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玛丽亚·特雷沙·罗德里格斯·德尔托罗·伊·阿莱萨。”将军没头没脑地忽然说道。
“这是圣玛特奥糖厂的气味。”
朱天心曾说过,一个作家开始写梦,常意味着创作生命大概差不多了。
这里,我们要再次提醒玻利瓦尔的年纪,此时他四十七岁。当然,几乎每一个读这本书至此的人,都已经心知肚明玻利瓦尔距离死亡亦只一步之遥了,不管这是得知于本书而外的相关资料,告诉你玻利瓦尔将在这趟马格达莱纳河之旅的终点倒下;或你在小说进行中早已看清此一终局,事实上,写小说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并不讳言此一死亡,这毕竟不是一本故布疑阵的推理小说;甚至,你不必凭借思维,光是物理性的触摸就了然于胸,你阅读至此,发现原本厚实的长篇小说只剩薄薄的页数了,你于是晓得结局即将不保留地摊开在你眼前了。但试着抛开这一切阅读者心有旁骛的预知死亡,单单纯纯只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这一段书写,一个曾经矗立于南美洲安地列斯山历史最顶峰的人,在他荣光逝去又一身残破的四十七岁某一刻,忽然温柔地又想起他的由来之地,想起他尘封二十几年的亡妻姓名,这个回忆自身,便已流漾了满满是糖浆甜味的死亡气息。
因此,入梦来的究竟是谁呢?是早已遗忘于无何有之乡的玛丽亚·特雷沙·罗德里格斯·德尔托罗·伊·阿莱萨呢?还是镌刻于心的贝隆将军呢?
梦,真是人活着最奇怪的东西,那么私密亲切,到仿佛跟自己都不好透露,可又遥远恍惚得好像跟你没相干,是个陌生人的造访,因此,它是文学中最不好写到几乎一定失败的东西,却又是每个书写者受尽诱惑而且一辈子总非试它两次才甘心的东西。
弗洛伊德那一套对梦的天真烂漫解释当然是不行的,正如巴赫金和纳博科夫嘲笑的那样。这里,加西亚·马尔克斯写玻利瓦尔从不曾梦见过他惟一的妻子,也没在生命中任一刻想到过她,却最终在仿佛圣玛特奥糖厂的糖味中将她从黯黑的死亡深渊释放出来,叫出了她那一串南美洲人层层叠叠的完整长名字,或者说玻利瓦尔像个提前踩入幽冥地府的人,在那里他终于又认出来自己死去多年的妻子。这奇怪让我想起没什么相干的博尔赫斯来,我们知道,博尔赫斯和阿根廷的独裁者贝隆将军水火不容,贝隆掌权时刻意撤除了博尔赫斯原来图书馆馆长的位置,还把他调出当市场禽类调查员,就像中国古代把大臣贬去看守城门一样,这当然是极大的侮辱,耿耿于怀的博尔赫斯脑中一定挥不去贝隆的影子,但博尔赫斯同样从未梦到贝隆此人,他自己说的是:“我的梦也是有品位的——要我梦他,门都没有。”
距加拉斯一百三十二公里的圣玛特奥糖厂是他多年乡愁的中心。在那儿,他三岁丧父,九岁丧母,二十岁失去爱妻。他曾在西班牙跟一个秀丽的美洲姑娘结为伉俪。这姑娘是他的亲戚,他跟她结合的惟一幻想是在圣玛特奥糖厂做个好厂长,管好资产,增加他的巨额财富,夫妻双双安居乐业,白头偕老。婚后仅八个月,妻子即与世长辞,他一直没弄清楚妻子是死于恶性热病还是由于家里的偶然事故。对于他来说,那是一次历史的新生,因为在这之前,他还是一个出生于委内瑞拉西班牙血统的土著贵族之家的花花公子,整天沉湎于世俗的灯红酒绿之中,对政治毫无兴趣。自从失去了爱妻之后,他就成了一位伟人,直到他去世为止。他没有谈过他的亡妻,也从没有想到过她,当然也没有续弦的打算。在他的一生中,几乎每天晚上都梦到圣玛特奥故居,梦到他的父母,梦到兄弟姊妹们,但没有一次梦到过妻子,他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佛是跟她一刀两断似的,似乎没有她也能活下去。惟一能稍微掀动一下他记忆的,是圣佩德罗·亚历杭德里诺糖厂制糖后飘散出来的糖浆味儿,糖厂里表情冷漠、甚至连一道怜悯的目光都不曾向他投来过的奴隶,和为了迎接他们刚刚粉刷得雪白的房子及它周遭的参天大树。这是另一座糖厂,在这里,一种难以逃脱的劫数把他推向死亡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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