倒地狗”是死是活,几个希腊人围着倒地狗,皱着眉头认真讨论狗是活着还是死了,这光景我见过几次。我想用棍子捅一捅即可见分晓,但不知人们觉得狗被叫醒太可怜还是怕被狗咬,没有人那样做,只管定定地看着争论是死是活。狗自是闲着,人也够闲的。

        拉客的鳄鱼男(恐怕是一家寄宿式小旅馆的老板)来到我身旁问:“今晚住的地方定下了?”

        “定下了。”我说。

        “哪里的旅馆?”

        “不是旅馆。”我说,“准备住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

        “原来是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他歪了歪头,“你晓得那房子在哪里?”

        “不晓得。”(瓦伦蒂娜没有告诉我房子地址。这是因为,岛上不存在地址这个劳什子。“去了自然知道。”她说。)

        “那,我帮你打听一下。”对方说。为人甚是热情。

        “喂,喂——,伊雅尼!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在哪里知道吗?”

        被称为伊雅尼的头戴鸭舌帽的左巴赶了过来(希腊男人的名字大约一半叫科斯塔、伊雅尼或吉奥哥斯)。他也歪了歪头,抱歉似的说:“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我也不知道啊,这个。”

        这当儿,旁边一个看样子精力充沛的中年妇女插嘴道:“什么,谁的房子?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不过她不知道房子位置。这么着,附近一个又一个左巴加入话题,结果范围迅速膨胀。而且大家七嘴八舌地表示:“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没听说过啊!”“会不会是那座房子呢?”“问问那家伙不就清楚了!”就是说,这么一点点事都可以使大家情绪高涨。我切切实实感到自己是来到一个悠闲或者说得闲的地方。

        问题是尽管情绪如此高涨,但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最终也没搞清。鳄鱼男对我说:“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倒是不知道在哪里,不过反正到了克努皮查一问就可以的。到了那里自然有人知道。”

        我说那好。本来一开始就想那样做。

        他劝我坐马车去,并帮我找了一台马车——人很热情。他告诉我:“付费可别超过二百德拉克马,马车费有那个规定。”

        不料到克努皮查时,我不得不付四百德拉克马。车夫说东西重得要死,得付特别费用。我未尝不可以按鳄鱼男的话正色说少开玩笑,但东西的确够重,马也在上坡路上气喘吁吁(没准是表演),再说车夫又给找到了房子——也罢,就付了四百德拉克马。但不管怎么说,差了二百之多。

        弄清我们最初进港时看见的四处垂挂的幕布上的名堂是在那天傍晚。那天是星期天,大凡副食品店都不开门,我们只好去港口附近的酒吧式餐馆吃晚饭。打开菜单,挑了当日的“鱼料理”和煮菜豆,要了白葡萄酒。

        “对不起,今天不上葡萄酒。”女主人显得十分歉然。

        我听了打心底吃了一惊,惊得声都出不来。没葡萄酒?希腊餐馆没葡萄酒?这简直等于进了日本的寿司店,被对方告知“对不起今天酱油没有了”。

        “没葡萄酒?”我以干巴巴的语声问。

        “噢,今天不是那个吗,”说着,她手指幕布,“所以不能上酒。”

        突然听此一句,也还是全然听不明白。那个是什么,到底?

        “那个是什么呢?”我问。

        “今天是全国统一地方选举投票日,所以全国任何餐馆都不得上酒类。葡萄酒也好啤酒也好威士忌也好白兰地也好乌糟也好,统统不成。法律这样规定的。”

        原来那些幕布全是选举用的。报纸上是说选举马上开始,问题是选举怎么就不能喝酒呢?我就此问她。

        “喏,希腊人每有选举都容易激动的嘛!全都哇哇直叫,如果再有酒上来,说不定就闹出人命来。所以酒精类遭到禁止,一滴都上不得的。”

        也是因为闲着,她很耐心地对我解释一番。

        “不过么,”我说,“我们是外国人,同选举全不相干,警察不至于因为我们喝点酒就来说三道四吧?”

        “唔——,那倒也是。”她说,“特意来希腊一次,喝不成葡萄酒也够可怜的了。OK,给岛上的警察打电话问问,等一下。”

        但最终那天我们未能捞到葡萄酒。警察的回答是:外国人也好外星人也罢,今天一律不得供酒。无论哪个国家,警察都是照章办事的。没有葡萄酒的晚饭是何等索然无味,这点不来希腊是体会不到的。

        这就是我们在斯派赛斯岛第一天发生的事。没有葡萄酒的晚餐。往下可如何是好?

        

海岛淡季



        我们来岛是10月过半的一个周末。换句话说,是旅游季节最后的周末。“这个时候还勉强可以下海游泳”——人们说的底线也就在此时。实际上这个周末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下海游泳的人的身影。

        走到距港口很近的一处不很大的海滩一看,三十来个游客身穿泳衣躺在沙滩上,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们进水游泳或打水仗。阳光虽然暖和,但风到底挟带着凉意,很难让人下到海里去。大家只是歪在沙滩上静悄悄晒太阳。男士穿一条小而又小的泳裤,女士有百分之七十整个亮出胸部,争取在冬天到来之前尽可能多一点吸收阳光。所有人的神情都十分严肃认真。我心想日光浴来得轻松些有何不可,然而这些人(猜想大半是特意从北欧来此寻求希腊阳光的)对于太阳相当认真,气氛就好像是太阳能电池式电动剃须刀们聚在一起举行兼作充电时间的信仰表白集会。

        当地左巴系希腊人三三五五从旁边走过。因通往城里的公路紧贴海滨,他们每次走过,都左一眼右一眼几乎毫无顾忌地盯视妇女那朝着初秋太阳挺起的乳峰。

        有趣的是,面对女人们在沙滩上解开游泳衣“哗”一下子、或者“哗啦啦”、“啪啦啦”亮出乳房这一行为——我也想不出更贴切的形容词——游客们并没有贼溜溜地打量,甚至斜眼瞟一下的都没有。游客当中有一种共识,认为那么做是非常不礼貌的,拍照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就算身旁有女人大模大样亮出乳房,男人也都一副丝毫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个人称之为“爱琴海规则”。具体地说,来到爱琴海以后,(A)女孩子心想反正是爱琴海,这么做理所当然,遂以习以为常的手势暴露乳房;(B)男人也做出视而不见的神情,就好像说毕竟是爱琴海,那么做也无所谓。当然,偶尔也会用眼角斜瞥一眼,但即使那种时候他们也显得从容不迫,仿佛在说这东西见得多了。此乃基本规则,从容才是至关重要。并且作为实际问题,在希腊住久了,对乳房之类的确习以为常,一旦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了。我这倒不是自我卖弄。

        不光女孩子,若走去岛里边什么人的海滩,脱去泳裤裸露下半身晒太阳的男子也常可见到。甚至有女人一丝不挂。这个我也做过一回,心情确实不坏。世间有“阴部”这一说法,但整个沐浴着阳光,也就无所谓“阴部”了,不就是身体一部分么——对此理解得相当深切。

        总之,在希腊海岛沙滩上依照“爱琴海规则”袒胸露乳的女人横躺竖卧,男人们在其周围只管以熟视无睹的神情看书。不过自不用说,这样的规则也好,不成文的规定也好,对左巴系希腊人是行不通的。倒也不是说他们劝诱游客:“希腊是个好地方,在海滩露出乳房也无所谓。”也不是说他们的太太和女儿在日常生活中袒胸露乳。或者不如说希腊乡下人宗教影响很深,这方面非常保守。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地暴露乳房的,不过是蜂拥来到希腊的美国人和北欧人罢了。所谓“爱琴海规则”云云,同左巴们是毫不相干的。既然露乳房是自由,那么看乳房也是自由。

        这么着,左巴们经过时对裸露的乳房看得相当投入。话虽这么说,但感觉上其视线中不含有多少性的色彩。莫如说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倒是不能称为科学好奇心),我觉得。我无意为左巴们辩护,毕竟他们的好奇心太强了,很难对那一带比比皆是的乳房完全不理不睬。我们走路过程中若见有人聚堆,也会伸长脖子窥看——二者同一道理。因此,女孩子们倏然感觉到有放肆的视线落在自己乳房上而抬起脸时,对方若是左巴,也只好作罢——“得得,又是左巴,没办法啊!”

        不过,我目睹地中海如此场景只是一瞬之间。那个周末(那是个正好用来欢送旅游旺季最后一天的理想的地中海丽日晴天)过去而10月也过半之后,海滩人影急剧减少,从船上下来的游客愈发稀落,酒吧或餐馆也开始空空荡荡。如此这般,海岛真正进入淡季。一句话,我们是在大家往回走时赶来的,真是好事得可以。

        岛上的淡季以相邻海滩上排列的酒吧式餐馆的关门停业为标志。一如山国之春始于遥远的雪崩声,海岛之秋则始于酒吧式餐馆收拾桌椅的乒乓声。关门首先从远离小镇的海滩开始,就像1945年的柏林攻坚战,前线一点一点朝中心部位接近,某一日彻底偃旗息鼓。剩下的只是“尼科斯餐馆”和“海豚餐厅”等招牌、钉上木板的窗口以及垂着苇帘的屋顶。还有无家可归的狗——希腊岛上丧家犬何以如此之多呢——依循夏日的记忆,在现已不复存在的想像中的餐桌四周晃悠悠转来转去,鼓动鼻孔徒然搜寻食物的余味,心想投给肥肉和鱼头的友好而出手大方的游客怎么一忽儿跑光了呢?我告诉狗:休假结束,都回家去了,现在都早早起来或上班或上学了。但狗当然不懂,不可能懂的。狗所能隐约理解的,似乎仅仅是美好的季节已然结束。

        这样,夏日期间把游客运来岛内片片海滩的破烂大巴(岛上仅有一辆)也随着酒吧式餐馆的关门大吉而寿终正寝。多的时候有十台之多的马车在10月末也减为两台。秋冬之间大巴留在岛上丝毫派不上用场,遂用渡轮运去本土,淡季作为普通通勤大巴在本土好好劳作,春天来时再返回海岛。我目睹了这辆大巴被装上渡轮运往本土的情景,总有些令人悲从中来。

        马车是在时不时去郊外散步时在农家院前见到的。拉车的马拴在附近的树上,以柔和的目光自得其乐地吃着干草,一副“好好,总算可以休息些时日了”的样子。车夫——其中估计有从我手里抢去四百德拉克马的那个人——想必重新干回农夫老本行,在山地里栽培橄榄、西红柿和茄子等等。

        接下去,似乎专门做外国旅行者生意的漂亮(当然是在比较意义上)店铺也慢慢察看着周围的动静开始关门。一般酒吧、像模像样的餐馆、快餐店、迪斯科舞厅(回荡着约翰·特拉沃尔塔魂灵的那种劳什子)就这样一个接一个消失不见了。

        到了这时候,周围开始漂浮起这样一种氛围:结束了结束了,往下可以放松了!毕竟旅游旺季周末也没有、午睡也没有,一味劳作不止,没什么好留恋的。他们夏天拼命劳作,冬天尽兴游玩。宾馆也同样歇业。一时差不多有十家宾馆如同退潮一般“啪哒啪哒”接连关门,10月尾声,剩下的只有一家小型的,而且也是一副不得不应付的架势。

        从海上吹来的湿润的北风摇颤着电线,将不吉祥的乌云运往遥远的克里特岛那边。我心里涌起阴暗的疑念便是在这种时候:莫非我所做的全不对头?莫非我该去更为不同的地方?

