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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女朋友们(3)

        噢,白天,噢,黑夜,你们织成了同一片梦境,你们这些象美丽的白云般飞逝的时间,在眩晕的眼中只现出一道光明的轨迹,——还有令人感到春倦的温暖的气息,肉体的暖意,爱情的沉醉,贞洁的淫乱,疯狂的搂抱,叹息与欢笑,喜极而泣的眼泪,——噢,微尘般的幸福,你还留下些什么呢?……我们的心简直想不起你了:因为你在的时候,时间是不存在的。

        岁月如流,老是同样的日子……甜蜜的黎明……两个紧紧搂抱的肉体从睡眠的深渊中同时浮起来;笑盈盈的,呼吸交融,一同睁开眼来,又相见了,又亲吻了……岂旦清明之气使身体上的热度退了下去……无穷的岁月只有酣畅迷惘的感觉,其中还有黑夜的甜美在嗡嗡作响……夏日的午昼,在田野里,在草茵上,在萧萧的白杨底下出神……幽美的黄昏,双双挽着手在明朗的天空下回向爱情的床席。风吹着丛树的叶子,明净如水的天上,象鹅毛般浮着一轮银色的月。一颗星掉下来,殒灭了,——使你心中一震……——一个世界无声无息的吹掉了。路上,在他们旁边,难得闪过一些默默无声的影子。城里的钟声报告明天的佳节。他们停了一会,她紧紧靠着他,默然无语……啊!但愿生命就象这时候一样,一动不动的……她叹了口气说:

        “我为什么这样爱你呢?……”

        在意大利旅行了几星期之后,他们在法国西部的一个城里安倾下来,奥里维在那儿有个中学教员的位置。他们差不多谢绝宾客,对什么都不关心。等到不得不出去拜客的时候,他们毫无顾忌的对人很冷淡,使有些人不快,使有些人微笑。所有的闲言闲语只在他们身上滑过,毫无作用。他们跟一般新婚夫妇一样的傲慢,神气仿佛说:

        “哼,你们,你们才不知道呢……”

        在雅葛丽纳那张俊俏而有点气恼的脸上,在奥里维的快乐的,心不在焉的眼中,显然透露出这样的意思:

        “你们多讨厌!……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清静呢?”

        哪怕在众人面前,他们也是我行我素。人们常常会发见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眉目传情。他们用不着彼此瞧望就能看到对方;两人微微笑着,知道彼此同时想着同样的念头。等到从应酬场中出来,他们简直快活得直叫直嚷,做出种种痴儿女的狂态,仿佛只有八岁。他们说着傻话,互相用古怪的名字称呼。她把奥里维做奥里佛,奥里丸,奥里芳,法南,玛米,……竭力装做小女孩子的模样。她要同时成为他的一切,又是母亲,又是姊妹,又是妻子,又是情人,又是情妇。

        她不但以分享他的快乐为满足,还要实行自己从前许的愿,分担他的工作:这也是一种游戏。初期,她又好玩又热心的干着,因为工作在她这样的女人是件新鲜的玩艺儿,所以对最枯索的事也感到兴趣:图书馆里的抄写,翻译无味的书,都变了她生活计划中的一部分。她理想的生活不就是纯洁,严肃,全部贡献给共同的、高尚的思想与劳作的吗?只要有爱情的光辉照着,一切都很好;因为她只想着他,而不是想着她所作的事。最奇怪的是,凡是她这样作出来的一切都作得很好。她的头脑,对于那些在一生中别的时间决不能胜任的抽象的读物,都能毫不费力的应付;爱情使她整个的人脱离了俗世;她自己可不觉得,好比一个梦游病者在屋顶上走着,非常的安闲,什么都看不见,只管做着她的严肃而快乐的梦……

