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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遗失的戒指

        “约翰,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只需要你,宝贝儿。还有,需要过去4年半的时光能回来。约翰在心里想。

        1

        约翰的第一次手术定在5月28日。魏扎克和布朗两人都给他详细地阐述过步骤。到时候会对他进行局部麻醉,魏扎克和布朗谁都不敢冒险给他全身麻醉。这第一次手术是在他的膝部和脚踝。约翰在长年沉睡期间缩短的韧带要用一组塑料纤维接长,心脏瓣膜搭桥手术里也常用到这种塑料。布朗告诉他,最大的问题并不是他身体的接受度或者对人工韧带的排斥度,而是他双腿适应改变的能力。如果膝盖和脚踝的手术效果良好,那么将上会讨论后续的三项手术:第一项是他大腿部的长韧带,第二项是肘部韧带,第三项也许就是他的脖颈了,他现在基本不能扭动脖子。第一次手术由雷蒙德·劳普来做,他是该项技术的创始人,马上就从旧金山飞过来。

        “这个劳普已经是那样一个超级明星了,为什么想要给我做手术?”约翰问。“超级明星”这个词是他从玛丽亚那里学来的。玛丽亚在谈到一个歌手的时候用过这词,那歌手头发渐秃,戴眼镜,有个不太真实的名字,叫艾尔顿·约翰。

        布朗说:“你低估你自己的超级明星特质了。像你这样昏迷这么长时间以后还能醒过来的,在美国只有很少数人。而在这很少数人中,你脑损伤的愈合程度又是最彻底、最令人满意的。”

        萨姆·魏扎克说得更直白:“你是一个实验品,懂吗?”

        “什么?”

        “是的。来,看这个光。”魏扎克用一束光照着约翰的左眼瞳孔,“你知道我用这个就能看你的视神经吗?没错。眼睛不仅是心灵的窗户,它们还是大脑最重要的维修点之一。”

        “实验品。”约翰闷闷不乐地说,盯着强烈的光点。

        “对的。”光源“啪”地熄了,“别那么为自己难过。很多给你用的技术,有一些已经用过了,它们在越南战争期间已经接近完善了。那些退役军人医院里可不缺乏实验品,是吧?像劳普这样的人对你感兴趣是因为你很独特。这里躺着一个睡了4年半的人呢。我们能让他重新走起来吗?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他正考虑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发表关于此病例的专题文章。他盼望见到这个病例,就跟一个小孩子在圣诞树下盼望新玩具一样。他没有见过你,他没有见过病痛中的约翰·史密斯,那个必须要带着便盆、如果后背痒痒得按铃叫护士才能挠一下的约翰·史密斯。这样也好。他的手就不会颤抖了。笑一笑,约翰。这个劳普样子像个银行职员,但他大概是整个北美地区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了。”

        但约翰很难笑出来。

        他已经开始顺从地读他母亲给他留下的那些宗教小册子了。它们让他感觉很丧气,并且让他再一次担忧起他母亲的精神是否正常。那些书里有一本是个叫塞勒姆·基尔班的人写的,里面痴迷于血腥的世界末日和张开大口的烤炉地狱,让他感觉几乎就是异教的世界。另外一本则是以低俗恐怖小说的言辞来描述即将到来的“基督之敌”。剩下的都是一堆愚昧无知的疯话罢了:基督住在南极下面,上帝驾驶着飞碟,纽约是罪恶之地,洛杉矶是罪恶之都,都会被天堂之火焚毁。它们讲驱魔,讲女巫,讲形形色色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东西。他根本无法把这些小册子与那个他昏迷前熟识的、虔诚却又朴实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在魏扎克母亲照片那起小事件发生之后3天,一个身形修长的黑头发记者出现在约翰病房的门口,他说他叫戴维·布莱特,来自《班戈每日新闻报》,问他能否做一个简短的采访。

        “你问过医生们了吗?”约翰问他。

        布莱特咧嘴笑笑,说:“说实话,没有。”

        “好吧,这样的话,我愿意跟你谈。”约翰说。

        “你跟我兴趣相投。”布莱特说,他走进来坐下了。

        他先问了几个问题,关于那起车祸,关于约翰从昏迷中醒来然后发现自己失去了将近5年时间的想法和感受。约翰实事求是地、坦诚地回答了问题。然后布莱特说,他从“一个消息来源”那里听说,约翰由于那起车祸而拥有了某种第六感。

        “你是在问我,我是不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人?”

