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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雨》的日记中年

中年

        今天晴。

        但是我说这个干吗?下雨同出太阳于我心情是不会两样的。凝视到晴空与凝视了檐际雨的线,是给我一样影响的。我常常为天时发愁,不拘于晴雨。

        我仿佛是病了。

        没有力作我应作的事。似乎需要什么,失落什么,但我无从说出我所要的什么东西,而检点一番,也像心中并无所谓失盗负疚的事样。我是有病的。

        疲倦的进击,使我放下了一切,淡漠的悲愁着自己的死亡。假使能死,或不自意的真会忽然的死去,我的事,给人的趣味大致比给人的悲哀为多。

        就是在北京公寓中的妈,悲哀也会只是暂时的事。妹则更容易忘记有二哥这一件事实。老人见事多,虽说一见着儿子的小病小疼便万分担心,但一到人是不客气的居然死去,倒会将“命运”来处置自己,从而在另一寂寞生活下度她的残年吧。

        使老人在我死以前也常常感到“好像没有儿子”的心情,忧伤的沉默的担着生的苦恼与寂寥,这是作儿子的我所能给妈的。

        我愿意另外给妈一点愉快,没有这力,与这命。

        想到这样生活的多灾多难,我的心,是成天在冒险做着一切事业的梦的。听闻这地方,市政府,需要一个书记,就诚心想去碰碰。握了笔,写那“等因奉此”以及“谨此奉闻”各式各款文字,用夺金标羊毫笔,伏在案边办公事,这生活,我想象我是仍然能做得下的。虽说是在另一件事上,同样的握笔,写一万字的文章,便敌得过一个月书记的收入。但人家让我去作这样书记,我能下决心去做的。我还相信我做得总比别人更好。

        既然这样,去考考,就行了。想虽然想这样事,却又不去试试,这为了市政府另外有熟人。有熟人,是反而把我勇气失去的。因为我不愿意有一个人知道这时的我还得来作这样不光辉的小事。若是愿意把这希望给熟人明白,那倒随随便便也可以得到一样事情吧。我不要恩惠,所以不去找事作。正因为我不要类乎恩惠的把文章从相识处换钱,我想改业。

        无用的骄傲,无用的心怯,以及无用的求与友谊离开,我是自己常常见到我的可怜处的。

        人越疲倦也越可怜!

        今天,是这样让他过去了,我抓着的是我的生命中什么,我不明白的。

        我老了。

        且想想在北京的母妹,……但是,不想,是不会有着非流泪不可的需要的。这老人似乎到近年来也非常容易流泪。这老人心是灰了。羡慕我有这样慈爱的母亲的正有人,这人那里会料到儿女的因缘全是用徒然的眼泪为遥遥倾寄的礼物?

        在文学的事业上,朋友中,方对于我这小小建树引为企慕的,也不乏其人。要对这些人说,“书是印过十来册,却还日日思量作兵去”的话。应当看来是谎话吧。生活的疲惫,是但想着这些转变的突然而获救的,照情形说来,则似乎连仍然去作我那七块三角一月的一等兵也将因了生活已成形态的讳忌而无法实现,否认眼前的我终不可能,然而这眼前的纠缠真是怎样讨厌呵!

        用了像是泄气的摆脱这人间恩惠的决心,我还想去一个地方作听差去。这浪漫的思索只增加我胡涂。若是真有这样地方,我相信我这时会马上就去就职服务的,但保不定明天我仍然又是在这桌边生我自己的气以后又来可怜我的无业人!

        无业到连恋爱者所负的煎迫责任也无有,这是我更寂寞的原因。

        我生了一整天的气。在生自己无用的气中,日子是一天又过去了。

        先一个时节,听到一个长辈说到我,说是第一段青年危险期已过,不再会有一些不应有的烦恼了。是的,我今年是二十六,人到了二十六岁当然不会再有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子悲愤的。我并不无端撒野。

        但我这时是较之我五年以前更危险的。

        无端想起的是我仿佛只有自己死了一个办法为好。且比较,称量,死是于我纵属无益也可以说无害的。至少我从此得到了一种轻松。我像是扛着了什么东西太久,而这责任因了年龄的向前也仿佛益发沉重的。只有死是可以救我的。

        假若是妈这时不要我,妹也不要我,就可以大大方方死了吧。

        在这世上我是没有可恋的。即或有许多可恋,似乎正因其如此,为了把这青年的荒唐保持到一定线上,死倒完成我的生活了。

        到夜,为夜的寂静所吓,我反照我的心,就哭了。

        这样的哭是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但我的生活,我的对生活处置的失当,从生活的失当上看出我的乏力,是可哭的。

