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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等待·行动

        他的脑袋里发出一声声重击,就像命运的两极连在了一起,不停地碰撞。

        1

        约翰走上木台阶,上面的雪被撒了盐后,已经清扫干净。他穿过一道对开门,走进前厅,那里贴满了选票样本以及通知,说一场镇民特别大会将于2月3日在杰克逊镇举行。另有一张通告,说格雷格·斯蒂尔森即将来访,并附有一张他本人的照片,头上歪戴着安全帽,咧着嘴得意地笑着,好像在说:“看我们对付他们的手段多英明,是吧朋友们?”在通往会议厅的绿色门右边一点儿,出现了一块让约翰没有料到的标牌,他默默沉思了几秒钟,白色的哈气从他嘴里呼出。这块牌子放在木架子上,上面写着:“今日驾驶员考试,请准备好证件。”

        他推开门走进去,里面一个大火炉散发出来让人昏昏欲睡的热浪,一个警察坐在桌子后面,穿着一件滑雪衫,敞着拉链。他的桌上摊着各种文件,还放有视力检测仪。

        警察抬头看约翰,他感到心往下一沉。

        “有什么事儿吗,先生?”

        约翰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说:“嗯,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四处看看,《美国佬》):美国双月刊杂志,创办于1935年,主要致力于介绍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地理特征、旅行、家居、食品等方面的内容。——编者注">杂志社派我来的。我们要拍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州和佛蒙特州的市政厅建筑,需要拍很多照片,知道吧。”

        警察说:“去拍吧,我老婆一直看《美国佬》杂志,没意思得能让人睡着。”

        约翰微微一笑:“新英格兰建筑有一种……刻板的倾向。”

        “刻板?”警察疑惑地重复道,然后不再纠缠这一话题,“下一个。”

        一个年轻人走近警察坐的桌子,把检测单交给警察,警察接过来说:“请看检查仪里面,辨认我让你看的交通标志和信号。”

        年轻人往检查仪里瞄。警察在年轻人的检测单上写结果。约翰沿着杰克逊市政厅中间的走道往前走,拍了一张前面讲台的照片。

        “停车标志,”他后面的年轻人说,“下一个是避让标志……下一个是交通信息标志……禁止右拐,禁止左拐,像那个……”

        他没有想到市政厅会有警察,他居然为了省事儿都没给这部做幌子的相机里面放胶卷。但现在退出已经来不及了。今天是星期五,如果一切按预期正常进行的话,斯蒂尔森明天就会到这里。他会为杰克逊镇的百姓们答疑解惑,并聆听他们的建议。到时会有一大批随从跟着他。两三个助手,几个顾问,还有几个其他人,穿着素色西服套装和运动衫的年轻人,这些人前不久还穿着牛仔裤,骑着摩托车呢。格雷格·斯蒂尔森还是坚信贴身保镖的作用。在特里姆布尔集会上,他们有截短的台球杆。现在他们带着枪吗?一个美国众议员获准携带隐蔽的武器很困难吗?约翰觉得不困难。他只会有一次好机会,他必须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因此仔细勘查地形是很重要的,看看他是在这里杀斯蒂尔森呢,还是等在停车场更好,在那儿,车窗摇下,枪放在腿上等着。

        所以他来了,来到这里,勘查地形,而离他不到30码远的地方,一个州警察正在进行驾驶员考试。

        他左边有个公告牌,约翰举起没装胶卷的照相机对它按了下快门,真是鬼迷心窍,他怎么就没花两分钟时间买一卷胶卷呢?公告牌上布满了小镇的各种琐碎消息:烤豆晚餐,即将到来的中学比赛,办狗证的消息,当然,更多的还是有关格雷格的消息。一张卡片上写着,杰克逊镇长招聘速记员。约翰研究着这张告示,好像它特别吸引他似的,其实他的脑子正在高速运转。

        当然了,如果杰克逊镇看上去不大可能或没机会的话,他可以等到下个星期,斯蒂尔森会在阿普森镇做同样的事儿。或下下星期,在特里姆布尔。或再下星期。或不了了之。

        应该是这星期。应该是明天。

        他朝角落里的柴火炉按了一下快门,然后向上望。上面是个阳台。不,不完全是个阳台,更像一个过道,有齐腰高的栏杆和白色宽木板,木板上面镂刻着很小的菱形和花饰。一个人蹲在栏杆后面,透过那些小玩意儿向外看是非常有可能的。选择适当时机,他就可以站起来然后——

        “这相机什么牌子的?”

