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陈述者一——五十岚友也我喜欢由市谷车站沿中央线延伸、种有樱花树的那座公园。当樱花散落,那些粗鄙的赏花游人消失无踪,嫩叶一齐发芽时,抬头看着叶片在五月的清风中不住摇曳的景象,漫步于树荫之下,是我的一大享受。
两点过后,当午休的工薪族回到工作岗位,而傍晚那些牵着狗来散步的人到来前,公园便迎来了片刻的宁静。虽然脚边飞驰的中央线电车驶过的声音会不时打破这片宁静,但它却更突出地反衬出那短暂的平和。电车的声音消逝于无形之后,靖国大道的喧嚣便会乘风而来,从耳畔轻抚而过。之后又是一片静寂——我坐在长凳上,咀嚼着这份属于我的幸福。倘若“幸福”这两个字能用眼睛看到的话,它们此刻必定会在我的身边回旋乱舞。想起家里的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不知不觉间,微笑在我的脸颊上悄悄绽放。
今早,刚准备走出玄关,就听妻子久美子在我身后叫道:“友也,等一等。”
久美子羞涩地低着头。听我“哎”了一声,她凑到我耳畔轻声细语。齿间传来牙膏的薄荷气味。
“三个月了。”
“三……三个月?”
每次在电视上看到这种场面,我都会觉得那个一脸茫然的丈夫实在是够迟钝,而当自己遇上相同场合时,却又发现这事原来是如此出人意料。
听到那句“我有了”,这才终于明白是老婆怀上了,但内心之中,却总是没有半点的感觉。
“怎么,你不开心吗?”久美子一脸的不乐意。
“哪儿有,我很开心的啦。”
我不清楚自己该如何表现内心的喜悦。刚结婚那阵子,我们也曾经想过要个孩子,然而事与愿违,总是怀不上,为此,我们两人还曾经到妇产科去咨询过医生。医生诊断我没有什么问题,但妻子却输卵管过窄,容易堵塞。其后,妻子到医院里接受了一段时间的不孕治疗,但那治疗还伴随着一定的痛苦。或许是治疗起效的缘故,结婚四年后,妻子曾经怀过一次身孕,但不久便流产了。后来妻子中止了不孕治疗,就再也没有怀过孕。岁月流逝,我也放弃了想要孩子的念头。
“没弄错吧?”我追问道。
“错不了的。医生说,孩子很健康。”
久违的明快笑容,再次回到了久美子的脸上。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直到这时,喜悦的心情才渐渐涌上我的心头。“那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别太勉强自己。打扫、洗衣、购物,我会尽力照顾好你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这人却总会忍不住偷懒,估计最后还是会把这些事情推给妻子。久美子就是这种舍己忘我的人,在现代社会当中,这样传统的女人已不多见。
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点燃一支烟,咀嚼着幸福的味道。一对法政大学的学生情侣正沉浸在二人世界中,一路窃窃私语,从我眼前翩然走过。
舞的身影突然从我脑海中掠过。最后一次想起这个惨死于色魔手下的恋人,是在什么时候来着?如今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
水泽舞—舞死后,为了填补内心的伤口,我选择了和其他女子结婚。
为了告慰舞的在天之灵,蜜月旅行之后,我们夫妇俩到富山给舞扫墓。久美子知道有关舞的事,即便如此,她还是和我结了婚。结婚前,听我说起曾在一场飞来横祸中失去了恋人,久美子不但对我的坦诚心存感激,甚至还主动提议去给舞扫墓。站在久美子的角度*看,估计她也想要通过给之前的恋人上香的行动,来替丈夫祛除身上沾惹的晦气。另一方面,我在舞的面前,也会为自己与其他女人结婚感到愧疚,下意识地想要向舞谢罪。如果舞还活着的话,我的人生又会变得如何?水泽舞生前是我曾出入的出版社社员,同时也是个颇有才千的编辑。她曾经说,结婚以后她也希望能继续工作,两人一同挣钱……不不,还是别再继续想下去了。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虚无,没有半点意义。我在长椅旁的烟灰缸里摁熄香烟,站起身来。还是舍弃过去,尽情品味自己现在的幸福吧。回想过去,心头涌现的就只有苦涩的滋味。我摇摇头,深呼吸一口。时间是两点差五分,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在文明出版社的前台,我在来访者名簿上写下姓名,让人呼叫了约见对象——《周刊topics》的副主编佐竹俊一。对方立刻指示说,让我上楼到编辑部去。我推开古旧的厚重大门,从正面玄关走进了大楼里。
按下老式电梯的按钮,电梯门发出夸张的声响,向两侧开启,缓缓向上移动。听说这栋楼明年就要开始重建,但我却很喜欢它现在这种古香古色的感觉。那些行色匆匆的周刊编辑从来不坐这个电梯,通常都是走楼梯。就在我打算走楼梯时,电梯发出吱的一声,就仿佛肚子在叫一般,随后哐当一震。
电梯门打开,眼前就是编辑部的门口。三楼是这家出版社发行周刊、月刊和单行本的编辑部。《周刊topics》临窗,我一边看着坐在桌旁繁忙不已的其他部门编辑,一边向里屋走去。
坐在桌旁打电话的副主编佐竹俊一看到我,伸手指了指空着的沙发。我在沙发上坐下,从窗户里看了看外边。楼下就是靖国大道,路面上车来车往。清扫大楼窗户用的吊篮,就在我的眼前。一头棕发的年轻人正心无旁骛地擦拭着窗户玻璃。与我的目光相撞,男子的脸颊上浮现出略带羞涩的笑容。
“哟,让你久等了。”
没过几分钟,佐竹两手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走到我面前。在这个不健康的工作地点,他总是心情愉快、充满活力,就仿佛一座天然纪念碑似的。他年纪约在四十五六,学生时代似乎还当过撖榄球球员。稳重的体型还留有当年的英姿,但到了不惑之年的他,头顶秃谢,因为运动不足和生活不规律,腹部已经开始凸现。
“怎么,五十岚君,有什么喜事儿吗?”
佐竹把手贴在他棱角分明的面颊上,睁大了眼睛。
“哎?让你看出来了啊?”我用两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嗯,一眼就能看得出。你那表情,感觉就跟买彩票中奖了似的。”
“嗯,倒也差不了多少啦。”
“哦,那敢情好。下次可得让你请客海吃一顿了哦。”
“行啊,我自己也想庆祝一番啦。”
“莫非是有孩子了?”佐竹叼起一支烟,打火机的火光掩映着他的面颊。
“哎?你怎么知道的?”
我对佐竹的敏锐直觉惊叹咋舌,“莫非是我老婆她……”
“哟嗬,开句玩笑,没想到还真让我给说中了啊?”佐竹大笑,之后他搔了搔头。
“怎么,只是随口胡诌的啊?倒也是。佐竹你哪儿有这么敏锐的直觉嘛。”
“喂,你这话可不中听啊。”佐竹苦笑一下,吐了口烟,“那可得准备准备,置办桌酒菜来庆祝一下啊。”
“谢谢。”我轻轻低了下头。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佐竹眉开眼笑的脸庞骤然板起,展现出精明强千的一面。“我手上有件很适合你做的事,怎么样,愿意帮个忙吗?”
“什么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事或许会揭开你的伤疤。但除你之外,我也再找不出适任的人选来了。”
佐竹严峻的目光,让我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
“揭到我的伤疤?”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佐竹在烟灰缸里摁熄香烟,从沙发上探出身来,看着我说:“没错。这事会重新勾起一段你不愿想起的回忆。”
“听你这话,莫非是在说那事?”
“对,我说的就是那事。”
佐竹重重地点了下头。仅凭几个指代名词,我们便已明白了对方说的是什么事。
“河原辉男的那件案子。”
“免了。”不由对方分说,我拼命压抑着涌上喉头的恶心感说道。脚下的地面,仿佛在一瞬间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好了,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嘛。”佐竹连忙伸出两手,抚慰了我一番,“你也不必急着下定论。还有时间,你再好好考虑下吧。”
刚才在公园里回想起水泽舞的事,没想到最后竟然归结到了这里。妻子怀孕的喜悦心情,也因此有些变坏了。
“如果你就只是为了这事找我来的,那么我就先吿辞了。”
我语气强硬地说完,之后便站起身来。椅子被脚钩到,猛地侧倒下来,发出一声巨响。面朝书桌的编辑们就仿佛被指挥棒叫停的乐队成员一样,动怍戛然而止。时间停滞不前。走廊上传来电梯门开启声的同时,那股束缚住他们的无形力量骤然消失,众人一脸惊异地望着我们。“等一等,五十岚君。这事非得你出马不可,我这里没人能顶替的。”
佐竹那双老虎钳般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硬生生地把我推回到沙发上。被他握住的手臂立时充血通红。我搓揉着生疼的手臂,默默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清洁窗户玻璃的吊篮正缓缓下降。紧随其后的一瞬,棕发青年的头部从视野中消失不见。
“拒绝之前,麻烦你还是先看看这东西吧。”
佐竹从档案袋中抽出一只白色的信封,猛地扔到桌上。我本能地伸出手去,抢在信封掉落之前,止住了它的滑动。
“看看吧,这信是寄给你的。”
“寄给我的?”
我不禁感到有些讶异,看了看信封上的收件人姓名。那是一个纸质粗糙的信封。或许是圆珠笔压得太重的缘故,“五十岚友也启”的字样凸凹不平。地址栏上写的是“文明出版社《周刊topics》编辑部转交”,邮戳则是葛饰区的。
翻过信封来,看到寄件人姓名时,我感觉胃里的东西似乎和胃液一起倒流到了喉头。饶了我吧。另一个冷静的我,意识到自己此刻就如同一条缺氧的鱼一样,不停张合着嘴。
“明白了吧?就是因为有人把这封信送到了我家,所以我才把你给找来的。”佐竹静静地说道。
“他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实在是让人感觉不快。”
“好了,别这样说,你还是先看看信的内容吧。”
“好吧。”
我强忍着心中的呕吐感,下定决心,从信封里抽出了信纸。信纸也仿佛是战后物资不足时期用的那种粗劣纸张。纸背的字都能透见,反而让人惊叹这年头亏得对方还能搞到这种东西。
东京都葛饰区小菅1-35-1A。
只要是对案件有所了解的人,一看寄件人的地址,就会有所反应。东京拘留所的地址。而寄件人则是那里的“居民”。
河原辉男一这就是那个将我的未婚妻水泽舞先奸后杀,用汽油烧毁其面容的残暴之徒。完全可以说是个人渣,落入了畜生道的禽兽。
信共有七张,每一张上都盖有表示拘留所职员在发信时曾对其内容进行过审査、樱花花瓣中画有“大”字的所谓“樱花记”。
信上写满了幼稚拙劣的字。
前略
五十岚先生,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
估计您不会忘记吧?我是河原辉男,那个被人认定曾经杀害了您恋人的男子。您心里肯定恨不得亲手宰了我吧?一审时我被判无期徒刑,如今正在申请二审的控诉审理中。或许您会想,人明明就是我杀的,又何必申请二审,垂死挣扎。也许说来感觉像在狡辩,但我真的没有杀过人,更没有碰过您的恋人。案发当时,我有不在场证明。
我曾在一审公判时多次陈述过这一点,估计五十氣先生您应该也很清楚我的说辞。说来慚愧,我的确不是好人,即便被人当成罪犯也纯粹是自作自受,但我所说的话却句句属实。
案发当时,和我在一起的是个我素昧平生的女人。那时,我和那女人在中野车站附近的一家爱情旅馆里。如果能把那个陌生女子找到的话,或许我的不在场证明就能得到证实。估计您一定会厉声痛斥,说让我别再继续狡辩了。将心比心,如果换作我处在您的立场上,估计我心里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我说的全是真话,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这一点我从开始时就无数次强调过,也曾通过律师委托过声援会的人。但因为那女人和我不过是萍水相逢,所以根本就无从查起,而警方甚至责难说我这是在没话找话。
或许您会觉得奇怪,搞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我又会旧事重提。而且既然我没杀人,调查的时候又为何自首。一直否认下去就没事了吗?这种话,也就只有不清楚拘留所真实情形的人才会这么说。一旦进了警方的拘留所,也就是所谓的代用监狱,在最长二十三天的拘留时间里,从早到晚,他们都会不停地逼问,说“是你干的吧?快招”,甚至连吃饭睡觉都不能安生。时间一长,接受审讯的一方也会失去时间的感觉,总觉得身心俱疲。听警察说招了就让我睡觉,这样的话听起来就仿佛温柔的摇篮曲一样。心里想着只要承认干过自己未曾干过的事,就可以暂时从“拷问”中解脱出来,天真地以为反正他们又没证据,只要在审判时矢口否认就行。
然而,审判绝非一件简单之事。自己供认曾经犯下罪行,不但签过名,甚至还按过手印。如果没做过的话,那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来。法官对警方和检察官深信不疑,心里全都是这样的想法,而世人一般也都会如此认定。
因此,不管我说多少次自己没有杀害水泽舞小姐,法官都不会信我的。就算我说供词是在遭受了刑警拷问的审讯之后,才被花言巧语所蒙骗写下的,世间也不会有人相信。
的确,我所度过的人生,并不令人称道。我写的全部是自己的心里话之前,我曾因偷窃和强暴妇女进过五次监狱。尽管如此,这事与那起连续强奸杀人案并没有半点关联。人们或许觉得,这家伙有五次前科,所以就算犯下那样的案子,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但我却从未杀过人。就算我曾经行过窃(这事说来也让我自觉汗颜),却从没有干过杀人这种猪狗不如的勾当。
案发当夜,我在中野站前的小酒馆里喝酒。在吧台前的座位旁,我偶然结识了邻座的女人。我和那女人情投意合,之后便带她去了爱情旅馆。记得当时应该是半夜十二点吧。
和女人亲热过一番,疲倦的我清醒过来之后,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八点多了。当时女人已经不在床上,而我也连忙离开了旅馆。因为之前我已经付过住一晚的钱,所以即便直接离去也没有关系。但这间旅馆和普通旅馆不同,并未留下签出的时间记录,所以在旅馆里住宿的事完全不能作为我的不在场证明。
如果恷曾调查过的话就会知道,供述书上写的是我逃离爱情旅馆,行凶之后,又再次回到旅馆中。而对现场发现的精液和阴毛之类,我真的一无所知。一切都是他们捏造出来的。但警方却死死抓住这些证据,一直到我自首。不论我如何否认嫌疑,他们心里都早已认定我是凶手,他们用尽一切手段,对我严刑逼供。
当时警方以其他罪行的嫌疑速捕了我。罪名为盗窃,之后又改换成了强奸。坦率地说,这也的确是我曾干过的事,无可推贬。地点也是杉并区内,不但距离很近,而且作案手法也很相似,所以我的名字就被列入了那件强奸杀人案的嫌犯名单之中。
但我却没有杀害过水泽舞小姐。
别嫌我啰唆,我当时也曾否认过杀人,可到头来却被那通伪造的“自供”逼上了绝境。
一审时判处了无期徒刑,但我立刻便提出上诉,至今依旧在反复公审。从罪行的轻重上来看,一审的判决似乎还算妥刍,但这种妥备却是对真凶而言的,而对只是强奸妇女和偷窃的我而言却太重。当然了,对妇女施暴也是不应该的,而我也做好了为此接受相应惩罚的准备。
那场冤案,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年时间。我觉得这样的惩罚,也足以赎偿当年我强奸妇女的罪行了。请您救救我这个冤罪的人吧。同时,也期盼您能找出逍遥法外的真凶,将他绳之以法。
最近,我和一名女子结了婚。也就是所谓的狱中婚姻。那位女性心地善良,只是在会面室里的那一面之缘,便让我沉浸在幸福感中。我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在外面的广阔世界里和她一起生活。因此,我对自己因莫须有的罪名遭到囚禁这一点愈发感到愚蠢,所以才提笔给您写下了这封信。真希望自己能早点出狱,和她过上婚后的生活。为此,我必须先将自己身上的冤情洗清。
这就是此刻我心中的真实感受。
词不达意,还望见谅。边查字典边写信,让我深深感受到自己是如此不学无术。
河原辉男我粗略浏览了一遍河原辉男的信,接着又一字一句地仔细玩味。其间,佐竹始终一言不发,抱着双臂看我做何反应。佐竹的视线如芒在背,信纸字里行间中蒸腾而起的热浪,让我感觉到一阵眩晕。
这就是那个杀害了水泽舞的可恨凶手写下的书信吗?文字确实幼稚拙劣,但从文章里,却能感觉到一种天生的犯罪者所不具备的知性与灵感,这点让我颇感意外。但另一方面,脑海中一且浮现出河原被关在黑暗狭小的这间里,边翻字典边写字的情景,我就会忍不住连连作呕。
“怎么样啊,五十岚君?”
听到佐竹的声音,我才如梦初醒。
我“啊”了一声,抬起头来。其实我本想尽可能地避免回答。
“看过这东西后,你作何感想?”
我含糊其辞。
“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吧?”佐竹叼起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着,嘴里吞云吐雾,而目光却片刻都没从我身上挪开。“嗯,想来也是。毕竟你是那件案子的当事人啊。最爱的未婚妻就被他夺走,心里对河原的憎恶一定比任何人都强。”
“我只是感觉极不愉快,仅此而已。”我恶狠狠地抛下了话。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现在河原却在求助于你。我对这封信的内容感觉有些疑惑。的确,河原辉男确实不是好人,但若是让他因此蒙受不白之冤,代人受过的话,似乎也太过残酷了些。如果他信里所写的全都属实的话,我们是不是也该向他伸出援手呢?”
“他肯定是在撒谎。”
我扯着嗓子嚷道,然而佐竹却一脸平静地任由我怒火中烧。
“打个比方,假如事情真如河原辉男所说,那件案子其实另有真凶,而真凶如今却逍遥法外的话,你难道就不会觉得心有不甘吗?”
“估计是他在拘留所里待得太久,想象力也变得丰富了吧。那些支持他的人给他出了主意,编造了一个对他自己有利的故事。待在拘留所里,有足够的时间供他思考。为了那种禽兽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我是坚决不干的。之前我写文章,为的是对河原口诛笔伐。事到如今,又要让我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向,这种事我实在是难以做到。”
“如果查明河原就是真凶的话,那你就继续写下去,用你的笔,把河原打成个十恶不赦之徒好了。你自己就是那件案子的当事人,知道的比任何人都更详细,而且之前也曾经写过许多精彩的审判报道。你就把这事当成工作的延伸好了。”
实际上,当时我对河原怀恨在心,一审时曾经尽可能地跑去听审,但没想到审判却出人意料地漫长。听着听着,我的兴趣也开始转移到了其他案件上。只靠河原这一件案子的话,我是填不饱肚子的。一审判决出来时,我曾经写过一篇总结报道,以为自己与这件案子的瓜葛也就此终结了。所以这案子二审审核,我也就再没有去听过。
佐竹把文件塞给我。
“从二审审判起,这件案子的资料全都在这儿了。麻烦你就先看看吧。”
这时,一名女编辑叫佐竹接电话。佐竹“哦”了一声站起身来,把右手抬到面前,冲我比了个拜托的手势。
“就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吧。如果你还是不愿意的话,那也就没办法了。我另外找人。行吧,五十岚君?”