        我有什么权利可以要一个家庭?要母,要妹,也无权利。要妻,妻是为我这样人预备的么?一个女人,是为了跟随我这样人而生长下来,那恐怕神还不至于如此昏聩。

        凡是一切顶小的顶平凡的生活事业,也全不是为我这样人而有的。我有的也许正是为人不屑要的。这算神的分配吧。

        我的生活的继续,是只给我感觉是世界上另外一个社会的人的。在我的社会上,我还数不出一个同伴。也许这便不是可以有“同伴”字样的社会了。

        对文学,自己是已走到了碰壁时候,可以束手了吧。

        说缺少信心,不如说缺了更其重要的力。在一些琐碎的希望上,在一些固执的心情上,我把我的力已用完了。

        我仿佛所争的便是最后的一死。

        一切美丽的形色,也诱惑不了我,使我生着怎样了不得的可怕的冲突了。索性是连最小的微弱反感也失去,那我会较之此时更见其平静吧。能这样平静那便是所谓年高有德的君子型吧。我又不能到这样。从纵是反应或俨然燃着微光的无热的残余生命调子上,我发现我可怜。我是已经死了许多部分的一个人了。这时的无用便已见出晚景模样的凄清。

        一个灰白的生命,灵魂是病的灵魂。

        作着被人称赞的仿佛勇敢战士的工作,苦斗中放着金光的花,是已有成绩。然而实际上这只是一张病叶,凋零的美是除了给人以颜色的鲜明以外,再不会给人别的什么的。在工作上得了别人的夸赞的浮词,也正如这人看到一张落叶,说它是美。怎样的早凋,怎样的憔悴,会有一个人在细细的研寻以后发着怜悯的一喟么?

        我也不一定要仰赖这外力,增加我生活的信心。但是,在据说的一群知己者中,能发见这样一个人么?

        为习惯,为一种客气,我便在一些人的心中把友谊建立了,时间给了我空暇,能尽我多思索自己,我愿放弃这全部“了解”,“同情”,“友谊”的。

        我不能用这些浮浅的东西救我自己下沉的心。

        我是永远只是我自己的。

        金钱不能把人与人的关系连系,这是的。不过——我不能不这样想——假使我有了很多的钱,这钱可以把我工作从低等的职业的一般人的嘲笑卑视意义中救出,我将在社会的反影上映出另一个面貌来,这也是事实吧。

        在所谓知己中尚有因了我衣服违反身分将我看成比花子还漠然的,虽然我不会因为这样去把服装改成豪华,可是我被人类的估价也就可想而知是怎样定下了。我的知己啊,在时代的追逐中,我已下沉到池里沼里,赶不上来领受你们的纯洁友谊了。不过我告你的是在池里沼里的人是仍然走着自己的路的。我承认你们的聪明,知从形式的表章上定下人的等级来。你们永远是对的,这如你们永远应当胜利一样。你们的常识代表了世纪的进步,也比如蚊子臭虫的存在代表中国的文化存在一样。凡“多数”便是对的,你们是多数。

        …………

        到近来,很多很多的机会只给我茫然呆钝。在呆钝中时间与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东西。我奇怪我自己,以为这样的继续是于我有益。

        自己的生活也将同自己的工作有同一命运,被人看到的只是那顶不精彩的一面,而这样的错误的被人赏识下来,是生活方面的损失比起其他更多的。我能够忘掉了我自己一切的存在,则同时把别人因我存在而有的什么什么也同样忘却了。

        因此我总想设法把自己姓名换成另外一个,不怕是起始,我也来起始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社会中建设我的新生活,原有秩序全捐弃不用,这样,变成事实,于我是有着不少利益的。是落伍也罢,这样上了战场而被打下那是不会抱怨社会的待遇不公平的。只要我有力,我能选我要作的事去试验,在事实的炉上可以炼出我的真金。倘若说,炼也罢,实际材料还是一块铜,那在这证据上我可以安身立命,因为似乎从“炼过了”的一句话上便得到那安身立命基本了。

        一切对我的错误,爱与憎,忽视与同情,除了我另外成一个人外终无法使我从这苦楚中超生的。

        说是深深陷在池里沼里,这池沼的陷入终于会到连想拔的勇气也寻不出的一日吧。

        写了一篇名字取作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作小说,事实的写述太少,心情的辩解太多,成了几乎像是论文那类东西了。我是无法把小说作好的。虽然这是同过去许多作品一样,并不缺少力与真,但这为过多的问题上诡辩所影响,不是能使我满意的东西。

        我的工作方向似乎是应变更,另走一条路才对。不拘拘于背景所在,句子的组织,应当变成自己的句子,不缺少通俗的明,特异处又能得到本乡人说话的真,或者在了解上容易得到效率。辩论,研究,解释,是都得应有自己的文法将调子加强加浓的。

        把笔投下,酸楚在心,人是太疲倦了。

        到这时,需要类乎家庭这东西了。就是有妈同妹在身边,也还可以从这中得到换一口气的方便吧。如今却正是钱不寄去两人即有在北京挨饿的惶恐,而自己,却这般无用,纵得着仿佛恩惠的某大馆允许,只要有按行市两元半拿钱,也不能多作!

