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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心和生姜包

        我总在重复述说这个童话,它也伴随了你的成长。很多作家和讲故事的人都曾经用不同的方式讲述它。正如每个描述奇闻和超自然现象的作者在职业生涯中一定会写一次吸血鬼或狼人的故事,这个经典的童话故事也一直不断地被复述。这次轮到我来讲了。

        不久之前,在一个不远的地方,一个女孩的手指被针刺破了,血流出来。这个女孩就是我,时间是上周一的早晨,地点是阿姆斯特丹的Senior & Zoon(西尼尔和佐恩)烘焙坊的装载台,我当时正在给朵拉的围裙缝线。我咬着嘴唇跑出装载室的门。在十二月的冷风中,我的呼吸凝成了冰,掠过水面。有三滴血滴落在雪地里。虽然深邃暗红的血滴在纯白的背景下醒目而美丽,但我知道必须尽快止住血,因为我不能让我的爱继续流失了。

        因为这血就是爱,而我的爱给了塞姆。啊,塞姆,当我今晚回家,回到你的身边,你会爱我的血吗?我的皮肤像雪一样白皙,我的瞳孔像乌木一样漆黑,我的心是为你而生的。

        Senior & Zoon烘焙坊不是个烘焙店,而是一个工厂,它是在那个工厂还属于旅游景点的时代建造的。它的所有者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美食家族,其中唯一仍活着的后裔是第七代西尼尔·佐恩,但是他酗酒并且绝育了,所以永远也不会有第八代的西尼尔·佐恩了。勃艮第氏族原本是矿工,自然体型都非常矮小,他们在18世纪初发了财,通过做馅饼和夹心巧克力,做慕斯和土耳其烤肉,做皇家面包和公主手指饼,做一切受人们喜爱的食物。他们从未离开过港口区那个巨大的建筑,因为令他们成功的秘密重达十吨,用任何方式都没办法拆移。

        你一定想问,那是什么呢?它是一件蒸汽时代流传下来的老古董,以煤为原料工作,一种名为Spijzomaat?(好服务?)的机器,是第二代西尼尔·佐恩发明的,他的天才和疯狂都遗传自他的父亲。除了西尼尔·佐恩家族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机器如何工作。当他们年满十八岁,他们的父亲就会按照传统把这个秘密传给他们。目前唯一仍活着的这位西尼尔·佐恩1944年被送去了前线,他让父亲写了一本指导手册,以防这个秘密未能及时传授。他的父亲认真地对待了这个计划,在接下来半年的时间里都没有从办公椅上下来,因此死于急性脑血栓,死的时候鼻子陷在自家厨房里做出的巧克力蛋奶酥里。经过公证员的公证,这份手写稿中的内容十分混乱,写的是在矿洞中潮斑如何在墙壁上蔓延,还有一些关于信息网络是如何在未来主导一切的奇怪的预示,总之都是些没用的东西。Spijzomaat?的秘密随着第六代西尼尔·佐恩的离世而被埋葬,只留下它生锈的、呻吟着的机器本身。

        这机器现在有两处缺陷,但是它仍在运作。我可以非常骄傲地说我知道机器是怎么运作的,而且我也多次清理过它。这位老西尼尔(为了方便,从现在开始我会这么称呼他)说,他其实知道怎么操作这机器,因为技术已经存在于他的血液里。但是老西尼尔毕竟老了,除了收钱已经懒得动弹了。

        除了洗衣服之外,Spijzomaat?几乎可以做所有糕点师能做的事。首先在大厅的一边通过各种铜制的升降机和漏斗添加食材。然后加入煤炭,灌入冷水,再对好程序,机器就会完成后面的工作了。经过一系列非常复杂的结构,从轮子、夯锤、齿轮、铜管、蒸汽缸、输送带,然后到烘烤炉——准确地说是到了大厅的另一边——点心们以惊人的速度和让人惊叹的数量出售。同时,这台机器还会播放一种让人疯狂的钢琴曲,一天之后,你就不可能把Senior & Zoon烘焙坊从脑海中抹去了。永远。这些美食装饰精美,质量上乘。唯一的缺点就是在那些最敏感的鼻子闻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煤炭味。

