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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曹肖两姓弟兄在大漠河畔刚落脚时没啥高低贵贱的差别。最早的房屋全是土墙草顶,没一间青石瓦屋。这个新建的移民村距漠河县的桥头镇不到五里地,当时还没村名,桥头镇上的人就称它为侉子坡。还纷纷打探,这帮口音怪异的侉子是从哪来的?肖太平便教两姓弟兄编出口径一致的故事说,他们是因着黄河决口,遭了水灾,全村被淹,家园陷入河底,才千里辗转流落到此的。桥头镇人便信了,便唏嘘不已——同治七年的桥头镇人不但轻信,还很有同情心哩。

        桥头镇上的无赖王大肚皮却不知悲天悯人,以为来了敲诈的机会,自称是河下这片荒坡的主人,带着一帮痞子来坡上闹事。曹团的弟兄先还客气,要王大肚皮拿出凭据。王大肚皮拿不出凭据,却撒开手脚放赖。肖太平气了,反叛本性爆发,一声号令,弟兄们拿出了捻党余威,一阵拳脚棍棒把王大肚皮和那帮无赖全打了回去。王大肚皮吃了亏,马上跑到漠河城里向荒坡的真正主人——白家窑窑主白二先生禀报,要白二先生去认地。白二先生那当儿正为窑上的力夫不足而发愁呢,得了王大肚皮的禀报,才知道来了这批侉子,就从漠河城里急急赶来了。

        侉子坡最先见到白二先生的是曹二顺。

        白二先生光临侉子坡的那个历史性的上午,曹二顺正满身大汗,为自己和肖太平的三间土屋苫草顶。骑在屋山上,曹二顺居高临下,就第一个看到了坐在无顶小轿上的白二先生和正往坡上走的白家账房、窑掌柜一干人等。曹二顺看那阵势,就揣摩着这群人非同凡响,以为是官府的捕快差人。曹二顺本能地一阵心慌,没和在房下递草把、和泥浆的肖太平打声招呼,便“吱溜”一声滑下了土墙。

        正干活的肖太平不明就里,瞅了曹二顺一眼,问:“咋了,二哥?”

        曹二顺向下指了指:“喏,太平,你……你看!”

        肖太平便也看到了来认地的白二先生一行。不远的半坡上,那白二先生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撩开蓝布轿帘,正从轿里钻出来,笑眯眯地往坡上看呢。一边看一边用手上托着的水烟杆四下里指指点点,那架式就像主人家在指点自己的家当。

        肖太平仍未想到白二先生是来认领自己的荒坡地了,还以为又是哪个窑主要到坡上招人下窑,便没理睬,努了努嘴,示意曹二顺重新上墙,把草顶苫完。

        曹二顺便又踩着垫物爬上了屋山。

        白二先生就这样被肖太平忽略了。

        待得肖太平再见到白二先生时,白二先生已碰到了麻烦:来认地的白二先生被照例不认账的曹团弟兄围住了,在坡上的老槐树下动弹不得。白二先生和一干人等便于无奈之中大喊大叫。这喊叫声惊动了肖太平,肖太平甩下屋山上的曹二顺不管,独自循着白二先生洪亮的喊叫声,到了老槐树下。

        见肖太平来了,弟兄们纷纷让开了一条道。

        这样,肖太平就在曹团兄弟的簇拥下,出现在白二先生面前了。

        肖太平一脸威严地问面前的弟兄们:“出了啥事?”

        肖太平的弟弟肖太忠指着白二先生气咻咻地说:“哥,又来了个认地的!这家伙说,咱垒屋的这块坡地是他去年买下的窑地!哎,你看他是不是活腻了?”

        被围困的白二先生这才发现肖太平是这帮侉子的头目,便瞄上了肖太平,冲着肖太平抱拳行礼说:“哎,哎,这位当家的弟兄,我说这块坡地是我的,那可不是乱说,我是有地契文书的!我今日到这儿来,也不是一定要赶你们走,只是想和诸位见个面,认识一下嘛!认识了,啥事不好商量呢?是不是?”

        白二先生身边的窑掌柜章三爷马上向肖太平介绍:“这位侉爷,你们可是不知道我们白二先生哩!白二先生是我们漠河县最最有名的大善人!他老人家今日来看看大家,确是一番好意哩!”