        约翰转过头,心想一定是警察。警察会要求看他没装胶卷的照相机,然后他会要求看他的身份证,然后,一切都完蛋了。

        但不是警察。是那个参加驾驶员考试的年轻人。他大约22岁,长头发,眼神友好而真诚,穿着一件皮夹克和一条旧牛仔裤。

        “尼康。”约翰说。

        “好相机,哥们儿。我是个相机迷。你在《美国佬》杂志工作多久了?”

        约翰说:“我是自由撰稿人,我向他们投稿,有时也给《乡村杂志》和《新英格兰》投稿,知道吧。”

        “没有全国性的杂志,比如《人物》或《生活》?”

        “没有。至少现在没有。”

        “你那焦距是多少?”

        焦距是什么鬼?

        约翰耸耸肩:“我主要靠耳朵。”

        “靠眼睛吧,你的意思是。”年轻人微笑着问。

        “没错,靠眼睛。”快点儿走吧,孩子,请你赶紧走吧。

        “我也对自由撰稿人很感兴趣,”年轻人咧嘴一笑,“我的梦想是有一天拍一张像美军士兵在硫黄岛升国旗那样的照片。”

        “我听说那是摆拍的。”约翰说。

        “也许,也许是。但那是经典照片啊。或者来个首张飞碟出现并且着陆的照片!我肯定会非常喜欢那照片的。对了,我拍了一系列的这附近的东西。你在《美国佬》跟谁联系?”

        约翰现在冒汗了。“实际上,是他们跟我联系,”他说,“那是……”

        “克劳森先生,你现在可以过来了,”警察说,听上去很不耐烦,“我要跟你过一遍答案。”

        “呀,警官先生叫我呢,”克劳森说,“再见,伙计。”他急忙跑过去,约翰悄悄地舒了一口气。是离开的时候了,该赶紧脱身。

        他又“拍”了两三张照片,以免匆忙中露出破绽,但他都不知道自己透过观景窗拍了些什么,随后他离开了。

        那个穿皮夹克、叫克劳森的年轻人早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显然在笔试部分被卡住没有通过,正在激烈地跟警察争辩,而警察只是摇头。

        约翰在市政厅入口处稍加停顿。他左边是衣帽间,右边是一扇关着的门。他推推门,发现没锁。一段狭窄的楼梯向上通到阴暗处。当然,实际的办公场所就在上面,走廊也在上面。

        2

        他住在杰克逊旅馆,这家小旅馆地处主街上,很舒适。店面被仔细地装修过,显然装修花了不少钱,但店主当时可能预估这个地段完全可以收回成本,因为这里新建了杰克逊山滑雪场。但滑雪场关了,而这家别致的小旅馆还在这里苟延残喘着。星期六凌晨4点,约翰左手拎着公文箱走出旅店,夜班服务员正对着一杯咖啡打瞌睡。

        昨晚他基本没有睡着,半夜后才迷糊了一会儿。他做梦了,梦见又回到了1970年。那是嘉年华时刻。他和莎拉站在幸运大轮盘前,感受着那种疯狂而又巨大的力量。鼻腔里闻到的是橡胶燃烧的味道。

        “喂,我想看他输。”他身后一个声音轻轻说道。他转过身,看到的是弗兰克·多德,穿着黑塑料雨衣,他的喉咙从左耳边豁开到右耳边,血淋淋的像一张咧开的嘴,他眼睛里放射着可怕的、快活的光芒。约翰吓坏了,把头转向小摊,而摊主却是格雷格·斯蒂尔森,正冲他意味深长地咧着嘴笑,黄色安全帽歪戴在他的脑壳上。“嘿——嘿——嘿,”斯蒂尔森吆喝着,声音低沉、洪亮而又凶险,“想押哪儿就押哪儿啊,小伙子。你呢,想赢吗?”

        是的,他想赢。但当斯蒂尔森把轮盘转起来时,他看到外圈全变成绿色的了,每个数字都是“00”,每个数字都是庄家号。

        他猛地醒来,睡意全无,透过结霜的窗户望着黑漆漆的窗外,直到天亮。前天他到达杰克逊镇时不头痛了,只剩下虚弱的感觉,内心也很平静。他把手放在大腿上坐着。他没有想格雷格·斯蒂尔森,他在想过去。他想起他母亲把一个创可贴贴在他划破的膝盖上。他想起狗撕破了内丽奶奶那可笑的背心裙后摆,他大笑起来,他妈妈狠狠地打了他一下,订婚戒指上的宝石划破了他的额头。他想起父亲教他怎么装鱼饵,还说:这不会弄伤虫子的,约翰……至少我认为不会。他想起7岁时,父亲给他一把折叠小刀作为圣诞节礼物,并且很严肃地说:我相信你,约翰。所有回忆洪水般汹涌而至。