        过了一晌,她开始看到屋顶了,可并不惊慌,只盘问自己在屋顶上干什么,便回进了屋子。工作使她厌烦了。她以为它影响了爱情。那当然是因为她的爱情已经不及从前热烈。但表面上还看不出什么。他们俩一刻都不能分离,竟自闭门谢客,所有的应酬都不去了。他们讨厌别人对他们的感情,讨厌自己的工作,讨厌一切打扰他们爱情的事。和克利斯朵夫的通信也减少了。雅葛丽纳不喜欢他:他仿佛是个情敌,代表奥里维过去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是完全没有她的分的。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的生活中越占地位,她本能上越想抢掉那个地位。她并不存心,只暗中使奥里维跟他的朋友疏远;她取笑克利斯朵夫的态度,面貌,写信的体裁,艺术方面的计划;她这么做并没有恶意,也不弄手段:那是忠厚的天性使她避免了的。奥里维听了她的批评觉得好玩,也不觉得有何居心;他自以为爱克利斯朵夫的心始终不减,但此刻所爱的只限于克利斯朵夫那个人了:而这是在友谊中没有多大作用的;他没发觉自己渐渐的不了解他,不再关切他的思想,不再关切使他们从前心心相印的英勇的理想主义。对于一颗年轻的心,爱情这股味道真是太浓了:和它比较之下,什么信仰都会显得没有意思。爱人的肉体,以及在这个神圣的肉体上面体会到的灵魂,代替了所有的学问,所有的信仰。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人看着别人热爱的理想,看着自己从前热爱过的理想,只觉得可怜可笑。关于轰轰烈烈的生活和艰苦的努力,他只看到一刹那的鲜花,以为是千古不朽的东西……爱情把奥里维吞掉了。最初他的幸福还有力量用妩媚的诗歌来表现自己。后来连这个也显得空虚而侵占了爱情的时间了!而雅葛丽纳也象他一样,除了爱情以外,把一切生活的意义都竭力摧毁,殊不知大树一倒,藤萝般的爱情也就失去了依傍。这样,他们俩就在爱情中互相毁灭。

        可怜一个人对于幸福太容易上瘾了!等到自私的幸福变了人生唯一的目标之后,不久人生就变得没有目标。幸福成为一种习惯,一种麻醉品,少不掉了。然而老是抓住幸福究竟是不可能的……宇宙之间的节奏不知有多少种,幸福只是其中的一个节拍而已;人生的钟摆永远在两极中摇晃,幸福只是其中的一极:要使钟摆停止在一极上,只能把钟摆折断……

        他们尝到了安乐的烦闷,需要刺激的感觉越来越不知厌足。甜蜜的光阴减低了速度,变得软弱无力,象没有水分的花一般黯然失色了。天空老是那么蓝,可已经没有清晨那种轻快的空气。一切静止;大地缄默。他们孤独了,正如他们所愿望的那样。——可是他们不胜悲伤。

        一种说不出的空虚的情绪,一种并非没有魅力的渺茫的烦恼出现了。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模模糊糊的感到不安。他们多愁善感,近乎病态;神经在静寂中紧张起来,一遇到最轻微的意外的击触,就会象树叶般发抖。雅葛丽纳无端端的流着眼泪;虽然她以为是爱极而泣,其实并不是的。结婚以前的几年,她那么紧张,热烈,苦恼;一朝达到了而且超过了目的,她的生命力就突然停止活动,而一切新的行动——或许连一切过去的行动在内——也忽然显得毫无意义:这种情形使她莫名片妙的感到困惑与消沉。她自己不肯承认,以为是神经疲倦所致,便勉强笑着;但她的笑和她的哭同样带着不安的意味。她鼓足勇气想再去干以前的工作。不料她马上不胜厌恶的扔下了,甚至还弄不明白以前怎么会对这样无聊的事感到兴趣的。她又勉强出去交际,也同样没结果:习惯已深,她再也受不了平庸的人物与无聊的谈话;这些原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她却只觉得鄙俗不堪,便守着丈夫孤独下去,同时还拿这些不幸的尝试硬教自己相信:人生除了幸福以外竟是一无足取。有一晌她果然比什么时候都更耽溺于爱情了。但那纯粹是意志的力量。

        不象她那么狂热但更温柔的奥里维,比较不容易受这些烦闷侵扰;他本人只觉得偶然有点儿说不出的颤抖。并且他的爱情在某种程度内也受着日常事务——他不喜欢的职业——的限制而不至于完全消耗。但他既然非常敏感,爱人心中所有的动静都会在他心中引起反应,那末雅葛丽纳暗地里的困惑当然要传染给他了。

        一个天气美好的下午,他们在野外溜达。出门以前,两人都觉得这次的散步一定是很愉快的。周围的一切都有笑意。不料才走了几步,一种阴沉的,令人困倦的忧郁忽然涌上心头。他们没法谈话,可勉强谈着:每个字都使他们感到空虚。散步完了,他们象木偶似的一无所见,一无所感,非常悲伤的回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屋子里只显得空虚,黑暗,寒冷。为了避免看到对方,他们并不马上点灯。雅葛丽纳走进卧室,帽子跟大衣都不脱,径自默默的靠窗坐下。奥里维在隔壁靠着书桌站着。两间屋子中间的门打开在那里,彼此离得很近,连呼吸都能听到。两人在半明半暗中悄悄的哭了,哭得很伤心。他们掩着嘴,不让自己出声。最后奥里维沉痛的叫了声:“雅葛丽纳……”

        雅葛丽纳咽着眼泪回答:“怎么呢?”