        布莱特一笑,又耸耸肩,说:“这句话挺适合做个开头的。”

        约翰谨慎地想起了魏扎克说的话。他越想,就越觉得魏扎克挂上电话没说一句话做得完全正确。他脑子里由此想到了. .雅各布斯那篇小说《猴爪》。那只爪子是可以实现愿望的,让你实现三个愿望,但是每一个你都要付出悲惨的代价。那对老夫妇想要100英镑,然后他们的儿子就在磨坊事故中死了,磨坊的赔偿金正好是100英镑。然后老太太就想要她的儿子复活,他也果真回来了,但在她打开门看到她从坟墓中召唤出来的极其恐怖的怪物之前,那老头儿用了最后一个愿望又把怪物送回去了。像魏扎克所说的,也许有些东西丢失比找到要好。

        他开口说道:“不,在特异功能方面,我跟你是一样的。”

        “据我的消息来源,你……”

        “不是。那是瞎说的。”

        布莱特不相信地微微笑了笑,好像是越争论越说明有鬼似的,他把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开始问约翰对以后生活的展望,关于回归正常生活的感受,约翰也都尽可能坦率地一一作答。

        “那么,当你出院的时候,你打算干什么?”布莱特边问边合上笔记本。

        “我还没有真正考虑过这个问题。杰拉尔德·福特是总统这件事儿我还在努力适应呢。”

        布莱特笑着说:“这样想的不是你一个人,我的朋友。”

        “我估计我会回去教书吧。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别的了。不过现在考虑那些还太早。”

        布莱特感谢他接受采访,然后离开了。两天后,也就是他的腿部手术的前一天,报纸上出现了这篇报道。文章在头版的底部,标题是《约翰·史密斯,现代版瑞普·凡·温克尔,面对漫长的回归之路》。报道配了3张照片,一张是约翰在克利夫斯·米尔斯中学年刊上的照片(这张照片拍完后,仅仅一个星期就发生了车祸),一张是约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照片,身形瘦弱,姿势扭曲,胳膊和腿呈弯曲状。这两张照片中间,是那辆几乎完全报废的出租车照片,像条死狗一样侧翻在一边。布莱特的文章里没有提及第六感、预知能力或神秘力量等事情。

        “你是怎么让他对超感知能力这个观点失去兴趣的?”那天晚上魏扎克问他。

        约翰耸耸肩,说:“他看样子像个好人,也许他是不想用这个来难为我吧。”

        “也许是不想,但他是不会忽略掉这一点的。如果他是个优秀的记者他就不会。据我所知他是个优秀的记者。”魏扎克说。

        “据你所知?”

        “我打听过。”

        “是为了我好?”

        “我们都在尽自己的能力做事儿,是不是?你对明天紧张吗,约翰?”

        “不紧张,不紧张。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害怕。”

        “是啊,你当然害怕了。要是我我也会害怕的。”

        “你会在那儿吗?”

        “会的,手术室的观察区,在上面。我穿上绿衣服以后你认不出哪个是我,但我会在那儿。”

        “戴上什么东西,”约翰说,“戴上什么东西,我好认出哪个是你。”

        魏扎克看着他,笑了笑:“好吧。我把我的表别在上衣上。”

        约翰说:“好。布朗医生怎么样?他会去吗?”

        “布朗医生在华盛顿。明天他会向美国神经学医师协会介绍你的情况。我看过他的论文,写得很好。也许有点儿夸大。”

        “你没被邀请?”