        你要知道,这位发明家既是块烂肉也是颗醋栗。他吹嘘说他的机器绝对可以使用五百年,谁又能知道是真是假。由于贪婪,最后用奶油给传送带上的糕点写赠语的装饰装置采用的是廉价的材料制造,在第一百六十五年的时候,这个装置就坏了。老西尼尔既没有技术也没有他伟大的曾曾曾祖父的才智,但隐隐有着一种怀旧的心情,因此拒绝内置现代化的电动发动机。所以他雇用了两个员工。其中一个叫作朵拉,是个胖胖的、有些脾气的女人,总在抱怨着工作太辛苦以及背部酸痛。

        另一个就是我。

        星期一我们在黑森林樱桃馅饼上放樱桃。

        星期二我们在马斯卡彭芝士蛋糕上撒葛缕子。

        星期三我们在大理石奶油蛋糕上摆苹果片,下午在枣椰松饼上放核桃。

        星期四我们把酸橙汁挤到生姜包上。

        星期五我们把巧克力酱倒在蔓越莓布丁上。

        “萨拉!”星期一的早晨,斯蒂夫喊着,“怎么走路的,周末还没睡醒吗?”斯蒂夫每天早上都会用他的小货车运来食材。在空闲时间里,他是一个猎人。在我的空闲时间里,我是水坝广场上的一尊活雕像。我是青铜做的。

        “我每过十分钟就换一个姿势,”我说,“这是我从穆萨米那儿学到的一招。”

        “穆萨米是……?”

        “他是金子做的。”

        “让我看看。”斯蒂夫说,他看见了我滴到雪里的血滴。我把手指伸给他看,他说:“很不错,美味的血液,来自一颗健康、完好的心脏。把它送给值得拥有的人吧。”

        哦,我一定会的!我恋爱了,爱上了塞姆,我的心只愿意献给他。

        斯蒂夫拍掉靴子上的雪,扛着一麻袋面粉走了进来,我拿了一箱樱桃。朵拉因为背部的原因举不动这些东西。我喂了喂埃尔温,然后把它绑在轮子上。轮子通过一个由不断增大的齿轮连接而成的系统与传送带相连,传送带上运着冷却的食物,这就是机器的第二个缺陷——我们得靠龙猫来传动。埃尔温喜欢塞拉诺火腿。如果你把一片塞拉诺火腿挂在轮子上,但却让它刚好吃不到,它就会一整天都转着圈追着跑。我们偶尔会真的喂它吃一片,让它不会永远觉得徒劳无功。

        龙猫并不傻。

        “你可以说我在抱怨,”朵拉在星期二的时候说,“但我知道我是为此而生的。创造我的时候我爸得了疝气,我妈椎骨骨折了。我注定会有一个这么差的后背。”

        “不管怎么说,幸好他们还是创造了你。”我说,但她并没有在听。我抓了一把葛缕子,听着它们从我指缝中滑落的沙沙声。

        “我姐姐就不一样,所有人都对她笑。她得到的是阳光,而我得到的是冰雹。不过也没错,毕竟她是星期天的孩子,对吧?她是星期天的孩子,而我是雨天的孩子。你在瞎玩什么!”

        我吓了一跳,葛缕子都洒了。朵拉摆动手臂擦掉了它,然后把一个蛋糕放进盒子里。“我告诉你,这就是命。你很快就会回家,白马王子在那里等着你,但是没有人在等我。我的继子卷了我的钱跑了,和某个对他张开了双腿的臭婊子一起。他都二十八岁了,还要我来给他抹三明治。”

        “不会这样的!”我说,但其实这很虚伪,因为我是知道这个故事的。

        “好吧。但是你看,每个人都会得到分配给他的东西。而我什么都没有。我死了之后,希望他们能把我的骨灰放在镜面的瓮里。我希望被这样记住,我想闪闪发光。”

        我突然感到一丝触动,于是问道:“什么能让你快乐?”

        她似乎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快问快答:什么让你快乐?”