        但是,面对如此萧条景况是进入11月以后的事,10月下半月还多少有些生活的余裕。说是旺季活气的尾声也好、余韵也好,反正尚可受用这方面的气氛。店铺和餐馆也还尽量开着,风平浪静的暖和日子也尽可在海滩享受阳光。游客几乎没有了,甚是舒心惬意。假如有人想在希腊海岛上住一个月,我想推荐9月至10月中旬这一个月。此前嘈杂得犹如原宿竹下大街;此后么,从观光角度看来,来希腊的意义无限接近于零。冬天特意来这种地方的,不是特别好事之人,就是盯上淡季低价(低的确是低)的小说家之类。

        希腊许多岛屿如同《白日美人》中的德娜芙具有两副截然有别的面孔。一副是从复活节至10月中旬旅游旺季面对外国旅游者的浓艳面孔,一副是其余时间即淡季仅仅自己人在一起时的真实面孔。由于差异太大,只看其中一副恐怕很难想像另一副,我觉得。

        首先气候不同。下面,我从一个叫约翰·鲍曼的人写的旅游指南《爱琴海诸岛》中引用一段关于气候的记述:

        “我想向读者强调两点:(1)爱琴海诸岛不是热带海岛,(2)屡有强风吹来。一年之间,6月至8月天气连续晴好,多数人往往因此怀有此地乃常夏乐园的误解。但请看一下另表(※年间气温表)。尽管各岛之间多少存在误差,但有一点可以明确断言:10月至4月爱琴海基本无人游泳,11月至3月一般人不会考虑在岛上度假。”

        记述简明扼要,关于岛上气候没有任何可以补充之处。不过——也许我啰嗦——没有实际来过希腊海岛的人,我想怕是不会理解其淡季的难受和凄凉的。明白和理解是两回事。

        就我来说,秋冬的希腊海岛并非温暖气候这点自是晓得的,平均气温也查阅了,毛衣和风衣当然也准备了,也做了相应的思想准备。然而在秋日海滩迎来第一场北风时,10月25日瑟瑟发抖地往火炉里投第一根柴火时,我还是不由这样想道:喂喂,这到底算什么呀?难道这就是希腊?

        过去来希腊总是在夏天,而只来过夏季希腊的人是想像不出冬天如何的。实际见到这种无法想像的落差时,我强烈地感觉到超乎现实的冰冷。目力所及,一切都让我们心里发冷,一切都使我们这一存在发生动摇。海滩堆积的冲浪用的帆船令人联想巨大的水母骨骸。空无人影的山丘上,写有“蓝莓山(BLUEBERRY hILL)骑马俱乐部”的大块招牌在风中“咔咔”摇颤,现已毫无用处的大巴站标如倒地的伤兵躺在路旁,巧克力包装纸发出“飒飒”的响声被风刮走。

        人口也陡然减少。当地人原有人口为三千左右,但夏天由于“别墅族”和旅游者蜂拥而来,人口约增加一倍。而旺季过去之后,岛又转眼之间门可罗雀。散步路上也可一眼看出不少房子空空荡荡,海滩附近甚至出现幽灵城(g town)。

        早晨我大致沿着海岸线慢跑。一旦出镇(转眼就出镇),往下很难见到人影。无论怎么跑,一路上都是漂亮得不由令人屏息的绵延不断的松树林——不过因每天都看,便一一屏不过来了。在林中时而碰上猎人。说是猎人,也并非专业猎人,不过是附近的老伯扛枪打猎罢了。一条双耳下垂的狗跟在身后。这样的人每次看见我都瞠目结舌(东方人何苦在这种季节一大清早就在山里跑?),尔后回过神来,精神抖擞地大声寒暄“加里梅拉(早上好)”。如此卖力寒暄的民族,找遍全世界我想也不易找到。在寒暄劲头上,希腊人首屈一指。

        除了猎人,偶尔也可见到用电锯锯松树的人。这也不是专业樵夫。是镇上的普通人前来弄木柴准备烧火炉过冬。我想这在法律上怕是禁止的。因为,如果全都擅自砍伐山上的树拿回家去的话,山很快就会光秃。但人们全都这么干:小拖拉机上装着电锯开到山上,锯了树拉回。四下里到处都是电锯特有的呜呜声。是的,冬天近在眼前。

        跑了一阵子,眼下现出小小的村落。绿色的松林和蓝色的大海之间,几座工整的白色房子肩并肩靠在一起。有白色的海滩,有简单的码头,有酒吧式餐馆,其前闪出圆顶教堂。赏心悦目的景致。但这是被遗忘的村落。房子是别墅,餐馆是来海滨游泳的旅行者用的,而这一切都随旅游旺季的结束而告终。别墅窗口落着结结实实的铁叶窗,餐馆连招牌都没了,大概经营者担心被盗而拿回家去了。近门处扔着一把缺腿的椅子。一把涂着爱琴海蓝色的木椅,漆已剥落得不成样子了。惟独这被抛弃的椅子还隐约漾出夏日的记忆。

        这种夏季用的小村落(Resort y)宛如小卫星一般点点环绕在镇的周围,然而都随着秋天的来临而无一例外地化为幽灵城。这样一来,岛上的人口势必集中到镇里。岛的另一侧只有一座渔夫住的小村,山里生活着几个牧羊人,数量微不足道。从镇中心不管往哪个方向,不到十五分钟,房舍就掩没于松树林或荒地之中看不见了。长着浑身带刺的灌木的沙石地上有人在放羊。这样的不毛之地上到底有什么可吃的呢?我很有些担心。然而羊们“叮铃铃”摇晃着铁铃,在一个又一个石场间频繁转移,寻找可怜的白褐色植物。羊群中有生着漂亮长角的黑脸公羊,以威慑性眼神环视四周——由它统率并保护羊群。我沿路走近时,它猛地扬起脸,晃动两三下双角,拉出向我冲撞的架势,仿佛说再靠近我就收拾你!母羊们不再吃草,聚在公羊身后藏起。

        时不时可以看见开始崩塌的寒伧的小屋。料想是牧羊人小屋,但已全然感觉不出生活气息。前行不远,石山顶上又有一座教堂。很小的教堂,仅有大巴那么大。究竟有谁会特意跑来这山顶教堂呢?匪夷所思。

        过了山再往前行,有一座大修道院。修道院四周围着白色高墙,爬上杉树夹裹的长长的坡路,来到镶有漂亮的马赛克画的门前。一扇很大的黑门,关着。马赛克画以拜占庭风格画着几个圣人。色彩艳丽的九重葛花围着门盛开怒放,四下鸦雀无声。试着“咚咚”敲几下黑木门,毫无反应。但在我转念要离开时,一个蒙着披巾样面罩的修女走出,悄声低语告诉我什么,然后在眼前摆了摆手,脸上一闪浮现出云间阳光般平和的微笑,重新把门关上。想必是说不允许参观。

        无奈,我坐在门旁石头上,闭目合眼,侧耳倾听。即使在万籁俱寂之中也可多少听取世界的动静。细微声响的聚集。首先是羊脖子上的铃声,其次是牛的叫声——好像是修道院里饲养的。也有远处传来的轻便摩托车的喇叭声。哪里的教堂响起钟声。东正教堂常在莫名其妙的时刻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响起钟声。狗朝着什么叫。有人扣响猎枪。1点半的渡轮拉响进港汽笛。于是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置身异国,得知自己处于异质人们的活动的包围中。我访问外国时,通过声音往往最为敏锐地认识到其异国性,觉得那里有视觉味觉嗅觉皮肤感觉等其他感觉所捕捉不到的什么。我坐在哪里让自己的身体沉静下来,把周围的声响深深吸入耳中。旋即,它们——或者我自身的——异国性就如柔软的泡沫一般忽一下子浮现出来。

        从山丘上俯视,可以从杉树尖的空隙看到渡轮的姿影。绚丽得近乎完美的秋日阳光使家家户户的屋顶都闪着金辉,已经关门的波西德尼奥宾馆显然高出一截的圆顶上蹲着两只面朝同一方向的雪白的海鸥。一个十分祥和的午后。风也罕见地没有。

        镇上,人们继续做过冬准备。可是我(外国人的我)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归途中本想走进哪里的咖啡馆喝杯啤酒,却哪里都不开门。

        

老港



        睁眼醒来,窗外舒展着久违了的晴空。夜雨的痕迹在邻家屋顶上闪闪生辉。天空就好像夏日再度归来一般飘浮着轮廓清晰的白云。蜜蜂在院子里的绣球花上发出倦慵的振翅声飞舞。院墙外面传来老太婆们互问早安的语声。哪里鸡鸣,哪里狗叫。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几天没有看到如此温暖的太阳了呢?何况今天是星期六。

        其实,星期六、星期天都几乎和我没什么关系。在日本时都没什么关系,来希腊海岛就更加不相干了。星期二变成星期三也好,星期四变成星期一也好,怎么都无所谓。就算周末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也不过是周末银行休息、不能把旅行支票兑换成现金罢了。

        想到这里,有什么一脚踢飞我的注意力围墙。那是什么呢!

        旅行支票!

        “糟糕!”我对老婆说,“今天是星期六,就是说,不到星期一是不能兑换现金的。”

        我们收拾好院子桌上的早餐碟盘,清点钱夹的内容。我手头上的钱是一千五百德拉克马,她手头是二千五百德拉克马。把衣服口袋翻个底朝天,搜出零币,以日元计算总计也才四千元。把美元、德国马克和意大利里拉合在一起,倒是为数不少,问题是岛上的商店不接受那些东西,而信用卡在这里不外乎一张塑料片。必须用手头上的现金把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应付过去。

        不过,情况并不那么富有悲剧性。为什么呢?因为三千德拉克马足可以购买两天的食品、两瓶葡萄酒和半打啤酒,且还有找零。回想起来,这以前更为险恶的状况我们都度过了好几回,年轻时候我也差不多身无分文地旅行过,相比之下,这回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妻不这样去想。

        “不是这样的问题。”她扳着脸说。她视为问题的,对了,是原则。

        “知道。”我说。

        “知道什么?”

        “所以说你当作问题的是原则吧?就是说——”

        “我当作问题的,”她像要一把推开我的抢先发言似的说,“是你那种马虎大意。星期五必须把钱换好是原则对吧?你却马上忘去脑后。为什么不能像普通成年男人那样把这种事一一处理妥当?”