        魏扎克耸耸肩:“我不喜欢坐飞机,我害怕。”

        “可能你是想待在这里吧。”

        魏扎克歪着嘴笑笑,摊开双手,什么也没说。

        “他不太喜欢我,是吧?布朗医生?”约翰问。

        魏扎克说:“嗯,不太喜欢吧。他觉得你在耍弄我们。他觉得你出于个人原因而编造了一些事情出来,引起别人注意吧,也许就是这样。不要因为这个就对他下结论,约翰。他的思维特点决定了他不可能有别的想法。如果你对他有什么看法的话,那就为他感到遗憾吧。他很有才华,前途会很远大。好几家单位都在争着要他,不久以后的某一天他就会飞离这寒冷的北方林地,在班戈市再也看不到他了。他可能去休斯敦或者夏威夷,甚至可能去巴黎。但奇怪的是他这个人又很有局限性。他是一个‘大脑机修工’,他用手术刀把大脑切成一片片的,没有发现灵魂,因而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像那些绕着地球旋转而没有看到上帝的俄罗斯宇航员一样。这就是我对这位机修工的认识,但一名机修工也就是个娴熟地调节发动机的孩子。我说的这些话你千万别告诉他。”

        “我不说。”

        “你现在必须休息了。明天会是很漫长的一天。”

        2

        约翰在手术时所看到的大名鼎鼎的劳普医生仅仅是一副厚厚的角质边框眼镜,还有这个人前额最左边的一颗大粉瘤,其余的部分都覆盖在帽子、罩衣和手套里。

        术前医生给约翰打了两针,一针杜冷丁,一针阿托品,因此他被推进手术室时就已经晕晕乎乎的了。麻醉师走上来,拿着约翰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普鲁卡因注射针。他估计这一针下去会很痛,而他想得没错,的确很痛。注射部位在L4和L5之间,也就是腰椎骨第4节和第5节之间,注射点要高到避开马尾神经,就是脊椎底部、乍看起来像马尾巴的那束神经。

        约翰脸朝下俯卧,咬着自己的胳膊以防叫出来。

        万分难熬的一段时间过后,痛觉开始减弱为一种钝钝的压迫感。除此之外,他身体的下半部完全麻木了。

        劳普的脸朦朦胧胧出现在他上面。这个绿衣服土匪,约翰心里默想。戴着角质边框眼镜的土匪杰西·詹姆斯,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还轻松吧,史密斯先生?”劳普问。

        “嗯。不过我可不想再来这么一遭。”

        “你愿意的话可以看看杂志。要是你不觉得烦的话,看镜子也行。”

        “好的。”

        “护士,请报告一下血压。”

        “高压120,低压76,医生。”

        “很好。好了,各位,我们开始吧?”

        “给我留个鸡腿啊。”约翰有气无力地说,引得大家一阵爽朗的笑,这让他感到有些惊讶。劳普瘦削、戴手套的手在他盖着床单的肩头拍了拍。

        他看着劳普挑了把手术刀,然后没入绿色帷子后面,那帷子从约翰上方弯曲的金属环上悬挂下来。镜子是凸面的,虽然有点儿扭曲,但一切都尽收眼底。

        “嗯,好,”劳普说,“好,对……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嗯,嗯……好……护士,给我钳子,快点儿,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动起来啊……是的,先生……现在我相信我要其中一个……别,慢着……不要给我我向你要的,给我我需要的……嗯,好了。给我带子。”

        护士用钳子夹起一束像是细线一类缠绕在一起的东西递给劳普,劳普极其小心地用镊子把它们悬空取出来。

        就像一场意大利晚餐似的,约翰心想,看看那份意面调味汁。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他将视线移开。在他上面的走廊里,“其他土匪”在向下看着他。他们的眼珠子灰白、无情、吓人。这时他认出了魏扎克,从右数第3个,手表清楚地别在罩衣的前襟上。