        她什么也没说。我握住她的手。朵拉像是触电一样很快把手抽回。我再次握住她的手,牵着她的手伸向那一袋葛缕子。虽然也说不上是为什么,但我想让她感受一下葛缕子的沙沙声。可是没等她的手指碰到葛缕子,她就敲了一下自己的背,然后大喊了一声。她必须在冰冷的地板上躺半个小时,而我不得不一个人做完全部的事情,因为Spijzomaat?还在不断地吐出马斯卡彭芝士蛋糕。

        后来老西尼尔走过来问他的妻子在哪儿。她在1956年就去世了。当我提醒他的时候他哭了出来。我知道我当时很愚蠢,但是我的心思不在那里。我那时满脑子都是塞姆,我最亲爱的塞姆。

        哦,你能想象那天晚上我的王子等着我的时候,我的心在嗓子里跳成了什么样子吗?码头上,灯笼中钠灯的光照着我们,身边的积雪围绕着我们。在这样的天气里他想起了我,多么可爱!他手里推着自行车,但这天气不可能骑车,所以我们蹒跚地走着,然后滑倒了,于是我们笑了,拥抱着翻滚起来。他亲吻我冰冷的皮肤上的雪花,那是一个在达姆拉克大街和西教堂的尖顶上嬉戏的姜饼吻。这是一个神奇的吻,一个情人节的吻,它是暗红色的,肝脏的颜色。在中央火车站后面,他跳着舞经过一个独眼的老流浪汉。流浪者跪在地上,痛哭起来,但只有一边脸颊流下了眼泪——这是唯一幸运的事。那天晚上晚些时候,我们温暖着彼此赤裸的身体。在那里,仅仅是待在那里,就让我很愉快,塞姆轻轻地在我耳边说着甜蜜的话:“你的双唇就像冰一样,你的手是如此的寒冷,我的睡美人是这个国家最美丽的。”

        当塞姆确信我已经睡着了,他扔掉毯子,翻身压上了我,他又大又强壮的兴奋的身体温柔而坚定地进入了我。我保持着沉默,让四肢瘫软着。我悄悄地、偷偷地透过睫毛看着,直到我的身体像布娃娃一样被他撞击得震动着的时候,才无法抑制地露出一个微笑。身处销魂之境的男人真是一种美妙又奇怪的生物。当他达到高潮的时候,我想到了三滴血,在圣洁的雪中的三滴血。

        星期三的早上,朵拉接到一封电报,说她的姐姐在巡航的时候被一块鸡骨头噎死了。我告诉她如果想哭的话最好哭出来。

        “我不觉得眼泪会有任何用处,”她对我说,“为她哭泣的人已经够多的了。杰拉德去世后,我就不会再下雨了,现在也只是乌云密布而已。”

        她说姐姐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东西,她现在连治背的钱都没有了。

        我把一片苹果放进奶油里。那天早晨,光线洒在装载台融化的积雪上,非常地特别。

        以前,你应该知道,我会在星期三下午问老西尼尔我是不是可以提前半小时离开,去拜访霍特思豪克斯夫人。霍特思豪克斯夫人是住在我们附近的一个盲人老太太,她很赞赏我沏的茶,总是说她的人生故事给我听,因为她也没有别人可以说。她也很喜欢听我用茶匙和半满的玻璃杯敲击出音乐。在最后的日子里,她是那样的瘦弱,以至于在肋骨上都可以敲出音乐来。

        在她去世前不久,我推着轮椅带她走遍了这个城市。她欣喜地用那双瞎了的双眼四处“张望”,所以我让水坝广场上的画家给她画了一幅肖像。

        在跳蚤市场上,她让我把我看到的都详细地描述给她听。当我提到一个陈旧的带边框的镜子时,不知道为什么,她想摸一摸它。她用长着老茧的手指抚摸着边框和玻璃镜面,然后用一欧元买下了它。

        回到家之后,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面镜子,她那暗沉的眼角膜变得朦胧而洁白。“镜子里有神奇的东西。”最后她说。

        我认可了,一般来说老人说的话我都会认可。我觉得对于那些很快就只能听别人说话的人,我们是不必去反驳的。霍特思豪克斯夫人放下镜子说:“每个人的人生都像一面魔镜。有时候它映出的是你想看到的东西,有时候却是你完全不想看见的。”“我有时候觉得我的人生就像一个童话。”我说。

        “哦,确实也是那样的,姑娘。但童话其实通常都很可怕,你知道吗?人们总是说:啊!多么美好啊,就像童话中一样!其实他们的意思是:啊!多可怕啊,就像童话故事说的那样!生活不是迪士尼的童话故事。生活……是残酷的。”