        对此我什么也没说。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自己能像普通成年男人那样把一切处理妥当,小心翼翼地度过一生,再说没注意到周末到来的责任她也有一半(或者30%,抑或再退一步,算20%)。但这种话说出来势必没完没了,于是我默不作声。我在婚姻生活中学到的人生的秘密即在于此,并且请不知晓的男士牢记在心:女性并非因为有想生气的事才生气,而是因为想生气才生气。她想生气的时候若不让她充分生气,往后会难以收拾的。

        在我们的婚姻生活中——在任何人的婚姻生活中我想恐怕或多或少都是如此——争吵的模式总是固定的。就算开始的形式有所不同,收场也每每相同。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说夫妻争吵同系列电影片大同小异,一如史泰龙的《洛奇》。结构不同,情节不同,场所和对手不同,战斗的动机和战术也不同,但最后镜头如出一辙,并且背后回响的总是同一音乐。

        我们争论的模式大致如下:

        (A)总的说来日常生活中我是个粗疏、邋遢、马虎之人。就算出现什么问题也趋向于认为“总有办法可想”。若无法可想,那的确是无法可想了。

        (B)相比之下,妻在日常生活中有些神经质,一点点混乱都难以忍受。事情考虑得很远很远,对相应的可能性事先做好准备,否则就为之不安。

        (C)A与B之间差距实在太大,往往形成精神上的无人地带。

        这个星期六早晨我们围绕兑换现金发生的争吵(准确说来我想不能称为争吵),自始至终沿袭的都是这一模式。显然是人生观、世界观上的差异,其中存在几千辆推土机也无法填平的宿命式鸿沟。我身后站立的类似希腊悲剧Khoros(合唱团)的一伙人唱“说到底人生就那么回事有什么办法呢”,妻身后的Khoros则唱“不不,向宿命开战乃人类天职”。而且我的Khoros总是比她的声音略小,士气也不够。

        不过午饭前妻情绪好了起来。天气好的日子,她没办法长时间气急败坏。午饭我们吃了淋上番茄汁的意大利面条和花椰菜色拉,饭后散步到老码头。从住的房子到老港走路约三十分钟,距离正好用来作晴朗午后的散步。穿过小镇,翻过一道山梁,静静的海湾在眼前舒展开来,犹如被时间河流遗忘而迷迷糊糊打瞌睡的海湾。这里是斯派赛斯岛的老港。一如名称所示,曾作为全岛的中心港口热闹过,但进入轮船时代以后,由于水深和面积不够而将地位让给了新港。现在这里只是作为游艇停泊地而勉强维持命脉。

        老港是个极好的场所,我喜欢来此散步。寂寂无人的平静的港湾里停泊着五六十只大大小小的游艇,桅杆“咔嗒咔嗒”发着干涩的响声,如卜签一样不规则地摇摆不已。晒黑的船员把在那一带店铺里买的袋装食品拿上艇去。码头向阳的地方一只黑猫弓身睡得正香。艇尾飘舞着显示各自国籍的旗。当然,蓝地白十字希腊旗不管怎么说都占多数。此外有意大利旗,以及英国、德国、瑞士……

        沿港一条弯路上旁排列着餐馆和咖啡馆,感觉都很不错,可惜全部依例关门。原本打的就是游艇旅行者的主意,夏天一过立即收摊。远处岬角尖端现出雪白的灯塔。就在灯塔下面,一只大概是触礁废弃的货船很不安稳地浮在水面,近乎大胆地大量掺入绿色的艳蓝艳蓝的水面同藏青色的货船船体以及白云交相辉映。不见人影。似乎补充完食品的游艇扬帆出港之后,四下里就再无人影。

        一直前行,在有灯塔的岬角底端可以看见几家造船厂的形影。说是造船厂,但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两三个工匠在“叮叮咚咚”地用手工造木船罢了。大多是当地渔民去不远的海湾撒网用的小船,但也有足足超过十米的大船,有类似屋顶形画舫的顶篷,看样子是能坐二十人的观光船。

        看他们造船的工序极有意思。细看之下,造小船和造大船序完全相同,简单说来和折纸鹤差不多,无论大纸鹤还是小纸鹤,折的顺序都一样。先为船底做一根堪称船之脊梁的壮壮实实的柱子,再把肋骨穿插进去,然后从里外两侧钉板,把肋骨固定住,最后四周镶上厚船舷。原理十分单纯。单纯而有说服力,看的过程中不由点头称是,心想这就是船的本来面目。建造中的船全都涂成橙色,船头立一个十字架。只以脊梁和肋骨形象放在台上的船竟给人一种安谧的印象,不可思议。

        我们终于发现一家仍在营业的咖啡馆,坐在外面椅子上点了生啤和冰淇淋,一边晒太阳,一边眼望天空中飘移的云,或逗路上走的狗。在希腊生活一段时间,我们身上开始有了一种能力,使得我们能够长时间怔怔注视什么而不感到无聊。因为此外无事可干。

        “这一带造船厂够多的。”老婆吃着冰淇淋说。

        “岛上有木材,所以过去造船业就很兴旺。17、18世纪靠了造船业,这座岛成了希腊屈指可数的富岛。”我解释道。当然,这是来自旅游指南的现买现卖。每到一处我都认真阅读那里的旅游指南。“那时候,这老港周围一排排全是大造船厂,一个劲儿造大船。”

        “大?能大到什么程度呢?”

        “有供给商船队在美洲和希腊之间往返,应该是相当大的吧。岛上住着几个那种商船队的老板,互相争强斗富。以现在说来,就是奥纳西斯和尼亚克斯那样的感觉。当时,这座岛一来从位置上说作为贸易中心也很重要,二来有良港,可以说所向无敌。当时比雷埃夫斯不过是个海边寒村罢了。”

        灯塔上方有状如海豚的云絮漂移,货船一动不动蹲在那里,似乎要把世界上所有的时间和声音吮吸进去。

        “说起来话长,”我大致强调了一句,但时间当然不是问题,这里时间多得几乎腐烂变质。“就是说,这座岛的商船队不仅仅是商船。为什么呢,因为当时的地中海到处都是海盗,动不动都打起来,妨碍船的自由航行。拿破仑时期还有英国实行海上封锁。为了与之对抗,商船队开始在船上装备武器进行自卫——就像是个人拥有的海军。那时候斯派赛斯岛的商船队以打破封锁的英勇行为而威名大震。1821年爆发反抗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希腊独立战争时,这支船队在同土耳其的海战中发挥了极大作用。就在那里的海湾——”我指着灯塔所在的岬角尖端,“土耳其舰队同岛的舰队一决雌雄。伯罗奔尼撒半岛发生叛乱,纳夫普利翁的土耳其守备队被希腊军包围,土耳其军赶去救援。但从陆路由科林斯开往纳夫普利翁的军队在阿尔戈斯一带受阻。”

        “阿尔戈斯……就是上次去过的脏兮兮黑乎乎的小镇?”

        “总之在那里土耳其军吃了败仗,无法继续前进。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海路。于是由八十艘战舰组成的大舰队驶向阿尔戈斯湾。岛的舰队在此迎击。1822年9月清晨,两支舰队正面交锋,就在那里的海峡。”

        我又要了杯啤酒。等啤酒的时间里又往触礁的货船望去。

        “那么哪方胜了?”

        “说实话,战斗几乎没有发生。”我喝了一口新端来的啤酒回答,“土耳其舰队刚拐过那个角露头,血气方刚的海岛舰队就‘哇’一声扑来,吓得土耳其人仓皇逃走。土耳其舰队只沉了一艘。本来,希腊军司令打算把土耳其舰队全部引过来一举全歼,但留岛家人惨遭杀害的船员们忍无可忍地冲了出去。因为土耳其军出于儆戒的缘故,把途中路过的岛上的妇女小孩全部斩尽杀绝。”

        “可为什么土耳其军不战而逃呢?不是很大很大的舰队吗?”

        “就数量来说。”我说,“但总的说来土耳其这个国家是以陆军为主的国家,原本不擅长海战。相比之下,希腊人在海上要顽强得多。况且这座岛的水手当时就以英勇善战出名。例如当时战法之中有一种叫‘火攻’。如何火攻呢?就是在容易掉头的快船上装满火药,让它紧紧贴在敌舰身上,然后点火,人跳海逃走,结果船和敌舰一同爆炸。这是这座岛的海军的拿手好戏。这种无比危险的把戏时常由斯派赛斯岛的水手表演。土耳其人对此也很清楚,所以一见船影就吓得逃之夭夭。总之,这斯派赛斯海湾的胜利给全体希腊人增添了勇气,不久希腊就取得了独立。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此岛的全盛时代。”

        “那,还要问回最初的问题,”老婆说,“为什么萧条到这个地步了呢?”

        “岛一落千丈的原因之一——刚才也说了——在于岛上的人投身独立战争过头了。他们积蓄下来的资本和财富全部投入战争,使得自己无法从这场创痛中恢复过来。”

        “你说,那不是太过分了?岂不是没有正义什么也没有了?”

        “这就是人世,”我说,“这就是历史。”

        “不得了!”她愤慨地说。那样的故事是她最喜欢听的。

        “不过这不是唯一的原因。”我说,“第二个原因是那以后轮船时代到来了,这意味岛上最赚钱的木船失去了存在价值。岛上的造船厂也好商船队也好因而迅速落后于时代。第三是因为轮船续航距离比木船长得多,贸易方式随之发生变化,致使岛作为中转站的价值也彻底丧失,繁荣转去了比雷埃夫斯和锡罗斯那边。”

        10月末的星期天午后,在老港冷冷清清的咖啡馆里喝着啤酒,侧耳倾听“咔嗒咔嗒”的桅杆声,根本无法想像灯塔前面就有奥斯曼土耳其的大舰队出现。甚至躺在咖啡馆角落的沙发上一边睡眼惺忪地赶苍蝇一边看小报的男服务生恐怕也同样想像不到。

        

缇坦尼亚电影院的深夜



        从老港回镇,顺路到蔬菜店和超市,买了今明两天所需食品。正要回家,老婆瞥见缇坦尼亚电影院的广告画,兴奋地叫道:“噢,有李小龙的电影!”她是李小龙迷。

        “喂喂,又是李小龙!”我说。喂,又是李小龙!

        “那有什么,偶尔。又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干,看电影去好了!”

        那么说来倒也是。此外是没什么事可干。再说李小龙的电影,不懂情节也没什么不便。

        我们回家吃晚饭,准备去看6点半那场。

        镇上有两家电影院,一家到秋天就关门,另一家常年开着。关门的那家名叫“丽娜电影院”,开门的这家叫“缇坦尼亚电影院”。两家都位于城边,而且看上去都不像电影院。若问到底像什么我也答不上。一句话,什么也不像。勉强说来,气氛上就像任何一条商业街都肯定有一家的那种“看不出卖什么的店”。作为电影院门面过于狭小,门也是极普通的杂货店那样的门。知道这是电影院,完全是因为门旁贴有广告画。广告画有两张,一张注明“ΣΗΜΕΡΑ(今天)”、一张注明“ΑYΡΙΟ(明天)”。意思是这个今天上映,那个明天上映。但明天(一如希腊大多数ΑYΡΙΟ)是很难相信的。去了一看,有时候上映的是和昨天同样的东西,有时是和预告毫不相关的其他作品。所以,认为这种预告无非是“某种粗线条假设”我想还是明智的。但不管怎样,态度都是非常冷淡的。

        这种冷淡同日本地方小城市的电影院做法又多少有所不同。日本的电影院哪怕再小再破再脏再有小便味儿,但模样大体上像电影院。建筑物的感觉多少与周围的不同,而且散发出不妨说是喜庆(尽管程度有别)的氛围。然而此岛的电影院全然没有那样的氛围。两张广告画,一张注明ΣΗΜΕΡΑ,一张注明ΑYΡΙΟ就算完事。反正是小岛上的小镇,怕也用不着挂牌告诉人家这里是电影院。

        “丽娜电影院”关门,门口一直贴着最后那天放映电影的广告画。最后那天放的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意大利摄制的西部片,日语名字是什么想不起来了(似乎是《荒野大保镖》、《黄昏双镖客》、《黄金三镖客》。谁能区分得开呢?),旁边贴一张纸,写道:“承蒙诸位光顾的本电影院照例休业到明年春季,祝诸位冬日愉快……”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照旧紧咬雪茄,眉头聚起很“酷”的皱纹,肩披毛毯,手枪对着虚空。可怜的是,他将贴着ΣΗΜΕΡΑ标签在这里度过一冬。把早已放完的电影的广告画揭下来才是道理,可是仍留在这里不动,俨然以此证明电影院的存在。

        “缇坦尼亚”那边仍在营业,所放电影每天不同,广告画也每天都变。前面说的两天连放同一部影片的时候有是有,但原则上是一天一部。放映开始时间是傍晚6点或6点半,标准是一部影片一晚放三场。票价因放映时间长短而异。例如九十分钟的影片票价是一百五十德拉克马,一百二十分钟的则为一百八十德拉克马。说合理的确觉得合理。换算成日元,大致在一百五十至二百元之间。便宜!