        “你不来吗?”

        “我来了。”

        她脱了大衣,洗了脸。他点起灯来。过了几分钟,她进来了。两人不敢相视,知道彼此都哭过了。他们不能互相安慰:因为各人都明白是为的什么。

        终于到了一个时候,他们俩不能把胸中的苦闷再隐藏下去。因为大家不愿意承认其中的原因,便想法另外找一个原因,那当然是不难的。他们认为一切都是枯索的内地生活造成的。这一下他们宽慰了。朗依哀先生知道女儿对于刻苦的生活厌倦了,并不怎么惊奇。他托了政界的朋友把女婿调到巴黎来。

        一听到好消息,雅葛丽纳快活得跳起来,觉得过去的幸福又回来了。一朝要离开的时候,这个可厌的地方倒反显得亲切可爱:这儿留着他们多少爱情的纪念!最后几天,他们尽量去搜寻那些遗迹,心里又惆怅又感动。恬静的原野是看见他们幸福过来的。他们听见心中有个声音喁喁的说着:“你留下的东西你是知道的。你可知道将来的遭遇吗?”

        动身前夜,雅葛丽纳哭了。奥里维问她为什么。她不愿意回答。他们拿起一张纸写道:——(平时他们怕自己说话的音调引起误会,常常用这个办法。)——

        “亲爱的小奥里维……”

        “亲爱的小雅葛丽纳……”

        “我为了要离开而很难过。”

        “离开哪儿呢?”

        “离开我们相爱的地方。”

        “上哪儿去呢?”

        “到我们要更老的地方去。”

        “到我们偕老的地方去。”

        “可是不会再这样的相爱了。”

        “只有更爱。”

        “谁知道?”

        “我知道。”

        “我非要更相爱不可。”

        于是他们在纸尾画着两个圆圈,表示两人拥抱。随后她抹着眼泪,笑了,把他穿扮得象亨利三世的爱人一般,头上戴着她的便帽,身上披着高领的白坎肩,使奥里维的头活象一颗杨梅。

        在巴黎,他们又遇到了亲朋故旧,觉得这些人都跟离开的时候不同了。一听到奥里维来到的消息,克利斯朵夫马上高兴非凡的赶来。奥里维也同样的高兴。可是一见之下,他们都意想不到的发窘。两人都想提起精神来,只是没用。奥里维很亲热,但多少有点改变了;克利斯朵夫很清楚的感觉到。一个结婚以后的朋友,无论如何不是从前的朋友了。男人的灵魂现在羼入了一些女人的灵魂。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身上到处发见这种痕迹:眼睛有些不可捉摸的光彩,嘴唇有些从前没有的褶痕,声音与思想也有些新的抑扬顿挫。奥里维自己没觉得,倒反奇怪克利斯朵夫和从前大不同了。当然他不至于以为是克利斯朵夫改变,承认是自己改变;在他看来,这是跟着年龄来的正常的演变。他还诧异克利斯朵夫没有先前的进步,责备他始终保持着那些思想,那是他以前非常重视而现在认为幼稚与老朽的。因为奥里维的心给一个陌生人占据了,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和这个外来的灵魂格格不入。这种感觉在雅葛丽纳也参加谈话的时候特别明显:那时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之间隔着一重冷言冷语的幕。可是大家都竭力掩藏心中的印象。克利斯朵夫继续到他家里去。雅葛丽纳无邪的向他放几下冷箭,他不以为意。但他回去以后很难过。