        白二先生带来的老管家也从白二先生身后凑过来,用瘦而长的手指蘸着口水,把契册翻开了,展出发黄的地契让肖太平看:“看吧,这是不是白家的地!”

        肖太平不用看老管家手里的地契,心里已多少明白了,这块坡地看来是有主的。白二先生体体面面,不是王大肚皮一类无赖人物,断不会凭空跑来放赖的,因此必得以礼相待。于是,肖太平便向白二先生拱了拱手说:“白先生,这块坡地既是您的,我们立马走人就是,这么大个漠河县,总能找个地方栖身的!”

        白二先生笑着说:“不必,这倒不必!你们的事我有所耳闻,你们本是遭灾逃难到这来的,借我一块荒地落一脚,真是不值一提!况且这些草屋你们又大都盖好了,我要硬赶你们,像什么样子?不把我的名声败坏完了?我在这里把话说明了,这块坡地是我买下的窑地,只想日后挖地下的炭,并不想种啥,你们只管用,先用三年吧!三年以后,我要真挖这地下的炭了,咱再商量咋办吧!”

        肖太平认为,三年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若是这地方不好活人,没准三年后他们便走人了。肖太平便代表曹团弟兄向白二先生道了谢,还给白二先生作了个恭敬的大揖,说:“既借了白先生一块宝地,日后就要多多拜托白先生了!”

        那日,肖太平已隐隐约约感到,自己将来势必要和这位白二先生发生点什么联系,至于是什么联系,他一时说不清。肖太平可没想到,这位白二先生会是个从根本上改变他命运的人。

        地的事不谈了,白二先生很自然地谈起了他的白家煤窑。立在老槐树下,看着坡上坡下那么多青壮男人,白二先生就像看到了一圈的好牲口。白二先生很是亲切地在一些弟兄健壮的肩背上摸捏着,两只细小的眼睛明亮无比:“……好,好,都是好后生哩!”

        肖太平不知白二先生的意思,目光困惑地看着白二先生。

        白二先生笑眯眯地对肖太平说:“……你们这帮弟兄初来乍到,整治荒地一时也没收成,犯难了不?这个忙我就得帮了,谁叫你们住到了我这片坡地上了呢?我不帮你们,谁还会来帮你们呀?!”

        肖太平试探问:“先生的意思是……”

        白二先生把托在手上的水烟袋向面前的弟兄指了指:“我的意思呀,叫你们这些弟兄都到我们白家窑下窑去吧,填饱肚子不是问题!”

        肖太平不知道白二先生的真心思,还以为白二先生真想为曹团弟兄帮忙,便说:“多谢先生一番美意,下窑的事倒不愁,李家窑李五爷和王家窑王大爷都派人来过了,好些弟兄已经跟他们干了哩。”

        白二先生一怔,脸挂了下来:“哎,这么说,我……我还来晚了?”转而埋怨窑掌柜章三爷,“这些侉子弟兄到坡上都快一个月了,你咋不过来看看?要不是王大肚皮跑来说,我还不知道!在咱地界上,还让他们李家王家占了先!”

        窑掌柜章三爷讷讷地说:“窑上的事太多,兄弟……兄弟一时没顾得过来……”

        肖太平这才看出,白二先生是想让曹团的弟兄下他的白家窑的,忙说:“也不是所有弟兄都去了李家窑、王家窑的,还有些弟兄可以到先生窑上去做哩!”

        白二先生点了点头,脸色仍不好看。

        章三爷这才明说了:“我说各位爷啊,你们既住在了白二先生的窑地上,得了老白家的恩惠,咋好去下别家的窑呢?都得到我们白家窑上去做才好呢!”

        肖太平看看身边的弟兄,又看看章三爷和白二先生,吞吞吐吐地说:“这……这得和弟兄们商量哩!李家窑、王家窑对弟兄们都不赖,窑上管中午饭,一天还给四升新高粱……”

        白二先生小眼睛一亮,当场问章三爷:“哎,咱窑上给多少高粱啊?”