        他走进寒冷的凌晨,呼出团团白气,鞋踩在小路上“咯吱咯吱”地响,路两边是推开的雪。月亮早已落下,但星星却还痴痴地密布在黑暗的天空。上帝的珠宝盒,薇拉总是这么称呼它。约翰,你在看上帝的珠宝盒呢。

        他沿着主街向前走,在杰克逊镇的小邮局前停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几封信。给他父亲的信,给莎拉的信,给萨姆·魏扎克的信,给班纳曼的信。他把公文箱放在两脚之间,打开立在黑砖房前的小小邮筒,稍犹豫了一下后,把它们全都投了进去。这肯定是杰克逊镇新一天最早的信,他能听到信在里面落下的声音,那声音给他一种奇怪的终结感。信已经寄出,现在无法回头了。

        他拎起公文箱,继续前行。唯一的声音就是鞋踩在雪上的“咯吱”声。“花岗岩州”储蓄银行门上的大温度计显示屋外温度是零下16摄氏度,寒冷的空气让人不想动,这感觉是新罕布什尔州的早晨独有的。路上空空荡荡,停着的汽车玻璃上蒙着一层霜,黑洞洞的窗户,窗帘拉着。在约翰看来,这一切莫名其妙地让人害怕,但同时又感到一种神圣。他压制住这种感觉。他要干的并不是什么神圣的事儿。

        他穿过贾斯珀大街,市政厅就在那里,洁白、典雅地矗立在那儿,前面是铲开的闪闪发光的雪堆。

        如果前门锁上了怎么办,聪明小伙子?

        嗯,他会想出办法的。约翰四处张望,没人看见他。当然,如果是总统到这里来参加他众所周知的镇民大会,那就完全不同了。这地方从头一天晚上就会封锁起来,里面也已经派人把守了。但这只不过是一位众议员,是400位众议员中的一个;不是什么大人物,还不算是大人物。

        约翰走上台阶,试推了下门。门把手很轻松地拧开,他走进冰冷的入口,关上门。头痛又上来了,随着他的心跳稳健地抽痛。他放下公文箱,用戴着手套的手揉着太阳穴。

        突然“吱呀”一声,衣帽间的门非常缓慢开了,一个白色的东西从阴影中向他罩下来。

        约翰险些喊出来。那一瞬间他还以为那是一具尸体,像恐怖片中那样从壁橱中掉了出来。不过那只是一块厚纸板,上面写着:“请在考试前整理好身份证件。”

        他把它放回原处,转向通往楼梯的那扇门。

        这扇门现在锁住了。

        他弯下腰,借助从窗户渗进来的微弱路灯光,看清了锁。这是一个弹簧锁,他想他可以用一个晾衣架打开它。他从衣橱中找到一个衣架,然后把衣架的细长部分塞进门扇和门框之间的缝隙里,再往下探到锁上,开始摸索。头在剧烈抽痛。最后衣钩挂住了锁,他听到螺栓“叭”的一声弹回去了。他推开门,拎起公文箱走进去,手里仍然拿着那个衣架。他把门关好锁上,踏着窄窄的楼梯拾级而上,楼梯在他的踩踏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楼梯顶端,有一条短短的走廊,两边有几扇门。他沿着走廊往前走,走过镇长办公室和市镇管理委员会办公室,走过税务办公室、男洗手间、贫困救助办公室和女洗手间。

        走廊尽头是一扇没有标记的门。门没有锁,他走进去,就是会议厅后面上方的过道,会议厅在下面展现开来,罩在深浅斑驳的阴影中。他关上门,空旷的大厅里传来轻微的回音,他颤抖了一下。他沿着后部过道走到右面,然后再向左转,脚步声带来阵阵回音。现在他沿着大厅的右首一侧走,高出地面大约25英尺。他在火炉上方的位置停下,这个位置正对着讲坛,斯蒂尔森5个半小时后将会站在那里。

        他盘腿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深呼吸了几次,想着压制住头痛。柴火炉里没有火,他感到寒意不断笼罩住他,进而渗入骨髓。有一种被裹尸布缠绕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好些了,用手打开公文箱上的锁。锁“咔嗒”一声开了,像他的脚步声一样也带来了一声回音,只是这次的声音像手枪上膛的声音一样。