        约翰点点头。

        魏扎克也朝他点点头。

        这让他感觉好了一点儿。

        3

        劳普处理完约翰膝部和小腿之间的连接后,把约翰翻了过来。手术继续。麻醉医师问他感觉好不好。约翰和她说,情况既然如此,他就尽可能感觉好吧。她又问他想不想听录音带,他说那挺好。过了一会儿,琼·贝兹清晰悦耳的声音流淌在整个手术室内。劳普继续做他的手术。约翰渐渐犯困,打起瞌睡来。他醒来时手术还在进行。魏扎克也还在。约翰举起一只手,向他到来表示感谢,魏扎克再次点点头。

        4

        一个小时后手术完结。他被推进恢复室,在那里一个护士不停地问他,能不能说出她触摸到了他的几根脚趾。过了一会儿后,约翰能说清楚几根了。

        劳普走进来,他的“土匪面罩”松开移到一边。

        “还好吧?”他问。

        “嗯。”

        “手术非常顺利。我很乐观。”劳普说。

        “好。”

        劳普说:“你会感到有些痛的,也许还会非常痛。手术本身会让你在开始一段时间很痛。坚持一下吧。”

        “坚持一下。”约翰轻声说。

        “再见。”劳普说完走了。也许在天黑透之前他还可以在当地的高尔夫球场快速玩儿一场9洞高尔夫,约翰想。

        5

        非常痛。

        到晚上九点钟的时候,麻醉药的最后一点儿效力也消散了,约翰陷入了疼痛中。医生禁止他在没有两个护士的帮忙下挪动双腿。感觉好像是在腿上缠绕了布满尖钉的带子,然后残忍地收紧似的。时间慢得就像一只尺蠖在爬一样。他看一眼手表,原以为距离他上一次看表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然后却发现时间只过去4分钟。他开始觉得他再挺不过一分钟的疼痛了,然后这一分钟过去,他又开始确信再也挺不过下一分钟了。

        他想象所有的分钟在前面堆起来,像要投掷的硬币一样,堆起来有5英里高,这是他所经历的最大的沮丧,如同一道平滑坚实的波浪一般席卷过来,将他压到下面。它们要把他折磨致死的。还有3次手术了,手肘部、大腿部、颈部,治疗,助步车、轮椅、拐杖。

        你会感到痛的……坚持一下吧。

        不,要坚持你坚持吧,约翰心里默想,别管我。别再拿着你的屠刀靠近我。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帮助,那我一点儿也不想要。

        持续的抽痛,深戳进他的肉里。

        肚子上一团温热,流淌开来。

        他尿在身上了。

        约翰·史密斯扭过脸,冲着墙哭起来。

        6

        首次手术后10天,第二次手术排了在两个星期后。这天约翰在看书,看的是“水门事件”两记者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撰写的《总统班底》):由两名美国记者卡尔·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鲍勃·伍德沃德(Bob oodward)在“水门事件”的大部分案情被揭露之后撰写而成,记录了其二人对整个事件的侦破过程。——编者注">,当他从书上抬起头来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莎拉,她正迟疑地看着他。

        “莎拉,是你吗?”他问。

        她颤抖地呼出一口气,说:“是的,是我,约翰。”

        他放下书,看着她。她穿一条浅绿色亚麻连衣裙,很时尚,手里抓着个褐色的女式小提包,放在身前,像个盾牌。她的头发上挑染了一绺别的颜色,显得很好看。这也让他顿时感到一阵夹杂着刺痛的强烈嫉妒,这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那个跟她和同住同寝的男人让她这样的?她很漂亮。

        “进来吧,进来坐下吧。”他说。

        她走过来,突然间他看到了她眼里的自己——瘦得要命,身体无力地斜靠在窗边的一把椅子里,双腿直直地伸出去放到脚凳上,穿着一件后开罩衫和一件廉价的病号服。

        “就像你看见的这样,我穿上了晚礼服。”他说。

        “你看上去状态不错。”她亲吻了下他的面颊,种种回忆就像两副牌一样在他整个脑子里洗起来。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交叉起双腿,扯了扯裙子褶边。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缄默无语。他看到她很紧张。如果有人在她肩膀上碰一下的话,估计她会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来,但我真的很想来。”她说。

