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年后。养和的年号,只用了一年便又再次更迭。如今,已是寿永二年。
七月二十五日,秋日临近。白昼之间,天气酷热难当,再加上长时间雨量较少的缘故,都城各家各户的屋檐上,早已彻底干涸。
头日半夜之中,“木曾、北陆可怕的蛮勇大军已占领叡山。大津山科漫山遍野的武士,随时都将会向着都城攻来。”
宛如地震鸣动般的消息接连传来,整个京都震撼不已。今日清晨,市街之上,早已再看不到半个庶民的身影。
众人并未逃走。
病人、老人、女子和孩童,早已在三日前便陆续逃到了近乡避难。如今的京都,甚至就连人们争相避难的光景都再看不到,令人不快的死寂之中,濒死之相正在一刻刻地逼近而来。
“怎、怎么?”
有人躲到了地下的坑中,有人死守在自家的门口,庶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每当大路上传来隆隆响声时,众人便会生咽一口唾沫,面面相觑。
战战兢兢地跑到大路上打探情况的年轻男子,冲到町屋的背后,连比带画地说道:“——一场大败。从今日清晨起,逃回来的净是平家的兵将。方才,新中纳言知盛大人和重衡大人也一脸惨相地逃往八条去了。”
“你看到两位总大将了?”
“哪有。我又岂知哪位是知盛大人,哪位是重衡大人?我只看到四五百名士卒乱作一团,骑马徒步,相互拥挤推搡,争先恐后地逃走——”
“正午时分,三位中将资盛大人也无法坚守宇治,率领众兵将逃回来了。”
“守不住了。叡山僧众也与木曾大人合兵一处,自各山谷太刀弓箭手执而来,如今已在加茂川上呐喊阵阵了。”
“……今后该当如何?”
地下,小屋的昏暗角落中,传出了众人悲哀的叹息。
就在这时,只听店后井旁耸立的高大榉树的树洞里传出了男子的吼声。
“又能如何!管它怎样,京都便是京都。众人都莫要忧心!”
众人一惊,探头看去,手指树洞,心中不由得更觉恐惧。不久,男子从树洞中爬出,站到了空地的正中央。
“此人是谁?先前并未见过此人啊?”
众人一脸疑虑,目光纷纷投向男子。
“赶走平家后,木曾大人自会率军进入京都。若是木曾大人不施善政,自有镰仓大人取而代之——若是镰仓大人也不成事,自然还有其他部队前来治理此地。近日之中,兵戈之事在所难免。非属平家的世道,必将展现其方向——若是善人,众人便曰其善,若是恶人,众人便斥其恶,与此地共存亡便可。不论发生何事,即便再有更大的变革,京都的土地也绝不会改变——”
男子的说话声中,带着一丝奥州口音。
小屋之中,怀抱婴儿的工匠之妻小声向身旁的人们说道:“啊……我见过此人。此人是白拍子翠蛾的夫君。长相也与奥州的吉次颇为相似……”
“哦,翠蛾吗?”
“并非翠蛾,而是翠蛾之妹潮音的夫君吧?”
“不管是谁,总之此人必是五六年前,时常出入于那户白拍子家的奥州豪商无疑。”
感觉到众人投来的目光,听闻众人指指点点、低声私语的声音,吉次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鄙人不过是名旅人罢了,并非久居京都之人。如今人世间的如此变化,并非仅只发生于京都此地。日本大地上,早已尽皆如此。”
说罢,吉次便欲转身向着住家之间的小巷而去。突然,他又折返回来,向着众人发问道:“众位之中可有人知晓,住在外边大街上的翠蛾与潮音的白拍子姐妹,究竟逃到何处去了?”
……
“近来六七年间,鄙人已久未寻访过她姐妹二人,不甚明了她们近来的情况,但想来她们二人应该也已有些年纪了。若是她们二人已寻得合适的夫君,嫁人成家了便罢。鄙人眼见此地战事将临,心中担忧。到此一看,却只见她们家中已空无一人,连只猫也不见。”
……
众人或有不知,或有知晓却不愿插足,尽皆默然无语,侧耳聆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野犬吠声。有人抬头观望,“啊?是黑烟。”
趴在屋顶上的工匠冲着身下吼道。
“不得了。七条、八条、池殿、泉殿,东边的二条三条,四处都升起了黑烟。”
“啊,黑烟?”
众人开始骚动起来。
地下也好,屋中也罢,众人再也无法久待,纷纷站到了空地上。婴儿啼哭,女子叫嚷——眼看着疾风浮云般的黑烟已将太阳映得鲜红,在天空中渐渐扩散开来。
“木曾军终于攻来了啊?”
老人们嘴唇发颤。从屋后爬上房顶的三四名男子极目远眺。
“木曾军尚未渡过加茂,大路之上,平家众人车马正不断向西逃去。”
“快看,六波罗起火,西八条也升起了大火——平家众人企图烧毁都城,逃离西去。若是再在此地逗留下去,我等也必将被大火烧死!”