        我是真应当养成纯拿钱而作文的习惯,才能对付市侩的。两块半作数,还是人情,这些人究竟是有知识的人,拿了小小的一笔钱来开书铺,究竟比开工厂的利用人身上牛马的力方便多了。赚钱固然少,本却也不大,而所谓足资运用苦文人者又正这样多,差不多随时随地皆可以有肘子与肘子触着可能,书铺是可以开的。

        各事各业到近来,似乎都可以用罢工一事对抗资产代表者了,却尚不闻文学的集团将怎样设法来对付榨取自己汗血的老板。真是到了义愤填膺那类时节,一同来与这些市侩算一总账,也许可能吧。但这要到什么时节才有这样大举呢?在此时,青年作者中,已就有少数被这压迫死去了,不死者亦忙于二块五或一块五角一千字的工作,日夜孳孳的努力,卑辞和色周旋于市侩间,唯恐居于半施主性质的市侩生气不要。

        在他们,是看透了作者的穷,以及时间越久脾气越不适宜于改业作他事的,便互相半宣言的说道:“不承认这社会形态想怎样怎样者,且听着:我是你们的主人,思不利于主人者,那是不行的。他不高兴这待遇,他请便。不过在此我还有一句忠告,你们觉得这办法不满意时,以后那生意就不必作,生意一失我真可以想象你们挨饿的样子呵!若他是一个聪明人,我决定他是不像应当有牢骚的。”

        徘徊了,仿佛耳朵边响着这样话,放下不能,努力也不能。一个生活上的落伍者,还希望蓄着力反抗什么,是妄想呵!

        今夜无意中,与也平丁玲走进北四川路一个咖啡馆,到了才知道这是上海文豪开的。到此的全是历史上光芒万丈的人物,观光真不可不算是幸事了。几个野鸡模样的侍女,充分的表现着一切肉感的体裁,于是这一般文人灵感就来了,诗也有了,文也有了。在作生意方面,则虽不比卖书赚钱,蚀本的事显然也不会。他日有人作文学史,实在不会忘记这些对艺术发扬尽过大力的人;——至于由本店编印文学史,那当然不消说是不至于遗漏的吧。

        到了那类地方,我就把乡巴老气全然裸陈了,人家年青文豪们,全是那么体面,那么风流,与那么潇洒!据说浪漫派的勃兴,是先在行为上表演,才影响到文字学上的,正如革命文学家是革命成功以后来产生的东西一样,中国在这一事上实炫耀着民族的睿智,大可以给人倾倒的。

        在我的心上,成天的放下了女人一件东西,恣肆的撒野,放荡的开心,是并不以为自己是对于女子感到可怕的。谁知一到这类地方,我却懔懔栗栗了。这样的女人,也能给以艺术或其他灵感的启发,以及情欲的饱餍,是上海文豪的事吧,决不是初从北京跑来的土气的我所能享受的。有许多地方,我是的确太土了。

        自己只能用“落伍”嘲笑自己,还来玩弄这被嘲笑的心情。

        听一个朋友说,仿佛有这样事,在“革命已成功”的今日,思想向前比思想落后还多灾难的。只要稍稍留心,把晚清及民国缙绅录上人物数数,再来看看今日的局面,便可知这话不错。

        什么算思想向前?当然有人回答得出。但是,倘若回答的人是指着自己鼻子说话,话是这么说过了,他的心,却是愿意妥协另一面,“皇家供奉”的事若可作,他便不必冒着多灾多难的向前迈步危险,一转而为中正和平忠实同志了。

        向前若说是社会制度崩溃的根原,可悲处不是因向前而难免横祸,却是这向前的力也是假装的烘托而成的,无力的易变的吧。

        真的向前也许反而被人指为落后吧,这有例子了。

        然而真的前进者,我们仍然见到他悲惨的结果,这迫害倒不是出之于政府,是所谓求作“皇家供奉”而不能的骄装勇士人物,他们可以制这类俨然落后者的死命,因为一面只一个,其另一面却正是那么一群。一群自命为向前的人物,眼尖手快的将那独行者打倒,他们便胜利奏凯了。