        “你来了我很高兴。”

        就像公交车上的陌生乘客一样,他情绪低落地想。比那还更甚吧。

        “你还好吗?”她问。

        他笑笑,说:“我现在在打仗了。想看看我的战斗伤疤吗?”他撩起膝部的裤管,露出正开始愈合的S形切口。它们依然发红,针脚赫然在目。

        “哦,天哪,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他们在试着把‘蛋头先生’重新拼在一起,”约翰说,“国王所有的马,国王所有的人,国王所有的医生。)中的一篇童谣《蛋头先生》()里的主角,该篇讲述了原本坐在墙头的“蛋头先生”跌下来摔碎了,谁都无法把它重新拼凑起来的故事。“国王所有的马,国王所有的人,国王所有的医生”也是该篇中的几句。——编者注">所以我估计……”他打住了,因为她哭了。

        “不要这样说,约翰,拜托不要这样说。”她说道。

        “对不起。这只是个……我想开开玩笑。”他这是在干什么?是想对此一笑置之吗?还是以此来表示:谢谢你来看我,他们把我大卸八块啦?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还能开玩笑?”她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克里内克丝(Kleenex)面巾纸擦拭眼睛。

        “也不是经常这样。我想是再次见到你……情绪爆发了吧,莎拉。”

        “他们准备让你出院吗?”

        “最终会出院的。就像古代的受夹道鞭打,你看过那类书吗?如果部落里所有印第安人都用他的战斧对我劈一斧后我还能活着,那我就自由了。”

        “今年夏天呢?”

        “不会,我……我觉得不会。”

        “事情发生后我特别难过。”她的声音很低,低得他几乎听不到,“我想弄明白为什么……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想得我睡不着觉。要是我没吃那个坏热狗……要是你留下来,而不是回去……”她摇摇头,看着他,眼睛发红:“有时候似乎是没有假设的。”

        约翰笑了,说:“‘00’,庄家运气。哎,你还记得吗?我赢了那次幸运大轮盘,莎拉。”

        “记得。你赢了500多美元。”

        他看着她,依旧在笑,但此时的笑露出茫然的神色,几乎就是一种受了伤的笑:“告诉你个有意思的事情。我的医生们认为我活下来的原因也许是我在小时候头上受过某种伤。不过我不记得受过什么伤,我爸妈也不记得。但我又好像总是能想起它,站在那个轮盘前的时候我脑子里就闪过……还有类似于烧橡胶的味道。”

        “也许你是在车祸中……”她不确定地说。

        “不是,我想不是在车祸中的。轮盘就像是给我的一个警告……但我忽略掉了。”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不安地说:“别说了,约翰。”

        他耸耸肩:“也许就是我一晚上把4年的运气都用尽了吧。看看这个,莎拉。”他很小心、很吃力地把一条腿从脚凳上移开,把它弯成90度角,然后又伸直放到脚凳上。“也许他们可以把‘蛋头先生’重新拼回去吧。我醒来的时候还做不了这个动作呢,也无法把双腿伸得像现在这么直。”

        她说:“但你能思考,你能说话。我们过去还都以为……你知道的。”

        “是,约翰成了个萝卜。”沉默又一次出现了,尴尬而难忍受。为了打破沉默,约翰强装出高兴地问:“那你怎么样?”

        “好……我结婚了。我想你知道吧。”

        “我爸爸跟我说过。”

        “他是个好人。”莎拉说,然后又一口气地说,“我等不了了,约翰。对此我也很难过。医生们说你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说你的体质会越来越差,一直到完全……悄悄离开。即便我知道……”她抬头看他,脸上现出不自然的为自己辩护的表情:“即便我知道你能醒过来,约翰,我想我也等不了了。4年半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说:“是,没错儿,那是相当长的时间了。你想听个变态的事儿吗?我让他们给我带4年来的新闻杂志,这样我好知道谁死了。杜鲁门、珍妮丝·贾普林、吉米·亨德里克斯——天哪,我想起他唱《紫雾》的情景,很难相信他死了。丹·布劳克。还有你和我,我们悄悄地逝去了。”