佐竹的话中带着一丝要挟的味道。看他起身离席,我不情愿地打开档案袋,掏出了一叠陈旧的复印纸、小册子和审判记录。那段尘封已久的噩梦,已从长眠之中苏醒,即将敲响我的心门。
这,就是我那场噩梦的第二幕第一场的开端……
(过去)
中央线沿线连续强奸杀人案——这件名字一长串的唬人案件,指的就是那件发生于一九八三年六月到九月之间,令中野、高圆寺、阿佐谷附近的居民大为震撼的七起连续杀人案。
想起这件案子,我的喉头就会不禁涌上一股苦涩的滋味。其原因不仅仅是我是这一连串案件中的最后一起,也是水泽舞被害案的当事人,同时还因为我从一开始便处在案件的漩涡中心。时至今日依旧如此。当时我二十五岁,就住在杉并区内,刚巧在高圆寺现场附近租了间房。
第一起案件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我至今印象鲜明。当时我因一篇记录新宿区内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的报道而获得了某纪实文学新人奖,而第一起案件就发生在颁奖仪式当天。在新宿的宾馆里举行过颁奖仪式之后,又与编辑、友人们开了二次会、三次会。最后,我拒绝了编辑送我回家的好意,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边醒酒,一边独自玩味着获奖的喜悦。我坐着凌晨一点由新宿开往武藏小金井的末班电车,在高圆寺下车,走在从站前向南延伸的大路上。时间已经是将近一点半了。
六月二十九日,准确而言已经是三十日了。虽然时值梅雨季节,这天却是一个罕见的晴朗之夜。适度的醉意在全身流转,沉浸在幸福中,我哼着小曲,从加油机旁转向,走上了桃园川绿道。站前有家依旧还在营业的餐馆,行人的身影不时闪过,但走到这地方,我的前后就再没有了半个人。
远处不时传来狗吠声,而周围能听到的声音也就仅限于此。我在花坛边的水泥长椅上坐下,吸烟。心情真是棒极了。在颁奖仪式上我接过奖状和纪念杯,同时还听评委会宣读了一篇过于夸大的选评文。以这个奖为垫脚石,我也打算积极地把精力投入到犯罪纪实文学这个领域中去。手里玩味着铜像,借着黯淡的路灯灯光,我重新读着奖状上的文字,满怀幸福地规划着自己今后的工作。纪实文学的创作中,第一部作品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展开调查采访,倾注全力。对任何人而言,都自信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是最好的,而问题的关键却在其后。获奖后第一部作品的成败与否将会决定一个人的作家生涯,这样的话并不只是危言耸听。
纪实文学在展开采访调查时不但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同时还得有相当金额的采访费和资料费,相较之下,金钱方面的回报却少得可怜。过去也曾有不少纪实文学作家的志愿者在获奖后因此碰壁消失不见的例子。
一想到这类现实中的问题,我铸躇满志的心便不禁蔫萎了下来。我必须尽快定好下一个题材,立刻展开采访调查。虽然眼下还能靠周刊上连载的《犯罪实话》撑上一阵子,但这种状态究竟能持续到何时,实在是让人堪忧。
我踩灭烟头,仰面朝天地在长椅上躺下去。温热的风轻抚面颊,背上感受着水泥冰凉的触感,突然间感觉到一阵恶心。之前喝下的那些足以拿来洗淋浴的酒,这时开始发挥出了酒力。歇了一阵,我开始变得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感觉周围有人,睁开眼睛。环状七号线的方向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影悄无声息,飞快地向着我走来。走到我所躺的长椅前时,或许是因为觉察到我的缘故,人影突然停下了脚步。短短的一瞬之后,人影便已消失在了髙圆寺车站的方向。人影闪现着兴奋的目光,让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我撑起身来,向着人影消失的方向望去。黑色的影魅虽然正全速向前跑去,却完全听不到半点脚步声。人影在其后的街角右转,之后便消失无踪了。
这时,我嗅到一股奇怪的糊味儿,感觉似乎是什么东西烧焦了一样。开始时我还以为是脚边的烟头点着了什么其他的东西,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我站起身来,四处找寻这股糊味儿的源头。周围就只有沿路的一列白色街灯和公寓里的灯光,其中混杂着一丝与众不同的色调。没错,那是一丝橘红色的光。
光源就在那栋靠近环状七号线的公寓二楼上。面朝步行街的一间房间里,散发着蛇舌一般扭曲缠动的橘色光芒。那光芒浓淡不一,看起来似乎并非灯光,反而像是一团小小的篝火,不停摇曳。
篝火?对了,那不是火光吗?顷刻之间,我醉意全消。鼻腔里,充斥着一股浓郁的焦糊气味。
“着,着火了。”
伴随着不停窜动的火苗,黑色的浓烟冒出了那间屋子。
我一边高声叫嚷着“着火了”,一边向着那栋公寓冲去。如果那间屋里还有人在的话,我就必须得去救人。当时还没有任何人发现。二楼总共有三个房间,起火的是最靠右的一间。相邻房间拉着白色的窗帘,正下方的屋里也不见有任何的反应。
“喂,着火了啊。”
我一边髙声尖叫,一边把脚踩在步行街花坛的沿儿上,扑到了二楼凸窗的栏杆上。周围的人家里终于传出了开窗的声音,屋里的灯光流泻到了外边。
我用体操翻上的动作翻起身来,用脚钩住凸窗的栏杆,一口气翻上了凸窗。粗制滥造的栅栏被我压得嘎吱作响,但我并没有理会,翻上凸窗,把目光投向了屋内。
大火在窗旁熊熊燃烧。是窗帘。热浪卷着黑烟,猛地向着窗外漫溢而出。当时我的脑中完全没有半点危险的意识,只知道发疯似的向着屋里冲去。
那是间四叠半大的小和室,感觉就跟间学生宿舍似的,如今已是极为少见。房间的左侧铺着棉被,我首先把目光投向了那里。
“?……我不禁用手捂住了鼻子。汽油的气味掺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从棉被中散发出来。一股人肉被烤焦的气味。说得准确些,面部和下半身的一部分已被烤焦。借着窗帘燃烧的火光,我在一瞬间里便掌握了屋里的状况。
挡头处有扇入口大门,门大开着。新鲜空气由那里不断供给而来,火苗此刻已从窗帘蔓延到壁橱的拉门,眼看着就要烧到天花板上。有什么可以拿来灭火的东西吗?我的目光突然间停留在了水池上。看到水龙头下有塑料脸盆,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脸盆接满水。但这样做完全就是名副其实的杯水车薪。脸盆里那一点水,对越烧越旺的火而言,根本就起不了任何的作用。眼看火势渐强,我开始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感到担忧。我从打开的玄关大门里逃到走廊上,大声叫嚷着“着火了”,一个身穿睡衣,估计是住在同一层楼的男子束手无策地呆站在屋外,与发生火灾的那间屋子相邻的房间,要么是主人不在,要么是间空屋,总之不见有任何反应。
“联系过消防署没有?”
听到我尖锐的叫声,年轻男子点了点头。这时,远处隐隐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伸头一看,只见一辆消防车正顶着不停回旋的红色警灯,驶进公寓前边的小小空地。而那些无孔不入的凑热闹的人,也已经开始聚集起来。
第一辆消防车停下后,另一辆消防车也紧随而至,狭窄的路面上,再也停不下任何的车辆。虽然时值深夜,现场的气氛却一片骚动。消防队员用扩音器对着人群大喊“这里很危险,请各位离开,否则会妨碍到灭火的。”,只是这么做,根本无法让混乱的现场平静下来。
消防队员从楼道爬上二楼,劝说站在二楼走道上的我们尽快退避。
幸好火势在起火那间房屋里被扑灭,并未蔓延到其他房间,但现场则被消防车用水弄得一片濡湿。大火扑灭后,警方赶来进行了现场检证,我这个第一发现者自告奋勇,协助了警方的搜查。
有关事件的情况,我曾剪贴拼合过一些当时的报道,或许看看那东西,还更容易理解一些。
《高圆寺某公寓起火,现场惊现被缚女尸》
……三十日凌晨一点五十分许,东京都杉并区高圆寺南四丁目,福寿庄公寓201室,专科学校学生樋口爱小姐(十八岁)居住的房间里突然起火。虽然火势随后立刻被扑灭,并未蔓延到其他房间,但众人却从火灾现场中发现了樋口小姐的尸体。樋口小姐被人用胶带纸绑缚住手脚,颈部留有勒痕。警视厅搜查一课和杉并警署因杀人和纵火嫌疑已于杉并警署内设立特搜本部,展开了搜查。
……发现起火的是一名偶然路过的男子。凌晨一点五十分许,该男子发现樋口小姐的房间内冒出浓烟和火光。其后,该男子从一楼的凸窗爬上楼去,闯进了樋口小姐所住的屋内。据称,在该男子闯入时,樋口小姐便已处于遭人绑住手脚的状态中。
经调查,樋口小姐被人用胶带纸綁住手脚,嘴部也被胶带纸封住。尸体颈部留有勒痕,警方推测其直接死因或为窒息身亡。当时尸体上盖有棉被,面部与下半身的一部分遭到烧毁,身上残留有被人强暴过的痕迹……由于我是该案件的第一发现者,因而警方也曾对我抱有过怀疑。当时我不但闯进过现场,而且在我走上二楼的通道时还被其他居民看到,所以警方的做法也是理所当然的。只要我条理井然地把那天夜里的派对讲述出来的话,估计便能在警方面前洗清嫌疑。尤其是在听说我是一名擅长撰写案件通讯的作家之后,对方的态度立刻变得礼敬有加,对我在现场发现的那个可疑人影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由于和这件案子扯上关系,我新人奖的纪念铜像给弄丢了,而装奖状的筒子也在灭火时被弄坏,奖状被水弄温,但后来我却为自己和这案子扯上关系而感到幸运。出席过颁奖仪式之后,若是我没有四处闲晃的话,或许也就不会遭遇这件案子了。
被害者是高圆寺商务专业学校的一名在校学生,由于学校就在五百米距离以内,所以刚开始时,警方以被害者的交友关系为中心,展开了捜査。因为被害者遇害时并未抵抗,所以凶手与被害人认识的可能性很大,警方私下估计,或许这案子解决起来会比预想的要轻松得多。
但随着调查的深入,凶犯与被害人认识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甚至还出现了认为凶手并非一时起意行凶杀人的看法。
《附近有可疑男子出没——高圆寺某专科学校学生遇害事件》
……二日,经过警视厅杉并署特搜本部的调查,现已查明,在杉并区高圆寺南四丁目发生专科学校学生遇害事件的几天前,附近居民中曾有人目击到现场附近出现过把玩打火机的可疑男子。案发的头一天,也有几名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在半路上看到一名手持打火机的中年男子。
据目击者说,该男子年纪四十岁左右,身高一§七十公分以上,体格魁梧,身穿一件绿色带领t恤衫,手持纸袋……
《难以确定凶犯形象——特搜本部加紧确认可疑者情报》
……专科学校学生樋口爱遇害后,到六日即将满一周。杀人后被烧毁大半的公寓房间里无法找到任何与凶手直接相关的物证,而眼下也鲜有有力的目击证词。
无法检出指纹杀人发生在火灾的一小时前。据特搜本部推測,凶犯当时是由没有上锁的玄关潜入屋内,对樋口小姐施暴并将其杀害,其后在屋内放火,由窗户逃离。然而,从烧剩的窗框上,却无法检出任何指纹。
屋内并木搜寻财物的痕迹不管是见色起意的行凶,还是熟识之人的犯罪,该案件中都存在诸多难以让人信服之处。搜查本部无法掩饰因难以确定凶犯形象所带来的困惑。
之前的调查中,并未发现搜寻财物的明显痕迹。樋口小姐的储蓄存折(剩余十万日元)和印章、现金卡依旧原封未动,而家乡的母亲交给她用于购买教材的现金三万日元也留在钱夹之中,儿被烧化。而迄今为止,樋口小姐的交友关系中还没有查到任何与熟人犯案相关联的情报。
如此一来,浮出水面的就是遭遇陌生男子袭击的结论了。虽然“悄然靠近,跟踪其后”的意思中派生出的“跟踪狂”这种说法是在一九九五年以后才在日本出现的,但这种结论在美国却早已得到了广泛认知,并且对其法律关系也作出了相应的调整。如果只是对碰巧坐上同一趟电车的对象感兴趣,跟随其后,或是四处跟踪自己喜欢的偶像这类行为的话,充其量也就只会引起对方的厌恶罢了,但引发了如此惨烈的案件,事情绝非能一笑了之。
尽管当时还没有“跟踪狂”这种说法,但现实中这类人却早已存在。当警方的搜查陷入困境时,众人中出现了专科学校学生或许是成为了陌生人的“偏执爱”的牺牲品这种说法。
刚开始,警方认为凶犯在杀害被害者后施暴,并且烧毁死者面部的行为是因凶犯怀恨在心而起,但据说被害者生前并未做过任何招人记恨之事。死者是在今年春天才从乡下进京来的,性格开朗,招人喜欢。捜查本部中的大部分人都认为,盗窃犯被发现后暴起行凶的可能性不大。
那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杀害她呢?
凶犯携带胶带纸入室行凶这一点也是个谜。过去也曾有嫌疑人在被捕后供述,说是“害怕尸体突然诈尸暴起”,所以会在尸体上动上一番手脚。有犯罪心理学指出,本案中用胶带纸绑缚尸体的做法,与这类案例存在有相似之处。
作为第一发现者,我不但曾在现场附近目击过疑似逃离现场的凶犯身影,而且还曾亲眼目睹过行凶现场烧毁前的样子,所以对案件有超乎常人的兴趣。由于无法找到较为有力的嫌疑人,捜查陷入了胶着状态,媒体的报道进入瓶颈,世人对本案的关注也转移到了其他方面。然而,因为那处公寓处在我通常路过的线路上,每次看到二楼那间被烧焦的房间,对凶犯的那种莫名憎恶便会浦上心头,令我愈发想去亲手把案件查个水落石出。
第一起案件发生的两周后,第二起案件又发生了。地点同样是杉并区的髙圆寺北二丁目。第一案发现场与中央线线路相夹的对面,沿东西直行线路按地图右转的话,就恰与这里重合。
这片区域的住宅较为密集,以前的那种二楼结构的公寓,集体公寓式的租借住宅颇多。公寓前方是座小小的公园。
被害者是名二十一岁的女大学生。前期考试结束后,她在与朋友去喝酒的夜里遭到了袭击。发现案情的是住在邻屋的男学生棚桥裕一(二十三岁)。
半夜一时许,他被邻屋发出的响动声吵醒。因为邻屋敲打墙壁和收音机的声音实在太吵,他打开窗户,打算隔着阳台提醒对方。邻屋的濑户田优子学习勤奋努力,平日很少会发出吵闹声来。由于她是个性格恬静、学习勤奋的好学生,原本他也不想提醒她的,但那天夜里实在是吵得人无法入眠,所以无奈之下,他才采取了如此下策。
从阳台上探出身去,将目光投向邻屋时,他不禁感到有些疑惑。邻里的阳台旁,搭着一把梯子,旁边是一把铝制的折叠式梯子。
此情此景,令他心中疑云骤起。他从阳台上探出身去,朝邻屋里窥视了一番。因为夜间气温闷热,所以邻屋的窗户也打开了几分,粉红色的窗帘探出窗外,收音机的声音不曾停歇。
当时他冲着邻屋大叫,说:“吵死人了,能麻烦你安静点儿吗?我都被吵得睡不着了。”紧随着敲打墙壁的响声,隔壁屋里又传出了拖曳东西的声音。
“我说,你听见没有啊?你这儿吵得我都没法儿睡觉了!”
过了一阵,邻屋有人小声回应了句“抱歉”,随后收音机的声音便停止了。棚桥嚷了句“注意点儿”,之后便缩回了自己屋里。由于在躺回床上时,曾经瞥了一眼枕边的闹钟的缘故,所以他至今对当时的时间记忆犹新。凌晨一点四十五分。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因嗅到一阵焦臭味儿而惊醒。看了一眼闹钟之后,他爬起身,走上阳台,只见邻屋的窗户里冒出阵阵白烟。
“喂,着火了,快起床。”
他一边高声叫嚷,一边踢破与邻室相隔的隔板,跳到了相邻的阳台上。或许是因为有了新鲜氧气的缘故,刚打开窗户,白色的烟雾便化作通红的火苗,一阵热浪猛地扑面而来,烧得他的头发眉毛吱吱作响。就在他哇地大嚷一声,靠向阳台的栏杆时,红色的火光映出了女大学生的脸。她的面部和下半身喷着火苗,身体却一动不动。
“喂,着火了,救命啊。”
一瞬间,火势猛然蔓延开来,他感觉到自身的危险,于是退回自己屋里,拿上贵重物品,逃到了外廊上。由于现场对面居民的通报,消防车的警笛声接踵而来。
案发后,我发现本案中存在有许多和第一件案子相同的地方,于是便采访了棚桥裕一,向他询问了这方面的事宜。虽然警方曾对他追问不休,让他感到无比烦闷,但一听说我是一名追踪采访该案件的记者,他便主动将情况告知了我。
火灾仅仅只是烧毁了起火源的那间屋子,并未蔓延开来。当时棚桥邀我到他的房间去了一趟。
“开始时我也遭到警方的怀疑,情况很糟。火灾明明是我发现的,可警方的态度却颇为横暴。幸好当时对面公寓的人曾看到过我,我才洗清了嫌疑。”
棚桥的话里充满了无处宣泄的愤懑。据他说,他与被害者之间只不过是在外廊上点头致意的关系。除此之外,他就只知道她的老家在北海道的札幌了。
“凶犯可真够残暴的。对濑户田小姐先杀后奸,其后还放了火。凶犯这么做,莫非是为了湮灭证据?”
案发之后,棚桥发现之前架在现场那间屋旁的梯子消失不见了。
“这事很蹊跷。警方说,估计我刚开始时看到的或许是错觉,但我却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的确曾经看到过一把梯子。如果睡得稀里糊涂的话,又怎么会看得到梯子?”
其后,经警方调查查明,那把梯子是附近人家里的东西,案发后被丢弃在公园内。凶犯当时窃走梯子,搭到被害者所住的屋旁,从并未上锁的阳台潜入室内,等待着被害者归家,给予其一击。被害者所住的房门上拴着门链,并没有遭人侵入过的痕迹。
凶犯在白天时曾到未开冷气的房间里捜寻过财物,或许是故意选择在闷热的夜晚潜人的。由于那地方靠近公园,白天时有母亲带着孩子玩要,一旦天色暗下来,即潜藏于绿树丛中,也就不会让人发现了。据带孩子的母亲说,因为长凳上时常会有貌似流浪者的男子出现,所以天黑以后她们是绝对不会接近公园的。案发之后,那个貌似流浪者的男子便消失了,却并不清楚该男子与本案之间是否存在关联。
第三件案子也同样发生在杉并区的阿佐谷北四丁目。被害者名叫落合留美子,二十五岁,职业女性,在即将结婚辞职时遭遇了这样一件令人心痛的案子。案件发生在第二起案子的短短三天后,那是一个梅雨刚过的闷热夜晚。
我骑着自行车奔赴现场的那栋公寓。由我所住的高圆寺南二丁目沿桃园川林荫道一路骑车直行,穿过中央线的高架桥下向北。附近那处榉树公园和河北综合医院的大招牌就是标志。
在这片旧式住宅和公寓交混的地区中,那栋公寓就矗立在那座即便白天也人迹罕至的公园对面。或许是因为案发后,主妇们再不敢带着孩子们进园玩耍的缘故,公园里一片寂静。
与第一、第二次犯罪现场的手法相同,凶犯这一次也同样从外侧潜入了二楼的房间。从现场屋里烧得一片焦黑的样子,立刻就能查知这一点。
案件发生在七月十七日的夜里,准确地说,应该是七月十八日的凌晨二时十五分前后。当时,一对坐在人迹罕至的公园长椅上相互倾诉爱慕之心的年轻工薪族,发现面朝公园的公寓二楼上亮起了橘红的光芒。那光实在是太红,感觉并不像是灯光,而如果说是电视机的光,似乎又太过鲜艳了一些。就在两人谈论之际,房间的窗户被人打开,之后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楼上跳进了公园中。
“当我们心想是不是出事了的时候,就见相邻房间的窗户被人打开,屋里的女人大声髙叫起‘起火了’。”
接受我的采访时,男子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就在这时,二楼的房间里猛地喷出一股鲜红的火焰。我大吃一惊,赶忙跑到公众电话亭,通报了119。”
与现场相邻的房间里住的是一名单身的职业女性,据她证言,说是半夜里邻屋曾经传来过“救命”的呼救声和吵闹扭打的声音。尽管之前就对髙圆寺那边发生的强奸杀人案有所耳闻,但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她的隔壁,而把之前听到的吵闹声当成了恋人之间的寻常争吵。即便如此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换下了睡衣,从玄关走到二楼的外廊上,故意大声地问了句“落合小姐,你没事吧”,她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其他的住户也能听到。因为落合留美子和她年纪相仿,两人也曾去过彼此的房间,关系也较为融洽。
然而当时屋里却无人回应,之前的吵闹声也平息了下来。估计的确是未婚夫来找留美子吧。一想到留美子与其未婚夫之间彼此相爱,她的心中就不由得感到有些嫉妒。尽管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但自己似乎也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于是她回到自己屋里,准备接着睡。可是她这人平常一且醒来就再难人眠,于是便开始在床上辗转反侧。后来见自家的蕾丝窗帘被映得通红,一阵焦臭气味扑鼻而来,她连忙起身,跑上了阳台。直到这时,起火的也还只是现场那间屋子,火势还并未波及邻屋。经过警方的现场检证,查明凶手在勒死被害者后曾对其尸体施暴,其后又在尸体上泼洒汽油,这才从窗户逃走。当时身处公园的那对情侣则目击到了这一幕。由于玄关的门锁紧紧锁闭,所以警方认为凶犯从公园的树木上潜入室内的可能性很大。
三起案件中,凶手从外部潜入未曾上锁的单身女性屋里,在勒死被害者后对其施暴,最后为了湮灭证据而纵火焚烧尸体,从其犯案手法上来看,全都存在有共通之外。鉴于此点,同一个人所为的强奸杀人案的嫌疑也变得浓厚起来。
我找到《周刊topics》的编辑部,对他们阐述了自己准备追査此案,并有将警方查证和逮捕凶犯的整个过程写成报道的打算。标题是《中央线沿线连续强奸杀人案——仲夏的推理》。当时的负责人就是现今的主编佐竹俊一,那时他作为一名颇有才干的编辑,正在大展身手。
“有那么点儿意思,那就有劳你了。你最近才刚刚拿下了新人奖,还算有点名望。我来试着搞成篇署名报道吧。”
佐竹的提议得到了上司的首肯,整个企划也就此展开。
对我这个为了获奖后的第一篇作品而感到烦恼的人而言,这件案子完全值得我赌上自己今后的命运。当时佐竹给我介绍的,就是入社三年的编辑部部员水泽舞。因为佐竹担心只有我这个自由撰稿人出面的话,在采访时或许会有些不便之处,于是就从编辑部里给安排了个随行的编辑。
刚开始时,我也曾为佐竹给我安排了个缺乏经验的女编辑而感到困扰,但随着协同工作的展开,我发现她能力出众。尽管身材矮小,看起来似乎有些弱不禁风,但经过几次会面商谈之后,我感觉她对我而言,正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合适搭档。凭借着坚强的性格和十足的活力,她不仅能够面无惧色地对警方进行采访,同时头脑灵活机敏,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捜集到必要的资料。而结伴采访的有利之处,尤其是在被访对象是女性的情况下,一看到她,对方就会放松内心的警戒,使得整个采访变得顺利。
案件接连发生,警方加强巡逻戒备,当地町内会集结自卫团,各户人家也加强防范,紧锁窗门,凶犯的作案也进人了沉寂期。
可到了七月底八月初,盂兰盆节即将到来时,案件再次发生了。其地点也不再是杉并区,而改到了相邻的中野区内。
案件发生在八月十一日凌晨二时五分,中野区中央四丁目的桃园川林荫道上。这条路是通过填埋桃园川这条小河建成的一座步行公园,经由高圆寺,连通了阿佐谷和中野区内。我居住的地方就在这条路的沿线上,而发生第一起杀人案的公寓也面朝着这条道路。
第四起案件发生的翌日,我由自己住的公寓出发,路经林荫道,越过环七线,远道去了案发现场。之前我和水泽舞已经商定在现场碰面。
现场就在面朝林荫道的公园内。当时,一名乘坐末班电车于中野站下车的二十三岁职业女性,在走向自己公寓的路上遭到了袭击。凶犯竟敢在住宅密集区内大胆犯案,这让当地的居民闻风色变。
案发后,一名新宿的坐台小姐在乘出租车由新宿回公寓时,刚下车,就看到公园里一片火光。开始时,她还以为那是一团篝火,但仔细一看,又感觉似乎不大对劲。看到火焰的形状仿佛一个巨大的人偶,她不禁心生疑惑:如此深夜之中,又怎可能会有人在公园里点燃篝火?