        我耸了耸肩。“说到底,镜子也不过就是玻璃罢了。”

        她看着我,微笑着。“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姑娘。它外面看起来是棕色的,而里面是可爱的粉红色。要小心不要被别人滥用了,不然它可能会变得像你戴的那个漂亮的胸针一样黑。”我脸红了。

        在她的葬礼上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女人,我和塞姆也去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因为没有照片,那张裱好了画框的画像放在了她的胸前,这样在她死后,可以代她看一看曾经存在和不存在的一切。

        星期四早上朵拉打来电话,说她现在太痛苦了所以没法来上班。我接管了她的工作。她说我是个天使。并且让我不要告诉老西尼尔,要不他一定会担心的。

        我一个人只能以一半的速度运行Spijzomaat?,为了达到同样的产量,工作时长就得是平时的两倍,到最后龙猫都乱作了一团。

        到了下午,老西尼尔来了,他又来问他妻子在哪里。我说她正在家里等着他的一大罐羽衣甘蓝。这小老头疲累的眼睛立刻像是被点亮了一样,亮得就像一个孩子。他走了之后,我马上打电话给秀妮外卖,紧急订了一罐羽衣甘蓝加香肠,外加一大份肉汁,送到老西尼尔家。我告诉他们直接放在门口就行,然后报了塞姆的信用卡卡号付了钱,他的卡号我都已经可以背出来了。

        雪渐渐化了,但是到了晚上,一场新的雪又将来临。

        星期五比星期四工作更繁重了,因为我很累了。但我是在帮助别人,这样的感觉很好,所以我还能坚持工作着。

        加煤取暖的时候我听见了尖锐的金属声、橡胶滑动的摩擦声和破碎的玻璃声。我扔下铲子,按下按钮打开装载室的门。雪一下子吹了进来,然后进来的是一束大灯的灯光。

        “这见鬼的车!”斯蒂夫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从他的小货车上下来。他被撞得不轻,但是还好没有受伤。这怪不得那辆小货车,它翻滚了好几圈,最后撞上一堆雪才停了下来。撞皱的引擎盖上冒着热气,挡风玻璃也撞碎了。油、冷水、毛发和血液从车架上滴落下来。

        我从钩子上取下粗呢外套,赶快跟上了斯蒂夫,到几十米外的雪地里去找被他撞到的那只动物。

        “就这么突然撞上我的大灯,我的天哪,我还能怎么办?”

        这一堆被撕裂的肉和天鹅绒般的皮毛竟然属于一头马鹿,差不多和一头小牛一样大。它的伤口散发着糟糕的气味。我们慢慢靠近的时候它抬起了头,像是要用鹿角保护自己,还发出一声死亡的悲鸣。

        “哦不。”我说。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这愚蠢的畜生到这港口来做什么?”斯蒂夫哀号着,“我差点都死了!”

        “你看到它是从哪里来的吗?”

        斯蒂夫举起胳膊然后又放下了。我想我们可以去追踪一下雪中这鹿的脚印。但是我的本能,我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那个让我知道如何在大火中躲避和隐藏自己的本能,告诉我这些踪迹会在远处的码头和棚屋间消失。踪迹终是会中断的。在童话里,总是这样的。

        斯蒂夫向小货车走去。我跪在这垂死的鹿身边,它漆黑的眼睛里映照着雪,看着我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我们似乎分享着什么,但我也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然后斯蒂夫回来了,手里拿着他的猎枪。

        “我可以就让它躺在这里受罪,或者帮它一把。”眼泪流下我的脸颊,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离开这只动物。猎人走近了它。

        枪声划破了十二月的空气,回荡在水面上。远方的某处,一只海鸥尖叫着。在IJ湾(阿姆斯特丹的一个海湾)的另一边,一台起重机正在一个平台上吊装集装箱。

        斯蒂夫从皮带上取下猎刀,打开折叠的刀锋。

        “你要做什么?”我问。

        “我必须挖出它的心脏。这是笔生意。鹿心是很难得的,也就是今天了。你快走开些吧,可怜的孩子,不要回头看。”

        我照做了。我逃进了Senior & Zoon烘焙坊的大厅,没有回头去看。

        十五分钟之后,斯蒂夫拿了一箱蔓越莓进来。

        星期六,我觉得很沮丧。

        我在水坝广场看到了朵拉。她拖着一个还是六个袋子,吃了一个沙拉三明治,蒜酱从她的嘴唇上滴下来。但这可能是我想象出来的场景,毕竟我经常会幻想。

        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一切都是我一点点慢慢幻想出来的。

        星期天,我在沮丧里越陷越深,还好塞姆差不多一整天都拥抱着我,让我不至于跌落谷底。晚上他做了饭,在冬天里闻起来很可口,紧实而狂野。他又为我单独做了饭,因为我是素食主义者。啊,我亲爱的塞姆,他是不是很绅士?