        拉开电影院的门,里面是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厅。气氛不怎么样的厅。准确说来,较之厅,更接近裸土间。裸土间右侧有个状似酒吧台的售票处,坐着一个身着黑色未亡人衣服的老太婆。她的形象令人想起只能预告不幸的手相师。下颏收得紧紧的,显得甚是冥顽不化。里面有一个大约是装饮料卖的冷藏柜,柜旁摞着几个可口可乐箱。地板是粗粗拉拉的混凝土,天花板的荧光灯“喀嗤喀嗤”发出不吉祥的声音。墙壁贴满褪色的广告画,统统是我所不知晓的三流影片。

        “艾卡顿·艾克萨科希斯!”黑衣老太婆向我们宣告。

        “一百六十(艾卡顿·艾克萨科希斯)德拉克马吗?”我确认一遍。

        “内(是的)!”老太婆说。那声“内”就好像把一直滞留在喉咙深处因而全然没有水分的空气勉强用舌尖拉出似的。

        我从口袋里拉出两人份的三百二十德拉克马。忽然有些不放心,于是叮问了一句:“今晚是李小龙吧?”

        “欧希(不对)!”老太婆疾言厉色地否定,以宣布五年计划的斯大林的架势朝空中竖起手指,“今晚是那个!”

        我赶紧朝她指的入口处的广告画看去,那上面印着《李小龙传奇》字样,还有李小龙的照片。

        “阿婆,那不就是李小龙么?”

        “欧希!不是李小龙,那不是的!”

        这仿佛是找不到出路的将棋“千日手”。恰在此时,里面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秃头老伯出来向我们招手,用英语说“OK,It''s all rigonight”。我仍有些莫名其妙,回头看老婆。老婆的表情似乎说“虽然不大明白但无所谓吧”,于是我也作罢,付给售票老太婆三百二十德拉克马。老太婆仍冥顽不化地做出一副“欧希”神色。不可思议的电影院。即使有身穿马甲的兔子看着怀表从身旁走过,我想我也不至于这般惊讶。

        “你们从哪里来的?”it''s all right老伯问。

        “伊马斯忒·阿波·庭·雅波尼亚(我们从日本来)。”我按照白水社《速成现代希腊语》(荒木英世著)第22页上的例句回答。

        “横滨、室兰、仙台、神户……”老伯面无表情地列举到这里,转而盯视我的脸,仿佛问下一句怎么说。

        “哈哈哈,你很熟悉嘛。”我随便应道。一般说来,希腊人就日本所知道的几乎全是港口和公司名称。所以,如果往老伯台词接下一句,应该是“索尼、卡西欧、雅马哈、精工、达特桑”。

        “唔,你会讲希腊语?”

        “啊,一点点。”

        “布拉鲍·布拉鲍(了不起、了不起)。”说着,老伯消失在里面的门内。好家伙!

        售票处旁边有一扇门,看情形进门就是放电影的场地了。以为不过是藤泽的美由吉剧场那么小的电影院,开门一看,结果大为意外,里面宽敞得不得了。座席齐刷刷排列开去,天花板高高的,通道宽度也绰绰有余。靠墙是排列着侧柱的回廊。虽然绝对称不上漂亮、豪华或感觉好或有氛围,但反正是足够大的。没一一数过,准确的说不清楚,不过座席数量总在六百左右。相比岛上三千人口,可想而知,此乃破格数字。只是门面和门厅——或许不该由我挑三拣四——同里边的宽敞实在不成正比,让人有一种受骗之感。

        “嗳,往上看呀,天花板开着呢!”老婆说。

        抬头一看,果然场内天花板大约四分之一如车顶天窗豁然洞开,猎户座历历可见。

        “下雨时要关上的吧?”

        “想必。一直敞开,座席岂不泡汤了!”(实际上第二次去时也关上了)

        “怎么关的呢?”

        “是啊,怎么关呢?”

        如此说话时间里,观众陆陆续续进来。功夫片,加之时间早,观众大半是小孩子。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那样年龄的共有二十五六个,教养一塌糊涂,像厄瓜多尔高地上的一群蜘蛛猴聚在最前排大声吵吵嚷嚷,总之吵得不行。有的模仿功夫拳互相踢打,有的在座位上跳来跳去,有的厉声吹口哨,有的把“你娘大肚脐你娘大肚脐”的丑态足足重复了二十遍——简直战场一般。何不让这些家伙不吃不喝地在仓库梁上倒吊两三天!

        如此持续了一阵子,刚才那个“室兰·仙台”老伯以忍无可忍的架势出场了,大声吼的估计是:“喂喂,你们再闹下去,就拎你们耳朵扔到外面去!记住了?傻瓜蛋!”说着,“乒乒”捅了两三个小孩的脑袋。老伯离开后,孩子们安静下来,但不大工夫就忘个精光(这上头也跟猴子一样),又“叮叮咣咣”折腾起来。有的一声怪叫“开始喽开始喽”,有的口哨吹得比刚才还响(虽是小孩而肺活量却大),有的连踢更小的孩子,把他们踢哭了,还有的举起坏掉的椅座表演武打——闹得天黑地暗。勃鲁盖尔若是看了,想必当场就能画出大作。

        正闹着,“室兰·仙台”又出现了,但见他双手狠狠抓住吹口哨和踢人的家伙的脖子,不由分说地拎去后边。我心想活该。不管怎样,由于当场目睹了牺牲者的血泪,猴子们总算老实下来。得得!

        最终,电影开始前进场的观众一共有四十人左右。不知何故,孩子们皆聚于前,大人们皆聚于后。唯独我和老婆形单影只地坐在中间,感觉颇为奇异,恍若梦中光景:反正做了个怪梦,我和老婆坐在空旷的电影院的正中,前面全是孩子!后面全是大人,天花板敞开着,可以看见星星。

        由于电影院大得离谱,多少进来些观众也几乎改变不了空旷的印象。这种空旷感令人想起日本学校常有的兼作礼堂的体育馆。前方有个宽大的舞台(估计这里也发挥镇的多功能厅的功能),上面拉起银幕,前面孤零零地放一个落后于时代的中型音箱。两端点缀着一副寒酸相的人造花,没有还好,有更显凄惨。伤脑筋的电影院。初中上生理课时常把一年级女生集中在讲堂里用幻灯片讲解什么“关于生理”,而这电影院里便是那玩意即将开始的气氛,很有点叫人不寒而栗。

        6点半,照明熄了,不是“关于生理”(理所当然)而是《李小龙传奇》开始了。可这个也同样一塌糊涂——李小龙没有出场,出场的是一个酷似李小龙的莫名其妙的演员。演的倒是李小龙的一生,但痛快地说,电影完全无可救药。可是毕竟进场了,决定看到最后。

        放映当中一只猫从银幕前踱着四方步走过。一只硕大的黑猫,就像暗示李小龙英年早逝似的从右至左缓缓穿过舞台。二十秒后又以同样步调由左往右来了一次。

        “什么,那是?”我愕然问。

        “猫吧。”老婆说。

        “电影院怎么会有猫呢?”

        可是,猫进入电影院从银幕前穿过在这岛上似乎并非什么稀罕事,谁也没有大惊小怪。就连拿吵闹当买卖做的小孩子们也无动于衷。想必若非马和骡子,他们是不会吃惊的。

        电影开始后,孩子们马上盯视银幕变得安安静静。不料这回大人们接盘嘈杂起来。中途进来的人发现场内熟人互相“哟哟”打声招呼倒也罢了,问题是那也没完没了。一团漆黑中居然能分辨对方面孔,端的十分了得。不过话说回来,希腊人视力似乎好得出奇(的确,除了老人,希腊戴眼镜的人少而又少),见面马上“哟哟”两声。

        “哟,不是科斯塔吗?”

        “怎么搞的,原来是扬尼斯嘛,过这边来,坐坐!还好,你小子?”

        “还好、还好。你这家伙呢?”

        “啊,我倒还好,可我家里的……”

        “你家那位情形不妙?”

        “不不那不是的,是家里的她妈,对了,就是科林特斯那个守寡的母亲情形不妙,前天住院了。”

        “不好办呐!那,你家那位去科林特斯了?”

        便是如此内容(内容是我随便想像的)在后头无休无止。本该回过头吼一句“别说了到外面说去”,可这终究是别人的国家,再说——不知幸与不幸——电影又无聊,于是忍住火气。但其他观众似乎毫不介意,全都默默看电影,无人抱怨。我以为是功夫片所使然,不料下次看罗伯特·安利可(Robert Enrico)——令人怀念啊——的《以爱者的名义》(For those I Loved)那部影片(非常地道的好影片)时气氛也大体如此。于是我想这恐怕仅仅是一种地方特色。若在四季电影院里如此胡来肯定大触霉头。

        另外,希腊放电影过程中,胶片必定“咔嚓”断一两回,场内亮灯十多分钟。这意味第一盘胶片放完接第二盘(或第二盘放完接第三盘)。这不限于希腊,意大利也同样。权当中间休息也未尝不可,问题是方式甚为唐突,让人万分扫兴。本来买两台放映机即可解决,但这里的人们似乎没觉得什么不便,全都趁此时机或上卫生间或吃巧克力或总结前半场或鼓足精神迎接下半场。科斯塔和扬尼斯仍在谈论科林特斯岳母。通道角落里猫一个劲儿舔它的睾丸。小孩子们以椅背为对手“嗨唷嗨唷”练功夫拳。不知谁又大声吹口哨。“室兰·仙台”不失时机地冲了过来。缇坦尼亚电影院的夜晚便是如此野性地越来越深。

        

来自荷兰人的信、岛上的猫



        刚到斯派赛斯岛时,打扫房间的阿婆在房子里等待我们递给钥匙。瓦伦蒂娜这样安排的。她说阿婆会为我们打扫房间,并介绍在那里生活的详细程序。这固然求之不得,头痛的是这位老婆婆半句英语也讲不来。她的儿子倒是住在旁边,可他还是小学生,几乎不会说英语。无奈,只能用只言片语的希腊语交谈。以我的希腊语水平,事实上不可能问得很具体,如“这个热水器打开电源后需要等多长时间才能出来热水”以及“炸完东西的油扔在什么地方合适”等等。能打手势的靠打手势解决,其余的只好想开些——车到山前必有路。

        “车到山前必有路吧。”我说。

        “可你学那么长时间希腊语学什么来着,到底?”妻惊讶地说。我因为想旅居希腊,一年时间里每周去明治学院大学听一次希腊语讲座。

        “喂喂,什么热水啦菜板啦漂白剂啦,这些特殊单词教科书上怎么可能出现呢?说到底,你在外语学习方面就是过于追求实用。”

        “你也太不追求了么!学法语时也同样吧——能读下来,路却问不明白!”