        到巴黎以后的最初几个月,对雅葛丽纳是相当快乐的时期,所以对奥里维也是的。她先是忙于布置新居。他们在巴西区一条老街上找了一所可爱的小公寓,窗外有一方小花园。家具与糊壁纸的选择足足花了她几个星期。雅葛丽纳拿出全副精神,甚至把热情都放了上去,仿佛她永久的幸福就靠几口旧橱的颜色与形状似的。然后她对于父亲,母亲,朋友,作了一番新的认识。因为她在沉醉于爱情的那一年把他们完全忘了,这一下倒是真正的新发见;尤其因为,象她的灵魂渗入了奥里维的灵魂一样,奥里维的灵魂也渗入了她的灵魂,所以她对旧时的熟人不免用新的眼光来看。她觉得这些人比从前有意思得多。最初,相形之下,奥里维还不如何逊色。把他和亲朋故旧放在一起,双方都相得益彰。他的沉潜韬晦,半明半暗的诗意,使雅葛丽纳在那些只求享乐、炫耀、讨人喜欢的浮华人物身上发见更多的魅力;另一方面,他们可爱而危险的缺点,——因为她是这个社会出身,所以认识得格外清楚,——使她更赏识丈夫的忠诚可靠的心。她喜欢作这些比较,而且喜欢老是比较下去,以便证明她的选择着实不错。——但比较到后来,她有时竟不明白为什么作了这个选择了。幸而这种时间并不长久。甚至她因之感到内疚,而事后对奥里维也比任何时期都更温柔。然后她重新再来。等到她这一套成了习惯,便不觉得有趣了;比较的结果,慢慢的使两种相反的人物不象从前那样相得益彰,而开始冲突起来。她私下想,奥里维倘使有一些她此刻在那些巴黎朋友身上所赏识的优点,甚至于缺点,岂不是更好?她嘴上绝对不跟奥里维提;但奥里维感觉到她用苛刻的目光打量他,心里觉得又不安又屈辱。

        虽然如此,他对雅葛丽纳还没失去爱情给他的优势;青年夫妇的温柔与勤勉的生活还可继续得相当长久,要是没有特殊的事故把他们的境况改变,把那勉强维持在那里的平衡破坏的话。

        我们这才觉得财神是最大的敌人……

        朗依哀太太的一个姊妹故世了。她是一个有钱的实业家的寡妇,无儿无女,全部的财产都转移到朗依哀家里。雅葛丽纳的财富增加了一倍以上。遗产来的时候,奥里维记起了克利斯朵夫那番关于财富的话,便说:“没有这笔财产,我们也过得很好;也许钱多了反而有害处。”

        雅葛丽纳取笑他:“傻子!这也会有害吗?何况我们可以不改变生活。”

        表面上生活固然照旧。因为照旧,以致过了一些时候,雅葛丽纳抱怨钱不够了;那显然是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事实上,收入多了三倍,还是全部花光,也不知花在哪里的。他们简直不懂以前是怎么过活的了。钱象水一般的流出去,被无数新添出来而马上成为日常必不可少的用度吞掉。雅葛丽纳结识了一批有名的裁缝,把从小熟识的上门做活的女裁缝辞退了。从前戴的是不费多少材料就能做得很美的四个铜子的小帽子,穿的是并不十全十美,但反映着自己的妩媚,有些自己气息的衣衫:这些日子现在都完了。周围所有的东西原来都有种温暖亲切的情调,现在一天天的减退。她身上的诗意消失了,变得庸俗了。

        他们换了一个公寓。从前费了多少心血,多么高兴布置起来的屋子,显得狭窄难看了。那些反映一个人的心灵的,朴素的小房间,窗外摇曳着清瘦的树影的景致,现在不需要了;他们另外租了个宽大的,舒服的,屋子分配得很好的,可是他们不喜欢而且设法喜欢的,烦闷得要死的公寓。熟悉的旧东西代之以陌生的家具与糊壁的花绸。往事在这儿是毫无地位的。最初几年共同生活的印象从脑海里给扫出去了……对于夫妇,最不幸的是他们和过去的爱情的连系一朝被斩断。因为接着初期的温情必有一个精神沮丧的时期,那时一个人只有靠过去的回忆才能撑持。用钱的方便使雅葛丽纳在巴黎,在旅途上——(现在他们时常旅行了),——接近了一般有钱而无用的人物,和他们交往的结果,使她瞧不起其余的人,瞧不疲劳作的人。以她奇妙的接受能力,她立刻和那些贫弱而腐败的心灵同化。要她抵抗是办不到的。一想到人家能够——而且应该——在尽了日常生活的责任之后,在平凡的环境中得到幸福,她立刻表示气恼,认为那是“布尔乔亚的下贱”。她甚至对自己过去在爱情中慷慨献身的行为也不了解了。