        他把冒着热气的餐盘放在桌上,盖了两个银质的盖子,因为他想先查一下电子邮件。过了一会儿,我到桌边坐下,塞姆从抽屉里给自己拿了一把牛排刀,他说道:“萨拉?”

        他总是喊我“公主”的,至少也会想一些其他的称呼,从来不会叫我萨拉的。所以我知道,大概是有什么很严肃的事。

        “我看到账户里少了三百欧元,会不会有可能刚好是你取的?”

        哦,那个啊。我找不到任何需要说谎的理由,所以就给了肯定的答复。

        “你拿那些钱是做什么?”

        “就是,朵拉她……”

        “谁?”

        “朵拉,Senior & Zoon烘焙坊的那个。”我向他解释说,朵拉必须做那个手术,但她的钱被继子骗走了,而我觉得她很可怜所以想帮助她。我一边说着,塞姆把盖在餐盘上的银质盖子拿了起来。我的餐盘里是意大利面和希腊沙拉,拌着橄榄和很多羊酪。他的餐盘里是酸菜和某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但我很快就认出来了:一颗鹿心,配着一大盘的肉汁。

        “等一下,所以你从我账户里取走了钱去给朵拉付骨盆手术的费用?”

        “我这也是投资。”我抗议说。

        “那她的保险呢?”他切下薄薄的一片肉,血液和肉汁滴落下来。他把肉包裹在酸菜里然后放进嘴里。

        “你为什么要吃这个?”

        “这里面富含铁。”塞姆说。

        “菠菜也是啊。”

        “这是意愿的问题,”他吞下了肉说,“我是为了吃鹿心而吃鹿心。你上次也吃了那个鹿心,那时他们还以为是在吃人的心脏。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要从我账户里拿钱吗?”

        “我问了老西尼尔可不可以把我十二月的工资打到朵拉的账户里,那么——”

        “你又有什么?”塞姆似乎很生气,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因为我只是为了朵拉好。“天哪……如果朵拉正拿着这笔钱悠闲地度假怎么办!”

        “她不可能这样做的。”我把叉子戳进了沙拉里。这次谈话总有些内容让我觉得不太舒服。“她姐姐刚刚去世了。她那么伤心,都没办法从家里走出门。”

        “萨拉!”

        他看起来很烦躁,然后他看向我,好像是既觉得我可爱,又为我难过的样子,所以我问他:“你生我的气了吗?”

        他叹了口气。“我当然不会生你的气。”

        “你就实话说出来好了。”我嘟着嘴说。

        塞姆转了转眼睛,叉起很大一块心脏肉,咬了满满一口说道:“就算我们吵起来了,你也依旧是全国最漂亮的。”

        我依然嘟着嘴,但是嘟着嘴偷笑了起来。塞姆绕过桌子走过来,亲了亲我的额头,让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吃完饭之后,他说他要出去一会儿。我用妈妈留给我的纺车纺了一会儿麻。妈妈在我出生后就去世了,但我还留着一些老照片。我和我妈妈长得不是很像。我是红头发而妈妈是黑头发,乌黑乌黑的,像乌木一样黑。

        塞姆回家的时候说:“我们必须对她做点什么,小公主。她是个巫婆。”

        “谁?”我问。

        “朵拉。必须解决掉这个巫婆,这个愤怒的继母。你真的知道真实情况吗?”我觉得他对她太苛刻了。

        我们快要睡着的时候,他说:“我还看到了一笔9.95欧的信用卡消费。”

        “那是为了羽衣甘蓝。”