        “有什么办法呢,本来就这种性格,说话不擅长的嘛!你若是不满意,别依赖别人自己学不就得了!”

        如此争吵时间里,阿婆和儿子一直笑眯眯盯视我们,像是说“这两人在说什么呢”。

        “那个就算了,你先问问扔垃圾的事好了,星期几扔在哪里?这可是再要紧不过的。”妻说。

        我手指垃圾箱问:“星期几·可以·把这个·拿出去?”

        对方听明白了。“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早上。前一天晚上拿出去就可以的。”

        “理解了。”

        “布拉鲍、布拉鲍(了不起、了不起)!”

        “拿去·哪里好呢?”

        “跟我来!”

        她把我领到扔垃圾的地方。那里离家三十米左右,摆着两个高约一百二十厘米的褐色塑料垃圾箱。垃圾箱上用德语大大写着“垃圾箱”。我问希腊垃圾箱上为什么用德语标明“垃圾箱”呢,回答说因为垃圾箱乃德国制造。我心想垃圾箱那玩意儿自己国家制造不可以么?又不是什么结构复杂的东西。不过反正是德国制造。

        “‘嗖’地扔进这里。明白了?”阿婆问。

        “理解了。”

        “布拉鲍、布拉鲍!”

        这么着,我们——实质上是我一个人做的——最初一段时间依照阿婆吩咐在星期天、星期二、星期四晚上连续倒垃圾。但不久我们就得知岛上垃圾收取体系简直是个超乎想像的谜团。反正有人来收是毫无疑问的,毕竟扔出去的垃圾不知不觉之间就消失不见了。问题是何时、何人、如何收取的根本不晓得。不说别的,我就一次也没看见垃圾车或收垃圾人的身影,尽管在几乎不存在车这一物件的如此小的小岛小镇上生活了一个月之久。此乃谜团之一。

        另一个谜团是收取日,不清楚什么时候收走的。假定星期一早上倒的垃圾星期三中午消失,那么若问是否总是星期三早上来收,那倒未必,因为下个星期二晚上倒的垃圾直到星期四早上还剩在那里。有时早上消失,也有时下午消失,捉摸不透。

        那么,附近人们是不是按时间倒垃圾呢(神奈川县我们家那里对倒垃圾管得异常严厉,致使我养成了小心倒垃圾的习惯),这个也不清不楚。某一天早上8点一齐倒出,另一天下午4点一股脑扔来。也许其中有某种无比复杂的规律性,但至少我理解不了。相比之下,鉴于诸般外围性情由,我看还是认为人们随心所欲倒垃圾、收垃圾人随心所欲收垃圾比较稳妥。

        这样,最后我也不再循规蹈矩,改为想倒的时候一倒为快。此乃左巴化的第一步。

        但是,说不定你这样认为:那一来,势必有损镇的美观,又臭,猫狗又会抓破塑料袋弄得遍地都是,还要招惹苍蝇,岂不一塌糊涂?是的,完全如此。两个德国垃圾箱装不下的垃圾袋(也没装好)随手甩在那里,猫和狗把垃圾抓得乱七八糟,苍蝇“呜呜”飞舞,臭气熏天,实在惨不忍睹。既然有那么多游客慕名而来,那么也该多少注意一下卫生才是,我想。

        为垃圾目瞪口呆的似乎也不仅我一个。一家名叫《雅典人》(thenian)的英文月刊的专栏刊出了一封信,采用的形式是一个荷兰人写给希腊旅游局的感谢信。这恐怕是开玩笑。果真开玩笑,那么玩笑开得也够高超的了。下面引用信的内容。

        这是来自最近在希腊度过两周假期的荷兰收垃圾者的信。

        “首先要说明一点,鄙人服务的荷兰是个非常小的国家。鄙人的国家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因为若不那样,就会带来毁灭性结果。关于收垃圾的规定也极为严密,因而作为垃圾回收者供职的二十五年时间里,鄙人始终遵守规定恪尽职守。那是交给鄙人的任务。所以,此番访问美丽的贵国、目睹厨房垃圾一片狼籍的情景时鄙人的惊愕和欢喜诸位可想而知。路旁、峡谷、海边以及露天垃圾站,垃圾袋乱扔乱放,垃圾破袋而出,赤裸裸坦露在贵国强烈的阳光下,时而招来乌鸦或海鸥为这过目难忘的光景来个画龙点睛。对于迄今为止一直生活在密封式垃圾箱和能够处理密闭式垃圾袋的设备之间的鄙人来说,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观看废弃物——这才正是鄙人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生活的食粮——理直气壮的零乱景象,实在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体验。我还是第一次目睹零乱得如此美妙动人如此堂而皇之的垃圾,从而获得极为可贵的阅历,作为鄙人惟有感谢而已。”

        对上述狼籍景象献上感谢之情的并不局限于来自荷兰的垃圾回收者。是的,这些垃圾恰恰是岛上大部分猫们的宝贵营养来源和赖以活命的最后据点。我推测,假如希腊的垃圾回收者遵守时间、希腊主妇注意垃圾扔法,那么岛上的猫们势必转眼之间减少三分之二。好在一般不至于出现这种情况,希腊仍会遍地是猫。无论从哪条小巷穿过,无论走哪条路,无论往哪里的楼梯上看,无论走进哪家餐馆,也无论拐过哪个街角,看不见猫的时候基本没有。过去在学校有过这样一次测试——“注意,看这幅画细看二十秒,请闭上眼睛。画中有几只猫?”情形同那个一模一样。各种各样的猫以各种各样的姿势位于各种各样的地方。

        希腊猫多有几点缘由。第一,刚才也写了,垃圾在户外随处可见;第二,除去隆冬时节,气候不那么严酷;第三,人们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屋外吃饭,容易得到剩余食物。大体这三点。对猫来说,是比较好过的地方。

        不过,这也是气候好的时候的事,及至秋天来临游客锐减,餐馆关门,猫们能得到的食物便与此呈正比地减少。于是猫们为了苟延残喘而开始激烈争斗。例如我住的房子是三毛猫一家的势力范围。每次看见它们,我都零零碎碎投给剩余食物,但随着秋日向纵深发展,其家庭成员数量渐渐少了。原本一家四口:母亲三毛猫、父亲虎纹猫、白斑猫、黑白斑猫。首先是呆头呆脑的大饭桶父亲被三毛“啪”一巴掌撵出势力范围:“你上哪里一个人折腾去!我光管孩子都够呛了。”其后过了两个星期,到了阴雨连绵相当寒冷的时候,白斑猫不见了,一定是被处理掉了。

        岛上这个季节,母猫养一只小猫都很勉强,因此只挑看上去最强壮最有出息的留下,其他的弃之不理。人可以在旅游旺季结束后关上店门去别处做工,幸运者也可以依靠夏天的赢利悠然过冬,可是猫做不到,它们能做的充其量是相互拼命争夺已经变小的馅饼。

        仅就原则说来,希腊人对猫们相当宽容,有时是相当亲切的。我家门前有一小块空地,成了附近猫们集会的场所。那里不时放有剩饭,猫们聚在一起如获至宝地大口小口吃着——周围居民特意把剩饭拿去那里倒在报纸上。鱼啦肉啦炖菜啦以及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全都集中一处,就好像年底的大锅饭。起初我觉得相当奇妙,因为日本不大可能有如此光景。若那样做,必然有人一面戳脊梁骨说:“那户人家的太太喂野猫,添麻烦!那一来这一带野猫岂不越来越多!”一面却对自己家养的猫疼爱有加。但希腊人不然。除了特殊品种,希腊基本不把猫当宠物。据我观察,他们既不怎么欺负猫,又不特别宠爱。感觉上他们只把猫作为存在于那里生息于那里的活物看待。一如花草小鸟蜜蜂,猫们也是构成“世界”的一个存在。他们心目中的“世界”——我觉得——便是如此各行其事各得其所,希腊野猫多的真正原因恐怕是他们的这种世界观所使然。

        概括起来,虽然都是希腊海岛上的猫,但由于岛的不同,岛上猫的岛民性(请允许使用这个词)也多少有所不一。例如米科诺斯岛和帕罗斯岛和罗得岛的猫就各有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如何不同,具体细说我是说不来的,总之“某处”不同。眼神不同,毛色不同,生活景况不同,待人方式不同,举止风度不同。如同人多少具有岛民性,猫也各有其岛民性,而且——这仅仅是我个人意见——人的岛民性和猫的岛民性在某一部分上是相重合的,至少在局部、在倾向上有共同之处。

        譬如我住的斯派赛斯岛不远处有个伊德拉岛。伊德拉岛异常热闹,“一日游”的船每天有几只开来,游客吵吵嚷嚷鱼贯而下。这座岛同样猫多,但伊德拉的猫们同我们斯派赛斯岛的猫们比较起来,二者的性格和生活景况简直天壤之别。

        首先,一眼即可看出,伊德拉岛的猫漂亮。毛色滑润,有损伤的猫几乎看不见。亲近人,不胆小,却又不死皮赖脸。在港口附近餐馆里吃东西,总有五六只围上餐桌,但只是静静等待,样子似乎在说:“如果可以的话,您吃完请给我一点儿,一点点就行。”招呼一声就竖起秃尾巴过来,一摸就“咕噜咕噜”发出喉音。感觉非常好。我猜想,大概因为这里游客多,使猫进化得讨人喜欢了。

        相反,斯派赛斯岛的猫,招呼它一般也不肯过来,刚要摸就一溜烟跑了,有的家伙甚至发火挠你。较之疑心重,恐怕更是因为完全不习惯人们的这种交流方式。这还不算,提起这里的猫,全都伤痕累累,找不带伤的猫绝非易事。而且十之八九伤在鼻头上。看来,这座岛上的猫一吵架就把爪子抓到对方鼻梁上去。所以无论哪个家伙鼻端都黑漆漆的,就像在木炭上“喀嗤喀嗤”蹭过,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连喜欢猫的我也喜欢不来。毕竟东西南北全都是一副大宫传助(说法够老的了)模样的猫们。

        这以前我在希腊各种各样的岛、镇、村转过,无猫不带鼻伤的地方还从未见过。为什么惟独这座岛的猫如此执著于攻鼻战法呢?实在匪夷所思。那一来,彼此岂不很快变得丑陋不堪而成为“大宫传助”?结果可谓洞若观火。一如人类禁用生化武器和毒气弹,猫们恐怕也到了谛结禁止攻鼻法协定的阶段。但猫们当然无此才智,因而攻鼻战势必永远持续下去。这类似达尔文所说的一定方向进化,此后没准变本加厉地进行到底。一万七千年后斯派赛斯岛的猫很可能全部拥有坚不可摧的钢铁之鼻。