        “我难受死了,”她说,近乎耳语,“内疚得要死。但是我爱那个男人,约翰。我很爱他。”

        “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名叫瓦尔特·赫兹里特,是名……”

        “我更想听你说说你的孩子。不要见怪,好吗?”约翰说。

        “他特别可爱。”她说着笑了,“他现在7个月了,名叫丹尼斯,但我们叫他丹尼。跟他爷爷一样的名字。”

        “哪天带他来一下,我挺想见见他的。”

        “好的。”莎拉说,两人互相假笑了一下,他们都知道这种事不可能实现。“约翰,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只需要你,宝贝儿。还有,需要过去4年半的时光能回来。约翰在心里想。

        “没有。你还在教书吗?”约翰问。

        “还在教,暂时是。”她承认道。

        “还在吸那罪恶的可卡因?”

        “哦,约翰,你没变。还是那么爱嘲弄人。”

        “还是那么爱嘲弄人。”他跟着默念。沉默再一次几乎是砰然一声降落在两人之间。

        “我还可以来看你吗?”

        他说:“当然。那太好了,莎拉。”他犹豫着,不想就这样没有任何结果地结束,如果能避免的话,他不想伤害她或他自己。他想说些坦诚的话。

        他说:“莎拉,你做得对。”

        “是吗?”她问,接着她笑了,嘴角颤抖,“我不知道。一切好像都太残忍,太……我没有办法,这是个严重的错误。我爱我的丈夫和孩子,当瓦尔特说有一天我们会住到班戈市最好的房子里时,我相信他。他说有一天他会去竞选众议院中比尔·科恩的议员席时,我也相信。他说有一天一位来自缅因州的人会被选为总统,我也基本可以相信。但我来到这儿,看着你那不幸的腿……”她又开始哭起来。“它们就像是在搅拌机里被搅拌了一回似的,你又那么瘦……”

        “别说了,莎拉,不要说了。”

        “你又那么瘦,这件事儿既没道理又残忍,我恨死了,我恨死了,因为根本就不对,一点儿都不对!”

        约翰说:“有时候没有什么是对的,我觉得。艰难的旧世界。有时候你不得不尽力而为,不得不试着学会适应现实。你走吧,祝你幸福,莎拉。如果想来看我,就尽管来吧。带上一副克里比奇牌戏计分板。”

        她说:“好的。不好意思我哭了。没有让你很高兴,是不是?”

        “没关系。”他说,笑了笑,“戒掉可卡因吧,宝贝儿。你的鼻子会掉的。”

        她笑了笑,说:“你还是那个约翰。”突然她弯下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约翰,快点儿好起来吧。”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离开。

        “怎么了,约翰?”

        “你没有丢了它。没有,你根本没丢。”他说。

        她一头雾水,皱着眉问他:“丢了什么?”

        “你的婚戒。你没有把它丢在蒙特利尔。”

        他把手放到额头上,手指摩挲着右眼皮。他的胳膊投下一团阴影,她看到他的脸半明半暗,心里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这情境让她想到了那个他用来吓唬她的万圣节面具。她和瓦尔特是在蒙特利尔度的蜜月,但约翰是怎么知道的呢?除非是赫伯特告诉了他。对,基本可以肯定是他父亲。可是她把婚戒丢在了饭店房间里不知什么地方,这事儿只有她和瓦尔特才知道呀。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因为在他们飞回国之前他又给她买了一个戒指。这件事儿太丢脸,她都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她母亲也没告诉。

        “怎么……”

        约翰先是眉头紧锁,继而对她一笑,那只手离开额头,扣住另一只手放在膝上。

        “那戒指尺寸不对,”他说,“你正在收拾行李,你不记得了吗,莎拉?他出去买东西,你在收拾行李。他出去买……买……不知道了。那在‘死亡区域’里。”

        “他去了一个出售新奇物品的店里,买了一大堆小纪念品,坐垫那一类的东西。可是约翰,你怎么会知道我丢了我的戒……”

        “你在收拾行李。那枚戒指尺寸不对,太大了。你打算回去后把它处理掉。但这时,你……你……”他脸上又现出那种皱着眉迷惘的表情,但很快就舒展了。他笑着对她说:“你把卫生纸塞进它里面!”