天空之中,已落下了点点灰烬。
经文残片的灰烬。
烧剩的锦褴。
如同火鸟一般拖曳着火星飞来的无数黑点,仿佛正在寻思着要将大火引向何方一般,在浓烟滚滚的天空中盘旋飞翔。
“会死人的。”
“会被烧死的。”
庶民从各条巷子里涌出,发出悲鸣与号泣,推搡着向大路的街口而去。
浓烟遮蔽着阳光,七月二十五日的傍晚,甚至不见半点黄昏之色,立刻便陷入了阿鼻叫唤的黑夜。
以一门的第宅十六所为首,六波罗的相府、西八条的城郭,以及其他极尽繁昌与权势的无数荣华之壳,全都被平家之人放火烧尽。当夜,平家众人退往了西国。
平家中人任谁都未曾想到,自己的没落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今年四月,平家众人依旧还甜美地沉醉在自己的春日之中。
为了征讨义仲,率兵向北陆进发的维盛和忠度——
“只一交战,自当胜利。”
一直向京都传回着连战连捷的消息,而镰仓的赖朝,其后也始终居于东国,按兵不动——
然而,自打砺波山一战遭遇义仲的奇谋,平家军一败涂地之后,情势便开始急转直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木曾军对仓皇逃走的平家军穷追不舍,突破加贺、越前,一路长驱直入,追赶到了近江。
——不等平家众人回过神来,本月二十二日,木曾军便又渡过湖面,据守叡山,俯视着平家一门的屋檐。
“随时皆可杀入京都。”
敌军做好了攻城的准备,甚至还展现出了两三天的宽裕时间。
维盛、通盛、忠度、资盛等诸将,如今也已逃回了京中。
“该当如何是好?”
众人便只能向着宗盛以下的一门询问对策。
——我怎知晓!
事到如今,他们却也只能扼腕长叹,追悔莫及了。
甚至即便是那些与自己近在咫尺,整日遥望着平家朝夕荣华之日的叡山僧众。
“与木曾一方联手。”
也满怀怨恨地瞪视着远方的领地。
平家败象已浓,丹波、吉野,那些先前曾经已被平定的畿内的反平家分子,如今也一同闹将起来。
不,比起这些事来,更令平家一门惊愕失意的,还在于自二十四日半夜起,院的行踪便再也无法查明。
评定已毕,宗盛以下的众人得出一致意见——
“既如此,不如便舍弃京都,退守大宰府,与当地的一族之人家贞、贞能等合兵一处,再图大计——濑户内海附近深受已故入道大人的扶植栽培,感恩戴德,甘愿协助我平家的豪族数量众多,以此作为我等的第二地盘,卷土重来亦非难事。”
如此,平家众人决意于二十五日彻底撤离京中。然而,到了今日清晨,众人得知——
“法皇大人于昨日深夜秘密离院,自鞍马经横川,起驾前往义仲阵营所在的延历寺去了。”
此事简直便是一阵晴天霹雳。
自不必说,先前宗盛等人早已拟订计划,打算拥戴着后白河法皇,率一门中人一同撤退。
“怎会如此大意!”
时至今日,平家众人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疏忽。虽然众人怨天咒地,却也已是事后诸葛了。
事已至此,平家众人只得请出建礼门院怀抱年幼的主上同辇出行。内大臣宗盛父子与平大纳言时忠等重臣身着朝服,武臣自不必说,由公卿殿上人到随侍诸人,尽皆执弓披甲。众人于昨日卯时,自七条朱雀随驾向西而去。
其后。
平家众人亲手烧却了平家自身的荣华之都,逃离了京城。
——如此看来,平家的撤退似乎依照预定,秩序井然,但圣驾刚一离去,剩下的一门中人便开始于各自的宅第中纵火。
“还请稍候。”
众人赶忙收拾自身的行装,争先恐后地逃离而去。末了——
“这便是直至昨日,尚自夸耀平家之春的显贵吗?”
“这便是直至昨日,尚自繁花似锦的都城吗?”
众人喟叹不已。充斥着火苗与浓烟的街头,立刻呈现出了一副喧骚与混乱的景象。
“最终逃往何方,如今依旧尚未定下。若是携带家具什器,便只会成为旅途中的负担。除了弓箭与马驹之外,什么也别带。”
尽管命令已下,但紧急关头,众人却只顾着将财宝装到车马上,或是挖掘大坑,将金银埋入土中,再或是将家宝抛入井底。他们只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还能再次回到京城——为此,众人忘却了正步步逼近的生命危险,一门之人撤离京城的时刻,也在一刻刻地往后拖延。
行动迅捷的盗贼,早已钻过祸害,趁机洗劫空宅。
每到夜晚,京中数十町的地面上,一片火海。
因此,街口上被挡回之人,与身后蜂拥而来的车马混杂一片,相互厮杀。
“——御馆大人?”
“中将大人。”
“大人您在何处?情况如何?”
“在此耽误时日,退路也全都将被火焰掩盖的啊。”
“先头的一门不见踪影,实在令人担忧——究竟都上何处去了?”
三位中将维盛的宅邸之中,七八名下人在不见灯火人烟的御馆中来回奔走,呼叫不已。
看情形,应当是随侍主上先行出发的宗盛一行,因担忧维盛的身家性命,派来了探视情况的武士。
“在此。大人在此——”
昏黑的寝殿附近传出了人声。走近一看,只见由缘廊到阶下,静静地跪拜着一大群人。
赤红的夜空下,火星满天飞舞,仿佛整个天体都在晃动不已。众人仰头远望,目光空洞无神。众人的脸庞上,都已再无丝毫的生气。
眼见如此情形,前来查探的武士们全都一怔,匆忙走下庭院。众武士爬到战战兢兢的左少将有盛、侍从忠房等人身旁,轻声问道。
“发生何事了?正如众位所见,整个京城,如今已再无烧剩的御馆了。”
一名公子用手一指寝殿身处,嗫嚅道:“……大人依旧还在依依不舍。”
维盛卿的阿北夫人乃已故中御门大纳言之女,素以美貌文明。此外,家中还有幼子。别离之时,众家人难舍难分。阿北夫人的啜泣声延绵不绝,揪人心肺。
维盛也在为斩不断的烦恼而苦,反复唠叨,啰唆不已。
“如此以往……”
维盛卿之弟新三位资盛与备中守师盛拽开哭泣不已的阿北夫人和幼子,簇拥着维盛离去。然而,这样的离别,并非仅只发生在维盛一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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