        当然,伤并不限于鼻子。也有的被抓坏了眼睛,也有的被咬破了耳朵,有的无一幸免。我在黄昏的海滩见过一只双耳差不多被咬光的很大很大的黑猫。老实说,那早已不像是猫了,活像从海里出来找腐肉的、住在泥里的不吉祥的四脚鱼。这固然是极端的例子,但斯派赛斯岛的猫所处情况大体如此。猫的心情当然谁也不晓得,不过这地方反正不容易度日。假如托生为猫,我宁可选择去伊德拉岛。

        

斯派赛斯岛上小说家的一天



        旅游淡季的斯派赛斯岛上的小说家的生活是怎样的呢?让我挑一天扼要写一下。

        起床是早上7时左右。这时周围已经亮了,自然睁眼醒来。即使睡过头,7点半教堂自暴自弃地“咣咣”打响的钟声也会不由分说把人吵醒。妻醒后懒得动,早餐总是我做。

        早餐桌上,妻基本上讲她做的梦,梦见什么什么人做了什么什么事等等。时不时我也出现,出乖露丑或从房顶掉下来。不过那终归是别人的梦,与我无关。“哦……唔……真的?”如此应答的时间里,早餐吃完。吃完即跑步。短则四十分钟长则一百分钟左右。回来后淋浴,开始工作。这次旅行期间预定完成的有两本翻译、旅行游记(即现在写的这种东西)加上一部新长篇,所以绝不悠闲。写一阵子自己的稿写腻了,就转移到翻译上去。翻译翻腻了又开始写自己的稿。一如雨天洗露天温泉:热了爬出来,冷了钻进去,如此没完没了。

        工作到11点,然后两人上街买东西兼散步。花十五分钟沿海边慢慢悠悠走到镇中心。路左侧是海,右侧一座接一座排列着19世纪建造的老房子。只要风不大,路线甚是惬意,正好散步。海鸥在空中优雅地盘旋,微波细浪缓缓摇晃着海湾里的小船,猫蹲在突堤上晒太阳。据书上记载,过去不存在沿海的路,右侧排列的房子和威尼斯同样直接面对大海,各家有专用码头。道路的出现是进入20世纪以后的事。沿路星星点点建有酒吧式快餐店、烤肉串店、土特产店和咖啡馆。这个季节全部关门闭户。透过格子窗往黑乎乎的土特产店内窥看,但见偶人、壁挂和复制古盘等随处可见的土特产当中有几个形状奇特的细细长长的瓶子。瓶里泡着恰如蝮蛇那样的长蛇。蛇已张着大嘴死了。到底干什么用不得而知,总之落着卷帘门的黑乎乎的土特产店里摆的毒蛇尸体活像杜鲁门·卡波蒂短篇小说里的场景,既妖艳,又有哥特意味。

        路上开门的只一家书报亭,一个戴黑边眼镜的老伯从早到晚守在那里。因此人长相酷似博报堂的高桥,所以我们姑且称之为高桥君。高桥君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首先,此人脸上大凡表情都不具有,不笑,也不显出困惑……反正什么时候看——无论什么时候——脸上都一成不变。就好像原本雄心勃勃却因部下的失误而不得不下台的总理大臣无可奈何地静静看海,终日盯视海面远处,仿佛在说不久总会有谁坐船带来好消息。这就是书报亭的高桥君。因为每天都同他照面,所以视线相碰时我试着说“卡里梅拉(你好)”,但高桥君只是以含糊不清的语声发出“梅拉(当然是卡里梅拉之略)”或仅仅点头作答。我觉得,无论做什么恐怕都融化不了此人冰冻的心。若让他扮演俄罗斯民间故事中的冬神老人,应该再合适不过。

        高桥君的书报亭里摆着香烟、口香糖和风景明信片等等,但我从未见到有人在此买什么,也没见过有人同高桥君闲聊,时时刻刻都是高桥君一个人坐在那里以怃然的神色瞪视大海。地段太差,态度也太差。有一两次我想买点什么,扫视一遍所摆物品,可惜明信片给太阳晒得彻底变白,反翘了起来,根本不能用。而买包香烟吧,我又一直戒烟;口香糖牙医不准我吃——能买的东西一样也没有。自觉歉疚,但又没有办法。这就高桥君的书报亭。

        走过这里不远有个面包屋,常在这里买面包。

        过了面包屋过了镇公所再前行几步,有座棉纺厂旧址。其实已不是旧址那样温吞吞的东西,早已沦为彻头彻尾的废墟。工厂运转的当时想必是相当气派的堂而皇之的工厂——或者不如说是作为工厂未免堂皇过头的建筑物——如今因之愈发显得寒伧和虚幻。世间偶尔是有这种东西的。惟其动机纯正、外观气派,因而倒霉时格外显得惨不忍睹。所有玻璃不翼而飞,窗框油漆尽皆剥落变色,墙壁到处分崩离析,铁门红锈斑斑,石墙满是涂鸦。每次从前面经过,我们都涌起恐怖感,生怕建筑物“扑通”一声塌下来把我们埋了。后来明白那决非多余的担忧。暴风雨过后的第二天去工厂一看,墙壁的确塌了一大块,把路都堵住了。暴风雨都如此,大地震更不堪设想。

        这座棉纺厂是一个资本家为振兴本世纪初造船业萧条以来持续慢性下滑的斯派赛斯岛经济于1920年创建的,但终究命途多舛,战后关门大吉,其后用来生产鱼虾保鲜用的冰块和小规模发电。这也于十年前完成使命,后来一直弃置不管。希腊存在着数目庞大的废墟,但在看到的当中,这是最凄凉的一个。围墙一角用白漆写着“ⅡΟΛΙΤΑΙ(出售)”,看情形找不到买主。理所当然,不会有什么人买这种玩意儿。

        从工厂再往前走一会儿,这回是名叫彼希德尼奥的漂亮宾馆,建于1914年。不是希腊旅游景区常见的应急建造的看似高级的宾馆,而是真正用心建成的风格独具的货真价实的宾馆。遗憾的是,在所有意义上都不是现代的。实用性这一概念半点也体现不出来。天花板高得一塌糊涂,尽管只是三层楼,却足有日本王子饭店六层那么高。大厅也大得不着边际,显得空空荡荡。较之空空荡荡,感觉上更像是不知如何摆放自身。我不由担心起清扫来,清扫怕是一场恶战。

        据书上记载,这家宾馆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欧洲各国的社交界男女和希腊上流社会闹得红红火火,英国舰队在港外抛锚,一身正装的军官们上岸参加在这宾馆大厅里举行的豪华宴会。现在一切都今非昔比了,宾馆照样营业,但细看之下,到处可以看出有欠自然的气氛。古旧之物诚然精美,但精美之余又有挡不住的风化,相形之下,新加上去的东西固然新颖,但比之旧物明显逊色——这种不协调感让人心里发冷。

        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头的服务台坐着一个一副百无聊赖神情的女性,一看就知闲得发慌。我问房间价格,她抬起脸来不耐烦地应道:“哦?房间价格?呃——,四千德拉克马。”言毕又低下头去。左看右看也不见像是游客的身影。三楼阳台上晾着浴室地垫。本想在此住上一次,但这家宾馆也以10月28日国庆日为最后一天关门了。从宾馆右拐即是港口,开始进入镇中心。

        若天气暖和,就坐在港口咖啡馆里,边喝咖啡边看《先驱论坛报》(RIBUNE)。岛上只有《先驱论坛报》算是地道的英文报纸。即使为了把握世界形势、为了把握美元和日币的汇率,这份报纸也是必不可少的。报纸上大大报道了中曾根首相那个关于“美国知识水准的发言”。总体上是对其大加笔伐,但一天读者来信栏中刊出了美国一个日本通的来信。信中说,日语中的“知识水准”和“智能水准”是不同的。日语所说的“知识”含义比“智能”宽泛得多。中曾根先生的发言诚然非常轻率而Silly(愚蠢),但严格说来,“知识水准低”的说法并不意味着Negro(黑人)和hispano(西班牙血统美国人)是傻瓜。话说得既好像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老实说,我心想与其拘泥于这种语汇性细节,还不如研究中曾根作为政治家的“智能水准”的麻木不仁来得痛快。

        回家做午饭。用一种名叫“迈达能”的惟希腊才看得见的香草做的“希腊风味迈达能意大利面”。吃罢午饭大体是工作,也有时出去钓鱼。说是钓鱼,其实非常简单:把过期的奶酪和面包加少量牛奶捏成圆粒作鱼饵,坐在突堤上垂线下去,一小时即可钓上四五条十多厘米长的鱼。大多是不怎么好看的黑色的鱼,一副俨然克劳斯·金斯基的倒霉相,无论如何都没情绪食用,遂投给常来我家的三毛猫一家。猫们特别中意这种黑鱼,兴奋得大吃大嚼,所以意外好吃也说不定。希腊这个国家虽然环海,却很难钓上——除非是高手——像样的鱼。好在水惊人地清澈透明,眼睛从上面可以清楚看见鱼在钩附近往来游动。从上面俯视,不难得知鱼这东西其实蛮聪明的。多数鱼只斜眼(我以为)瞥一下鱼饵而径自通过,上钩的鱼属于例外中的例外。一边听尼尔·扬(Neil Young)和杰西·温彻斯特(Jesse incer)(杰西·温彻斯特!)一边怔怔地俯视之间,时间随着流云悠悠然离我而去。

        晚饭一般6点开始。几乎所有时候都是老婆做。有时扒牛排,有时炸沙丁鱼,有时做鲷鱼饭,有时炖青菜,有时醋渍竹荚鱼……总之使用当时弄到手的东西来做。冬日的希腊乡下,弄到食品种类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酷,甚至一天几乎什么都弄不到手的日子也不是没有。比如鱼的捕获就取决于海,糟糕天气若持续不断,有时一星期都根本弄不到鱼。肉铺一星期来一次肉,错过机会就很难买到好肉。海上风急浪高,从本土运送蔬菜的船也停航了(岛上种的菜固然好吃,惜乎品种有限)。因此,在希腊自己做饭,随机应变这一点分外重要,若过于讲究食谱,很可能什么都做不成。