        天才永远是孤独,孤独的见解多是对的。对与不对是诉诸历史的事。而所谓深夜独行者,他是终不免被人迫害无以为生的吧。一群与一个,在思量的斤两上,天秤向一个的这一面倾,是可能的事。但把作战方法混合到生活事业上,特殊的卓见只助成其多灾多难的机缘而已。

        在最近,我们不是又可以听到许多人喊打倒个人主义么?国民党如此,共产党如此,甚至于已经作官的几个无政府党也如此:其实何用多费唇舌。所谓个人,个性的独具,在社会中已就有若干机会被社会庞大的力压下,纵不死也喑哑了。

        大群与小群抗则大群成功,小群与个人抗则结局当然可知。如今是凡为一群全可说是胜利了,可幸哉!

        把这日子记下,我似乎就可以放下这一枝笔了。

        利他与自利,都不是无生活力的我所能思索到的。

        听到六弟来了,在南京,所以写信去问他,若能来,就来,谈谈话。我们是五年不见面了的,这个人的风采想来也全变了。要保持当然办不到。假使时间不能将人改造,那这个人的脾气的存在是可怕的。他太暴了。正如我太弱了一样。所失在过分,因了这样便免不了在生活中多小灾。

        短短的时间,把我变成怎样无用的人,在他的清明正直眸子里是可得着正确反影的。

        想起他,明天后天会来吧,就仿佛心中涌着欢喜。但也像很惨。我们大致全老了,老不是可怕东西,但在相互用着中年人心情,来观察这对方的心,且客气得像客,是很可怕的。因此就不由人不追想十年以前的打闹情形来了,仿佛两个仇人,如今却用别的心情来接待这仇人,时间只十年!

        十年不是很短的一个过程,不过终太快了。十年来各人在命运中建设了自己事业,各走各的一条路,各因着各的环境不同而欢乐悲哀,人的生活真是一件奇事。

        听到炒菜的声音。听到这样声音,就觉得菜是下锅在炒了,一分钟与一点钟在锅里呆,味道会生出怎样不同吧。这正如人了,我不应当想象那生菜的新鲜颜色与风味,时间是我们的火,事业是我们的锅,因为我们已到炒焦的将近了。

        许多思想是近于呆子的,越呆也越见出人性。

        今天人疲倦到不成样子,全身痛。夜里差不多不睡。

        我想些什么,我是不敢追问的。一些危险的又复可怜的思想支配了我,变换的烦恼着各样烦恼,唉,这生活。

        我要什么,或者能给别人什么?在这疲倦中是连一句适当简便的答语也找不出的。

        笔一停顿下来是整七天。料不到是这么一周我还是为疲倦包围,一事不能作。去者悠然而去,来者亦正倏然而来,这中似乎并无一个我存在。

        人是真病了。头痛,身痛,呼吸仿佛也非常吃力。

        不能想什么。

        这是惨事,人是这样死去了某一部分,而活着的部分也不过代表是与死接近。

        这一周,我作了些什么事?没有可以作我自己回答的。我只更看得清楚我自己一点。我应当设法找一点钱转乡下去,这地方实在不是我呆得的地方了。我可以回去作一点别的事,或者成天同几个老朋友打点牌喝点酒过日子。虽说那么也不是生活,但那种生活将救我,给我一些力气,给我一些新的兴奋与憎嫌,于我是有用处的。此时我几几乎连憎嫌这会事也等于零。我能恨别的,我就可以在恨中生出另外一些思索。到恨也不能,这我还算得存在么?

        来此一共是二十天,得了《新月》方面五十块钱,《小说月报》二十块,也平处十三块;共八十三块:用完了,几乎是不曾有过这样事似的,钱是只余三块了。还是日里夜里嚷着穷呀困呀的过日子的人,却胡涂的用了这样多钱了。

        我是适宜于一钱不名的生活,到那时,才会写出什么的。倘若说伟大作品之类,在过去,或未来,都会有,那么这产生的来源,总不外乎要穷来通吧。

        我咀嚼自己胡涂的用钱,便想起母亲说的应当有个妻来管理的事了。不然真不行。不过这时到什么地方去找这样一个人呢?谁愿意作这样一个萎靡男子的妻?说是有,我可不敢相信的。

        今天到《新月》饶子离处喝了一杯白兰地酒,竟像是需要酒来压制心上涌着的东西了,我设想若能变成酒徒,倒总不算是坏事。

        睡得太少了。

        维建到此睡。对于他的事,仿佛说教似的谈了一晚,滔滔的足使自己吃惊的精神,用得真不为少了!但是,说到的,不正如自己的事一样么?自己就从不曾用力气去改正过一次。仅一次,也不曾作过!作事作人,照到所业已了然的方法,向前一步,我不是就可以将我这生活改变过来么?