        此刻害怕是毫无疑问的。恐惧像冷水一样在她胃里缓慢盘转。她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摸到喉咙上,眼睛瞪着他,就像是被催眠了似的。而他的眼睛里现出似曾相识的目光,就是那晚他赢了命运轮盘时那种胸有成竹又冷静的目光。你遇上什么事儿了,约翰?你是什么人?他眼睛里的蓝色已经变深变暗,接近紫色,整个人看起来显得特别遥远。她有种想跑的感觉。这间屋子似乎本身就在暗下去,好像他正在以某种方式撕开事实的结构,拆开过往与现在之间的联系。

        他继续说:“它从你的手指上滑出去了。你把他的刮脸用具放入一个侧袋中,戒指就是这时滑出去的。你当时没注意到,后来才发现,就这样你以为它丢在房间里了。”他笑起来,是一种响铃一般、高亢轻快的笑声(一点儿也不像是约翰平时的笑声),但是让人感觉很冷……很冷。“好家伙,你们俩把那个房间翻得乱七八糟。但你已经把它装起来了。它现在还在那个手提箱的兜里,一直都在。你上阁楼里去看看,莎拉。你会看到的。”

        外面的走廊里,有人把水杯一类的东西掉到了地上,摔碎后在诧异地咒骂。约翰朝那声音处看了一眼,这时他的眼神变清澈了。再回过头来,他看到了她吓呆了的、眼睛大睁的脸,于是不安地皱起眉来。

        “怎么?莎拉,我说了什么不对的话了?”

        “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儿的?”她轻声问。

        他说:“我不知道。莎拉,很抱歉,如果我……”

        “约翰,我该走了。丹尼在临时请人照看着。”

        “好吧,莎拉,不好意思让你心烦。”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戒指的事儿,约翰?”

        他无能为力地摇摇头。

        7

        一楼走廊内走到半截时,她的胃里开始有些不适。正好她看到一间女盥洗室。她闪身入内,关上一个隔间的门,狂吐起来。冲完水后她闭着眼站起来,浑身颤抖,却又很想笑。她上一次见约翰的时候也吐了。这算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惩罚吗?或是被书挡一样的东西分隔出来了吗?她双手捂住嘴,遏止住任何可能发出的声音,无论是笑声还是喊叫声。昏暗中,世界似乎荒谬地歪斜起来,像一个盘子,像一个旋转的幸运大轮盘。

        8

        她将丹尼托付给拉贝尔太太照看了,因此她回到家时,屋子里空荡又安静。她沿着狭窄的楼梯爬上阁楼,扭亮开关,两个悬挂着的灯泡亮起来。他们的行李就堆在墙角,蒙特利尔旅行标签还在那些橘黄色的格兰特牌(Grant)手提箱侧边贴着呢。共有三个箱子。她打开第一个,在有弹性的侧袋里摸索,什么也没找到。第二个一样,第三个也一样。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感觉很傻,有点儿失望,但大部分感觉还是宽慰。极其强烈的宽慰。没有戒指。很遗憾啦,约翰。但另一方面,我又一点儿都不遗憾。他如果真知道的话,就有点儿太恐怖了。

        手提箱原来放的地方一边是瓦尔特的大学旧课本,摞得高高的,另一边是一个落地灯,这落地灯被那个疯女人的狗撞翻后,莎拉一直没舍得把它扔掉。她开始把手提箱滑回原来的地方。完后当她拍拍手上的灰尘准备不再理会这一切时,心底深处一个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声道:这只是匆匆一搜,不是吗?你真的不想发现什么吗,莎拉?