当明白了那是有人被烧着了的瞬间,她不由得吓瘫了手脚,高声惨叫起来。
被杀的是一位名叫迁本加奈子的职业女性。当天夜里,迁本和新宿的同事们一起吃了顿饭,坐上末班电车回家,而在中野车站月台上与住在荻室的一名男同事分别之后,就再没有人看见过她。
虽然公园周围全是住宅和公寓,但到了深夜,公园里就只有中央的一盏大照明灯,而绿化带周围却形成了一片树荫,光线无法透过。警方推测,估计被害者当时抄了近道,从公园里横穿而过,刚走到阴暗处,她便遭遇了凶犯的袭击。
我们走进公园,站在现场。虽然是大白天,周围也不见任何一个带着孩子前来玩耍的母亲,相反却到处可见警察和媒体相关者的身影。尽管无法靠近,却能看到坚硬的地表上,沾着疑似尸体燃烧后留下的煤焦油似的黑色油污。
背心上一阵发凉,我和水泽舞一起展开了现场的采访工作。
恰巧那个第一发现者坐台小姐也在家,她让我们进了屋,接受了我们的采访。据说,当时被害者已化作了一团火球,一边拍动着手脚,一边在地面上翻爬。听到发现者的惊呼声,碰巧路过的学生用公园管理事务所的水桶打来自来水,泼到被害者身上,扑灭了火。当然了,当时被害者已经气绝身亡,也没有任何人曾看到过疑似凶犯之人的身影。
被害者遭凶犯勒住脖颈气绝假死,其后被强奸并在身上泼了汽油。着火时被害者曾一度恢复了意识,翻滚挣扎,但为时已晚。尽管本案在室外行凶这一点与前三起案子有所不同,但袭击女性,勒死后施暴纵火这样的犯案手法却与前三起颇为相似。
或许四起案件都是出自同一名凶犯所为。在相隔如此短的时间内,竟然接连多次犯下如此大胆的罪行,凶犯究竟又是个怎样的人?凶犯烧毁证据的作案手法令捜查陷入瓶颈,警方至今无法把握具体的凶犯形象,案件的调查停滞不前。
与水泽舞商议过将于周刊上登载的原稿之后,我们在公园里相互道别,我蹬着自行车回到了自宅中。
我住的地方在高圆寺图书馆的背后,一处可以俯视桃园川林荫道的公寓二楼。路的对面除了高层公寓之外,就只剩下沿街的那些鳞次栉比的民宅和小公寓了。从窗户里伸出头去,得费上很大劲儿才能看得到第一起案件的案发现场。
我把四件案子的资料并排放在桌上,写下了连载第一回的原稿。自不必说,当然是篇署名报道。
中央线沿线连续强奸杀人案——仲夏的推理……两层楼的公寓。对一群心中满怀希望,来到大都市里闯荡的年轻女性而言,那里是一片‘唯属于自己的空间’。面对远离家人、开始独自度日的生活,姑娘们会感到困惑、孤独,但随着对大都市的逐渐适应,她们会感觉到一种解放感。对黑夜中投向自己的凶恶视线浑然不觉,在令人松懈的酷热夏夜中,她们敞开窗户。殊不知这样的行为,其实是种让暴行杀人犯进屋的危险做法……只要附近没有邻家的窗户,二楼就能让人感觉放心。且时值盛夏,天气炎热,为了让夜风吹进屋里,稍稍打开窗户睡觉也是极为自然的事。如果房间里带空调的话,或许便不会发生这样的案件了……回首在杉并区里发生的那一连串女性施暴杀人案,凶犯都是在没有关窗的房间旁搭上梯子,轻而易举地潜人室内的。即便没有梯子,附近也种有树木,只要爬上绿化树干,潜入屋内这种事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凶犯的行动,就只能用“宛若鬼魅”来形容。别说周围的人,就连住在隔壁的邻居也无法觉察。凶犯悄悄潜入屋中,将女性先杀后奸,之后放火逃离。
在杉并区里发生的这一连串的案件,让我们明白了公寓二楼的防范意识原来是如此松懈。尽管房间各自独立,住户的隐私也得到了保护,但相反,密室中的犯罪行为也会变得不易被他人察觉。
就目前而言,对凶犯的了解,还仅限于目击证词中出现的中年男子这种朦胧不清的形象,但该罪犯无疑是有史以来最差劲的男人之一。
下边,就对目前已查明的各起案件的状况和作案手法作一综述……(以下略)
我对最初的三起案件分别展开讨论,阐述了一番自己个人的见解。许久未曾遇到过如此棘手的工作了。半夜里,当我感到疲累不堪,靠在椅背上连伸懒腰时,电话适时地响了起来。
“喂,五十岚先生吗?我是美香。”
声音的主人是小谷美香。一个声线中稍带假嗓的推理女性。半年前,因为她打来的一通误拨电话,我们之间结下了一段缘,但直到今天,我们两人都还从未见过对方。之前我也曾提议说见一面,但她却说自己住在名古屋,要想背着丈夫到东京来并非是件容易的事,于是委婉地拒绝了我。打那以后,我便彻底放弃了要和她见面的念头。阅读是我和她的共同兴趣,刚开始时交谈的话题也多以书本为主,但近来我们之间的谈话也开始涉及工作了。
“让我来猜猜你刚才在干吗吧。”美香说。
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经常玩的游戏。
“请猜吧。”我说。
“你在伸懒腰。让我给说中了吧?”
“又让你猜中了。你就像是和我待在同一间屋里似的。”她就如同是能亲眼看到我一样,每次都能猜中我的动作和行为,让我颇为吃惊。
“恭喜你一举拿下了新人奖。不过我这句祝贺的话,是不是来得有些太晚了?”
“没这回事啦。谢谢。不过你的消息倒也很灵通啊。”
“我是在去图书馆看杂志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你名字的啦。当时我还想,这可真是不错呢。”
“我这也只能算是刚入门。关键还得看今后的。”
“我会默默为你加油的。”
“谢谢。不过目前我也找到了之后的写作题材,感觉自己似乎还处在上升期吧。或许我也开始时来运转了吧。”
“那就好。这次你准备写什么题材?”
“就是那起连续施暴杀人案。”
“哎?你在追踪那案子啊?你难道不怕吗?”
“嗯,那案子的确有些骇人听闻。你也住在大都市里,可要多小心啊。”
“没关系,我家住在三楼,而且我身边还有丈夫在。那,今天就先聊到这儿吧。”
小谷美香单方面挂断电话,终止了今日的对话。能与人生经验丰富的人妻有这样一种理智的关系,感觉似乎也挺不错的。所谓笔友,也只是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与我和美香的关系基本没太大的差别。
第四起案件发生大约两周后,八月二十六日的黎明前,第五起案件发生了。经由报刊、电视,以及区民等途径,已经多次呼吁众人要多加注意,不知为何,却还是会有牺牲者出现。而且就连地区也相同。
犯罪现场再次回到杉并区,青梅街道南梅里一丁目一栋五层楼公寓的二楼。房屋的结构是2DK(两间卧室一个厨房)。看来罪犯的目标并不仅限于低层公寓,只要有机会,同样也会对中高层公寓下手。
二十六日凌晨二时十五分,凶犯选定了面朝公园的一栋中高层公寓,由公园的栅栏爬到树上,沿树枝翻上202室的阳台,从敞开的窗户潜入了室内。牺牲者是独自一人住在这间屋里的高野三枝,二十六岁,新宿的坐台小姐。当晚,她于凌晨一点离开新宿。一点半时,还曾与住在同一层楼的男子合乘过电梯,而这同时也是有关当时喝得烂醉的她的最后的目击证词。
隔壁的201室住的是对老夫妻,而那天老两口恰巧出门旅行去了,不在家中。对面相邻的203室一家,丈夫出差在外,家里就只剩下妻子和孩子两个,直到听见巡逻车的警笛声,他们才发现邻室发生了事件。
这一次,我和水泽舞也在现场碰头,先对203室里的女性进行了采访。
“旁边住的那人是个坐台小姐,所以我们很少碰面的。”隔壁的女子对心里的困惑毫不隐讳,坦言说道,“她每天都是白天睡觉,夜里要到很晚才回家。她的生活与我们家完全错开的。”
“哪怕只是一点点小事也没关系,您有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之处呢?”
“她时常会带着男人回来,不过因为她住的那间并没有与我们这边直接接邻,所以只要声音不是特别大,我们这边就什么都听不到的。真是抱歉我对这事实在是一无所知。”
这次目击到凶犯身影的,是住在202室正下方的102室里的一对老夫妻。半夜里,老两口听楼上把地板跺得很响,老两口中的丈夫到阳台上正打算让楼上注意点儿时,就看到一个人影从楼上的阳台跳到了树上。才一眨眼,那身影便融入了公园的阴影当中消失不见。
“那男的个头不高,身手却很敏捷。感觉不是高空作业者就是体操选手,反正很灵活。”七十岁左右的男子意犹未尽,愤愤地说道,“近来总有些危险的案件发生,所以家里的窗户也一直紧闭着。我们家没装冷气,真的是热得够呛。”
“您有没有看到那男的长什么样?”
“没看到,当时我只是稍微瞥见了一眼他的背影,不胖也不瘦。凭我的直觉推测,估计那人已经不再年轻,差不多中年的样子。”
他当时并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听二楼传来了啪啪的爆裂声。听到响动后他连忙翻过一楼的围墙,追到公园里,才发现自家楼上正上方的房间着火了。他立刻冲着公寓大嚷“起火了”。幸亏发现得及时,火势在还未蔓延开来之前便已得到了控制,但人们随后便在202室中发现了那位坐台小姐的尸体。
“你从这里看。”住现场楼下的男子指了指自家的天花板,“灭火的水全部渗下来了,却没有任何人来给赔偿一下。我可是指望着退休工资吃饭的人哪。”
比起楼上有人被杀来,他似乎更关心自家的天花板。或许是因为不住在同一层楼,彼此间很少见面的缘故,即便自家楼上有人被杀,对他而言似乎也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事。
高野三枝先是颈部被勒,陷入昏厥状态后又遭到强暴,最后又被凶犯在脸部和身体的个别部位上泼洒了汽油。当时的情况与之前相同,皮肤上还残留着生存反应,告知世人被害者是被活活烧死的。在凶犯点火时,恐怕她也曾醒来过一次,之后才被火烧死的。这样的杀人手法,实在是有些太过残忍。
我和水泽舞从公园里眺望了一下案发的那栋公寓。的确,若是个身手敏捷之人的话,或许能够爬到二楼上去。或许是因为生意上的缘故,被害者尸体中检出了大量的酒精,估计死时已是烂醉如泥,而自己住在中髙层公寓里这一点,也让被害者放松了警惕。被害者以为凶犯应该不会潜到自己房间中来,于是便开着窗户睡觉。如果开着冷气睡的话,女性有时可能会着凉。也存在有被害者当时选择开窗透气,让室内外空气流通的可能性。
“结果,一时的疏忽却让她送了性命。”水泽舞靠在沙坑的单杠上说,“我也住在公寓的二楼,看来还得多加小心才行啊。”
“接连犯下这么多起案件,凶犯却还能得手,这就证明,大伙儿都觉得事情与自己无关啊。真够缺乏危险意识的。”我走进公园的绿地,一边分析凶犯潜入的手法,一边说道,“水泽你住的那榇公寓,是在中野的红灯区吧?”
“那地方距离闹市区很近,半夜里也间样有人路过,从外边是无法潜入的啦。”
“可那不是美食街的背后吗?仔细观察一下的话,就会发现周围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闲晃。”
“不过那地方房租便宜,我自己也挺喜欢的。想要找处比那里更物美价廉的地方,可不是件轻易的事。我还准备在那里一直住到结婚呢。”
“哎?水泽你已经有结婚对象了啊?”
舞笑着摇头,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
“怎么可能。你让我上哪儿找去嘛。”
“那,有交往的对象吗?”
“同样没有。”舞说话的语调中带着一丝俏皮的味道。
“你身边的男人,又怎会对你无动于衷呢?”
我本想自告奋勇,问上一句我能不能报个名,但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丢人,于是便作罢。我这人的缺点,就是不会说这些轻佻的话。
“或许是我性格不好的缘故吧。”舞望着公寓,稍显落寞地喃喃说道。
盯着她的侧脸让我感觉到有些晃眼。
“没这回事。就我认识的女性里,再找不出哪个人能像你这样性格坦率,身具才干的啦。”
“能蒙你如此赞誉,我深感荣幸啊。”
舞扑哧一笑,扭头看了看我。四目交汇,我赶忙挪开了目光。经过工作上的交往,对她渐渐抱有了思慕之情,这样的发展,也可以说是件很自然的事。
回头想想,当时我总有种被人监视着的感觉。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我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我时常会莫名地不寒而栗,觉得似乎有人在观察我。
与案件同时并行,《周刊topics》也开始了连载,当时已经刊登到了第三回。因为这是篇署名报道,所以我的名字也开始变得为众人所熟知,甚至就连公寓隔壁的老人也说曾看过我的连载,所以强奸杀人犯看到报道的可能性也很大。不,他肯定看到过。那家伙就仿佛是在嘲笑警方一样,在警方布置的天罗地网中依旧游刃有余,接连犯案。这篇详细报道了案件的经过、情形、捜查进展程度的连载记事,对凶犯而言,是篇千载难逢的参考资料。若是我对住在二楼的女性发出警告的话,那么凶犯就一定会反其道而行之,就像抗生物质能抑制和消灭有害菌,而之后又会产生抗药菌一样,我总担心自己的报道是否会让强奸杀人狂的作案手法变得越来越狡猾,越来越凶残。
报道里,我曾写下过自己就住在第一起案件发生的现场附近。看过这报道,凶犯已经找到这里的可能性也绝非没有。不,那家伙肯定就在这附近转悠。心里一有此念,我就会感到自己身边似乎笼罩着一股凶犯散发出的野兽气息。
警方至今未能找到任何一名重要嫌疑人。看到案发现场,警方认为凶犯对这片区域似乎很熟悉,也曾猜疑过公园里的流浪汉和有前科的人,这人数多达一千,而警方却无法对他们进行丝毫的甄别与锁定。媒体和普通市民把事情炒得沸沸扬扬,要求警方尽快抓住凶犯,这将成为警方的一股巨大压力,同样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第六起案件一进入到这个阶段,警方已经掌握了与凶犯相关的有力情报,整个案件的捜查也开始向着终结偏移。
进入九月,或许是天气开始转凉的缘故,夜晚开窗睡觉的人家开始变少,一连串的暴行杀人案也从此销声匿迹。然而这并不代表着案件的彻底终结,这种新的案件暴发前的平静,不得不说是种暴风雨来临的前奏。每一天我都过得心惊胆战,担心着今天是否会爆发新的案子。八月的酷暑已经过去,案件渐渐被人们所遗忘的时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虽然我曾多次在连载报道中发出过警告,可到头来却还是没起任何作用。案件发生在九月四日。地点是杉并区或田西三丁目,与善福寺公园绿地相邻的一栋中髙层公寓里,而遇害的同样也是二楼的一名住户。案件发生的几天后,我骑着250CC的摩托车到中野站附近的公寓接上舞,一路赶到了现场。
由早稻田大道进入环状七号线,于髙圆寺陆桥下右转,上青梅街道,折向五市日街道,朝着西南方向一路前行。不久之后,我们来到绿树成荫的河川坝边。这就是善福寺川,一条发源于获室的善福寺池,在杉并区内婉蜒蛇行,流至中野区后与神田川汇合的小小河流。由杉并区的成田西附近起河川两侧进入带有步行街的善福寺川公园,直至大宫八幡宫所在的和田堀公园,形成了一座地形狭长的公园。
驶上环绕园内的道路后,我们一边驾着摩托车缓缓前行,一边向着位干河岸边的那栋公寓而去。杉并清扫局高耸人云的巨大烟囱矗立于前方,向着天空吐着滚滚浓烟。周围几乎感觉不到一丝风。正午过后的悠闲氛围中,念幼稚园的小孩们在草坪上追逐嬉戏,而孩子的母亲们则坐在塑料地膜上相谈甚欢。看到眼前的这副和平景象,任谁都不会相信,几天前的深夜里,这里曾发生过那样阴惨的案件。
“你看那边。”
从身后环抱住我腰部的舞突然抬起左手,引起了我的注意。
公园与住宅小区之间隔有栅栏,栅栏外边是栋五层楼高的低矮公寓。白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看上去与犯罪根本就扯不上半点的关联。
公寓二楼的205室里住着一对新婚夫妇。被害者名叫玉树美代子,二十八岁。她的丈夫比她年长两岁,案发当天他在大阪出差。或许是因为之前凶犯的目标都是独身女性的缘故,被害者对此似乎毫不在意。
九月四日凌晨二时三十五分,住在204室的三+五岁的主妇听到了女性的惨叫声。当时该主妇还在想,或许是隔壁的小两口又开始折腾了。因为隔壁205室里住的是对新婚夫妇,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他们过夜生活的声响。公寓的墙壁并不算薄但夜深人静之时,隔壁的声音(尤其是女人的声音)十分真切,有时甚至吵得人无法成眠。
几天前的白天里,主妇也曾去提醒过他们,但隔壁的新媳妇却性格强势,一脸满不在乎,啪地关上了门。这对夫妇从搬过来起就从未与周围的邻居们打招呼,一点儿礼貌都没有。主妇把这事转告给自己丈夫,丈夫丝毫不以为意,只说:“人家新婚燕尔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咱俩年轻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等他们有了孩子之后,自然会老实下来的啦。”
当时主妇身旁的丈夫已经睡着,悠然打起了鼾。她心里只觉一阵窝火,怨自己根本就不该指望丈夫,于是她便开始拍打起墙壁来。一时间声音倒是消失了,但没过多久,隔壁又传来了仿若抽泣一般的悲鸣声。接着又传出了拍打榻榻米似的声音。
主妇一下子火冒三丈,心想自己要怎么说对方才会安静下来。她打开了阳台的窗户。时值九月,这样的气温也算得较为闷热。难怪,是因为太热才打开的窗户,所以声音才会比平日更大。
“我说你们能不能安静点儿啊?吵得人都没法睡觉了。”
她从阳台上朝着隔壁喊话。其后又把身体靠到栏杆上,把头探出隔着薄板处,窥视了一眼隔壁的阳台。隔壁的窗户开着细细的一条缝,淡淡的灯光漏出窗外。
“麻烦你们看看这都几点了?怎么一点公德都没有?夜里找乐子是你们的自由,但是麻烦你们也替别人设想考虑一下。”
她本来并没有想让对方有所回应,所以对方小声的一句“抱歉”,反而让她吃了一惊。
说了句“明白就好”之后,她便转身进了屋。但没过多久,隔壁就又传来了“救命”的抽泣声。就算是在做爱的最高潮,又岂有人会叫“救命”的?这让她心生疑窦,更加难以入眠了。除此之外,刚才对面传来的那句“抱歉”,似乎也不大像是隔壁那年轻媳妇的声音。
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开始在她的心里萌芽。其后她忽然间醒悟过来,立刻从被子里跳起了身。由于一时着急,她一脚踢到了丈夫的脑袋。如此一来,就连迟钝的丈夫也醒了过来。
“大半夜的,瞎闹腾什么呀?”