        我是从不作过这样悔过一类事的。我能说,能领会,却只不作。

        力的消失成了不可补充的情形,吃饭,睡觉,休息,玩,也不能将我所要的气力讨回。没有力,什么事可作?

        打我自己的嘴也是空的吧。

        人觉无聊。仍然为烦恼支配到身心。

        到万孚处听他谈了若干女人的事。我倒仿佛是一个非常适宜于听这一类故事的人。看别人,或听别人,自己是无分的。然而从这中得到一点难于解说的寂寞;又为这寂寞而愉快,是我此时的心情。

        回来,喉部发炎,若是白喉,则不吃药,尽它加重,决不悔。我真不能再顾到家中人了,我愿意死。我明白我是终会为一些什么说不出的压力把脊骨折断死去的。死的意味虽想来也有点儿惨,不过较之于无辜青年被杀头,应当说较高一着吧。

        像是白喉,痛着,饭也难多吃,然而不怕。

        要死,让它死去得了。我没有活的理由的。

        为获得,或牺牲,活下来,是应当的。如今的我可为什么呢?

        忍了痛从第一路电车的这一端到那一端,静安寺的钟是九点三十五分,施高塔路的钟是十点卅分。差不多有一点钟消磨在车上了。要会的人却不见。但另外见了一个人。说是在彼不在此,也成吧。

        不知怎样回来却伤心,哭了六次。

        我有可以哭六十次的理由!我掴我自己的脸,惩罚了自己,于是又来怜悯这被惩罚的无用的我的心。这里总有一个人能明白我这原由吧。

        世界上是没有女人要我爱她的,因为这出之于我便似乎是侮辱了女人。我明白怎样不使女人讨嫌我的方法了;明白了这个对我也有益。不让别人有我的影子在心上,则我的丑样子,当少一个人知道了。我还深悔我仍然认识了一些人,其实是不必同这些人道名道姓的。

        一个顶荒唐的意见支配了我的头脑,已经有多年了。我总想把生活彻底改造,从前的好歹全放弃不要。我若能这么办,我将去作奴仆,看一个另外的世界。俨然是一样事情也不能作的我,真只有找那具有好脾气的主人一个方法了。这时有什么人要这样人我也愿去的,只莫把机会给我忆起过去——把眼前的一切全从记忆中抹去。——我的新的生活即或怎样给我烦恼劳顿,也总不至于如此时情形吧。

        谁知道什么人要这样一个仆人!

        到此近一月了,一事不作。懒惰是该死的,但过细的究追这远因近果,可诅的比可怜的地方似乎少一点。为什么我成了今日的我呢?

        想到找寻职业的事,人便胡涂的伤起心来了。在没有向谁开口以前,先看看我所熟的大人先生,就全是断定了我不是作事的人的神气,在这些“知己”面前我能说我绝对作得下某事某事么?

        作事,倘若说,真是去作,也总可以吧。如今却是作官。我究竟懂得到了多少作官技巧与艺术呢?——作官是天才的话,当然可以相信,因为如今的学者,作官以前是并不曾听说过是学了多久升官秘密的。但这个我也不缺少么?

        也想到,朋友中先是在生活中并不曾表现着怎样才干,但一到作官时也就自然而然熟了个中情形处之泰然的。可是总不是我的事吧。

        看到了在中央副刊发表的不死日记,就得哭。想不到是来了上海以后的我,心情却与在北京时一样的。我在此,是已不会把妈杀死了,也不听到别人骂我了,也不再来让一个房东女儿宰割我的心了,可是我不仍然是以前的我么?

        仿佛告化子的生活,纵厌倦,要放下,也不成。

        无意中,翻出了三年前的日记来,才明白我还是三年前的我。在这三年中,能干人,莫不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盛名与时间俱增,金钱和女人同来,屈指难于计数。许多革命家已作官了,许多……

        所谓许多许多,殆全变。十七年当然与十五年不同,贵戚世家新兴阶级成立以外,还有所谓文学家的老牌子,也俱各安富尊荣乐享厥成了。

        徒然的牢骚,真应当被青年美貌唇红齿白的革命文学家代取绰号为“该死的”吧,就说是害怕,以后将方向转变似乎是必需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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