        西部正义,他无缘无故地想到。这是陪审团判定克劳汀·朗格特射死她的情人有罪时,检察官说的话。她看穿了什么是西部正义。

        约翰低头看公文箱,揉揉眼睛。他的眼前模糊了一下,然后又清晰了。他从他正坐着的木板上感受到了一个影像,一个非常陈旧的画面;如果它是一张照片的话,它应该是暗褐色的。人们站在这里,抽着雪茄,谈笑风生,等着镇民大会的开始。那是1920年吗?还是1902年?有一种幽灵般的东西让他感到不安。一个人在谈论威士忌的价格,同时用一根银色牙签挖鼻子,而且——

        (而且两年前他毒死了他妻子。)

        约翰打了个冷战。不管这个影像是什么,它都无关紧要了。那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影像。

        身边的步枪闪着寒光。

        在战争年代人们这么干,他们就会得到奖章,他想。

        他开始组装步枪。每一次“咔嗒”,回声都会响一下,神圣的声响,好像手枪上膛的声音。

        他给雷明顿步枪装了5发子弹。

        他把枪横放在腿上。

        等待。

        3

        黎明姗姗而来。约翰打了一会儿盹儿,他身上太冷了,冷得不能完全睡着,空洞笼统的梦也总是缠绕其间。

        7点刚过他就彻底醒了。下面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他咬住舌头才没喊出:谁在那儿?

        是管理员。约翰把一只眼睛凑近栏杆上的菱形小孔,看到一个粗壮的男人,裹在厚厚的海军呢子短大衣里,怀里抱着满满一抱柴火,从中间过道上走来,嘴里哼唱着《红河谷》):加拿大民歌,讲述了移民北方红河一带的人们在那里垦荒种地、建设家园的情形。——编者注">。他“咚”的一声把怀里的柴火扔进柴火箱,在约翰下面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约翰听到火炉门打开的轻微“吱呀”声。

        约翰突然想到自己每次呼出的白色哈气。如果管理员抬头看,会看到他吗?

        他尽量放慢呼吸速度,但这使他头痛得更厉害了,眼前也更加模糊。

        现在能听到揉纸的细碎响声,接着是划火柴的声音。寒冷的空气中传来一丝硫黄味儿。管理员继续哼着《红河谷》,然后突然大声、跑调地唱起来:“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明亮的眼睛和甜蜜的微笑……”

        “噼啪”声响起。火点着了。

        “搞定了,你个浑蛋。”管理员在约翰正下方说,然后“砰”的一声,炉门再一次被关上。约翰两手按住嘴巴,就像蒙上胶布一样,突然间他有一种想自杀的兴致。他想象自己从过道地板上站起来,简直是苍白、瘦削、名副其实的一个鬼。他想象着自己张开像翅膀一样的双臂,手指就像爪子,然后用空洞的声音向下喊道:“搞定你了,你个浑蛋。”

        他手捂住嘴,忍住笑。他的头“砰砰”地抽痛,像个涨满热血的西红柿一样。眼前的景象在颤动,模糊得厉害。突然他很想摆脱那个用银色牙签挖鼻子的男人的影像,不过他可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天哪,如果他忍不住打喷嚏怎么办?

        又是突然一下子,一阵响亮颤动的刺耳响声响彻大厅,像一根尖细的银钉子一样钻进约翰的耳朵,震得他的头都颤抖起来。他张开嘴要喊——

        声音戛然而止。

        “哦,婊子。”管理员像是在和人说话的口气。

        约翰透过菱形小孔向外看,发现管理员正站在讲台后摆弄一个话筒。话筒线蜿蜒地连着一个便携式小音响。管理员从讲坛下来,把音响搬得离话筒远了一些,又弄了一下上面的旋钮,然后回到话筒边,再次打开话筒。话筒又发出刺耳的一声,这次比较低,而且很快不响了。约翰两只手用力按着前额,前后揉动。

        管理员用拇指敲敲话筒,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听上去就像拳头击打在棺材盖上一样。他的歌声这时仍然不在调上,但被放大到了一种恐怖的地步,巨人的吼声如大头棒般捶打着约翰的头:“他们说你要离开家乡……”

        别唱了,约翰想喊,噢,求你别再唱了,我快疯了,能别唱了吗?