“不是的啦,隔壁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啊。”
“怎么不对劲了?”丈夫揉着眼睛爬起身来,伸手摁亮了枕边的台灯。
“我刚才回想起来,隔壁那家里的男人今天已经出差去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有没有出差?”
“今天我碰巧在隔壁的玄关前路边,听到了他们两口子说话。两个人讲话黏糊糊,说什么直到后天都没法见面,会觉得寂寞什么的。我看那男的拖着个马桶包,估计是准备去出差吧。刚才我突然想起了这茬儿。”
“那又怎么样啊?”
“隔壁屋里的那男的,不是她丈夫啊。”
“少在那里瞎说。”
“反正我就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你到阳台上去看看吧?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算我求你了行不?”
听完妻子的诉说,丈夫一脸不耐烦地爬起身来,拿着电筒上了阳台。其后,主妇的丈夫目击到一个可疑的人影从隔壁房间里逃走。
当时主妇的丈夫正准备探头观望隔壁的阳台,不料屋里突然跳出一个漆黑的人影,把他给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人影便已跃过阳台,窜到了公园的树丛中。瞬间的迟疑,让他只能用电筒照到那男子的背影。即便如此,他也是好不容易才看清那是个男人的身影。其后,黑色的人影就仿佛融化在了夜晚的公园里一般,消失不见了。主妇的丈夫惊慌失措,心说莫非是出了强盗,伸头窥视了一下隔板后的邻屋阳台,只见屋里亮着一片赤红的火光。中央线沿线连续强奸杀人案,这一长串的新闻标题,霎时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喂,情况不妙。我过去帮忙。”
丈夫冲着身后惊慌失措的妻子说了一句,随后便踩上阳台,翻过了隔开阳台的隔板。他光着脚跳上邻屋的阳台,冲进门扉大开的屋内。房间中央的双人床上有人身上着起了火,整个屋中弥漫着带汽油味儿的白烟。火势转眼便将从床单转移到地毯上去。他急中生智,一把揪起床罩,盖到了火海上。尽管当时那名年轻妻子已经气绝身亡,但与之前的几起案件相比,第六起案件因为发现得较早,所以凶犯留下的线索并未被全部烧毁。
经过警方的调查,查明罪犯当时是沿着公园里的树木潜入阳台,袭击了被害者玉树美代子的。作案手法与之前的案例颇为相似,先是潜人屋中勒死被害者,而当时被害者也有所觉察,拼命反抗。邻屋中听到的惨叫和“救命”声,估计就是这时发生的。
当主妇让隔壁安静点儿,回答说“抱歉”的人必定就是凶犯。隔壁的主妇刚开始时还以为那是被害者在说话,但仔细推敲过后,才发现那声音并非女人的声音,感觉似乎是男人捏出来的假嗓。
凶犯在勒死被害者后对其侵犯,事后又在床单上泼洒汽油,放火烧屋。但因为凶犯当时仓皇逃离,所以忙中有错,将车子的钥匙给落下了。警方在现场正下方的公园树丛中发现了那把钥匙,而与那把钥匙相配的车子就停在善福寺川公园的步行街上。由于驾照就在车中,所以警方很快便查明了车主。
该男子就住在与案发公寓相隔着河水的中层公寓中。此人名叫畠村太郎,三十二岁,某公司职员,单身。警方从畠村的屋里捜出了望远镜,估计他曾用此物窥视过现场的公寓。除此之外,畠村屋里还有高级相机和暗室,在那些已经冲洗好的照片之中,既有本案被害者的内衣照片,也有许多偷拍的女性照片。比方说,从车站的楼梯下偷拍女髙中生裙下,或是对面公寓里其他房间中年轻女性的照片。然而其中却没有发现这一连串案件中其他被害者的照片。
案发三天后,畠村遭到了警方的逮捕。他对罪行矢口否认。他说他自己的确曾经搞过偷拍这种事,但却主张说自己的行为并未超越兴趣范围,更没有杀过人。当警方追问他的车钥匙为何会落在现场外时,畠村顿时便泄了气,坦率地承认了自己曾经爬上树去的事实。但他却坚持说自己从未进过那间屋子,抵死不肯承认自己犯下过的罪行。
然而,当警方从被害者的房间里检出畠村的指纹后,整个案件突然间情势大变。尽管畠村依旧否认自己曾杀过人,但是却承认了他曾潜入室内的事实。
一是你干的吧?
“不,那个人不是我杀的。”
一那你当时潜入屋中,究竟意欲何为?
“我看那家的太太长得很漂亮,所以就想趁家里没人潜进屋里去看看。”
——潜入之后你想干吗?打算对他太太伏击是吧?
“不,我是想去偷内衣裤。之前我看她在阳台上晾晒衣物,就感觉有些心痒难搔。只要用望远镜稍微看看,就能看出家里有没有人,而且我还查明了她丈夫白天不在家。案发三天前的夜里……”
——当时那位太太在家吗?
“不,不在。”
——后来呢?
“刚进屋我心里就感觉有些发毛,之后就逃走了。我估计屋里的指纹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经过舞的调查,当时在审讯室里,警方曾和他谈过这样一些内容。
结束了对住在被害者隔壁的第一发现者的采访后,我和舞走进善福寺川公园,在草坪上铺上了塑料布。那地方恰巧处在被害者与嫌疑人所住的两栋公寓的中央。嚼着从附近的便利店买来当午饭吃的饭团和乌龙茶,我们对案件展开了分析。
“这次的案子,舞你是怎么看的?”
当时我对舞的称呼已经由“水泽小姐”变成了“舞”。
“你觉得这案子是不是畠村太郎干的?”
“又像又不像……不过畠村和我内心中的罪犯形象确实存在有很大的差距。”
舞对我说话时的措辞也不再拘谨,这让我感觉很开心。“为什么不像?”
“我总觉得他不过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对方犯下了这么多件骇人听闻、让警方疲于奔命的案件,而这个畠村似乎没这份胆色和能力。他就只是个偷拍狂,是个低级趣味的男人。”
“所谓现实就是这样的。大久保清就是如此,而《萨姆之子》里的巴柯维茨也同样是个愚笨如牛的罪犯。当他们被抓获时,老实说心里有种幻灭的感觉。如果这是本推理小说的话,估计读者们定会把书扔到一边,大骂这书写得虎头蛇尾的。”
“在这一点上我也颇有同感。如果要让连栽变成一篇有趣的读物,那么罪犯就必须得是个头脑聪颍的智能犯才行。要是连载就此结束的话,那么整篇作品就会显得结尾太过仓促,而读者们也会感到意犹未尽。”
“没错,照这样下去的话,估计再有两回,整个连载就得结束了。”
“果真如此的话,我会感觉寂寞的。”舞有些落寞地说。
“寂寞?”
我看了看舞的侧脸。河面上吹来的清风轻轻地撩动着她的长发。雪白的脖颈让我有种忍不住想亲一口的冲动。
“对,我会感觉很寂寞的。”
她突然间扭头望着我,搞得我心里评评直跳。
“如果连载还能再继续下去的话,那我也就能和五十岚先生你再一起工作下去了。要是案件再次发生的话,或许连载就能再延长几回了。”
“嗯,的确如此。”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就像火烧一样地烫,心里拼命思考自己该怎样回答她的问题。“但从现实的角度出发,若是让这种可怕的罪犯再继续逍遥法外的话,世间就没法再太平下去了。实际上,自打开始创作这篇连载起,我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盯着我。而且那目光之中还充满了对我的憎恨。”
“哎?”舞睁大了黑溜溜的大眼睛,“五十岚你也有这种感觉?我也一样感觉就像是有人在盯着自己看一样。”
“真的吗?”
没想到我们两人竟会有这种相同的感觉。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么事态便再容不得半点乐观。
“莫不会是跟连载有关吧?因为这是篇署名报道,所以罪犯就将目标锁定到了我这个撰稿人的身上。其后又看到我身边总有你这么个编辑,所以就把你也算进了攻击对象当中。而且你也住在中野区内的公寓二楼。作为牺牲者,还上哪儿找你这样符合条件的女性去?”
“不,不是的。我感觉的那种目光之中,并没有半点的恶意。”舞摇了摇头。
“那,到底是种怎样的目光呢?”我心中一怔,眼望着她。
“呃,应该是种善意的目光吧。”舞扑哧一笑,抱起两膝,把脸埋在膝间。她的肩头微微颤动,白色的短袖罩衫下,透出了纤细均匀的柔嫩肤色。
“善意的目光?”
“对,就是善意的目光。”她抬起头来望着我,“你看,那目光现在也在看着我。”
“哎?”
我看了看她的周围,确认了周围再没有任何人之后,我才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我一脸糊涂地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
“对,我觉得这目光中充满了善意。”
我感觉自己的心思似乎被她给彻底看透了一样。心里一慌,伸向乌龙茶的手一滑,把罐子给弄掉在了地上。罐子一边泼洒着里边的茶水,一边沿着缓坡不停滚动。
“给。”她把自己的那罐递给了我。罐口上还残留着少许粉色的口红。但我却并未在意,将罐里的乌龙茶一饮而尽。味道无比甘美。
“我个人也希望连载能再继续下去,不过案件估计也就此告终了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连载结束之后,你还愿意和我继续交往下去吗?”
舞把目光投向泛着粼粼波光的河面,默默颔首。和她欢谈了一个小时后,我载着还要回单位去的她来到地铁的新中野站,之后我便独自回了家。冲过淋浴,当我满怀幸福地横躺在床上时,我发现自己脱下的t恤上沾着口红的印记。大概是舞坐上摩托时,偷偷在我背上留下的吧。
粉色的小小唇印,与舞的嘴唇完全一致。我把自己的嘴唇凑到了唇印上。隐隐之中,能够感觉到她的气息。
案件就此终结,连载行将结束,这的确让人感觉有些寂寥,但我的身边还有水泽舞。在这场可恶的杀人案中,我找到了这辈子都再难寻得的宝贝。如果没有发生这件案子的话,我和她也就不会相识,到头来,我反而还得向罪犯表示谢意。
“美香,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对适时打来电话的小谷美香说道。
“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挺兴奋的呢。”我的声音里似乎掺杂了一丝喜悦。
“我想这事还是说给女人听比较好呢。”我兴奋地说,“其实,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嗯,那倒挺不错的。”
嘴上这么说,美香的声音却很淡然,听不出半点的感情。
“我打算和她交往。”
“嗯。那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名编辑。我们是通过工作上的关系,相互喜欢上对方的。”
“说来有些失礼,你们之间是否发生过关系呢?”
“关系?”
“当然是指肉体上的。”美香严肃地说。
“啊。”我低声说道,“这个嘛,暂时还没有过。”
“那你倒是趁热打铁啊?”
“这倒也是。我看她似乎也有点这意思。谢谢你。”
“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事吗?”美香冷不丁地说道。
“嗯,是的。我想先让你知道这事。所以我一直在等着你打电话来。”
我挂断电话,继续工作。高涨的情绪传到手臂上,让我运笔如飞。
连续强奸杀人狂的黑影时而浮现时而消失,之前也曾有好几名嫌疑人浮现于捜查线上,但到了现在,怀疑的目光似乎已全都锁定到了畠村太郎一个人的身上。我通过《周刊topics》编辑部,从某条与警方有关的途径中掌握了迄今为止,曾经浮现于捜查线上的四名男子的情报。其中包含了因第六起杀人案的杀人嫌疑而遭到逮捕的畠村太郎。
刚开始时,多达数千人的可疑人物被列入了清单之中。通过警方逐一地展开地毯式捜查,用消除法对各人的不在场证明和可能性进行查证,最后嫌疑最重的四个人残留了下来。
我也曾在《周刊topics》上写过这件事,但因为当时还不确定,所以四个人的名字都用了假名。可如今事已至此,也就再没有使用假名的必要,于是我决定改用真名撰稿。
首先是住在杉并区高圆寺南三丁目的公司职员十胜由纪夫(二十七岁),单身。
八月二十五日凌晨一时十五分,有人潜入高圆寺北四丁目的公寓二楼,勒死了居住于该房间里的职业女性。由于当时女子拼命挣扎呼救,罪犯逃离了当场,但是他停泊在附近的车子却让他露出了马脚。十胜的车经常违章停放,遭到处罚的日期里有两次与连续杀人案的行凶日相重叠,而且停放的地方离现场也很近。目前,十胜已因强奸妇女的嫌疑遭到了逮捕。
第二名嫌疑人,是住在中野区野方二丁目的超市店员坂本义博(三十五岁)。尽管该男子有妻有子,但之前却曾因偷窃内衣裤而遭到过逮捕。八月二十七日凌晨二时许,此人从窗户潜入了中野区若宫一丁目某食品公司的女员工宿舍,声称自己是强奸犯,以刀子要挟睡在屋中的女子就范,并妄图将其勒死。然而该女员工却趁着他放下刀子的间隙跑上走廊,大声呼救,坂本慌不择路,从窗户中跳下,摔折了右脚踝,后来此人作为强奸妇女未遂的现行犯,遭到随后赶至的中野署员的逮捕。
第三名嫌疑人就是之前已对其展开过描述的,住在杉并区成田西四丁目的公司职员畠村太郎(三十二岁),单身。此人有着偷窥和偷拍的爱好,与周围的人都没什么交往,众人都把他当成是个偏执的怪人看待。
而第四名嫌疑人,则是住在杉并区高圆寺南二丁目的无业游民河原辉男(三十二岁),单身。此人曾犯有强奸妇女和偷窃的罪行(前科五犯),多次往返于监狱内科。尽管之前他曾干过高空作业的工作,但目前却没有任何固定的职业,有心时便干些建筑作业员之类的工作,一旦攒起些钱来,就会整天喝酒打柏青哥,生活散漫。在第一和第二起连续杀人案现场附近曾发生过偷窃案件,因当时有人目击到疑似河原的男子,所以警方便对他进行了调查审讯,但由于他本人矢口否认,所以随后警方就释放了他。目前警方已将他锁定为重要嫌犯,对他展开了严密的监视。
我经由《周刊topics》得到了这些情报,而之前所列举的前三名嫌疑人已经遭到了逮捕。我对他们居住的周边展开了采访,但说句实话,作为暴行杀人狂而言,他们三人似乎都不是很像。虽然警方为了让第三号嫌疑人畠村太郎吐实而用尽了一切手段,但其本人却拒不认罪。通过对畠村太郎进行采访,我也对他是否有着杀害这多人的胆量开始产生了疑问。
由于第四起嫌疑人河原辉男目前还尚未遭到逮捕,所以我对他抱有较大的兴趣。九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和舞结伴前往了河原的公寓。那是一栋战后不久便建造起的旧式双层木造公寓。虽然公寓已是破旧不堪,仿佛就等着人来拆毁它一样,但一楼的走道上却放置着双缸洗衣机和小孩骑的三轮车,散发着生活的气息。居然还有人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这一点令我感到震惊。
105室位于一楼的最顶端,门上也没有门牌之类的东西。隔壁104室的换气扇转动不息,公寓外飘荡着一股腐臭的油腥味儿。夹杂着换风扇转动的声音。屋里隐隐传来婴儿的哭與和母亲歇斯底里的呵斥声。
来到105室门前,我和舞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似乎都有一丝惧怕的感觉。
站在门外侧耳聆听,屋里似乎并没有人。轻轻拉动门把,感觉就像是电视剧里的舞台设定一样,门和门框都开始晃动,合叶仿佛随时可能会脱落开来。屋内没人应门,主人似乎并不在家。当然了,我们来到这里,也并非没有做过任何的准备。眼下警方暂时任由着他逍遥法外,我们也不能鲁莽行事,以免打草惊蛇。今天的主要目的,是向周围的人打听一下河原此人究竟如何。
这时,隔壁的房门忽然打开,一个背着婴儿的年轻女子露出头来。或许是因生活所累的缘故,女子头发蓬乱,双目充血,看起来颇为苍老,她似乎是听到了我们敲门的声音。
“你们干吗呀?推销吗?”
尖锐的嗓音让人感觉颇为刺耳难受,也难怪她背上的婴儿会哭闹不休。婴儿从她的背后露出脸来,双脚不停地在母亲背上踢踹,高声号泣。婴儿的眼睛哭得红肿不堪,鼻涕抹得满脸都是,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臭掉的牛奶的气味。
“我们是来找河原先生的,但他似乎不在家……”
听我这么一说,女子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虽然不清楚我们的底细,但她似乎已经把我们当成了陪她闲聊的对象。
“不会是那家伙犯什么案了吧?”
“您这话是说,您心里有些头绪?”
“也没啥头不头绪的,那家伙每天大白天的就开始喝酒,看女人的眼神总是色迷迷的,真找不出哪个比他更让人恶心的人了。”女人斜眼瞟了瞟我身旁的舞,冷笑着哼了下鼻子。
“如此说来,太太你自己也是位受害者?”
“不,我倒没有,但我家那个上幼儿园的女儿却让他给无故搽过讪。那家伙可是很危险的哦。”
除了背上的婴儿,这女人似乎还有其他的孩子。女人把目光挪到舞的身上。
“像你这样的漂亮妞还是留心点儿好,小心别让他给盯上了。”
看到女人突然间伸手指着自己,舞被吓得倒退开一步。退开时她的脚碰到一只空桶,水桶咣当一声倒在走道的地上。
“那家伙经常在公园的长椅上喝酒,眼睛盯着过往女子的屁股直看。”
“找人搭讪吗?”
“不,他也不去搭讪,就只是盯着看。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心里发毛的啦。”
“他和太太您之间有交往吗?”
“没。见了面我们也不打招呼的,那家伙从不说话,向来都是一脸的阴沉。”
话音刚落,就见女人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闭上了嘴。扭头沿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名男子正步履蹒跚地向着这边走来。这,就是我们和河原辉男的第一次见面。
“就是那家伙。我先回屋里了。”
大概是因为不想和他扯上关系的缘故,女人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躲进了屋里。房门前的我和舞两人一边若无其事地离开公寓,一边偷偷观察了一下河原。他的身高大约有一米七,走路时身子有些前倾。或许是因为从事体力劳动的缘故,身体魁梧敦实,脸孔棱角分明,被太阳晒得黝黑。走到公寓前,河原似乎注意到了我们,稍稍偏起了头。松弛下垂的单眼皮下的眼睛,在一瞬间放出了清醒的目光。他似乎是在想,我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河原嘴里喷着酒气,眼睛先是盯着我的脸看了一阵,其后又将目光挪到了舞的身上,饶有兴味地凝视了一番。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球,泛出了好色的目光。
“或许我们不该到这里来的。”舞一脸不安地低声说道,“如果他就是凶犯的话,或许他已经本能地察觉到我们身份了。听人说,他们这些人的嗅觉尤其灵敏的。”
“没这回事的啦。”
走出河原住的公寓,当我把舞送到髙圆寺车站时,我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盯着我。扭过头去,却又看不到任何人。舞一脸担心地望着我。
我对她说了句“没什么,别在意”,之后便邀约她进入拱廊街上一家名为“鲐泽”的酒馆。那是一家以由青森直接供货为卖点的酒馆。虽然价格偏高,但每次赚到一笔之后,我都会到这里来喝上一杯。
“还剩一回,连载就结束了。只要能把罪犯给捉拿归案,事件也就安全着陆了啊。”刚一落座,舞便一脸遗憾地说。
“我打算在最终回里大胆地推测一下罪犯,你觉得如何?”我提议道。
“嗯,不错。”舞两眼盯着竹篓里不停游动的鱼,呷了口冷酒。“五十岚,你觉得他们四个当中究竟谁是凶犯?还是说,你认为凶犯另有其人?”