        奥里维没有力量奋斗。他也改变了。他辞掉了教职,再没有非做不可的作业。他只是写作;生活的平衡因之也有了变动。至此为止,他因为不能完全献身于艺术而痛苦。如今他可以完全献身于艺术的时候,却缥缥渺渺的象在云雾中一样。倘使艺术没有一桩职业维持它的平衡,没有一种紧张的实际生活作它的依傍,没有日常任务给它刺激,不需要挣取它的面包,那末艺术就会丧失它最精锐的力量和现实性。它将成为奢侈的花,而不再是——(象一批最伟大的艺术家表现的)——人间苦难的神圣的果子……奥里维尝到了有闲的滋味,老想着“一切皆空”的念头,什么也不来压其他了:他丢下了笔,游手好闲,迷了方向。他和自己出身的阶级,和那些耐着性子,不怕艰苦,披荆斩棘的人,失去了接触。他走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觉得不大自在,可也并不讨厌。他以懦弱、可爱、好奇的性格,欣然玩味着这个并非没有风趣,可是动摇不定的社会;他不觉得自己已经受着它的熏陶:他的信念不象从前那么坚定了。

        可是他的转变不及雅葛丽纳的迅速。女人有种可怕的特长,能够一下子完全改变。一个人的这些新陈代谢的现象,往往使爱他的人吃惊。但为一个不受意志控制而生命力倒很强的人,朝三暮四的变化是挺自然的。那种人好比一道流水。爱他的人要不被它带走,就得自己是长江大河而把它带走。两者之中不论你挑哪一种,总之得改变。这的确是危险的考验:你只有向爱情屈服过以后才真正认识爱情。在共同生活的最初几年中,生活的和谐非常脆弱,往往只要两个爱人之中有一个有些极轻微的转变,就会把一切都毁掉。而遇到财产或环境突然有大变化的时候,情形更危险。必须是极坚强的人或是极洒脱的人才抗拒得了。

        雅葛丽纳和奥里维既不坚强,亦不洒脱。他们看见彼此都换了一副模样,熟习的面貌变得陌生了。在发见这种可悲的情形的时候,他们为了怕动摇爱情而互相躲藏:因为两人始终是相爱的。奥里维可以借正常的工作来逃避,工作对他有镇静的作用。雅葛丽纳却是无所隐遁。她一事不做,老是赖在床上,或是长时间的梳妆,几小时的坐着,衣衫穿了一半,一动不动的在那里出神;同时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一点一滴的积聚起来,象一层冰冷的雾。她固执的想着爱情,没法把念头转向别处……爱情!它作着自我牺牲的时候才是人生最了不得的宝物。倘使它仅仅是对于幸福的追求,那末它是最无聊的,最气人的东西……而雅葛丽纳除了追求幸福以外,不能想象人生还有其他的目的。在意志坚强的时间,她勉强去关切旁人,关切旁人的苦难:可是办不到。旁人的痛苦使她感到一种无可抑制的厌恶;她的神经使她不能看到痛苦的景象,甚至连想都不能想。为了向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她曾经有两三次做了几件好事,结果并不高明。

        “你瞧,”她对克利斯朵夫说,“一个人心里想行善,结果反作了恶。还是不做为妙。我的确没有这种缘分。”

        克利斯朵夫望着她,想到他偶而碰到的某个女朋友,明明是自私的,轻佻的,不道德的,不能有真正的温情的,但她一看见人家受苦,不论是不相干的或不相识的,马上会有一种母性的同情。哪怕是最脏的看护工作也吓不倒她:甚至最需要她作克制功夫的照顾,她反而感到特别的乐趣。她自己不以为意:似乎她心里有股模糊的理想的力,在这儿发泄了出来;她的灵魂在生活中别的场合明明是麻痹的,到了这种难得的时间却振作品来了;减少一些旁人的痛苦使她心里非常舒服,那时的快乐差不多是过分的。——这个本性自私的女子所表现的仁慈不能说是德,本性善良的雅葛丽纳所表现的自私不能说是恶;那对两人都是一种精神上的调剂。可是另外那个人更健康。