        随着响亮的“啪”的一声,歌声结束了,管理员用他正常的声音说:“搞定了,婊子。”

        他再次走出约翰的视线。撕纸和麻绳断裂的声音传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吹着口哨,怀里抱着一大摞小册子,沿着长凳分发。

        发完后,管理员扣紧上衣,离开了大厅。门“砰”的一声关上。约翰看看手表,7点45分。市政厅暖和了一点儿。他坐着等待。头仍然很痛,但很奇怪,它比之前容易忍受了。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告诉自己,这样的折磨不会再持续很久了。

        4

        9点钟,门又“砰”的一声迅速打开,把他从迷糊中惊醒,手紧抓了一下步枪。他眼睛凑到菱形孔前看。这次来了4个人。一个是管理员,他的大衣领翻起来竖在脖子后面。另3个人西装外面套着薄大衣。约翰感觉心跳加速,其中一人是桑尼·埃里曼,他的头发剪短了,梳得很整齐,但那绿莹莹的眼睛丝毫未变。

        “都准备好了?”他问。

        “你自己检查一下吧。”管理员说。

        “别不高兴,大叔。”其中一人回应道,他们走到大厅的前面。其中一人打开扩音器,又关上,露出满意的样子。

        “搞得他好像是个暴君似的。”管理员嘟囔道。

        “他是,他就是,你还不知道,老爹?”那第3个人说。约翰想他在特里姆布尔集会上也见过这个人。

        “你到楼上看过了吗?”埃里曼问管理员,约翰瞬间浑身冰凉。

        “楼梯口的门锁着,跟平常一样。我还推了一下呢。”管理员回答道。

        约翰默默感谢门上的弹簧锁。

        “应该检查一下。”埃里曼说。

        管理员怒笑了一声,道:“我就不懂你们这些人。你们觉得会有啥?剧院幽灵?”

        约翰认为他见过的那个人说:“算了,桑尼,上面没有人。我们现在到街角那家餐厅的话,还有时间喝杯咖啡。”

        “那不是咖啡,”桑尼说,“全他妈是黑乎乎的东西。先上楼,要保证没有人,穆奇。按规矩办事儿。”

        约翰舔舔嘴唇,握紧步枪,他上下打量窄窄的过道,右边是一堵白墙,左边通往那些办公室,任何一边都没什么区别。只要他动弹,他们就会听见。这个空旷的市政厅像个天然的扩音器。他成了一只困兽。

        下面脚步声传来,然后是大厅和入口之间的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约翰全身像僵住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等待。他的正下方,管理员和另外两人在交谈,但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他的脑袋如同一个不灵活的机械零件一样在他脖子上转动,他紧盯着过道,等着桑尼·埃里曼称为穆奇的那个人出现在过道尽头。那人厌倦的神情会突然变成震惊和不信,嘴巴会张开:喂,桑尼,这上边有个人啊!

        他能听到穆奇上楼的低沉声音。他憋着劲儿想些什么,随便什么,但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就要发现他了,不到一分钟就会发现,但他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被发现。不管他做什么,他唯一的机会就要完蛋了。

        门打开又关上,声音渐次向这边移动过来,也越来越清晰。一颗汗珠从约翰前额滚下,落到他牛仔裤裤腿上。过来时的每扇门他都记得。穆奇已经检查过镇长办公室、市镇管理委员会办公室、税务办公室,他打开男洗手间,然后打开贫困救助办公室,再打开女洗手间。下一扇门就是通往过道的这个门了。

        门开了。

        穆奇朝着通往大厅后面短过道的栏杆走来,但听见脚步声只响了两下就停住了。“怎样,桑尼?行了吗?”

        “没什么问题吧?”

        “看着就跟库房一样。”穆奇回答道。下面大笑一声。

        “行了,下来喝咖啡吧。”第三个人说。真不可思议,这就检查完了。门又关上了。脚步声退回到走廊,下了楼梯回到一楼大厅。

        约翰一下子全身瘫软,眼前一片模糊。他们出去喝咖啡时关门的“砰”的一声才让他从那种状态中恢复一点儿。

        下面,管理员骂道:“一群婊子。”接着他也走了。接下来的20分钟里,只剩约翰一人。

        5

        上午9点30分左右,杰克逊镇的人们开始陆续走进市政厅。最先进来的是3个年长的女士,她们身穿正式的黑礼服,喜鹊般地叽叽喳喳聊着天。约翰看到她们挑选火炉附近的座位就座(从他这个方位几乎看不到她们),拿起放在座位上的宣传册。册子里好像全是格雷格·斯蒂尔森的照片。

        其中的一个女士说:“这个人我觉得可以,他给我签了3次名了,今天还要让他签名,一定要让他签。”