“我觉得凶犯就在他们四个当中。”
“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就是,在第六起案件发生之后,凶犯突然便停止了犯案。”
“你是怎么看待刚才那个河原辉男的呢?”
“这个嘛。那男的给人的感觉的确不是太好,但他是否有着能避开警方的眼线不停犯案的头脑这一点却让人抱有疑问。”
“那你对警方从第六起案件的现场中发现了畠村太郎的指纹这件事又作何看法?”
“就目前而言,畠村太郎最为可疑。毕竟案发现场残留有他的指纹。除此之外,他还有着用望远镜偷窥和偷拍的爱好。”
“我倒觉得河原更像是罪犯。”
“为什么?”
舞的眼眶里噙着泪水,瞟了我一眼。眼眶的周围已经染成了淡红色。
“那人看我的时候,我禁不住心里发毛,感觉就像是一只让爬虫类给盯上的青眭似的,全身僵硬。这完全是种女人的直觉,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是吗?我倒觉得河原就只是个小角色罢了。”
“他可是有过前科,曾经因强奸妇女被逮捕过的哦。”
“话虽如此,但我总觉得河原就只个泛泛之辈而已。”
“但是,在女人的眼中看来……”
我打断了舞的话。
“那是因为你没和畠村太郎见过面,所以才会这么说。如果你亲眼见过那三个被捕的嫌犯的话,估计你也会有同样的感受,觉得他们就是女性的天敌。畠村太郎是名汽车推销员,对附近的地形了如指掌,而且他的公寓里还有暗室。冲洗出来的照片几乎全都是偷拍的。即使他超越了偷窥狂的界限,动手袭击女性也不足为奇。”
“嗯,听你这么一说,感觉倒也有点道理。”
“自从开始连载起,我就总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而等到畠村被捕之后,那感觉就彻底消失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从河原的公寓出来之后,背后那种奇妙的感觉一直让我难以释怀。我拼命驱散着心头的不安,往舞面前的空杯里倒上了酒。
“你是怎么看的呢?”
舞双手托腮,接受了我给她倒好的酒。
“我也不大清楚。”
“不管罪犯是不是已经遭到了逮捕,你住的公寓都很危险。那附近总有醉鬼游荡,而且环境也不大好。你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我是通过朋友的介绍才在那里住下的,房租很便宜。”
“还有更便宜的房子可租啊。”
“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居住条件降级。我那里是套1DK,单身一人的话,那房间已经够宽敞了。而且距离车站很近,购物也很方便。”
“就算换成了2DK,也还是有办法降低房租的啊。”我说道。
“怎么降低?”
“找个人合租就行了。给自己住的房间升个级,和人均摊房租。”
“找谁啊?”
借着酒劲儿壮胆,我说道:“嗯,找个室友就行了。”
“你让我上哪儿找去嘛。”
“你面前不就有一个吗?”尽管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我依旧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烧得厉害。我在自己的杯里倒满酒,抬起酒杯来一饮而尽。“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这话的意思是说……”舞把身子挺得笔直,两只手放在膝上。
“我虽然没本事挣大钱,但对你的爱慕之心却绝不逊色于任何人。”
我感觉脸上发烧,又呷了一大口酒。不管醉得再如何厉害,我这人都不擅长说这种场合下的台词。
“你这话,是在向我求婚吗?”舞一脸严肃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要如此认定倒也无妨。”
听我说完,舞低下头,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怎么了?”
“没什么。”
“到底怎么了嘛?”
“我有点不舒服。”
“要去洗手间吗?”
“我想呼吸下外边的新鲜空气。”
“好,那我们走吧。”
其实我也正有此意。我们付过账,走上了拱廊街。舞突然间变得有些生分,但当我们迎着秋风走上桃园川林荫道时,舞用手挽住我的臂膀,把身体靠在了我的肩上。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们两人结伴而行,向着公寓走去。
路灯为我们把路照得煞白。半道上,我们路过了第一起杀人现场的福寿庄。二楼的房间依旧一片焦黑,仿佛向人讲述着案发当时的情形。整栋公寓里都看不到一个人影,不久之后公寓就将拆毁。每到夜晚,这里就会化作魍魉栖居的废墟,就算是个刚毅大胆的男子路过,也会加快自己的步伐。
但对我们而言,杀人现场却并非恐惧的对象,仅仅只是过去的幻想,一堆垃圾而已。我们甚至连瞥都没瞥一眼,便径自从那里走过,进了我住的公寓。
还不等进门,我便再也按捺不住。我贪婪地吸吮着舞的朱唇,把她推倒在了床上。
“把窗帘拉上。”她推开了我。
“没事,不会有人看的。”
“那边不是有公寓的吗?”
“不信你自己看。”
“你看,那边还亮着光呢。”
我跨在她的身上,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的确有处圆形的光芒,但那其实只是映在对面公寓玻璃上的月光罢了。
“下弦的月亮,似乎也在祝福我们。”
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拉上了窗帘。手上一用劲,舞那条想要把我推开的手臂便软了下来。我们在床上交疊在了一起。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压抑住我内心的兴奋。她接受了我的爱意,用热情迎接了我的到来。
我满心期待着小谷美香的电话。以前她总会在最适当的时候打来,但这一次却稍稍有些迟。一边等电话,我一边怀着欣喜万分的心情撰写连载原稿,在稿子最后加上推理,结束了最终回的稿件。
那天,我拿着原稿去了趟编辑部。刚回到家,电话铃便适时地响起。一听是小谷美香打来的,我便兴冲冲地对她讲述了起来:“美香,你听我说。我和她进展顺利哦。”
“进展顺利?”
不知何故,美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消沉。
“她接受我的求婚了。”
“那真是太好了。”
“你似乎不大开心啊?”
“没事儿。恭喜,我打心底里祝福你们。”
嘴上这么说,可她的声音却平静淡然,不带半点的感情。
“谢谢。”
“今后我再给你打电话的话,会不会给你造成困扰呢?”
“不,没那事儿。这是我和美香你之间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她的。结婚以后,我也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能维持下去。”
“我知道了。祝你幸福。”
抛下这么句见外的话,美香便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本以为这将会是我和她之间最后的一通电话,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其后小谷美香也时常会给我打来电话,这样那样地替我出了不少主意。对我而言,美香是个不带半点恋爱感情的重要女性。
由于《周刊topics》上的连载颇受好评,其他报社的工作订单也纷纷飞至。虽然是件值得开心之事,但与舞见面的时间因此变少,这一点却也让人心里难受。一般我和她都是约定周末见面,先到高圆寺或中野车站附近碰头,吃过饭之后再到彼此的住处过夜。
我和舞定下正式的婚约,商定来年春天结婚。我们都已经去见过对方的父母,准备在年终时互送彩礼。
十月五日,星期三。这一周由于要交出一份紧急稿件,所以我一直都窝在自己屋里。这天夜里,舞打来了电话。
“我有点事想和你商量下,你能抽点时间出来吗?”
“明天再说行吗?”
“要是你忙的话,那我过去找你好了。”
“我现在实在是抽不开身,电话里说不行吗?”
“嗯,倒也是啊。”
看她有些欲言又止,我催促了一句。
“我感觉有点不大对劲。”
“不对劲?怎么个不对劲法儿?”
“感觉似乎又有人在跟踪我了。”舞的声音颤抖不已,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安。
“跟踪?”
“对,感觉有些怪怪的。”
“是你多心了吧?”
“不,绝对错不了的。”
“你看到对方了吗?”
“看得也不是太清楚,不过似乎是个男的。就在中野的林荫道上。”
“河原辉男吗?”
“不清楚。感觉又像又不像。”
“没事的。你晚上把门窗都给关好的话,就没人能进屋去的。有些变态会假装成推销员,你多加小心。”
“如果你在身边的话,我也就能放心了。你能过来陪我一下吗?”听到舞这种哀求般的话语,我只觉得一阵揪心。
“真的很抱歉,我得先把工作给搞定。”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不是的啦。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吧?”
“到手之后,就都无所谓了是吧?”舞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噎。
“你自己也是干这行的,应该明白截稿期的重要性吧?对我而言,现在可是最关键的时候啊。”
听我开始有些不耐烦,舞沉默了下来。电话另一头的沉默虽然令人忧心,但今晚我却打算优先处理一下工作的事。
“明天一早我就过去。”
把话说完,我便放下话筒开始写起稿来,但她的反应却萦绕在脑海的角落中,久久不散。与平日那个直率的她有些不同,今天的她让人感觉顽固任性。还是去见她一面,让她放心吧?可是当我开始潜心工作之后,有关她的事便全都被我给抛到了脑后,眼里只剩下稿纸的那些横路。写完预定的页数搁下笔时,时间已经将近凌晨三点了。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350毫升的啤酒,猛灌了一气。冰凉的啤酒下喉,全身上下的疲累不翼而飞,心里只觉得一阵愜意。
屋里蒸热憋闷,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灌入屋中。十月份里,如此闷热的夜晚已经可算得颇为罕见。若是在这样的夜晚开窗而眠的话,恐怕正中强暴狂的下怀。
心里如此一想,我不禁独自苦笑了起来。那件案子已经结束了。
伴随着温湿的夜风,东北方传来一阵不知是救护车还是巡逻车发出的警笛声。是中野车站的方向。我的心思不禁转移到了舞的身上。
电话里的失言,让我觉得有些后悔。天亮之后就去见她,必须把今天的过失给补救回来。
自行车的刹车声让我回过神来。声音从二楼窗户正下方的桃园川林荫道上传来的。一名看似小学高年级或是初一的矮个儿少年,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似的,骑着没开车灯的自行车,飞快地从中野方向朝这边驶来。林荫道上到处都是花坛和防止汽车驶人的水泥栅栏,刚才那急刹车,估计是因为少年险些撞上去的缘故。然而少年的身后却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冲啊,隼,冲啊,淋——”
不知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还是他给那自行车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少年就像个赛马场上的骑手在鞭策自己的爱马一样,他弓起腰来,身体前倾,不停地蹬着踏板。从二楼看去,感觉就像是自行车猛地从我的正下方冲过一般。
“快,快啊!隼。”
少年的声音带着变声期前高亢刺耳的公鸭嗓。自行车在第三个街角,也就是第一起案件的杀人现场前左转,消失不见。转弯时,车子再次响起尖锐的刹车声。如此深夜之中,居然还有小孩在街上闲晃,实在是令人喟叹。我关上了窗户。
结束工作,我只觉得疲累不堪,一阵强烈的倦意猛地向我袭来。拉上窗帘,仰面躺倒在床上,我便立刻陷入了再无半点意识的沉眠之中。
电话的铃声让我惊醒过来。看看枕边的钟,才五点。窗帘的缝隙里,还看不到半点天亮的征兆。
舞的电话?还是美香?
矇昽中,我伸手摸索着拿起听筒。手一滑,听筒落到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我咋了咋舌,揪住电话线,把听筒拽到了耳边。不知是掉落时不小心挂断了,还是对方听没有人说话而挂断的缘故,听筒里没有任何的反应。
我不想再让电话把自己吵醒,随手把听筒放到一旁,再次陷入了睡眠之中。
再次醒来时,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倦意已然彻底消失,冲过热水澡,我裹着浴巾拉开了窗帘。昨夜的闷热已然消逝得无影无踪,天气骤然间凉了下来。看到听筒滚落在地上,我伸手捡起。刚把听筒放回到座机上,电话铃声便迫不及待般地响了起来。
“喂,请问是五十岚先生吗?”
听筒里传出低沉的男子嗓音。听我回答说是,对方便先讲了一大通他从一大早就一直在给我打电话,结果却总打不通之类的废话,之后才自称自己是“中野警署的冢本”。
“中野警署?”我感觉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划过胸口。
“五十岚先生,您认识水泽舞小姐吗?”
“认识,她是我的未婚妻。怎么?”
“是吗?那我就得通知您一个令人伤心欲绝的消息了。”
“她出什么事了吗?”
不祥的预感压在心头,我感觉自己的胸膣仿佛就要裂开一样。伤心欲绝的事,警察,只要把这两个词串到一起,即便只是个敏感的小学生,应该也能隐隐猜到些什么了。莫非……这不可能。
“水泽小姐被人给杀了。”
费了好一阵,我才弄明白对方所说的意思。紧接着,我又开始猜测对方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最后,我认定对方是在拿我开涮,心中蓦然火起。
“你胡说些什么,我可没时间陪你瞎扯。”
我正准备挂断电话,就听冢本改用办公事一样的严肃语调说道:
“现在,被害者的母亲正从富山赶来。之前被害者的母亲也曾试着联系过您。如果您有什么不便之处的话,我们会派车过去接您。”
“不,这倒不必。”
放下听筒,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心只盼着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就像是在梦游一样,匆匆赶往高圆寺车站,坐着中央线向着中野赶去。如果换作骑车的话,说不定会遇上交通事故。即便只是徒步,一路上我也撞到不少人,我脚步踉跄,几欲跌倒。
穿过中野的林荫道,刚走上舞的公寓所在的小巷,就看到前方停着两辆巡逻车,公寓前拉起了禁止人内的警戒条幅。或许是之前已经有人和他们打过招呼的缘故,站在公寓前的警察一听我的名字,立刻就让我进入了警戒线内。
从楼梯上到二楼,舞的房间外也站着警察。那警察冲着屋里喊了一句,之后就见一名身穿便服的中年刑事走了出来。虽然身材矮小,看起来不大像是警察,但目光却炯炯有神。
“五十岚先生是吧?”
看我点了点头,刑警一言不发地把我给让进了屋里。房间里充斥着扑鼻的焦臭气味,地板上湿漉漉的全是水。窗户玻璃被人敲碎,地面上散落着玻璃碎片。拖着几欲瘫软的双腿,我走进了卧室。
床的正中央,床单上凹陷出白色的人形,周围一片焦黑。闭上眼,躺在床上被烧死的模样便会浮现在眼睑之后。那景象是如此残忍,我眼前一晕,当场跌倒,嘴里还不停地呼唤着舞。
“当时窗户开着,估计罪犯就是从那里潜人的。”刑警说道,“罪犯袭击了熟睡中的被害者,将其勒死,烧毁面部后逃离了现场。幸好发现及时,大火就只是烧毁了房间里的物品,并未蔓延开来。”
“舞在什么地方?”
“现在被害者水泽小姐已被送入大学医院,等亲属确认过之后就开始司法解剖……”
“舞的情况如何?”
“面部已被烧得焦黑。所以如果不是亲属的话,或许就无法辨认……估计被害者的母亲和妹妹很快就会由富山抵达东京。”
我没有答话。
“对了,请问今早两点前后时,五十岚先生您在哪里?”
刑警的脸突然绷了起来,两眼盯着我不放,犀利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
“不在场证明的查证吗?”
我本想冲着刑警大吼,让他们别来找我这个被害者未婚夫的茬儿,但一想到警方也是例行公事,我便把涌到嘴边的话给活生生地咽了回去。炽烈的怒火烧到胃里,在胃液中翻滚不已。我感觉胃里一阵疼痛,伸手按住了腹部。
“嗯,是这么回事。相关人员我们都得调査询问一番,还望您能积极配合。”
“我知道了。昨天因为要赶截稿期,所以一直憋在家里忙工作。”
“您的职业是?”
“纪实文学作家。”
“哦?您是位纪实文学撰稿人啊?”
刑警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嘲弄。听他故意把“作家”说成“撰稿人”,我就感觉到他话语中的奚落。
“我正好在写一篇周刊的纪实报道。”
“有谁能证明这一点吗?”
“没有。当时我在独自工作。”我把内心的不快表露在了脸上。
“那您联系过水泽小姐吗?”
“晚上十点的时候,我们曾经通过一次电话。”
“哦?通过电话啊?那你们当时都聊了些什么呢?”
“一些私事。”
我的话里已经委婉地说明了我不愿再说下去,可刑警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对我追问不休。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是否方便告知我们呢?”
“她说感觉似乎有人在跟踪她,心里有些害怕。”
“哦?这可不妙啊。那您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当时我想大概是她多心,所以我就跟她说没事,现在那个强奸犯已经被捕,不会再发生那种案件了。”
“那种案件?”刑警挑了挑粗浓的眉毛,“当然就是那起连续强奸杀人案了。刑警您应该也有所耳闻的吧?我们一直在追踪报道那起案件。舞是《周刊topics》的编辑,和我一起搭档采访。”
“哦?我也一直在看《周刊topics》上那篇连载,那对我们的搜查可是大有助益啊。”
刑警的嘴角浮现出了冷笑。
“承蒙夸奖。”
尽管此刻并非是对他的嘲讽展开反击的时候,但为了冲淡失去舞的悲伤,有时这种事也是有必要的。我的胸膛仿佛随时都会被悲伤给胀裂一样。
“当时我对她说,现在最主要的嫌疑人已经遭到了逮捕,让她放心。”
“原来如此。”
“刑警先生,您觉得这两件案子之间存在有关联吗?”
“目前还说不清。从二楼的窗户潜人,勒死女性后对其施暴,最后再纵火逃离。虽然作案手法颇为相似,但目前还不能妄下定论。”
“凶手对舞施过暴?”
“对,死者的体内残留有精液。”
我的脑袋嗡嗡直响。居然用这种禽兽不如的手段杀害了舞,我恨不得把那家伙揪出来撕成八块。
“对了,五十岚先生您是什么血型?”。
“B型。”
“是吗?目艮下我们正在通过残留的精液来查证凶手的血型……”
我对刑警的话充耳不闻。在她向我求救时,我为什么不尽快赶去呢?稿子迟交一天,也不过只是丢掉了一份工作罢了。因为太忙而没来见她,让我永远地失去了一件无可取代的宝贝。
“五十岚先生,您没事吧?”刑警把手搭到了我的肩上。
“怎么可能会没事?失去了恋人,还问人有没有事,也真亏你问得出来。”
之前支撑着我的自制力,在这一刻被决堤的感情给彻底地冲垮。我掸开刑警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在这张床上,我们不知曾留下过多少次彼此相爱的回忆。力气从膝头上流逝而去,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地板上,灭火时用的水还未干透,水浸湿了裤子,潮湿的感觉传到了腿上。
“我要宰了这畜生!”
我在心中暗自发誓,一定要把杀害舞的家伙给揪出来,为舞报仇。
其后,经过调査残留在舞体内的少量精液,查明了罪犯的血型为O型。警方视作有力嫌疑人的四人之中,尚未被捕的嫌疑人河原辉男似乎就是O型的。虽然当时杀害舞的凶犯的血型还未能确定,但我却早已确信河原辉男就是罪犯。
估计河原辉男也知道我在周刊上连载有关案件纪实的事。此外,因为我和他住在同一个区,他甚至有可能已经对我的周边展开过了调査。而连载时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也正源于此。
我为自己曾和舞一起去过河原的公寓而感到后悔。那家伙自然也会盯上我身边的舞。可恶,我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来。是我把舞给带到那禽兽的面前去的。
那家伙跟踪了舞,查明了她的住址。对从外部入侵而言,她住的二楼完全就是得天独厚。更何况,这次的目标远比之前那些牺牲者更具魅力。虽说时值深秋,但那天晚上却闷热异常,这也是个绝好的条件。那家伙等到深夜人静之时,从窗户潜人了屋内。当时舞似乎也曾作过抵抗,她的手上还留有着伤痕。那家伙勒死了舞,强暴过她之后,又残忍地烧毁了她美丽的脸庞和躯体。一头披着人皮的禽兽。你这头该死的人面兽,迟早一天我要撕下你的面皮,把你给送上处刑台去。
接受过警察的询问,我离开舞的公寓来到中野车站,打车前往了河原辉男的公寓。虽然我并不清楚警方是否盯上了那家伙,如果还没有的话,就由我来把那家伙给抓住,亲手对他复仇。
在公寓前下了车,我来到了河原辉男住的105号室门前。我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听屋里的动静。屋里似乎没人。当然,对方本来就是头野兽,或许他很擅长屏住呼吸,悄悄地潜藏于黑暗之中。整个空间里,就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我深呼吸一口,让自己冷静下来,握住了河原那间屋子的门把。尽管锁着门,但只要前后晃动一下,整扇门就会咔啦咔啦地摇晃起来。只要使劲儿踹上一脚,估计就能破门而入。
“喂,河原,你在不在?在的话你给我出来。”我冲着门口大吼,却不见屋里有任何的反应。“畜生,你他妈的给我出来,你这刽子手。”
当时我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或许当时的我比河原更像一头野兽。怒火在心头熊熊燃烧,我狠狠地踹起了门。一脚,两脚,三脚。门上的合叶发出哇呀的悲鸣。就只差一步了。只差一步,我就能亲手揪住那个潜伏的家伙,把他交给警察了。不,我要亲手惩治他。就在我退开两步,准备用身体去撞门时,隔壁的房门被人从屋里打开了。
“你干吗啊?吵死人了。”
是上次见过的那个背着婴儿的女人。头发蓬乱,双目充血,和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没有半点区别,一副疲于奔命精神萎靡的样子。屋里传出了婴儿的哇哇哭声。
“会把婴儿弄醒的啊,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给哄睡着的啦。”
我沉默不语,双拳紧握,全身颤抖不止。
“哎?你上次不是来过的吗?”