        章三爷说:“一样的,桥头镇上三家小窑都是这个价。”又说,“先生,你忘了?年前咱和李家窑、王家窑一起立过规矩的,同业同价,不能独自拉抬哩。”

        白二先生想了想,把油黑的大辫子一甩,决断说:“这些侉子弟兄不是寻常窑夫,人家是在老家遭了灾流落到咱地界上的,咱得帮人家一把嘛!这样,凡是到咱白家窑下窑的,咱要管两顿饭,一天再给……给五升高粱,就这么定了!”

        章三爷一怔,有些为难:“这好么?只怕……只怕李家、王家不高兴呢!”

        白二先生眼皮一翻:“有啥话叫他们到漠河县城找我说好了。”

        这结果是肖太平和曹团的弟兄都没想到的,肖太平和身边的弟兄都为白二先生的仁慈的下窑条件感动了,不少弟兄当场表示要到白家窑效力。

        原想好好教训一下白二先生的肖太忠,这时却说:“……白先生,不说您老管两顿饭,还给五升高粱,就是和李家窑、王家窑一样,我们也下您老的窑!为啥?就为着先生您的义气!”

        这一来,白二先生很满意,他的煤窑因为这帮北方侉子的到来,再不怕力夫不足了——在白二先生看来,这帮来路不明的侉子简直就是老天爷给他送上门来的一群牲口,他不把他们抓到手上尽力驱役他们,实是暴殄天物。

        这一天,曹团的弟兄们也很满意,他们不但获得了这块坡地的栖身权,还获得了仁慈开通的白二先生仁慈无比的下窑待遇。

        最为满意的还是肖太平。肖太平在获得了白二先生公开的许诺之后,又在独自送别白二先生时,获得了白二先生私下的许诺。

        白二先生在坡下大道边上,临上轿了,才颇有意味地对肖太平感叹说:“老弟,咱桥头镇可是个好地方呀,地上长庄稼,地下有黑炭,只要有本事,不愁没饭吃,也不愁发不了家哩!”面孔转向章三爷,白二先生又说:“哎,前年关外来了个李黑脸——就是现在李家窑的李五爷,来的时候吊蛋精光,这不到二年就发了吧?”

        窑掌柜章三爷会意说:“可不是发了?发大势了,两年赚了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盖了一片大瓦屋,还娶了二桥村张茶壶的闺女做了老婆……”

        肖太平心活动了,知道白二先生和章三爷话里有话,就眼巴巴地看着白二先生,等着白二先生进一步指点。

        白二先生微笑着,用圆鼓鼓的手指点了点肖太平的脑袋说:“老弟,好好干,你能发。我看得出,你这人不一般,服众哩!那些侉子弟兄都听你的,对不对?”

        肖太平点点头,本想说,我是他们二团总哩!他们不听我的还能听谁的?可终是没敢说,怕一说出来惊闪了白二先生和章三爷,也坏了自己和弟兄们在此扎根的大计。公议散伙那日,肖太平就领着弟兄们对着青天绿地发了血誓,从今往后,任谁都不能再提捻乱中的曹团,敢提的,杀无赦!于是,肖太平只说:“这些逃难弟兄们听我的,我就听先生您的,您说啥是啥。往后还得请先生多照应哩!”

        白二先生拍着肖太平的肩头说:“好说,好说!老弟,你先把坡上的弟兄都给我弄到白家窑来下窑吧!全给我掇弄来,李家窑、王家窑一个人都别去。只要你老弟能把手下的弟兄都弄到我的窑上下窑,我就给你发三份的窑饷!日后干好了,我就请你包上一座炭窑,让你大把、大把地赚银子!”说到大把、大把地赚银子,白二先生两只白手向自己怀里扒搂着,做了一个夸张而诱人的手势。

        这就在肖太平心里第一次种下了野心的种子。肖太平由此而知道了包窑这码事。许多年后回忆起来,肖太平还真切地记着白二先生扒搂银子的夸张手势,和自己在那一刻的亢奋心情。

        盯着白二先生晃动在轿前的笑脸,肖太平很想向白二先生表一番忠心,甚至还想把自己已有的那点家底——解散曹团时分得的十五两银子亮出来,向白二先生讨教一下该如何让这注小银子生出一注大银子?然而,因着对白二先生的真诚敬仰和内心里无比的亢奋,前捻党首领肖太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里一急,腿弯一软,对着白二先生直直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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