        关于格雷格·斯蒂尔森的话题她们就聊到这里,接下来她们讨论起即将在卫理公会教堂举行的“星期日老人之家”活动。

        约翰差不多刚好在火炉正上方,从先前的太冷变成现在的太热。趁着斯蒂尔森的保镖离开和第一批小镇居民到达之间的空隙,他脱去了夹克和外面的衬衫。他拿着块手帕不住擦去脸上的汗,手帕上染上了道道血和汗。他那只不好的眼睛又不行了,视野不停地变模糊,不停地出现浅红色。

        下面的门开了,传来男人们使劲儿跺掉靴子上雪的“嗵嗵”声,4个穿着方格图案羊毛上衣的男人从通道走到前面,在前排就座。其中一人一坐下就立刻开始讲一个法国人的笑话。

        一个年轻女人,大约23岁的样子,带着她儿子前来,那孩子看上去约4岁,穿着一套蓝色雪地服,点缀有亮黄色斑纹,他问他妈妈能不能对着话筒说话。

        “不能,宝贝儿。”女人说,他们坐到那群男人后面。小男孩儿马上开始踢前排的长椅,一个男人扭回头瞟了一眼。

        “肖恩,别乱踢。”她说。

        10点15分了。门以均匀的频率不停地打开关上。各种年龄、各种职业、不同身份的男男女女挤满了大厅。空气里飘荡着人们“嗡嗡”的谈话,弥漫着一种期待的气氛。他们到这里不是来检验他们选出的众议员,而是等待一位心存善意的明星莅临他们这个不起眼的社区。约翰知道,大多数“会见参议员”或“会见众议员”的集会只有那么几个屈指可数的铁杆粉丝参加,会见大厅几乎是空的。1976年选举,缅因州的比尔·科恩和他的对手莱顿·库尼进行辩论时,只吸引了26个人,不包括记者。这类讨论会纯属装点门面,选举期到来时的自吹自擂而已。大部分集会都是选在一些中型的小会议厅进行。不过,今天还不到10点钟,市政厅就座无虚席,座位后面还有二三十个站着的群众。每次门一开,约翰握枪的手就会紧张那么一下。他到现在了还是没有把握自己能做到,哪怕有再大的动力。

        5分钟过去了,10分钟过去了。约翰开始想斯蒂尔森是不是有事儿耽搁了,或者他压根儿就不来了。一种解脱感悄然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门又打开了,一个热情的声音喊道:“喂!新罕布什尔州杰克逊镇的人们,大家好!”

        人群发出一阵惊讶、欢快的“嗡嗡”声。随后有人狂热地喊道:“格雷格!你好吗?”

        “嗯,我很好!”斯蒂尔森回答道,“你们到底好不好?”

        热烈的掌声迅速转为赞许的欢呼。

        “嗨,好啦!”格雷格高声喊道。他迅速走下过道,边跟人握手,边走向讲坛。

        约翰从小孔望着他。斯蒂尔森穿着一件厚重的生牛皮外套,绵羊皮领子,原来那顶坚硬的安全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带着鲜红色流苏的羊毛滑雪帽。他在走道开始处停了一下,向出席的三四位记者挥挥手。闪光灯啪啪作响,雷鸣般的掌声再次爆发,震得房梁都颤抖起来。

        约翰·史密斯猛地意识到,一旦错过了现在,就永远再没有机会了。

        特里姆布尔集会上格雷格·斯蒂尔森给他的感觉,突然再次以一种无比确定和可怕的清晰形式席卷过来。在他疼痛的、饱受煎熬的脑袋里,仿佛听到了一种沉闷的声音,感觉和声音在那一刻轰然相撞。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声音。此刻的机会唾手可得,刻不容缓,不能让斯蒂尔森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了。现在的机会太好了,没有理由让他逃脱,没有理由两手抱头坐在这里,等着人群散去,等着管理员回来拆掉音响系统,扫掉垃圾,不能再自欺欺人地说还有下个星期、下个镇了。

        机会就在眼前,毫无悬念,这个落后偏僻的礼拜堂里发生的事儿,意外地和地球上每个人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他的脑袋里发出一声声重击,就像命运的两极连在了一起,不停地碰撞。

        斯蒂尔森走上讲台的台阶。他身后没有人。那3个敞着大衣的人靠在远处的墙上。

        约翰站起了身。

        6

        一切似乎像慢镜头一样发生了。

        坐久了,他的腿有点儿痉挛,膝盖好像哑火的鞭炮一样噼啪作响。时间仿佛凝固了,虽然人们纷纷转动脑袋,脖颈抻长,但掌声依旧雷鸣般地响着;有人尖叫了一声;有人尖叫,是因为上面过道有个人,手里正举着一支步枪,而这个情景他们都在电视上见过,这是一个典型的场景,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一幕以其自己的方式,就像“迪士尼奇妙世界”一样美国化。一个政客和在高处举着枪正对着他的男人。