女人还记得我的长相。
“我找住这屋的家伙有事,与你无关。”
我好不容易才用颤抖的声音憋出这么句话。或许是因为感觉到我心中的怒火的缘故,女人面露惧色,闭上了嘴。
“河原那混蛋在不在这里?”我紧握着双拳,侧脸指了指105号室。
“不,不在。”
女人似乎有些害怕,转身想要回屋。我绕到女人身后,用脚抵住了门。
“他上哪儿去了?”
“刚,刚才来了几个男的,把他给带走了。”
“男的?来了几个?”
“三个。他们把他给叫了出来,推上了巡逻车。”
“可恶,晚到了一步啊。”我把牙关咬得嘎嘎直响。
“多久之前来的?”
“两个小时前吧。”女人吓得全身发抖,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问够了吧?我就只看到这些。”
“好吧。抱歉,把你的孩子给吵醒了。”
“没,没事,你明白就好。”
我使劲儿踹了一脚河原的房门。听着背后响起房门吱呀倾倒的声音,我转身回自己的公寓。事后回想起来,幸好当时河原不在。要是河原在家的话,或许我真的会把他给杀掉。
回到自己的房间,就仿佛绷紧的弦突然间断开了一样,我一下子便倒在了床上。之前被怒火给压抑住的悲伤,怒涛般地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哭得很伤心很伤心,号泣不止。
那一刻,一条生命从我的身上消失了……
(现在)
“五十岚君,喂,五十岚君。”
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我从沉思里回过了神来。
“怎么样,五十岚君,有兴趣试试吗?”
抬起头,只见《周刊topics》的佐竹把他那张不健康的脸凑到了我的眼前。“这事确实会勾起你的伤心往事来,而且心灵的创伤也不是轻易就能愈合的。这一点我很清楚。但除了你之外,就再没有任何人能像你这样,和这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了。”
“我知道了。但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下。”
“行,那是当然的。”佐竹伸手摸着他那就跟新生的豆芽似的唇形说,“那你要考虑多久呢?”
“一星期……不,五天时间吧。”
“那好吧。希望能够听到你令人满意的答复。”
“或许我会辜负您的期待。”
“总而言之,你就先好好考虑一下吧。”
我就像个刚做完手术的重病患者一样,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冲着佐竹低了下头,走出了编辑部。
我能否经受得住这场严峻的考验?穿过喧闹不已的编辑部,我走进了电梯里,尽管仅仅只在那间令人感到压抑的老式电梯里待了十秒钟左右的时间,但我却已经暗自下定了决心。
我接受这份工作——但这件事我却还得去征求一下某个人的意见。不知那个人又会作何想法。
回到家,妻子久美子一脸意外地望着我。
“今天回来得可真够早的啊?工作呢?”
“只商量了几句就决定了。我现在在构思,你别打断我的思维。”
说完,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了电脑。
邮件名:商议有关河原辉男的事
有件事我想找你商量一下,不知你是否方便?
可能的话,希望你能尽快给我回复。拜托了。
你应该还记得河原辉男这个人吧?就是那个杀害了我的恋人水泽舞,后来遭到逮捕的男子。河原他虽然否认了之前的六起案件,但对杀害水泽舞一案却供认不讳,在一审时被判处了无期徒刑。当前,他的二审请求正在审议当中。
最近,河原辉男给我写的一封信,经由《周刊topics》,送到了我的手上。信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向我诉说着他的无辜与冤柱。
作为曾祓他杀害了恋人的当事人,我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然而,我却不可否认,自己从河原的信中感觉到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热情。因为那封信很长,之后我会给你另发一封邮件,请你看看的。看过之后,还请美香你告诉我,你个人是否相信河原的这番话。我觉得有必要听你说一说你的客观意见。
编辑部的主编问我是否愿意对这件案子展开再调查,而我必须在五天时间里做出决定,给他答复。编辑部此举的目的,是准备搞一个以冤罪为主题的连载。
结婚之后,我与小谷美香之间的联系暂时中断了一段时间,但自从电子邮件这种新的通讯手段出现之后,我们之间又重新开始了联系。这也是美香提议的。如果和一个陌生女人通电话的话,我妻子必定会大吃其醋,而美香自己也不想让她丈夫得知此事。说来也是,换作电子邮件的话,那就可以在各自方便的时候输入信息,之后也能够在方便的时候阅读对方的回复。我也不想让妻子看到邮件的内容,这可以说是一种最为便利的通讯手段。每个月,我们都会互通上两三封邮件。
妻子天生就不擅与机器打交道,也没有学过如何使用电脑,所以完全不必担心我的通信让她给看到,但为了以防万一,一般在寄出或收阅过之后,我还是会当场就把邮件删掉。
是否接受这件撰写河原辉男记事的工作的事,自然是不能拿来和久美子商量的。如果告诉她这是在对杀害丈夫前女友的凶手展开再调查的话,妻子当然不可能会有好脸色的。因此,站在客观立场上的小谷美香的意见尤为重要。
翌日午后,我收到了美香寄出的回信。
河原辉男的事,我当然没有忘记。我又怎可能会忘记呢?他可是个曾用暴力夺走过你恋人的罪犯。
看过河原给你写的信,能够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字里行间传递出的诚实。但事实究竟又如何呢?看过当时的报纸和周刊,我发现刚开始河原曾经自认过罪行,可后来他又突然翻案,声称自己是无辜的,这实在是让人感觉他太狡猾。记得在面对警方的审讯时,他也是言辞暧昧,一会儿说愿意自首,一会儿又说不愿,态度反反复复。
法庭上也曾对他宣判过无期徒刑,可他却又声称警方是使用暴力逼他自首的。公审时,众人组成“河原辉男支援会”,对主张冤罪的河原展开了声援。
我个人对河原辉男的冤罪主张持疑问态度。那封信里,总有种装神弄鬼的感觉。是否要对此事展开调查,那是五十氣先生你的自由,如果你对这事实在是放心不下的话,那不如就到监狱去见见河原辉男本人,或者问问那些支援者的意见好了。
我的建议也就只能提到这分儿上。没能帮上什么忙,实在是万分抱歉。
(过去)
舞被杀之后,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重新振作起来。由于未能赶在警方逮捕真凶前对其复仇,我为自己的无力深感心痛,陷人到了深深的自我嫌恶当中。我变得失魂落魄,终日闭门不出,不停地责备自己,问自己当时为何不立刻赶到舞的公寓去。独自一人待在屋中,我整日悲叹不已。或许是考虑到我的感受的缘故,就连小谷美香,也在通过一次电话后,便再没有和我联系过。
这时候,《周刊topics》的佐竹俊一打来了激励我的电话。
“别整天憋着。如果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水泽君可是会伤心的哦。听好,痛失女友的仇,一定要报到河原辉男头上去。我听人说,那家伙已经开始坦白招供了。你要用你手中的笔,把河原辉男的丑恶面目掲露给世人看。写,写,快写。用你的笔来报仇。醒醒吧,五十岚君。”
佐竹的每一句话,都沁透了我的心田。既然要干这行,却总把自己视作悲剧的主人公,这样的行为也太过天真了些。
而让我感到愤怒的是,居然还有人结成了支援已经自首的河原辉男的组织。为什么要救那种人渣?这疑问点燃了令我愤怒不已的导火索。张嘴闭嘴就是嚷“人权”。什么叫“人权主义者”?你们根本就不会明白我这个被他人夺走心爱之人的感受,也无法体会到被害者家属内心的伤痛。当被人用暴力夺走你的恋人、妻子和孩子时,试问你们是否还能再继续当你们的“人权主义者”?失去了母亲和妻子之后,你们是否还能以同样的心情出面声援河原辉男这种猪狗不如的家伙?你们这群只会说的家伙虽然整天嚷嚷,说就算如此你们也不会改变初衷,可其实你们是明知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的,所以才能放下心来信口雌黄。
心里怀着熊熊的怒火,没过多久,我便以连续强奸杀人案续篇的形式,开始在《周刊topics》上写起了连载。
《连续强奸杀人犯河原辉男的真实面目》
五十岚友也
今年六月到十月间,在杉并区和中野区发生了一件震惊世人的连续强奸杀人案一嫌疑人一河原辉男(三十六岁)在因另一起强奸案嫌疑被捕之后,搜查也终于进入了最后的关键阶段。
中野区内发生强奸引火烧身案的当天,河原辉男便遭到了警方的逮捕。虽然开始时是因行窃嫌疑而逮捕的,但其后警方又改换为连续强奸嫌疑,再次逮捕了他,并对他追究了一连串案件的相关责任。
河原辉男出生于新县柏崎市,有五次前科。今年六月,他由府中监狱回到杉并区内,在他被杉并署逮捕前的四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一连串的强奸杀人事件。
“此人犯案的嫌疑很大。只是此案物证稀缺,目击者、证人都很少。”捜査本部所在的杉并署刑事产长如是说,“而且因其本人拒不认罪,即便他确曾犯案,要将他追逼到坦白自首,也需要花费上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此人头脑并不灵光,但毕竟他已经是个犯案的老手了。面对负责警官的审问,他也表现得有恃无恐。”
警方从之前的一部分被害者体内残留的精液中,査明凶犯的血型是O型,而河原本人也正是O型血。他与七起案件之间似乎都有关联,而每一起案件发生时,他的不在场证明都颇为暧昧不明。
据我个人调査,他的行凶嫌疑很大。若加以整理便可发现,此人身上的可疑因素极多。
⑴河原居住的公寓位于杉并区内,与任何一处作案现场都离得很近,⑵每次案发时,他的不在场证明都很薄弱,⑶血型一致,⑷河原的犯罪经历中也曾有过类似案件,⑸供词前后不一,胡编滥造。
生平
一九四七年五月二十五日,河原辉男生于新县柏崎市沿海的小村里,在四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上边有两个哥哥,下边还有一个妹妹。父亲以捕鱼为生,在他十岁时,父亲因渔船翻船而丧命。母亲独自一人养活四个子女,由于生活太过艰苦,所以在她到柏崎市内某料理店工作期间,某天突然扔下四个孩子,和店里的客人私奔了。兄妹四人分别被亲戚们收养,辉男在邻镇的三岛郡出云崎町做木工匠为生的叔父家中生活到初三。少年时他便朋友很少,平日总是独自玩耍。
当时他成绩平平,体育一般,在学校里毫不起眼。那时他的幼年玩伴如是评价他。
“这个嘛,辉男倒也没干过啥坏事。虽然念中学时他常常找借口不去上课,但他本人与坏人并没有什么来往,也从未参与过凌同学的行为。估计是因为叔父做木工匠为生的缘故,他爬树的本领还挺不错。看报纸上说,他曾用梯子潜入公寓二楼的房间,这种事那家伙的确会做得出来。”
初中毕业后,河原开始帮助叔父工作,但当时他就有顺手牵羊的毛病,曾经在工作的地点行过窃。开始时其叔父还曾为他调停,但因后来他又接二连三地犯案,就连叔父也为此大为光火,警告他说下次再不会包庇帮助他了。尽管如此,河原还是在某次于工作地点顺手偷窃项链时被人发现,遭到了逮捕。十六岁时,他被送进了少管所。
一九六八年,河原以土木匠为生,因在柏崎市内的珠宝首饰店中行窃,二十一岁时被判处了为期一年的有期徒刑。出狱后,河原来到了东京。
一九七〇年,河原因盗窃和强奸未遂被判处了一年零四个月的徒刑。一九七三年时又因强奸未遂被判刑一年半。一九七五年结婚,结婚对象为大其五岁的工地食堂的打饭工人,并带有一名子女(当时十二岁的小姑娘)。一九七七年,河原于武藏野市侵入他人住宅,因强奸妇人被判处四年徒刑,并于服刑期间离婚。
一九八二年,因盗窃被判一年。今年六月刑满之后,离开了府中监狱。
如此看来,河原辉男的一生,一直在监狱与外界之间不停徘徊,出狱后过不多久,又会因犯罪而再次被捕。改过自新的机会,不,其本人甚至就连改过自新的意思也未曾有过。
这一次,他因盗窃和强奸妇女,再次被捕,警方已将他认定为连续强奸杀人案的重要嫌疑人。
河原辉男?语录前科五犯,史上罕有的连续杀害女性的杀人狂河原辉男(三十六岁)。此人时而沉默寡言,时而巧言诡辩,审讯时,曾与警方展开过一场言辞上的殊死攻防。以下所记录的,便是河原在虚伪与真实之间来回往复的供述。
九月三日
“哎呀呀,这不是刑警大哥吗?这么大热的天儿,可真是难为您了。我这就弄点儿凉的饮料来,您就快进屋吧。”
据说这就是警方将河原辉男的名字列入搜查本部的黑名单中,搜查员来到河原的公寓踩点时,河原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或许是因为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缘故,其态度尤为殷勤。当时他已经连续强奸杀害了五名女性。
“哎?您说是我干的?这我可不知道啊。毕竟我这人是个干体力活儿的,整天就只会喝酒,报纸电视啥的咱从来不看的啦……您问我不在场证明啊?您也看到了,我这人光棍儿一条,根本就不可能有谁看到我在干啥的啦。哈哈。”
而到了第二天,第六起案件便发生了。
十月六日
居住于中野五区丁目的杂志编辑水泽舞小姐(二十五岁)被杀的那天下午,搜查员来到河原的公寓,在家中将其逮捕。
当搜査员询问过姓名,陈述过其罪状后,河原说:“刑警大哥,能让我再仔细看看逮捕令吗?我这人脑子不大好使的。”
在他反复仔细看过逮捕令后,“对,我就是河原。我去打点一下行装就来。没事的,我不会逃走。我河原辉男好歹也是条汉子。”
因由另外的盗窃案件而遭到拘捕的河原,在被关押进了杉并署内后的一周时间里,就仅只是承认了自己的姓名,其他的事一概缄口不谈。
一星期后,他又满脸堆笑地说:“行窃?嗯,这事我确实干过。”
一你当时是如何行窃的呢?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我都已经忘了。我这人脑袋不大好使的。”
十月下旬
“刑警大哥,要把我犯过的事都调查清楚的话,可是得要花上个三年时间的哦。”
到了十月下旬,捜查本部以强奸妇女的嫌疑再次逮捕了河原。强奸妇女的嫌疑是因由杉并区阿佐谷南三丁目发生的案件而起,估计警方是认为还是这样比较容易劝服对方。
捜查员考虑到河原会找看守闲聊瞎扯的特点,让看守员也留意从他嘴里套取情报。警方与河原之间的一场既是持久战,也是耐力战的战斗就此打响。关押河原的牟房当然也是间独房。
“负责人,我犯过的案子,可是掰着指头都数不清的哦。”
河原曾冲着看守撒过这样的谎。但他指的似乎并非女人,而是偷窃。当看守把话题转移到强奸妇女上去之后河原就开始慌里慌张地自首起有关荻室首饰店的那起盗窃案来。
“新宿那边有家我常去的酒吧。偷走的东西被我给了那里的吧女。要说的话,估计两三年的时间也讲不清的啦。”
他这话的意图,明显是想把警方的目光由强奸妇女的罪行给转移到盗窃上去。
十一月上旬
之前每次提到有关连续强奸杀人案时河原便会沉默不言,可是当听说以强奸罪起诉的女性在法庭上争辩后,他又立刻开始为这件案子自首。那起强奸案是七月二十五日,在杉并区阿佐谷南二丁目的公寓二楼上发生的。被害者是专科学校学生A小姐(十九岁)。当时已经连续发生了两起强奸杀人案。
“对,当时是七月二十五日夜里的十一点左右。我戴着工作时用的帆布手套,穿着胶底短布袜,手持木制球棒,身披黑色军大衣,打算人室行窃。不管哪儿都行。当时梅雨刚刚过去,天气闷热,我四处寻觅,看二楼上是否有没关窗的房间。其后,我发现了一处极为适合的地方。不是的,刑警先生,事先我并未调查过那屋是不是单身女性居住。不过只是走到哪儿算哪儿罢了。”
警方想要把话题转到杀人上去,结果却被河原巧妙地回避了开来。
“刑警大哥,别再白费心机了,我真的没有杀人啦。好了,咱还是接着说之前那事儿吧。因为那屋子就在二楼,所以沿着雨水管很轻松就能爬上去。虽然不清楚那屋究竟是谁住,但我当时真想冲着楼上喊一句‘喂,真够粗心大意的’,听屋里有人问了句‘谁’,我打开窗户,一口气冲进了屋里。之后,我用木棍指着那女人。”
被害者证言说,当时侵入者曾威胁说“嚷嚷的话就杀了你”。当警方提到此事时,河原大摇其头。
“不是的,其实我并不打算杀她的,只是警告她不许嚷嚷罢了。看到那女人之后,我突然有了种想上她的冲动。盗窃的事被我抛到脑后,毕竟监狱里根本就连半个女人也看不到的。看那女人不再抵抗,我便上了她一回。”
完事之后,河原并未立刻逃离,而是对被害的那位专科学生提了各种的问题。
“我问她念的哪所学校,她说是髙圆寺南口的专科学校,我告诉她我知道那学校。之后我们又聊了许多,什么光靠父母给的那点生活费生活拮据啦,不出去打工就没钱去玩啦,高圆寺有旧衣店和爵士乐厅很有趣啦之类的。我看那女孩挺可怜的,就给了她五千日元。”
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杀人行为,还不等警方开口询问,河原就叽叽咕咕地自供了一大堆。
“后来我又换了地方干了一回。”
令人吃惊的是,河原竟会主动交代与自己有关的案件。八月三日夜里一时许,中野区大和町三丁目的“弥生庄”公寓203室,由于晚上没有关窗,他从一楼的花坛翻上阳台,潜人了屋里。
“我本想这屋的人真够不小心的,进屋一看,才发现屋里连一个人都没有。打开手电一看,发现窗边有张书桌,上边放着钱包。看钱包里装着钱,我就从里边抽走了两万日元。仅此而已。之后我立刻就逃走了。”
事后,警方找该公寓的住户进行了核查证实。该住户以为那两万日元是自己不慎丢失,而从未想到过会是被人给偷走的。
十一月上旬
长年行踪不明的亲生母亲来探望河原。
听说母亲来探望自己,刚开始时河原颇为惊异。估计是连他自己也没搞明白是什么意思。警方告诉他说来人是小时候丢下他出走的母亲之后,河原终于才恍然大悟。但旋即,又变得面无表情,恶狠狠地抛下一句“我不想见”。
河原的母亲年近六旬,在与当年一起私奔的男人分手之后,她在全国四处流浪,靠做旅馆的女招待为生。如今她已经在关西嫁了人。因为她本人并未提及后来的生活状况,所以没人知道情况究竟如何,但最近她从报纸上看到儿子被捕的消息,便立刻赶来了。
由干儿子坚持不愿见面,所以母亲就当场写了封信,交托给负责警官后便回去了。以下是信件内容的一段节选。
辉男。我是你母亲。自打你父亲出海死去之后,我一直抚养你们长大,但工作实在是太累太辛苦了。或许该说是一时的糊涂,当时我和一个在店里认识的人私奔了。那事都已经过去二十几年了吧。打那以后,妈妈虽然一直没去见过你们,但在报上看到辉男你的名字后,妈妈大吃一惊,一路飞奔而来了。你走到如今这一步,一切全都怪妈妈我。妈妈不是个好女人。或许正是我没有给过你母爱的缘故,你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如果可以的话,妈妈甘愿顶替你坐牢。我是个坏女人。这事就跟袭击杀害那些女人的是我一样,没有任何的区别。
辉男,我知道你不愿原谅妈妈。换作是我处在你的立场上,我肯定会恨不得杀了这样的母亲。一定是因为心里一直记恨着我,你才会动手杀了那些女人,就把她们当成是我,借此来泄愤吧?一定是这样。绝错不了。
事到如今,我又突然跑来说想要见你,而你不愿见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已经没多少年可活了,身体也在逐漸衰弱。临死之前,我真的希望能够再见一见你。我实在是很任性吧?