        雅葛丽纳绝对不能想到痛苦二字。她宁愿死而不愿受肉体上的痛楚,宁愿死而不愿丧失快乐的来源:美貌或青春。要是她自以为应该有的幸福不能全部都有,——(因为她对幸福抱着绝对的,荒谬的,宗教般的信仰),——要是别人有了比她更多的幸福,她就认为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幸福不但是信仰,并且也是德性。在她心目中,苦难简直是种残疾,她整个生活慢慢的都照着这个原则安排。她处女时代为了羞怯,把自己真正的性格用理想主义包裹着;现在这性格显出来了。并且为了反抗过去的理想主义,她对一切都换了一副清楚而大胆的目光。无论什么人或事,必须配合社会的舆论与生活的方便才会受到她重视。她的心情跟母亲到了同样的境界:她也按起上教堂去,不关痛痒的奉行宗教仪式。她不再操心真诚不真诚的问题:有的是其他更实际的烦恼;想到自己小时候那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反抗,她只觉得可怜可笑。——可是她今日注重实际的思想不比她昨日的理想主义更实在,两者都是自己强求的。她不是神明,不是野兽,只是一个烦恼的可怜的女人。

        她烦恼,烦恼……因为烦恼的原因既非奥里维不爱她,也非她不爱奥里维,所以她更烦恼。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锁了,闭塞了,没有前途了;她渴望一种时时刻刻变换的新的幸福,——其实象她这样的不懂得消受幸福,便根本不配有这种儿童式的梦想。她跟多少别的女人,多少有闲的夫妇一样,具备了一切幸福的条件而始终在那里烦恼。他们都有钱,有着美丽的孩子,很好的身体;人也聪明,能够欣赏美妙的东西;倘使要活动,要行善,要充实自己的与别人的生活,条件都齐备,而他们整天的抱怨,不是说他们不相爱,就是说他们爱着另一个人或不爱另一个人,——永远只关切自己,关切他们的感情关系或性欲关系,关切他们自以为应该有的幸福,关切他们矛盾的自私自利,老是争辩,争辩,争辩,扮着爱情的喜剧,痛苦的喜剧,结果竟信以为真……对于这等人,真该告诉他们:

        “你们太无聊了。一个人有了多少幸福的条件还要怨天尤人,简直是荒唐!”

        同时也应该有人把他们的财产,健康,和一切他们不配有的神奇的天赋,统统剥夺!把这些自己不能解脱的,对自己的自由害怕的奴隶,重新戴上艰难的枷锁和真正的痛苦的枷锁!倘若他们非辛辛苦苦挣取自己的面包不可,他们一定会很快活的吃下去的。而一朝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们也不敢再拿痛苦来玩可厌的把戏了……

        可是归根结蒂,他们的确痛苦着。他们俩是病人,怎么不教人可怜呢?——雅葛丽纳的疏远奥里维,和奥里维的没有羁縻雅葛丽纳,同样是无辜的。她完全保持着天性。她不知道结婚是对天性的挑战,早该料到天性会起来反抗,而自己应当预备勇敢的应战的。她只发觉自己把事情看错了,不胜恼恨。失意之下,她迁怒于她从前所爱的一切,仇视她从前所信仰的奥里维的信仰。一个聪明的女子,比男人更能够在一刹那间凭着直觉体会到那些有关永恒的问题,但要她锲而不舍的抓住就不容易了。抱着这种思想的男人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的。女子却拿这种思想来做自己的养料,她吸收它,绝对不创造它。她的精神与感情不能自给自足,永远需要新的养料。没有信仰没有爱的时候,她就从事于破坏,——除非她徼天之幸,能够有那最高的德性:恬静。