        可怜的朵拉,星期一她还是没法来上班,所以我又是一个人忙碌着。

        但是在那个早上,我知道我们不再孤单,黑森林樱桃馅饼和我。可能是长时间的重复劳动让其他感官起了作用,或者是很多常规的自动化操作让我们变得更容易受超感官掌控,总之突然间,我清楚地意识到,在铜管和蒸汽缸后面有一只大型动物在四处走动,用黑色的眼睛看着我。

        我拉下拉杆,停下了Spijzomaat?,那疯狂的钢琴曲也停下了。

        然后我看见了那头鹿。

        它站在烤箱旁边,静静地等待着,好像在嗅着危险的气息。它显然已经死了:皮毛是灰色的,残破的身侧还留着血渍,正是斯蒂夫的小货车撞上的地方。它的心脏被挖走了,鹿角也被割断了。一个狩猎战利品。

        马鹿一边嗅着,一边用蹄子踢了一脚。声音在大厅的墙壁间回荡着。

        它看向我。

        于是因为冲动,我做了这件事,我也没有别的什么解释。

        在那个时刻,我坠入了对这可怜生物的强烈的同情心中,甚至超过了我对塞姆的爱。就像一种动物的本能掌控了你的身体,让你只想放弃你最宝贵的东西。我解开我的线衫,脱下胸罩,露出乳房。这头鹿也许被我身上的香气吸引了,还有旋转的咸甜的香气和Senior & Zoon烘焙坊冰冷的空气,所以它快速地摇晃着靠近了我。我抽出蛋糕刀,舔掉了上面的樱桃和奶油。

        告诉我,为什么在童话里,鹿总是有最糟糕的结局。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切断肋骨,但最终成功地挖出了我的心脏。塞姆不会介意我把它给出去,至少不会介意给了一头鹿。完成之后,我再把肉放回那个地方,然后用乳房盖住。马鹿不耐烦地用湿润的口鼻顶着我的肚子,我可以感受到那死了的舌头舔着我的皮肤,我那像雪一样白的皮肤。

        伤口被切得很深,但是最终都会痊愈。重要的是人的看法因此改变了。

        马鹿快速地三大口就吞下了我的心脏。我的生命很适合它。它又闻了闻,用前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后自豪地站起来。它苍白的灰色皮毛恢复了红色的光泽,眼中的雾霾也消失了。它不再以死去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踱着,而是慢慢沿着传送带走了出来。它伸出修长的后腿跳下来,嬉戏着,舞蹈着,跳过蒸汽缸和烤箱,经过装载漏斗和铜管。啊,在烘焙工厂里有一头迷人的马鹿真是一个美妙的奇观啊!突然,它意识到外面的某个地方有一头母鹿在等着他。

        它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确认它是不是可以离开。然后它跳过装载台离开了。

        我的胸膛被划了长长的一道,从肚脐到脖子。但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奇怪的冷意,还有肋骨处的空洞。我穿上线衫,挂上围裙。我还得继续工作。

        过了一会儿,我跟着钢琴曲一起哼唱起来。

        星期二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我的手很冷,但是这冷的感觉让我觉得还不赖。

        星期三,朵拉回来了。

        “你可以说我在抱怨,”朵拉削着苹果说,“但我知道我是为此而生的。创造我的时候,我爸得了疝气,我妈椎骨骨折了。我注定会有一个这么差的后背。”

        “哦是吗?”

        “绝对是这样的。突然腰疼就只能一直躺着。我星期四就去床上躺着了,到今天早上才起得来。”刀上削下的苹果皮越来越长。“你必须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亲爱的。一个很轻微的动作都会让旧伤复发的。”

        我把一块大理石奶油蛋糕装进盒子里。

        “哦对了,你这外套真好看,”我说,“我星期六还在女王百货看到这件外套了。好像是正在搞大减价。”

        苹果皮断了。我盖上盒子。

        休息的时候,朵拉从围裙里拿出一个苹果。它很漂亮,红色的果皮,透着黄白色的光泽。

        “你要一半吗?我可以跟你分一半,”她说着,就把苹果切成了两半,把红色的一半递给我。如果是以前,只要看它一眼,我就会立刻被吸引住。并不是说我现在不饿,只是我已经闻不到那苹果的香味了。也不能这么说,我还是能闻到,只是厌倦了。我就是不去闻了。