对不起,辉男。我想让你亲手狠狠揍我一顿。
看完信,河原潸然泪下。对他这种人而言,这副模样实在是很少见。其后的数天时间里,他一直茶饭不思,待在单人牢房中独自抱膝沉思。
十一月中旬
看过母亲的信后,河原一直默然不语,可是在过了一周时间后,他又突然变得饶舌多嘴起来。
“刑警大哥,每天都这样不厌其烦,真是辛苦了啊。为了我这个人渣,耽误了你们宝贵的时间,真是万分抱歉。你们家里也有老婆孩子,至少周日还得陪陪家人吧?结果你们却为了我而跑来。真是不好意思。那我也就坦白招供了吧。嘿嘿,我可是个恶根哦。要是我全招了的话,都不知道该判我几次死刑的呢。”
一听这话,众人还以为是河原在看过母亲的来信后改变了主意,捜查本部上下全都喜形于色。负责刑警依旧对他分别轮流怀柔作战和强硬作战,对河原追逼不放。
“我在高圆寺潜入公寓的二楼,袭击了女子。因为女人拼命抵抗,所以我就勒住了她的脖子。当时我就只是想让她老实安静点儿,其实并不想干什么的。因为她不停地挣扎,所以我一直勒到她不动了才放手。女人的脑袋聋拉下来,再也不动。当时我心想,自己最后还是下手了。可转念一想,反正都下手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就干了那女人一顿。要是留下证据可就麻烦了,所以我泼上汽油,烧毁了尸体。我当时倒也想过,这么做或许会引发火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搜查本部的人任由着河原供白。
“干过一次之后,我发现这事其实也挺简单的,感觉人的性命真够脆弱的。我曾经在公园里袭击过一个女人。当时我看到有女人穿着迷你裙独自走夜路,心里边就开始痒痒了。我悄悄接近那女人,用手臂勒住她的脖颈,把她给拖进了草丛里。我杀了那女人,干过她之后,放了把火。”
河原一口气连说了一个钟头,之后他又突然说自己肚子饿了。
“刑警大哥,我想吃炸虾大碗盖浇饭。”
河原是个大胃王,一口气扫平了一大碗盖浇饭之后,他又嚷着说自己困了。从下午一点起,睡了两个钟头之后,河原醒了。其后审讯便进入到了核心部分。
第一起案件是几月几号?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随身带着汽油?当对话进行到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在杀人后放火之后,河原突然间沉默不言。
“我今天感觉有点累了。抱歉,刑警大哥,我撑不下去了。明天再继续好吗?明天我肯定会接着说的。我这人向来言出必行啦。”
然而到了第二天,河原的态度就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一谈到杀人案,他就会满脸堆笑,沉默不语?看过母亲写的信后,河原的心中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想到血液鉴定和目击证词这类的东西,估计对方的心理防线也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负责刑警对他也是穷追猛打。
十一月下旬
“对,是我干的。七月十七日我曾经去过阿佐谷。在阿佐谷车站发现了漂亮妞之后,我就盯上了她。我跟踪上了她。我跟踪了一路,查明她住在公寓的二楼。那段时间天气很热,我知道她肯定会开着窗户睡觉。我从来都不会在有冷气的地方下手的。我在夜里十二点去到那栋公寓旁,等着那女的睡熟。”
负责刑警让他画一下大致的地图,河原提起笔来刷刷两下就把离开阿佐谷车站后的路线给画了出来。
“我对阿佐谷和髙圆寺附近的地理了如指掌,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画得出来。对,那女人就住在这里。”
刑警又让给画下房间的俯瞰图,河原这次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他说自己有点头痛,就把铅笔给扔到了一旁。
“呃,那间屋子是这样的,棉被在这里,这儿是柜子,这里是电视,然后那女人就睡在这儿。”
歇息了一阵之后,河原便开始了具体的供述。搜查本部见状,加深了河原必定会自首的信心。
可是到了第二天,河原立刻又改口,说昨天的事自己已经全忘了。警方展开验证捜查,检查过了第三起的事件现场,发现河原画的地图有几处对不上的地方,而且房间的俯瞰图上,尸体、电视、柜子的位置都不对,并未发现与杀害落合留美子相关的决定性证据。
十二月上旬
“我全招。我把在公园里杀害那女人的事再说得详细点儿吧。”这一天,河原从大清早起来就一直叽叽歪歪地说个不停。
“上次我说过,我曾经把一女人拖进公园里杀了,而且当时我还拿走了她的钱包。钱包里装着两万日元,之后我就把那东西给扔到善福寺川里了。”
翌日,警方把河原带到了他说自己丢弃钱包的地方。
“当时我就是把钱包扔在那里的。”
毕竟这事发生在好几个月前。就算当时他确实把钱包扔在建阳城,也未必还能再找得到。八月的暴雨令河川水涨,将钱包给冲走的可能性很大。结果,警方搜遍了泥泞的河底,也没能发现河原说的那只钱包。而且河原自己也一会儿说扔在这里,一会儿说扔到那里,不停地改换供述。捜查本部彻底被他给耍得团团转。
河原之前曾承认了三起案件都是他千的,可是到了第三天,他就会改口说:“我也不清楚,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他整天改换供词,让捜查官焦头烂额。
捜査方不停地反复进行二次逮捕,却总也无法从河原口里套出自供,拘留期限一刻刻地迫近。
“过不了几天,拘留时限就到了。你们真的能够起诉得了我吗?”
他的笑容中带有着一丝挑衅。
河原被捕之后,以相同手法犯案的案件便再未发生过。人言道“风传顶多三五日”,那场可怕的连续杀人案件也渐渐地从大众印象中消失了。
有关那几起河原主动坦白交代的强奸妇女和偷窃案件,捜查方对其发起了诉讼,第一回的公审定在了十二月上旬开始。在此期间,有关几起真正希望起诉的杀人案件,捜查本部也在并行进行调查。
最后,警方终于以第七起案件,也就是中野区内发生的那起水泽舞被杀案件,对河原进行了再次逮捕。虽然前几起案件中也残留有精液,但由于凶犯在事后放火,加热后精液发生了变质的缘故,可采用作证据的分量极为微少,无法当成是决定性的证据。而最后的第七起案件中,残留下了没有变质的精液和体毛,警方也从中查明了罪犯的血型为O型。
捜查方的一场大逆袭就此展开。
十二月中旬
捜査方向河原展示了一件不可动摇的证据。首先,警方从现场残留的精液中查明,强奸杀人犯是O型血。而现场中残留的几根体毛,也与从河原身上拔下的体毛完全一致。
面对警方出示的这些证据,河原立刻改变了之前接受审讯时那种嬉皮笑脸的态度。不知是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逃,还是最后的垂死挣扎,河原的抵抗变得异常坚决。
“胡扯。我可没干过那事。硬把罪名扣到无辜的人头上,那可不就成冤罪了吗?日本岂能发生这等事?我是无辜的。”
一听对方问起自己当时在哪儿,河原便大摇其头。
“不知道,几月几号的几点几分,我又怎么可能记得清清楚楚?刑警大哥,要是反过来我问你,上个月的半夜十二点时你都在干吗的话,你能立刻就回想起来吗?看吧,你自己不是也不记得了吗?”
搜查本部确信,眼下这阶段,一定能把河原给拿下来。
虽然河原说他无法回忆起水泽舞被杀的十月六日凌晨两点到三点时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但在搜查官给他看过日历后,他仔细回想了一阵。
“稍等一下,刑警大哥。你说的那天,莫不会是……对,就是我被逮捕的头天夜里吧?知道了,我想起来了。”
之前一直顾左右而言他的河原突然一改初衷,开始主动讲述起来。
“对了,那天夜里我和一个女人去宾馆开房了。问我在哪儿?就是中野车站附近的一家爱情旅馆啦。你们去问问就会知道的。对方是个我偶然间遇到的女人,年纪大概三十岁吧。那女人倒还挺不错的。我们是在酒馆里认识的,聊得挺投机的,后来就一起去开了房。”
因为听他说的话似乎也不像是在随口胡诌,所以搜查本部立刻就对河原说的酒馆和爱情旅馆展开了调查。
酒馆名叫“吾妻”,位于中野车站背后的小巷里,门口挂着一只小小的红灯笼。看过警方出示的河原照片之后,冷漠的店主人说了句,“嗯,我认识他。他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的。”但当警方问起十月五日晚上的情形之后,因为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店主人的话就变得有些暧昧不明,“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来过。”
警方问河原是否曾和一个女人一起喝过酒,店主人忙说:“没错,我记得他平时都是一个人,可那天他却和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但问到具体日期时,店主人却又无法确定。
爱情旅馆则是中野车站南口附近的“阿尔法”旅馆。经过捜查员的打听,店主是从来不看住客长相的,从柜台后边没法看到有谁进出过。而且这类旅馆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方便男女幽会,再加上是入住前就得缴纳房钱,只要拿到了钱,他们就不会去干涉客人的个人隐私。
当警方告诉河原说不在场证明不存在时,他一下子变得面如死灰。
“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们去找一下那个女人吧。”
捜查方只把这当成是河原最后的垂死挣扎。按河原说的,他在“吾妻”喝酒时,身旁曾经有个女的单身酒客。年纪三十岁左右,一眼看上去感觉似乎是个OL。
记得那女的头发似乎并不很长。
“脸蛋长得一般,既不算美女,也不算‘恐龙’。不过身材倒是挺惹火的,就是那种时常在那附近出没的类型。我记得自己好像也曾问过她在哪儿上班。”
当问到他们俩为何会相谈甚欢时,河原这样说道:“那女人和公司的上司之前有不伦关系,但对方却提出了分手,于是她就跑去喝闷酒,喝得酩酊大醉。不然的话,她根本都不会瞧我一眼的。我可没有信口开河,说的全都是真话哦。请你们相信我……之后我就和她进了爱情旅馆。钱?哦,钱是我付的。我们大概是在十二点时进的旅馆,然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当时全身乏力,昏昏沉沉地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那女人也已经不在了。估计是等酒醒之后,感觉有些羞愧的缘故吧。”
这样的不在场证明,实在是太过含混不清。那女子特征太少,而且也没问过叫什么名字,这样根本就无从找起。捜查方更倾向于认为这不过是河原捏造出来,为了逃避责任而找的借口。
“是真的啦。亏你们想得出,说我中途溜出来,跑到公寓二搂去杀人。我当时和女人在干那事,已经是累得爬不起身,干呜要特意冒着被警方给抓住的危险,潜入别人家里去杀人?你们不觉得很矛盾吗?”
河原的话,总让人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到了这个时候,河原完全可以说是已经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困境。
从河原的话来看,感觉他似乎已经承认了杀害水泽舞之前的那几起案件,而到了第二天他却又矢口否认,将捜査方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的结果,必定是因缺乏有力物证引起的。搜查本部最终放弃了对前六起案件的起诉,将精力全都倾注到残留有精液与体毛这些有力物证的水泽舞杀害案上,对河原展开进攻。
其后,警方每天都对河原进行彻底的审讯,最终迫使他坦白了罪行。在获得了河原对杀害水泽舞一案的供述之后,联合搜查本部在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夜里正式将他缉拿归案。
《嫌疑人河原终因杀人罪行被捕,时隔八十日“东窗事发”》
《嫌疑人河原终在审讯书上画押,嫌犯被捕已逾八十余日》
各大报刊早已迫不及待,写了不少将河原指认为“中央线沿线连续强奸杀人案”凶手的专题报道。
看到报道,我这个一路追查该案的人不禁大吃一惊。第一印象就是那个河原竟然会承认自己的罪行。之前河原一直在想方设法地逃避警方的追究,如果不是出了什么能够打动其心的事,河原应该是不会这样做的。
某报上曾这样写过:
“……河原辉男对搜查的手续了如指掌。过去,在犯下某件大案之后,此人必定会再搞些行窃之类的小案出来,主动让警方出面抓捕自己,之后下狱蹲牢房,借此来逃避警方的追究……河原说话反复无常,一百句里连三句真话都没有,搜查组的行动之所以会慎重到令人窝火的地步,估计也是因为害怕被他耍弄的缘故。”
对其余六起案件的认可与否依旧不明,警方仅以杀害水泽舞一案的罪行,对河原辉男提出了控诉。第一次公审将于翌年的四月二日,在东京地方法院开庭审理。
(过去)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日,第一次公审时的情形,我至今依旧记忆犹新。那年的三月里发生了江崎古力克社长遭人绑架的案件,成为其后“古力克森永案”的导火线。这件案子与河原的审判互成一对,鲜明地残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我用《周刊topics》准备的旁听券进入了法庭。既是被害者的恋人,同时又是对该案追踪报道的人,当时我的内心无比复杂。
那一年的东京比往年都要暖和,而都心的樱花也开了五成。皇居周围的樱花全都染成了粉色,有些性急的上班族为了占据赏花的场所,甚至都顾不得上班,从大清早起就在樱花树下铺上了塑料布。尽管如此,风中依旧带着一丝凉意,那些个身穿单薄西服的年轻新晋社员全都鼻头发红,躬腰屈背。
然而,面对这样的风景,我却完全视若无睹。只不过是后来在电视上看到审判的新闻时,画面中稍稍闪过了一下这所谓季节风物诗的一幕,我才对这一点留下了些许印象。
尽管气温比往年要暖和得多,但我的心里却吹拂着萧瑟的冷风。如今在对宫崎勤的审判中,通过媒体动员而排起的抽选旁听券的长队已是家喻户晓,而当时那场对河原辉男的审判,也是从一开始就聚集了媒体的目光,法院的正门前索求旁听券的人排起了长蛇般的队。我进地方法院时抽选早已结束,最后我是从《周刊topics》杂志的编辑部弄到的旁听券。
进入法庭之前,我在法院门口目睹了一副异样的光景。
“河原辉男是无辜的。”
“粉碎捏造事实的行为,替河原昭雪伸冤。”
“粉碎警方的代用监狱。”
“为河原的无罪释放赢得胜利。”
“弹劾对河原的长期不当拘留。”
十几名手持标语牌的男女,高声地呼喊着口号。他们每个人的胸前都佩戴着号码布,布上印着手写的“拯救河原”的字样。
在感到不快的同时,我的心中还划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当时准备与我一道旁听的《周刊topics》的佐竹俊一在我耳边说:“这类审判里,经常都会有这么一帮人的。”
“但这也太气人了吧?”
回想起被杀的水泽舞的面庞,苦涩的唾液便从舌根涌了上来。看到眼前这样一副光景,估计被害者的家人内心之中也会痛苦不堪吧?七个被害者家属中的几位,应该也会前来旁听才对。虽然警方起诉的罪名只是杀害水泽舞一事,但其余被害者的家属应该也已将河原认定为凶手了。
“看来河原辉男也变得有恃无恐起来了啊。”佐竹一脸艰涩的表情。
“可他不是已经坦白认罪了吗?”
“就算坦白认罪,这件案子的物证也实在是太少了。河原自己也会受支持他的那些人的影响而改变心意。谁知道他在法庭上将会采取怎样的态度,这下子就等着好戏开演了啊。”
说完,佐竹看了我一眼,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说是好戏,对五十岚君你有些不大尊重啊。对我们这些痛失同事的人而言,这也是一场值得关注的审判啊。”随后,佐竹吐露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作为媒体关系者,咱们在这事上可不能掺带上私人感情,而作为一个人,却可以对河原心怀憎恨。”
“可那些家伙又怎么会看中河原呢?”我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问道。“首先,警方对河原的拘留时间太长。河原在拘留所里,长时间处在所谓的密室状态中。所以那些家伙就开始妄自揣测,认为警方当时采用了不当的暴力,强制性地逼迫了河原自首供认。”
“也就是所谓的冤狱了啊?”
前些年,在对冤狱案件进行的二次公审中,法庭对死刑犯免田荣宣布了逆转无罪的判决。还有今年的三月,在财田川事件的二次公审中,法庭也对被告谷口繁义宣布了无罪释放的判决。这两件案子,对他的那些支持者而言,无疑都是种极大的鼓舞。
“就是这么回事。毕竟过去确实曾在代和监狱里发生过重大的冤狱案件,所以别人会这样想,倒也并非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说句实话,自从去年年底河原自首起,我的内心就发生了某种变化。如果说这是我从失去舞的打击中振作起来的话,或许对她而言有些失礼,但如今我已经变得能够冷静地回首整件案子了。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佐竹俊一等人的安慰与鼓励,但更重要的,一位支持我的女性在我眼前出现了。这个人就是后来与我结婚的栃本久美子。不可否认,久美子填补了刚失去舞时,我内心之中的那片空白。然而,随着我与久美子之间关系的加深,我感觉自己被她慈母般的爱所包容环绕,而水泽舞则化作了点缀我人生中过去一页的人物。
因为内心中的这种愧疚感,对于河原辉男其后的事,我一直处在稍远一些的位置上观望。即便有人出来指责我太自私,只顾自己,我也无法加以驳诉。然而,当我听说这世上竟然还存在支援河原辉男这种十恶不赦之徒的团体时,我实在是无法再袖手旁观下去了。我内心中,对河原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开始对审判起了兴趣。
“说起那些支援他的家伙来,据说每周他们都会去探望河原三次呢。”佐竹说道。
“是他们给河原出的主意吧?”
“没错。”
“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在支持他?”
“左翼倾覆后残余下的人,再不就是些自由撰稿人、律师之类的。”
“嗯,都是些反对权力之徒啊?亏得他们竟会看中河原这个小人物?”
“之前媒体也曾大肆渲染过这件案子,即便有人关注,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毕竟媒体还跑去调查了河原的生平和血亲关系这类陈年往事,拿来大肆宣扬过一番啊。在这件事上,或许我自己也曾出过一份力啊。”的确,或许该说是对河原的连续打击吧,由于他是连续杀人案的犯人,以报道新闻的报刊为首,女性杂志,大众杂志乃至体育报刊,各类媒体甚至连河原的个人隐私都彻底给曝了光。在这方面,不可否认媒体的行为确实有些过火。
“虽然河原的嫌疑很大,但毕竟本案物证稀缺,还不能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可媒体一提及他,就张口‘恶魔’闭口‘恶魔’的,这也的确是太过分了点儿。”
“对支持者而言,对媒体的人权揉躏和警方滥用职权的行为发起控诉,这件案子是他们展现自我存在的绝好机会。”
“河原刚开始招供,那些家伙便与他取得了联系。招供之后,河原便颇为坦白直率,但自从那些人开始为他出谋划策起,警方就再也无法让他在供词上签字画押了。”
我们从正面入口进入了法院的大楼。而那些支持他的人中,自然也会有人跑来旁听。
走廊上说话会有回声,佐竹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嗓门。
“那此家伙似乎还在压制言论。”
“压制言论?”
“对,自从媒体找河原接触过之后,支持河原的团体就开始找他联系,指示他少和媒体见面。之前河原定的国派律师,那些人以国派律师是警方的爪牙为由,把律师换成了那些家伙自己选派的律师。”
但当时我却觉得河原不过是个智商低下的罪犯,就算有再多的人支持,也是不可能会被洗脑的。
刚要走进候审室,我便吓了一跳。舞的母亲聋拉着脑袋,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在我决定和舞结婚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她在富山的娘家。当时这位母亲精力充沛,看上去感觉要比五十岁的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但此刻的她却像是骤然间老了十岁一样,樵悴不堪。她的身旁,陪伴着一个身穿水手服的可爱女孩。之前我曾听舞说过,她有个比她小十岁的妹妹。我到她家去时,她妹妹刚巧不在家,所以也就没能见到。虽然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儿,但估计眼前这女孩儿应该就是舞的妹妹。尽管那女孩把头发结到了身后,但整张脸给人的印象却很像舞,要是舞再年轻十岁的话,估计也就和她长得一个样儿。舞的父亲早已亡逝,一想到这母女俩今后就得相依为命地生活下去,我就感到一阵揪心。
她们母女俩没看到我,我默默地离开候审室,坐到了旁听席上。
开庭前三分钟,河原辉男在刑务官的陪同下走进了法庭。检察官和律师都已经各自落座。河原出现的一瞬,整个法庭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河原手上铐着手铐,腰上系着绑绳,左右身旁各自跟随一名刑务官,走进了法庭。这又不是江户时代,怎么会把这种古时候的陋习给沿袭下来?可还不等我想明白,河原手上拿的书已经把我们给吓了一跳。他那双铐着手铐的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看到那书的封面之后,我不禁愕然。
那居然是本《六法全书》。
就算让我去看,我也只能看个半懂不懂,素来与书无缘的河原,手上又怎会拿着那么费解的书?