        格雷格·斯蒂尔森转向他,粗脖子抻长,脖子上的肉皱起来。他滑雪帽上红色的蓬松部分上下摆动。

        约翰把枪顶到肩膀上。它似乎是飘上去的,当它嵌入靠近关节的肩窝时,他感到了“砰”的一声。他想起小时候和他父亲一起射石鸡的情景。他们像猎鹿一样等待了很久,但当他看到石鸡时,手却无法扣动扳机;因为他太紧张了。这是一个秘密,像自慰一样见不得人,因此他从没对任何人讲过。

        又是一声尖叫。一个老太太捂住嘴,约翰看到她黑帽子的宽边上零散地缀了一圈人造水果。人们的脸都抬起来看他,像一个个大的白色的“0”。一个个张开的嘴巴,像一个个小的黑色的“0”。穿着雪地服的小男孩儿在用手指点着。他母亲在努力地护住他。斯蒂尔森突然出现在准星中,约翰没有忘记打开步枪的保险栓。对面几个穿着夹大衣的男人把手伸进上衣,桑尼·埃里曼,绿眼睛闪闪发光,大喊道:“卧倒!格雷格,快卧倒!”

        但斯蒂尔森还在盯着楼上过道,有一刹那,他们四目交汇了,一种无法描述的心有灵犀,斯蒂尔森只在约翰开枪的那一瞬躲闪了一下。枪声非常响亮,响彻了整个大厅,子弹差不多打飞了讲台的一个角,剥去了外层,暴露出里面白森森的木头。碎片飞溅。一块碎片击中了话筒,发出一声巨大哀号一样的回音,然后变成一阵“嗡嗡”的怪声。

        约翰再顶上一颗子弹,再次开火。这次子弹把讲台上那块满是灰尘的地毯打穿了一个洞。

        人群开始骚动,像受惊的牲畜一样。他们全部向中间通道拥去。站在后面的人很轻松地就逃了出去,但随即,人们就拥堵在对开门的门口处,咒骂着,尖叫着。

        大厅的另一边响起“砰砰”声,过道栏杆突然在约翰眼前飞溅起来。有东西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一根极小的手指状东西在他的衣领上弹了一下。对面的3个人都举着手枪,因为约翰在上面过道,所以他们的射程范围是相当清晰的,不过,他们是否会真的顾及那些无辜的人,约翰很怀疑。

        3个老妇人中的一个抓住穆奇的手臂。她呜咽着,在请求着什么。他甩开了她,双手紧握着手枪。大厅里此刻到处弥漫着火药味儿。从约翰站起身到现在大约过了20秒钟。

        “卧倒!卧倒,格雷格!”

        斯蒂尔森仍然站在讲台边上,微微蹲伏下身子,向上看着。约翰把枪放下来,瞬时,斯蒂尔森完整地出现在前方视野里。这时一颗手枪子弹划过他的脖子,打得他向后退了一步,他自己的子弹也射飞了。对面窗户玻璃“哗”的一声碎了,像下了一股玻璃雨。下面传来尖细的叫喊声。鲜血喷涌而出,流过他的肩膀和胸口。

        啊,杀了他,干得好,他歇斯底里地想,再次踏到栏杆边,上了颗子弹,迅速把枪架到肩膀上。现在斯蒂尔森开始动了。他跑下台阶,到了地面,抬头瞅了约翰一眼。

        又一颗子弹“嗖”地从他太阳穴边呼啸而过。我就像一头摆在案板上的猪一样在流血,他想,来吧!快点儿结束吧!