        “以前人们都说我有一颗善良的心,”我说着,把这闪亮的半个苹果贴在胸前,然后,我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但那是以前了。”

        朵拉盯着我看了很久。“是的,”她说,“你有一颗善良的心。”那天晚上,我对塞姆说:“你说的没错。我们应该对她做些什么。”

        塞姆吻住了我。我泛着紫色的嘴唇僵着,没有回吻他。他的眼里满是饥饿的、孩子气的光芒。

        那是昨天的事了。今天是星期四,星期四是酸橙生姜包。啊,美味的酸橙生姜包,它毫无疑问是Senior & Zoon烘焙坊的头牌,是Spijzomaat?的展示品,是皇室味觉和勃艮第嗅觉的真正享受,适合口味挑剔的女王和高贵的公主——就是这种传统的食物,圆锥体状的,淋着新鲜的酸味酱汁。“从味道来说是无可争议的,”塞姆说着,用钳子从煤炉中拿出铁质拖鞋,“真的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拖鞋被烧得火红,冒着火花。我转身避开这热气,咬了最后一口。然后我把银箔扔进了烤箱。

        “太奇怪了,就这样结束了,”塞姆说,“但这是传统的方法,几乎没有人知道。”

        他把这双给朵拉的拖鞋放在冰冷的石头上,她又开始号叫起来,但没有把绳子挣脱。我很好奇,如果她穿上拖鞋,是不是真的会跳起舞来。

        “我们应该试试看用磨碎的酸橙皮而不是酸橙汁,”我说,“那样味道更精致,而且更加清新,你觉不觉得?”

        塞姆什么也没有说,就算他说了什么,也被那突然充斥了整个工厂的朵拉的尖叫声淹没了。“我要去给老西尼尔提个建议。”我对自己说。

        哦,朵拉跳起舞来了,我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了。塞姆一切断绳子,穿着那双红鞋子的朵拉马上伴随钢琴曲跳起舞来,就像一个野人。然后她着火了。“是不是太残酷了?”我说,“我的意思是,她也并没有想要杀了我或者怎样的。”

        “确实没有,”塞姆耸了耸肩说,“但我们可以一起对着她的身体哀悼。想想看,那会是多么浪漫。”

        我们静静地盯着这火看了一会儿。她很快就停止舞蹈倒在了地上。空气里充满了烤焦了肉的臭味和酸橙混着生姜的味道,最敏感的鼻子还能闻到一点微弱的煤炭味。

        我发出了一点声音,但是不确定要表达什么。是淡淡的悲伤,或者是被吓到了?我也没办法告诉你。塞姆搂住我的肩膀说:“等等。你知道吗?”他犹豫了一会儿,好像是在努力搜索着什么记忆似的。“让我们假装你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Senior & Zoon烘焙坊,特别是老西尼尔就那样把你扫地出门了。他六个月前因为税务欺诈破产了。他挣的所有的钱,没有一分是干净的,那个疯狂的矮子。便宜的设备,糟糕的工作环境,他的烘焙吃起来就像煤炭一样,所以没什么值得留恋的。让我们假装朵拉的手术成功了,所以她去了柏林,去了一家脱衣舞俱乐部工作,而——”

        “而脱衣舞女郎是给没有性能力的老人家跳舞的。”我说。我颤抖着,向着火更靠近了一些。火温暖了我的手掌,但我注意到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没错,”塞姆笑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只需要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你还能想起来那个愚蠢的烘焙工厂是什么名字吗?”

        我想了想,但记不起来了。我想应该是叫,什么什么和儿子。

        我的故事应该就到此结束,但事实并不是这样,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的故事从三滴血开始,也以三滴血结束。

        我们回到家里之后,塞姆就像一头陷入爱河的痴迷的鹿一样围绕着我。他送了我一个礼物。我撕开包装纸,感受到一阵剧痛。我赶紧松了手,但是已经晚了。那是一个纺锤,刺破了我的食指。塞姆就像一个王子一样,牵着我,带我上了床。我在那里大概躺了一年,冰冷地,裸露着全身。而同时,窗户也被长满刺的藤蔓封上了。

        一百年很长,但是我很有耐心。

        我无所谓。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每一个夜晚,当塞姆来到我身边,我都会在他的唇上品尝到鹿心的味道,鹿心,还有生姜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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