“你应该能猜到,这是那些家伙给出的主意吧?”佐竹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这是在明确地向检察方表现他们抗战到底的决心。”
心中的怒火险些没把我的肺给气炸。
河原上身一件白色开襟衫,下身一条灰裤子。他在门口稍稍停下脚步,用犀利的目光在法庭里环视了一圈。被捕前见他的时候,他当时有*点喝高了,看上去似乎不是很健康,但今天却不然。河原挺直背脊,昂首挺胸,那表情就仿佛是把听审的人都当成是观众,甚至还带着几分得意之色。几个月前,当他因强奸未遂而接受审判时,他一脸乖巧,整个人躬腰屈背,究竟是什么,让他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自信?他有打贏这场官司的信心吗?法庭之中一片哗然。空气中嗡嗡作响,我的鼓膜感觉到一种有如蜜蜂在耳畔飞舞般的振动。
时钟的指针指向一点三十分时,正面的大门打开了。
“起立!”
庭警的号令听起来无比庄严。法官走进庭中,被告自不必说,从检察官、律师、书记员、刑务官到听审者,甚至就连媒体相关人员都一齐站了起来。只有坐在听审席最前排的两名女性未曾起身。那是舞的母亲和妹妹。她们这样做并非是在向河原辉男表示抗议,而是因为她们无法起身。舞的母亲躬着背,不停地呜咽着,全身颤抖。而她女儿则一脸担忧地为母亲按摩脊背。
“落座!”庭警的声音再次响起,一阵各人落座的声音紧随而至。法官的目光在法庭内扫视过一圈,徐徐开口说道:“被告人上前。”
被告人站在最前排中央的席位前,被两名看守夹在中间。
“姓名?”
“河原辉男。”
面对法官的身份确认,河原稍显有些怯懦,但他的声音却充满了自信。紧接着,检察官宣读了起诉书。在此期间,河原一动不动,两眼直视着前方。
当检察官宣读完被告对水泽舞犯下杀人、强奸等罪行,并准备以此对被告发起诉讼之后,法官向被告确认罪状说:“被告人,有关刚才你听到的内容,若对起诉书有何补充,就请现在发言。”
这一天的注目点之一,就在于河原对此将会如何作答。河原把手里的《六法全书》稍稍往前一摆,开口说道:“我不承认起诉书中所述的内容。我没有杀害水泽舞。我是无辜的。”
明朗的嗓音响彻法庭。法庭里立刻掀起了一阵如同棒球场里人浪般的骚动。我紧紧握住了双拳。见我全身上下不停颤动,身旁的佐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冷静冷静情绪。
“我没事。狗娘养的。”
听到我对被告出言不逊,身旁的佐竹大吃一惊。“不,我不是说你,我是在骂河原。”
“我知道。”说完,佐竹冲我点了点头,把目光转向了被告。
紧接着,检察官作了案情陈述。检察官起诉书上的公诉,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根据事实证据加以润色后作出的。在这里很难将这段话全都记录下来,因而我就对这段内容稍加了一些总括。
……被告人于同一天夜里的八点左右起,在中野车站前的酒馆里喝酒。到了翌日零点过后,由于该店打烊,被告人离开酒馆,半路上产生了奸淫女性、抢夺钱财的歹念。被告人携带事先准备好的螺丝刀、手电筒、汽油,于一时许从中野车站的北口离开闹市区,行至中野区五番目X番地时,被告人恰巧发现了二楼窗户大开的被害者所住的公寓。在确定了周围无人路过之后,被告人将道路对面的酒吧用来扔垃圾的水桶挪到公寓前,踩踏在桶上,翻上该公寓的阳台,潜入了该女子所住的房间内。
被告人看到在卧室床上熟睡的该女子,心生歹念,决心强行将其奸污,于是突然亮出随身携带的螺丝刀,向该女子发出警告:“别吵,不然就杀了你。”其后,被告人以手中的螺丝刀相胁,迫使该女子仰面躺卧。被告人以骑乘姿势騎到该女子身上,再次出言威胁:“别嚷。裏,你敢叫人我就杀了你。”并将该女子的内衣裤脱下,强行将其奸污……在被告人试图对该女子进行第二次奸污时,该女子哭泣不止,拍打手脚,拼命挣扎。被告人由于害怕自己的罪行祓人发现,情急之下,用左手捂住该女子的嘴,用右手掐住了其脖颈。由于该女子依旧挣扎不止,被告人加强手上的力道,以双手死死掐住该女子的颈部,致使该女子气绝身亡。
事后,被告人为了隐瞒犯罪事实,将随身携带的汽油泼洒到该女子身上,用打火机点燃,之后从窗户里逃离了现场……若是没有足够充分的想象力,估计也是无法捏造出这等详尽的供词来的。这份供词,必定是基于河原的真实口供写下的。虽然其中用了不少日常生活中鲜少使用的古语词汇,但相反却让听审的众人对被告的罪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法庭中陈述案情时,我一直紧握双拳,用充满恨意的目光瞪视着河原辉男。一阵啜泣声让我回过神来。回神一看,只见旁听席上舞的母亲和妹妹鼻子通红,用手帕不停地榷拭着眼角。此刻,死者亲属的愤怒,已经全都倾注到了河原的身上。舞尸骨未寒,我便立刻找到另外的恋人,这让我内心之中愧疚不已。压抑着心中的这份感情,我以第三者的视点,继续坐在旁听席上听审。
新的恋人名叫栃本久美子。若说久美子是在我失去水泽舞后,每天借酒消愁时闯入我的生活的话,对她或许会有些失礼。当时《周刊topics》的佐竹俊一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想要和我商讨一下今后的相关事宜,所以那天我便出门去了一趟。即便没有喝酒,清醒时我的脑袋也因宿醉而疼痛不已,胸口总是隐隐有种恶心呕吐的感觉。喝上一口的话,这种呕吐感就能得到暂时缓解,但想到喝了酒之后就无法商谈的缘故,我强行克制住了买醉的冲动。
那是一个北风凛冽的初冬之日。我的心里刮着比屋外更冷的寒风,怀着对舞的惆怅哀思,颓废沮丧的我伸手敲响了房门。
商讨的内容依旧与河原辉男有关。
“再不打起精神来的话,可是对不住水泽君的哦。”
佐竹柔声规劝着我。我也很清楚,如果不快点振作起来的话,自己会辜负九泉之下的舞。尽管我很清楚这一点,但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所以我就只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并没有明确地答复佐竹。我的脑子里全是酒,只想跑到市谷站前的酒馆里去,满满倒上一杯冷酒,然后一饮而尽。出了编辑部,站在电梯厅里,电梯却迟迟不来,我只好改走楼梯。估计是因为出现了酒精戒断症状的缘故,我没有留意到从楼下上来的女子,因此稀里糊涂地和她撞了个满怀。还不等我反应过来,我和那女人就已经摔下了楼梯。
听到那女人在我身下发出呻吟,我心说不妙。因摔落时那女人被我压在身下当了垫子,我自己并没受什么太大的伤,但她却因我的体重在跌落时扭伤了脚踝。
那女人一脸痛苦的表情,不住地搓揉着黑色长裙下的纤细脚踝。我彻底清醒了过来,连忙向她询问她所在的部门和姓名。我得带她上医院去看看才行。
“不,我不是这里的社员。我只是在书籍部打工做校正工作的罢了。”
她,就是栃本久美子。当时她的身旁掉落了一只茶色的大信封,信封里露出了校正用的校样。我搀着她去了附近的外科医院。幸好这一下并没有导致骨折,只是一点轻微的跌打扭伤罢了。
我想这事责任在我,提议由我送她回家,但她却婉言谢绝了我。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向她要了电话号码之后,目送着她朝市谷车站方向走去。
尽管她的一头短发和标准的日本女孩长相与水泽舞的美艳完全是鲜明的对比,但从另外的角度而言,也颇具魅力。从楼梯上摔下时,从她的裙子下露出的白腻脚踝,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其后,我和她开始通起了电话。在文明出版社附近约见过几次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亲密了起来。她当时二十六岁,之前原本在一家小出版社上班,后来因为工作太过繁重,辞退工作后便干起了自由编辑和校订。不知为何,每次与她交谈,都会感觉到一种亲切感,从不会有半点的生分。在内心严重受创的我看来,久美子仿佛就是个填补舞死去后空缺的人。不知何时,我们两人之间萌发了恋爱感情,还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
虽然不可否认也存在有佐竹不断激励我的缘故,但久美子的出现,却让我再次振作起来,开始继续为《周刊topics》工作。前边那篇有关河原的记事,就是在那之后写成的。从这层意义上来讲,不管如何感谢久美子,都丝毫不为过。
我和她在河原辉男的初次公审开始的一个半月后结了婚,那天正巧是连休结束后的一个星期天。与舞相识后还不到一年,我接连不断地经历了许多其他人一辈子都未必会经历到的事。
初次公审的七年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对河原辉男的一审判决终于下达。一审的公审期间,我一场不落地出席了所有的审判,打算在判决宣布后,把整个经过写成一本书。
尽管划分章节写的话。会令篇幅显得过长,但河原辉男却堂而皇之地公开否认罪行,而辩护方也将被告人供述词的任意性、可信度拿来做争论的焦点。公审时,总会有数名支持者出席旁听,休庭之后,他们会给河原加油鼓劲儿,让他坚持下去。尽管手上铸着手铐,身上也被五花大绑着,河原依旧笑得很从容,手上的那本《六法全书》也从不放下。
宣判前的七月二十二日,在第八十次的公审中,检察方发表公诉意见,请求法庭对河原判处无期徒刑。我个人认为河原的罪行即便判处死刑也不为过,但这毕竟是我作为当事者之一,掺杂了个人感情的观点。虽然当时舞的母亲和妹妹也到场旁听,但她们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静静地听着检察方提出提议。
九月五日,辩护方的最终辩护结束。围绕着自供与现场残留的毛发的可信度,以及由少量精液中检测出的血型,辩护方提出了质疑,但我认为这并不足以打破检察方的优势。大约两个月后的十一月四日,法庭宣布了判决。
一审判决宣读的那天——
十一月四日,就仿佛冬日已经提前到来了一般,天气寒冷。虽然天空中一片通透的蔚蓝,但由北而来的风却冷彻人心。法庭门口,众人为了索求那为数不多的旁听券,皁早便在门口排起了长队。长队里的毎一个人都沉默不语,全都蜷缩着身子。
法院里的暖气效果并不好,但一走进大楼,就能感觉到空气中蕴含着一股热气。
“终于要宣判了啊。”《周刊topics》的佐竹略显兴奋地说。
“嗯,可算是把这一天给盼来了啊。”
面对自己这种事不关己的回答,我的心里涌起了一丝微微的罪恶感。像往常一样,舞的母亲和妹妹也在候审室里。我倒也并非有意窥伺,但因为她俩坐在面朝入口的椅子上,所以自然就和她们的目光交织到了一起。只见她们俩都穿着一身丧服似的黑色连衣裙。
虽然舞的母亲已不再像初次公审时那样憔悴不堪,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看到我之后,她露出了一副惊异的表情。之前和舞一起回娘家的时候,和她见过那么一面,她似乎还记得我。舞的妹妹觉察到母亲的目光,看到我,只是露出了一副怀疑的模样。初次公审时她还只是个高中生,七年后的今天,她已经是二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公审时,我曾经见过舞母亲好几次,而舞的妹妹却已经有七年没见到了。一瞬间,我陷入了见到舞的错觉之中,困惑不已。如今她的年龄大约也只比舞死去时小几岁。在她那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里,我感觉到了一股决不屈服于不幸生活的坚强意志。她的目光先是投到我的身上,之后她又一脸狐疑地看了看母亲。
母亲并没有回应女儿的目光,只是稍稍欠了欠身,向我低了下头。仅此而已。舞的母亲和我都没有彼此走近,也没有说任何话。就算我主动走近,又该说些什么才好呢?或许我反而会说话结结巴巴,把整个气氛搞得更加紧张。她的心里,想必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我向她行了一礼,之后便和佐竹一道走向了法庭。走到旁听席的门口,只见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坐立不安的人。我打开大门的窥望口,看了看法庭里边,里边一个人也没有。不久之后,负责开门的人打开大门,听审的人纷纷走进了法庭。
下午一点十五分,法官宣布开庭。这一天,甚至就连河原辉男自己也有些紧张,并没有带那本随身的《六法全书》。等解开了系在河原腰间的绳索,打开了手铸之后,就听法官说让被告人上前。河原打了个哆嗦,走上前去。明知判决早已决定,可他依旧小心谨慎,迈着机械的步伐上前,就仿佛他的举止行为还会影响到判决似的。他全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紧张感。
其后法官宣读了主文,接着就是判决书。
法官宣读主文之前,法庭里的感觉就如同暴风雨到来之前一样寂静,笼罩着一层热气,仿佛随时可能会爆发。理论上来说,虽然判决可以重过量刑的提议,但实际上却极少出现这样的情况。尽管如此,却也不能一口咬定说判处死刑的几率为零。
【主文】法官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森严。如果判的是死刑的话,那么主文的宣读一般会放到宣布过判决之后。若是先行宣读的话,被告就会惊慌失措,而最终无法听完判决理由。法庭中流过一丝仿佛叹息一般的空气,紧张的气氛在一瞬间里缓和了下来。法官就仿佛是在等候着这一刻的到来一样,算准时间继续宣读。
【判处被告人无期徒刑】法庭里一阵喧闹,其中还能听到无声的呜咽。那是舞的母亲发出的。究竟是因为没判死刑而感到懊悔,还是为判处了无期而感到开心,我实在无从判断。
听过了宣告之后,河原辉男被带回了被告席上。当河原转过身来,面朝我们的时候,或许是颇感震撼的缘故,他的脸色一片苍白,表情呆滞。
其后,法官又宣读了一个半小时的判决书。
宣读结束后,法官再次将被告人叫上前去。
“如对本判决有不服的话,可以提出上诉。其方法是向东京高等法院递交上诉书,之后再向本法院提交。提出上诉的期限为十四天。本法庭就此休庭。”
河原辉男耷拉着头听完宣判,之后看守立刻便在他的腰上系上绳索,并铐上手铐。
只听一名女子高声大骂了句“禽兽”。回头一看,才发现舞的妹妹站起了身,正指着河原破口大骂。法官朝着舞的妹妹投去了责备的目光,可她却依旧视若无睹。
河原低着头走出了法庭。
“请旁听者离开法庭。”
两名庭警催促着听审者离开法庭。我在脑海中回味着由一审开庭到今天宣判的前后经过,加入走向出口的人潮之中。
“五十岚先生。”
听到身后有人叫我名字,我停下了脚步。跟在我身后的一位年迈绅士挤到我的背上,嘴里一边咕哝着道歉,一边继续向前走去。
舞的母亲由女儿陪伴着,从队伍的最后赶了上来。苍白发青的脸上,涂抹着一丝静静的怒色。
“之前见到您许多次,都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实在是失礼了。”舞的母亲声音低沉,但说话却口齿清晰。
“不,是我礼数不周。”
我深深地低下了头。作为舞生前的上司,佐竹也向她的母亲问候了一番。
“这样一来也就没法儿去死了。”舞的母亲怔怔地说道。
“哎?”我反问道。
“居然下了如此不当的判决,我女儿的在天之灵一定不会开心的。”
听母亲这么一说,好胜心强的舞的妹妹跟着补充道:“河原一方似乎还不满意,看样子他们还准备上诉。难道他们还想弄个无罪释放不成?虽然我们也希望能够开庭重审,但我们想看到的结果却和他们完全相反。不管还得坚持多久,我们都一定要让那家伙接受死刑的制裁。”
扪心自问,我觉得这样的结果其实正在我的预料之中,而且感觉倒也还算得上妥当。作为被害者的恋人,我当然也希望法庭能对罪犯判处死刑,但如果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来看的话,想来还是对河原辉男判处无期徒刑更加妥帖。如果在舞之前被杀的六人都与河原有关的话,当然就该对他判处死刑,但若是只能凭舞这一件案子发起诉讼的话,那么法庭判他无期倒也算是理所当然。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舞的母亲投来的目光就仿佛冬天的日本海一样晦暗,“或许今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但舞有幸在她短暂的一生中认识您,作为母亲我替她感到开心。真心地向您表示感谢。”
“愧不敢当。”
我咬着嘴唇低下了头。要不是舞和我搭档工作的话,或许这样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内心就一阵纠结。舞去世还不到一年,我就和其他的女子结婚,这事要是让舞的母亲知道了,估计她会骂我是个冷血动物。
“祝您幸福。”
说着,舞的母亲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女儿把手放到她的肩上,安抚了她一阵。那只右手的手背,在与舞手背相同的位置上,也有一颗黑痣。舞的妹妹向着我们默默行了一礼后,搀扶着母亲渐渐走远。远远望去,她们俩的脚步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乘着电梯下到一楼,只见法院大楼的玄关外人声鼎沸。媒体的人把案件的当事人围在了人群中央。估计与法院相邻的律师会馆里还有一场记者见面会吧。我和佐竹走出法院,只见门外站着一帮身穿西服的男子,手里拿着垂幕,涨红着脸高声叫嚷“不当判决”。
“不当判决!一定要为河原辉男贏得无罪释放!”
跟着起哄的人大声重复着“无罪释放”。
“等等,五十岚君。”
佐竹突然间拽住了我的手腕。我“哎”了一声,扭头一看,只见佐竹用手指着站在门另一侧的男子。
“你看那男人。”
那男子身上穿着件皱巴巴的西服,手里拿着一块写着“不当判决”字样的硬纸板。看那样,似乎和那群嚷嚷着主张这是冤狱的家伙有所不同,他独自一人站在角落之中,引起了我的注意。
看到我们走到面前,那男子似乎吃了一惊,之后又递了一张他手里的传单给我。
“不当判决不可原谅!处死河原辉男!”
传单上详尽地记述了河原辉男是如何狡猾,与支援会相互勾结,为了逃避罪行,采用了再三改换证词的战术。传单的最下方,写着“河原辉男被害者会”的字样。
“冒昧问一句,请问您是被害者的亲属吗?”
听我如此一问,男子点了点头。虽然外表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但下巴上却长满了乱蓬蓬的胡茬,眼睛里也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我女儿被河原辉男杀害了。虽然这场审判里并未提到过我女儿的事,但她肯定是被河原杀掉的。”
这名男子就是在第二起连环杀人案中遇害的女大学生濑户田优子的父亲。媒体的目光全都让叫嚷冤狱的那些家伙给吸引了过去,而这男子的身旁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为了配合不同的判决,估计他早已准备好了几种不同的传单。那些没用的传单被他随意地揣进了薄外套的衣兜,而其中的一张则落到了地上。传单上写着“河原辉男终遭天谴,死刑判决大快人心”。
为方便起见,我找那男子问了被害者会的联系方式,之后便离开了法院。一想到法院周围存在着心怀各种不同想法的人,我的内心就感到一阵纠结。
那天,《周刊topics》的编辑部办了场庆功宴。在既是编辑部成员,又是我的恋人的水泽舞的遗像临时搭成的灵位前,毎一名编辑部成员共同向天祷告了一番。同时,我也在心里向舞报告了自己与久美子结婚的事。
庆功的酒喝起来是如此苦涩,而灵前的报道也让我心感愧疚。
(现在)
一审宣判后,河原辉男的辩护方立刻便提出了上诉。经过将近二十次的公审,耗费了四年的时间,至今依旧还在审理。
其间,我总结出版社的一本有关河原辉男一案的书,但工作的内容却大致都是以其他领域的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为中心,而有关犯罪的东西,我也有一段时间没碰过了。
就在这时,身陷囹圄的河原辉男给我写了一封书信。
我的心境极为复杂,心口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本来我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那个让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的河原,在狱中拼命伏案写信的模样,活生生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那家伙是否会在信中袒露真心?我的心里,首先对这一点产生了怀疑。
然而,想到那个之前几乎都没有好好念过书的河原,居然会一边翻查国语辞典,一边写下了这样的一封信。字里行间,隐隐浮现出他那副真挚倾诉的模样,这又让人深感意外。
回过头想想,我与河原直接会面,也就只有在四名嫌疑人浮出水面时,我和舞一起到他公寓去的那一次。甚至就连当时,我与他之间也没有过言语上的往来。其后不是在旁听席上听审,就是在报刊上看到相关的报道,全都只是间接地听闻到有关的消息。如果真像他信里所说的那样,警方当时是通过严刑拷打来逼迫他招供的话,那这事的问题也就严重了。
经过五天的深思熟虑,我决定亲自去见见河原,看他此举的真意究竟何在。
寄件人:五十岚友也
邮件名:我去会会河原辉男
美香:
有关河原辉男的那件事,我不是倾向于接受委托。当然了,最终的结论,我会在和他见过面之后再作出判断。如果发现这件事里另有蹊硗的话,我便会彻底放弃。也不完全排除存在有河原对当年的判决心怀不满,垂死挣扎的可能性。一旦有了结果,我就会立刻与你联系。
寄件人:小谷美香
邮件名:切毋被骗
五十山岚友也先生:
河原辉男此举的目的,莫不会是想要利用你吧?我听说他一肚子坏水,你可一定要看穿他的真实意图,万不可耝心大意。愿你此行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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