        不,不,她真的已经不想找到什么东西了。如果那个小声音认为她会重新打开所有手提箱,那它就大错特错了。她已经迟了15分钟去接丹尼了,瓦尔特也要带他们公司的一位资深合伙人(非常重要的人)回家吃晚饭,她还要给贝蒂·哈克曼写一封信,贝蒂从乌干达的“和平队”给她寄来一封信,她已经直接和一位肯塔基州巨富养马人的儿子结婚了。另外,她还应该打扫一下两个卫生间,做头发,给丹尼洗澡。真的有太多要干的事儿,没有闲工夫在上面这间又热又脏的阁楼里浪费时间。

        她确实是又一次拉开了三个箱子,这一次她特别仔细地搜寻几个侧袋,在第三个箱子的边角一路翻折到下面,随后,她发现了那枚婚戒。她把它举到刺眼的灯泡光照下,看里面雕刻的字体,仍然清晰得像瓦尔特给她戴上的那天一样:瓦尔特与莎拉·赫兹里特——1972年7月9日。

        莎拉呆呆地看了它好长时间。

        她把手提箱放回原处,熄了灯,下楼梯。她换下沾上了道道灰尘的亚麻裙子,穿了一条宽松的裤子和一件浅颜色的上衣,穿过街区去拉贝尔太太那里接上了她儿子。回到家后,莎拉把丹尼放到客厅里,他在那儿活泼地爬来爬去时,她去做烤肉,还削了几个土豆。把烤肉放进烤箱里后,她走到客厅,发现丹尼已经在地毯上睡着了,便把他抱到他的儿童床里。然后她开始清理卫生间。无论干什么事儿,无论何时,她的心思都一直没有离开那枚戒指。约翰是知道的,她甚至能准确指出他获知信息的那一刻:就在她离去之前亲吻他的那时候。

        仅仅是想起他就让她感觉既虚弱又怪异,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一切都如同一团乱麻。他那种狡黠的笑,一点儿没变,而他的身体,却变化那么大,那么纤弱和营养不良,他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的样子毫无生气,与她还对他保留的大量回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她还是想吻他的。

        “别想了。”她轻声对自己说。从卫生间镜子里看,她的脸就像一个陌生人的脸。潮红、发热,而且说实话,嗯,还有些性感。

        她的手握住裤兜里那枚戒指,几乎(并不是完全)不假思索地就把戒指扔进了马桶里略带蓝色的清水中。一切都光亮洁净,就算他们公司巴利巴特的特伦奇先生、特伦奇、穆尔豪斯、詹德龙在晚间聚会时进来小便,也不会由于马桶里难看的戒指而感到不舒服。谁懂得一名年轻人在奔往大律师的路上所遇到的障碍呢?谁又能懂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呢?

        戒指扔进水里,激起微小的一点儿水花,缓缓沉向下面,一圈一圈慢慢地翻转。戒指在触碰到底部的白瓷面时,她好像听到了细细的“叮当”一声,不过很有可能只是她想象出来的。她的头在抽痛。刚才的阁楼里空气闷热、不新鲜、有霉味儿。约翰的吻啊——甜蜜的吻。很甜蜜。

        在她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之前(那会给自己找到借口),她就伸手按下了马桶的水箱。水箱发出“轰”的一声响,似乎还要响亮得多,也许吧,因为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她打开马桶盖,戒指不见了。它曾丢过,现在又一次丢了。

        突然间她感觉双腿乏力,坐到浴缸边上,手托住脸。她的脸很烫,很烫。她不会再回去看约翰了。那样不好。看了一次已经让她烦恼不已了。瓦尔特正带着一个资深合伙人回家来,她准备了一瓶蒙大维(Mondavi)葡萄酒,还有一份打破了他们家庭预算的烤肉。这些才是她要考虑的事情。她应该考虑她爱瓦尔特有多深,爱那个在儿童床里睡觉的丹尼有多深。她应该考虑到,既然你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做出过选择,你就应该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她不会再想约翰·史密斯,以及他那狡黠又迷人的微笑了。

        9

        那天晚上的聚会办得极其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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