        实在没菜可做或懒得做的晚上,就去附近帕特拉利斯的餐馆吃。帕特拉利斯的餐馆也是因为离镇中心不很远的缘故,旅游淡季彻底成了以当地居民(罗克)为主的餐馆。窗边餐桌时常聚有五六个老伯,一边喝乌糟酒葡萄酒,一边大声喧哗或一起看电视新闻。这些人一般不会要下酒菜和正规饭菜。也是由于时间还早的关系(普通希腊人9点左右吃晚饭),像我们这样正正经经吃晚饭的几乎见不到。我们在桌旁坐下后,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的帕特拉利斯⑴老大不情愿地拿菜单过来,似乎在说这两个人干嘛来这么早。帕特拉利斯的餐馆有两个老伯和一个中年妇女(此人至少淡季不怎么干活)干活,但我直到最后也没弄清哪个老伯是帕特拉利斯。姑且把耍滑头的那个叫帕特拉利斯⑴,认真的那个叫帕特拉利斯⑵。帕特拉利斯⑴往好里说是社交型,往坏里说是敷衍了事那一类,可谓某部分希腊人的典型。话说到兴头上,我从餐桌这边举手示意,他也全然觉察不出。我说“对不起请拿葡萄酒来”,他也只是应一声而并不拿酒。以为他正忙什么,一看,却见他稳稳坐在两个英国女孩餐桌那里一个劲儿教对方练希腊语,实在有点儿令人忍无可忍。淡季这个因素想必是有的,但至少该表现出工作积极性才是。相比之下,帕特拉利斯⑵总在烹调台里一个人静静做准备。每次去烹调台看鱼,他都热情告诉我这个好味道。帕特⑴不在的时候他也出来接受点菜,闲下来就独自坐在里面的椅子上放松。或许这也可以说是希腊人的一个典型。任何国家都有各种类型的人,社会也因此得以成立。

        中年妇女则每每坐在餐馆角落里写什么,时而一闪往整个房间打量一眼,说不定对帕特拉利斯⑴的工作态度有所不满。人长得胖乎乎的,不折不扣的希腊母亲那一类型。我在路上寒暄或简单搭了几次话,给人的感觉极好。只是,直到最后也没明白她是哪个帕特拉利斯的太太。在角落餐桌那里同帕特⑵坐着静静说话,觉得像是帕特⑵的太太;因为客人怎么等也不送菜单过去故不耐烦出门离去而训斥帕特⑴——“怎么搞的,你!要正经干活的嘛”——的时候,又觉得她大概是帕特⑴的太太。无法判断。

        “到底怎么回事呢?”老婆问。

        “是啊!”我把干炸沙丁鱼作为下酒菜,斜举着白葡萄酒杯,开始驱动想像力,“滑头帕特拉利斯⑴是真正的帕特拉利斯,是那阿姨的丈夫。帕特⑴本来是船员,年轻时候满世界跑来跑去,拈花惹草,活得相当快活。但由于海运业不景气而丢了工作,只好返回老婆娘家所在的这座小岛,开起了餐馆。太太是比较能干的人,为开餐馆攒了一笔钱,又从娘家多少借了一些,肯定。问题是帕特⑴生性轻浮,沉不下心工作,忙的时候也跑出去游逛。于是太太担心起来,跑去娘家哥哥那里相求:‘哥,你就训训他嘛!我怎么说他都当耳旁风。’她哥哥应道‘那好我去试试’。此人倒是好脾气,帕特⑴对他说‘大道理就别讲了帮帮忙吧现在正忙着’,他心想倒也是,随即留下帮忙,一晃儿六年过去——这么认为如何?”

        “究竟如何呢……”老婆表示怀疑。看样子并不怎么欣赏我的想像力。

        这天要的是白葡萄酒一瓶、干炸沙丁鱼一大盘、希腊风味色拉、炸鱿鱼、小鲷鱼四条、煮菜豆,大约一千五百日元。不管他们三人是什么关系,菜可是价廉味美。餐馆后面有个临海的院子,暖和季节可以在外面一边闻海潮清香一边受用做好的鲜鱼。

        顺便再写一下附近的事。“帕特拉利斯餐馆”旁边有一家阿纳尔基洛斯开的小超市。虽说是小超市,其实也就是日本小巷里的粗糕点铺那样的规模。从甘蓝、橙子到火腿奶酪牛奶啤酒信封以至卫生巾,密密麻麻一股脑儿堆在里面。挑选自己喜欢的品牌固然不可能,但最为生活所必需的东西来这里大体可以解决。当然,也有大概是吉米·卡特当总统那时候卖剩下的清仓查库商品,这点必须注意。例如买了两瓶矿泉水,却见瓶底双双长了一层很厚的绿苔。我不精通植物学,具体的不大清楚,但在密封的矿泉水里繁殖绿苔想必需要相当漫长的岁月。就算店里再暗,不觉不察地卖这东西也是不应该的。我前去提意见,阿纳尔基洛斯到底惶恐起来,赶紧换了新的,把手放在我肩上,十分抱歉地说:“对不起啊,不知道的,请原谅,不好意思。”

        “没关系,也没什么。”我说。

        “瓦伦蒂娜认识吧?她是我的朋友。”说着,阿纳尔基洛斯亲热地咧嘴一笑。看来瓦伦蒂娜跟谁都能马上成为朋友。

        自从绿苔事件以来,阿纳尔基洛斯对我相当友好,教给我用奶酪钓鱼的也是他,停电和气候方面的信息同样是他告诉的。他讲极其蹩脚的英语,我讲相当糟糕的希腊语,因此我们的交谈只能呈现出线路不好的长途电话般的景况。尽管如此,我仍对阿纳尔基洛斯怀有好感,他也对我热情有加。说老实话,在岛上居住的一个月时间里作为结下个人友情的对象也就阿纳尔基洛斯一个人。当然不是说岛上其他人对我们冷淡,在路上相遇时对方微笑寒暄,每有机会都亲切地接待我们。只是,这里并非游客纷至沓来的热门海岛,人们还不大习惯同外国人打交道,何况对自己的英语也没什么自信。在餐馆做工的人会说生意上最低限度的英语,但话题稍微偏离一点点就耸耸肩闭紧嘴巴。我的希腊语若多少流利一些就好了,但实际情况并非那样,所以不可能发展出个人交情。况且——老婆也时常指出——本能上我有一种回避深入发展个人交情的倾向,这也使得情况雪上加霜。

        不过对于阿纳尔基洛斯,我倒是能够比较自然地同他接近。他四十光景,个子不高,一副总像在梦想什么的表情,说话时浮现出难以捕捉的微笑。说话声音小——作为希腊人很少见——慢条斯理,和颜悦色。能干,早上8点开到下午2点,傍晚也开店三个小时。总是一个人劳作,大概是一个人吧。店里始终光线不足,闲的时候坐在对面石围墙上同帕特拉利斯⑵或附近哪位太太聊天,客人来时就浮起同样的微笑,穿过马路返回店去。店里不时有猫睡觉。看样子此猫认定阿纳尔基洛斯是自己的监护人,总是在纸壳箱上蜷起身子睡得有滋有味。

        每次我念购物单,阿纳尔基洛斯都低声复述一遍:

        “鸡蛋十个”——“迪加·阿布嘎”

        “啤酒六瓶”——“埃克希·比雷斯”

        “水一瓶”——“埃纳·涅洛”

        “大蒜”——“斯科尔多”

        把东西装进塑料袋后,他在便笺上写下价钱计算起来:“42,26乘6,2……一共572德拉克马,佩塔科希埃斯·埃布造米恩达·迪奥。这是鸡蛋,这是啤酒……”逐一把价钱告诉我,亲切、易懂。

        离开岛时照了纪念相。他似乎对照相机感兴趣,这个那个问了不少:“这个不错嘛,唔,美能达?新产品?”他问在日本买多少钱,我告以价格,他说:“呃——,希腊这种东西关税高,在这里买要贵出一倍,我这样的无论如何也买不起。”看样子极想得到照相机,但我工作要用,无法转让,再说旅行者把带进希腊境内的机械类物品卖掉或送人是违法的。

        走过阿纳尔基洛斯的小店,前行不远即是海岸。海岸上只有一座无人的小教堂和帆船出租站建筑物残骸。靠近海岸有个很大的寄宿制学校,学校有比人略高一点的长围墙,里面鸦雀无声。从其前面经过了好几次,但根本感觉不出墙内有人的动静,而入口倒是有个煞有介事的门卫房,又有门卫的身影,不像是已经关门。料想墙内确有学生上课。

        岛的导游手册上介绍,这是有感于英国的公学(Public School)制度的希腊富豪们为使这一制度在希腊落地生根而在战前创办的学校,以便希腊精英的儿女离开大城市在此接受英式教育。教师里面也有不少外国人,年轻时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的作者)也在此当过英语教师。他在那部小说里对这种希腊版公学制度装腔作势的贵族派头进行了相当辛辣的冷嘲热讽,有兴趣不妨一读。斯派赛斯岛成了小说舞台,岛的历史也是小说的重要背景。作为小说主人公的拥有岛的一半的神秘富翁生活中实有其人。小说本身也妙趣横生,虚虚实实一波三折,情节编排十分了得。只是,整体协调欠佳——福尔斯的小说大多如此——时常为其手法的捉襟见肘感到难以忍受。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福尔斯小说的影响,来此岛旅游的人大部分是英国人。

        吃罢晚饭,外面彻底黑了。我在起居室里听着音乐看书,老婆或写日记或给朋友写信或计算钱款或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什么“啊讨厌讨厌讨厌上岁数”。寒冷的夜晚往炉里添柴生火。眼望炉火发呆的时间里,时间惬意地静静流逝。没电话打来,没截稿期限,没电视,什么也没有。只有火在眼前“哔哔剥剥”。沉寂委实美妙至极。喝光一瓶葡萄酒,斟一杯威士忌干喝之间,困意隐约上来。看钟,差不多10点,就势美美睡去。既像做了很多很多事的一天,又像什么也没做虚度一日。

        

暴风雨来了



        据导游手册介绍,斯派塞斯岛平均年降雨量约四百毫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不下雨。雨日集中于11月至翌年4月这一期间。不过,一如导游手册同时交待的那样,这当然是approximation(概算)、是statistics(平均统计值)、是it depends(因时因地而异)。这点我也清楚。问题是,就算再it depends,斯派塞斯岛10月后半月的气候也过于离谱。本该不怎么下雨的10月下半月十六天中有八天下雨,其中四天居然是暴风雨,雨量足有二百毫米之多。我们实实在在的感受是:这恐怕是有点例外。究竟有谁会明知有暴风雨还偏来希腊海岛呢?