        门口的“瓶颈”被打破了,人们开始向外拥去。一股烟从对面的一支手枪那儿升起,“砰”的一声响,刚才那根看不见的弹衣领的手指在约翰脑袋的一边划出一道火线。没关系。只要杀了斯蒂尔森,什么都没关系。他的枪再次向下瞄去。

        这次一定要射中——

        斯蒂尔森虽然块头大,但跑得相当快。约翰刚才注意到的那个黑发年轻女人此刻正在中间通道,手里抱着她哭叫的儿子,离门口还有一半路,她依然拼命用自己身体护着她儿子。之后斯蒂尔森的举动让约翰大吃一惊,差点儿把枪掉到地上。只见他从孩子母亲手里夺过那个小男孩儿,用小男孩儿的身体挡在他身前,在过道上来回扭动。准星里面不再是格雷格·斯蒂尔森,而是一个扭动的小小的身体,这身体——

        (滤光镜蓝色滤光镜黄色斑纹老虎的斑纹……)

        深蓝色的雪地服,上面带着亮黄色条纹。

        约翰的嘴巴张开。对啊,这就是斯蒂尔森。那只老虎。但他现在躲在滤光镜后面。

        这是什么意思?约翰尖叫道,但没发出声来。

        那位母亲尖叫起来;约翰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汤米!把他还给我!汤米!把他还给我,你这个狗杂种!”

        约翰的脑袋愤怒地涨起来,像个气囊一样扩张着。一切都开始消退了。唯一的亮光都集中在枪的准星周围,准星现在正对着那件蓝色雪地服的胸口。

        开枪吧,你必须开枪了,他要逃掉了。

        那一刻,也许是他的眼前模糊了,才使他看到——蓝色的雪地服开始蔓延,颜色变浅,成为知更鸟蛋的浅蓝色,深黄色在延伸、剥离,到最后所有东西都开始融化在那蓝色中。

        (在滤光镜后,没错,他躲在滤光镜后,但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安全了?我已经够不着他了?什么意思?)

        有暖色的光在下面闪了一下,约翰隐约意识到那是闪光灯。

        斯蒂尔森推开女人,向后面门口退去,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好像老奸巨猾的海盗。他紧紧抓住扭动的小男孩的脖子和裆部。

        不能,上帝啊,原谅我吧,我不能。

        这时,两颗子弹击中了约翰,一颗击中胸口,打得他撞到墙上,又从墙上弹回来,另一颗击中他上腹部左侧,打得他在栏杆内转了个圈儿。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的枪掉了。它掉落在过道的地板上,子弹近距离直射进墙里。他的大腿上部撞到栏杆上,一头栽下去。市政厅在他眼前打了两个转,他“啪”的一声摔在两个长椅上,摔断了脊背和双腿。

        他张开嘴要喊,但出来的却是一大口鲜血。他躺在撞碎的长椅碎片上,心想:完了。我放弃了,弄砸了。

        几双手狠狠地抓住他。他们把他翻过来。埃里曼、穆奇和那另一个人,都在。埃里曼曾经把他翻过来一次。

        斯蒂尔森走过来,把穆奇推到一边。

        “这家伙无所谓,”他声音刺耳地说,“找到拍照的那个狗杂种。砸碎他的相机。”

        穆奇和另一个人走了。旁边某处那个黑发女人在哭喊:“躲在一个孩子后面,居然躲在一个孩子后面,我要告诉所有人……”

        “让她闭嘴,桑尼。”斯蒂尔森说。

        “是。”桑尼说,从斯蒂尔森身边走开。

        斯蒂尔森蹲在约翰身边:“我们认识吗,小伙子?没必要撒谎了。这门课你已经上过了。”

        约翰低声说:“认识。”

        “在特里姆布尔集会上,是不是?”

        约翰点点头。

        斯蒂尔森猛地站起来,约翰用尽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伸手抓住他的脚踝。这只有一秒钟,斯蒂尔森一下子就挣脱了。但这已经够长了。

        人们现在慢慢靠过来,但他只能看到脚和腿,看不到脸。这没有关系。

        他轻轻哭起来。这次摸斯蒂尔森就像摸一个空白,没电的电池,伐倒的树,空空的房子,光秃秃的书架,准备放蜡烛的空啤酒瓶。

        褪色,消失。他周围的脚和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他听到他们兴奋的揣测声,但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能听到说话的声音,甚至那些也在散去,逐渐模糊,成为一片高亢、悦耳的“嗡嗡”声。

        他回过头,看到了很久以前他走出来的那条走廊,他从那条走廊出来,进入这个明亮的胎盘地带。只是那时他母亲还活着,他父亲也在那里,他们叫着他的名字,直到他冲破出来,到了他们身边。现在完全是回去的时候了。对的,没错,现在该回去了。

        我做到了。不知怎么做到的。我不知道原因,但我做到了。

        他飘向那个镀着黑铬的走廊,不知道那尽头有没有什么东西,安心等着让时间来告诉他吧。悦耳的“嗡嗡”声消失了,模糊的亮光消失了,但他还是他——约翰·史密斯——完好无损。

        进走廊吧,他想。好了。

        他想,如果他能进入那个走廊,他就能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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