        当然,爱琴海有暴风雨我是知道的。其实我在来岛途中的水上飞船里面刚刚重读完欧里庇得斯的《特洛伊妇女》。

        雅典娜:……首先由宙斯卷起遮天蔽日的旋风,降下足以冲走车轴的雨和冰雹,借来宙斯的雷火烧毁希腊船舶的约定也已成功。下面就轮到你波塞冬了,你要让爱琴海怒涛翻滚、大潮奔腾……

        波塞冬:明白了,我既已决心帮忙,便无须多言。那么就让爱琴海波涌浪翻,让米科诺斯海滨、提洛岛石滩,还有斯基罗斯和利姆诺斯诸岛、卡佩列乌斯海岬铺满死人的尸骸……

        (千曲文库《欧里庇得斯》)

        即使不上溯那么久远,电影《纳瓦隆大炮》也有暴风雨出现。《希腊左巴》那部影片中一开头就好像是比雷埃夫斯的倾盆大雨。是的,希腊当然也有暴风雨袭来。不过说老实话,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爱琴遭遇暴风雨。说起雨具,只有离开日本时忽然担心可能下雨而带的一把快坏了的小伞,并且那也忘在哪里了。然而这当儿完全可以说是晴天霹雳的狂风暴雨朝着连把伞也没有的我们两人头上猛扑过来。

        还一点不巧的是,我们全然不晓得暴风雨的到来。如果知道,我们当然会做相应的准备:购买应急食品和饮用水、备好蜡烛、找伞的时候觉察伞已丢失。但因为家里一无电视二无收音机亦无报纸,什么消息都传不进来。只是前一天邻居哈里斯来用英语说了句“Mr Murakami,明天下雨哟”,后来在路上碰见附近一位热情好客的未亡人阿婆时,她也大大举起手,告诉我“萨·布雷克萨·阿布里奥、萨·布雷克萨(明天下雨,雨!)”。而我却仅仅以为今天好多人谈雨。或许的确是我马虎大意了,也可能该注意到气氛有些异样才是。可是我又这样想:明确提醒我“是暴风雨”也未尝不可嘛!轻描淡写说一句明天下雨,断不至于想到会是暴风雨。

        雨是从得到忠告的那天(10月27日)下午开始下的,如暴风雨前哨站的简洁而剧烈的雨。倒霉这东西总是有其前兆,如今想来那场雨即是如此。睡午觉时雨开始一泻而下,注意到时家里的地板已然浸水。为什么下大雨地板会浸水呢?原来房内的地板同外面的阳台完全持平,其间没有门槛那样的东西,所以雨稍大房间便成泽国,一点也不奇怪,理所当然。那么,为什么不做门槛呢?这个我也不晓得,问我也没用。

        反正我们一边嘟嘟囔囔发牢骚一边用抹布和旧《先驱论坛报》等物擦地板上的水。不料一小时后雨戛然而止,天又晴了。所以没以为是暴风雨的前奏。这也是倒霉前兆的主要特征之一。事后才意识到“原来是那么回事”,但意识到时为时已晚。

        我们上街在快餐店吃了三明治,喝了啤酒,之后去缇坦尼亚电影院看了罗伯特·安利可的电影。看罢电影回家喝白葡萄酒睡觉。

        真正的暴风雨将我们裹入其翼下是在翌日即28日早上。10月28日为“拒绝日”,对于希腊人来说是具有相当重要意义的节日。大概是由希腊拒绝纳粹德国的要求而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或其他什么而来,详细的不大清楚。总之是节日,有各种各样的演出活动和游行,所以我们也满怀期待,准备把那种热闹场面拍摄下来。然而如此心情随着一大早的电闪雷鸣不翼而飞——便是这般厉害的雷鸣,以致我心想没准希腊参加第三次世界大战了。“轰隆、轰隆、轰隆隆”,简直像从战舰上开炮一样一声接一声,并且越来越近,“哔哔剥剥”撕裂大气,犹如宣告世界玩完的火柱从四周拔地而起。实在很久没见到这么嚣张的霹雳闪电了。我枕边的钟针指在早晨6点往前一点点的位置。四下还黑着,夹在雷鸣中的剧烈雨声也传进耳鼓。我只好起身,折起《先驱论坛报》塞进门窗底下,以免水进来。塞罢,烧水做咖啡,同老婆两人喝着。每隔两三秒便“轰隆”一声响,闪电把房间染得一片青白,不时传来地表被一只巨手剥开般的“喀嗤喀嗤”声。每有闪电划过,我们都不由往窗外看去。

        “简直是暴风雨,这个!”我说。随即边喝咖啡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早上不到6点起床,雷雨,俨然暴风雨。得得,到这个时候我都没有察觉这便是真正的暴风雨。

        至于这雷雨持续了多长时间,现在回头看日记也找不出准确记述。日记相当粗疏。但记得这样想来着:世上居然存在如此数量的雷鸣!因此估计持续时间相当之长。过去西宫球场有所谓“四大鼓手世纪对决”,在吵闹和执拗这点上,二者不相上下。

        雷声过后,雨一口气下个不停。作为无伞之人,一步也外出不得。好在有一定程度的食品贮备,心想不外出也罢,于是终日坐在桌前写作。傍晚时分,房后“哗啦哗啦”响起似乎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还有人的喊声。打开木板套窗一看,只见房后果树园的石围墙像被谁连根挖除一样倒塌在地,几个身穿黄色雨衣的人围着七嘴八舌说什么。可话说回来,这石墙也太容易倒塌了。不久,第二次黑了,雷声又“轰隆、轰隆”响起。房子里所有东西都又湿又凉。

        翌日早上,雷声依然响彻四方,而且比前一天还要可怕。不单单响雷,还切切实实刺穿我们四周的大地、摇撼山峦、劈裂巨木、撕开天穹,其气势恰如宙斯亲自披挂出阵,将雷之粗箭“飕飕”射向大地。果不其然,我不由心悦诚服,希腊悲剧有的部分也还是要亲临希腊才能实际感受得到!但不能感佩很久——雨又浸上了地板!门下塞的报纸已经湿漉漉的再不能吸水了,而备用报纸又没有,雨又没有止息迹象。10月29日早上5时,这时我才认识到这其实就是真正的暴风雨。可是为什么还来暴风雨呢?没有伞,吃的东西也没多少了。家里存的食品只有一点点——够吃一顿——的意面、西红柿、黄瓜、少量熏肉、元葱、蘑菇罐头、咖啡。今天一天还对付得了,明天心里就不踏实了。若再停水断电,那就一切休矣!米也好意面也好都生嚼不得,矿泉水也只有一瓶了。

        “不要紧么,吃的东西只这么多了。”老婆担忧地说。

        “不要紧,”我说,“再厉害的暴风雨,中间也必有一下子雨停的瞬间,像幕间休息似的。那时候就一阵子跑到阿纳尔基洛斯那里买食品。而且到他那里还可得到暴风雨的消息。”

        “雨真的那么巧停下来?”

        “保证停的。我在关西长大,对台风的脾气相当了解。”

        “若是希腊台风和日本台风一样脾气就好了。”她面带怀疑地说。她不大信赖我在世俗领域的能力。

        然而一如我预言的那样,近午时分雨忽然停了。风也停了,云也散了,就好像持续到刚才的暴风雨压根儿不存在似的,惟独伯罗奔尼撒半岛那边时而传来沉闷的雷声——进入了台风间歇时间。我沿着满是积水的路跑到阿纳尔基洛斯的小店。平时走的近路已化为河流。在阿纳尔基洛斯的小店买了两袋苏打饼干、甘蓝、马铃薯、两瓶矿泉水、葡萄酒。阿纳尔基洛斯以对暴风雨满不在乎的神情把数字写在纸上,依然慢悠悠算账。

        “暴风雨啊!”我说。

        “嗯。下了很多雨。”

        “还下不下?”我试着问。

        “是啊……或许下,或许不下……”阿纳尔基洛斯笑吟吟地说。

        就是这样,希腊人说话时常极有哲学意味,但我不可能一一感佩下去。必须赶在再次下雨之前回到家。从云的情况看,不大可能有去面包铺的时间。回家路上四下一看,石围墙到处土崩瓦解,有的地方甚至长达七八米整个没了踪影,说严重也够严重的了。的确下了为量不小的雨。不过满城围墙因为这个程度的雨就分崩离析也端的令人费解。凑近细看我才明白难怪崩塌。为什么呢?因为实在粗糙不堪——很难说是简洁——首先“通通”垒上石块,再用泥土那样的东西填缝,最后外面抹一层厚石灰,这就算大功告成。所以,看上去固然甚是美观,但大量雨水渗入后,里面的结合马上松缓,轰然崩塌。我这人对建筑工程学自是一窍不通,但这点事还是明白的。回到家跟老婆讲起石墙,她笑道:“雨停了,大家还会马上如法炮制。”我说:“无论如何总该思考一下的吧,毕竟晓得经受不住大雨的了。”

        “你怎么还不清楚希腊这个国家?”老婆说,“就是这样的国家。不是说好坏,不是说正确不正确。”

        “不对。”

        “雨停你就知道了。”

        十多分钟后,雨又下了起来。我一小口一小口呷着威士忌继续写作。3点响了一阵子雷声,5点又有了一次。我把所有的抹布和新报纸统统塞进门底下堵水,同时蓦然心想人为什么非打仗不可呢?本来人生中的苦难——暴风雨啦洪水啦地震啦火山喷发啦海啸啦饥馑啦癌症啦痔疮啦累进税啦神经痛啦——已经不计其数了,为什么还要火上浇油地发动战争呢?

        雨好歹止息已是翌日即10月30日中午12点多了。雨就好像说“啊累了就下到这儿吧”似的痛痛快快偃旗息鼓,遮蔽天空的乌云如细胞分裂一般哗然散开,北风一鼓作气将其吹跑,蓝天从云隙间一闪一闪探头探脑。不过,伯罗奔尼撒半岛那边仍有乌云层层囤积,似乎气乎乎地说事情还不算完。

        我说反正得趁天晴上街买把伞去,随即独自出门,沿着海滨路往镇那边走去。但由于山上冲下来的沙土挡路,走到棉纺厂前面再也前进不得,只好退回来走那条靠山的路,暴风雨给岛上带来的灾害意外之大。道路点点处处豁然塌陷,树木横躺竖卧。路面上什么布娃娃啦垃圾箱啦坏掉的椅子啦简直就像集市散后的场地,零乱扔着种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有连根冲来的紫茉莉花沿河道堆积如山。看样子,是这紫茉莉花挂在桥梁上堵塞了河流,致使浊流流入镇里。紫茉莉花原本在干涸的河床沙滩上开得铺天盖地。

        河岸人家的人们用洗脸盆、扫帚往外扫着灌进房里的水。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小个子老太婆一边朝天举起双手比比划划,一边以无比激动的神情向过往行人讲述其遭遇的灾难:“那是昨天半夜里哟,水‘呼隆’一声涌了进来,莫非有神什么的不成?”果然像是被梦中劫营,家具、地毯全都成了泥猴。也有人把那些拿到门外用软水管冲洗。老太婆好像怎么说都不解气,又逮住其他行人挥舞双手。可怜之至!不过另一方面,在河口一带堆得高高的无数紫茉莉花的残枝败叶竟那般多姿多彩有声有色。目睹如此多的紫茉莉花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2点过后,太阳这回也一鼓作气像弹出来一般陡然露脸,让一切都闪闪生辉炫目耀眼。积水清晰地映出云影,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小鸟在仍滴着水的树枝间飞来飞去,两只海鸥一左一右分别落在彼希德尼奥宾馆两个塔尖。藏在哪里避雨的猫们也似乎饥不可耐地出现在路上。腋下挟着几把旧伞的修伞匠唱歌一样叫着“昂布雷拉、昂布雷拉”在镇上走动。暴风雨过去了!

        两天后,人们开始维修镇上倒塌的石围墙。不用说——不出老婆所料——施工法一如从前。我们在路旁目不转睛看着工匠们。他们动作麻利地大致摞了摞石头,把泥巴那样的东西(或者不是泥巴亦未可知,却也不是水泥)“吧嗒吧嗒”塞入石缝。看样子,他们砌围墙砌得极其幸福,也算得上极其认真。石头的砌法简直可以称之为艺术。看这样的作业确实开心,看一整天都看不够。效果也甚是美观,较之水泥预制块墙可谓霄壤之别。只要不下大雨,确实是漂亮的围墙。

        “几年后再下大雨,”我说,“又得倒塌。”

        “塌了再砌就是。”老婆说。

        是的,他们已如此周而复始了几千年。看来我还是成不了希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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