        从前,雅葛丽纳热烈的相信以共同的信仰为基础的结合,相信共同奋斗、共同受苦、共同建造便是幸福。但这个信心,只有在受到爱情的阳光照射的时间,她才相信;太阳慢慢的落下去,她的信心就象一座阴沉的荒山矗立在空虚的天上;雅葛丽纳觉得没有起力继续她的行程了:爬到了山巅又有什么用呢?山的那一边又有些什么呢?简直是个大片局!雅葛丽纳再也弄不明白,奥里维怎么会继续受这些侵蚀生命的幻想脾气;她以为他既不十分聪明,也没多大生气。她在他的空其中感到窒息,不能呼吸;求生的本能使她为了自卫而开始攻击了。她还爱着奥里维,但她要把他的信仰破坏得干干净净,因为那些信仰是她的敌人;讥讽与肉欲都被她用作武器;她把自己的欲望和琐碎的心事象藤萝一般的缠绕他,希望把他做成自己的影子……而所谓“她自己”,不但不知道要些什么,连自己是怎么样的人都弄不清!她觉得奥里维没有成名对她是种屈辱,可不问他的不成名是对的还是不对的:因为她终于相信,归根结蒂,一个人有没有出息,有没有才具,是靠名片决定的。奥里维感觉到妻子对他这样的怀疑,不禁大为丧气。可是他竭力挣扎。象他那样挣扎的人,过去有的是,将来也有的是,挣扎大半是毫无效果的。在这个势力不均的斗争中间,被女子自私的本能利用来对抗男人灵智的自私的,是男人的软弱,失意,和世故人情,——世故人情便是一个遮掩人生磨蚀和男人的懦弱的名辞。雅葛丽纳与奥里维至少比一般的战士高明多了。因为奥里维永远不会欺骗自己的理想,不象普通的男人听任懒惰、虚荣、混乱的爱情驱使,甘心否定自己的灵魂。而且倘若他做到了这一步,雅葛丽纳也要瞧不其他。然而她在那种盲目的情形之下,竭力要毁灭奥里维的力量,不知这力量便是她的力量,是他们两人的保障;她还凭着本能把支持这股力量的友谊也加以破坏。

        自从他们得了遗产以后,克利斯朵夫觉得跟他们在一起有点格格不入。雅葛丽纳故意在谈话之间表现的冒充风雅和平凡的实际观念,终于达到了目的。有时他愤慨之下,说些尖刻的话;使对方听了生气。但两位朋友交情太深了,从来不因之有何芥蒂。奥里维无论如何不愿意牺牲克利斯朵夫,同时又不能强制雅葛丽纳跟自己一样;他为了爱情,绝对不忍心使她痛苦。克利斯朵夫看到奥里维的苦衷,便自动引退了。他懂得自己在他们之间周旋不能对奥里维有何帮助,反而会妨害他,便想出种种借口和他疏远;懦弱的奥里维居然接受了,可是他体会到克利斯朵夫所作的牺牲,心里非常难过。

        克利斯朵夫并不恨他。他想,人家说女人是半个男人,这话是不错的。因为结了婚的男人只剩半个男人了。

        他竭力把生活重新组织起来,希望能丢开奥里维,硬教自己相信分离是暂时的,可是没用:他虽然乐观,有时也很抑郁。他过不惯一个人的生活了。当然,他在奥里维居住外省的期间已经是孤独的了,但那时他有方法可以自慰,想到朋友是在远处,会回来的。如今朋友回来了,却比什么时候都离得更远。一朝失掉了几年来和他的生活打成一片的温情,他仿佛失掉了行动的意义。自从他爱了奥里维,所有的思想都脱离不了朋友。工作已不够填补空虚:因为克利斯朵夫在工作中间惯于羼入朋友的影子。现在朋友对他冷淡了,克利斯朵夫就象一个失去平衡的人:为了恢复这个平衡,他需要另外找一股温情。

        亚诺太太和夜莺始终对他很好。但这些精神安定的朋友那时对他是不够的。

        她们两人似乎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哀伤,暗中对他很表同情。有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奇怪的看见亚诺太太到他家里来。这是她破题儿第一遭来看他,神色有点骚动。克利斯朵夫不加注意,以为她是胆怯。她一声不出的坐下。克利斯朵夫为了免得她发窘,便带她参观屋子;既然到处有奥里维的纪念物,两人就不知不觉的提到奥里维。克利斯朵夫很高兴的谈着,绝对不透露他们之间的情形。但亚诺太太不禁用着怜悯的神气望着他,问:“你们差不多不见面了,是不是?”

        他以为她是来安慰他的,不由得恼了:他最讨厌人家干预他的事,便回答说:“我们高兴不见面就不见面。”

        她红着脸,说:“噢!我那句话并没刺探你们的意思。”

        他后悔自己的粗暴,便握着她的手:“对不起。我老是怕人家攻击他。可怜的孩子!他跟我一样的痛苦……是的,我们不见面了。”

        “他也没写信给你吗?”

        “没有,”克利斯朵夫觉得不大好意思。

        “人生多可悲啊!”亚诺太太过了一忽儿又说。

        克利斯朵夫抬起头来:“不,人生并不可悲。它不过有些可悲的时间。”

        亚诺太太隐隐约约用着一种哀伤的口吻又道:“大家相爱了,又不相爱了。可见爱也是空的。”

        “已经相爱过就行了。”

        她又说:“你为他作了牺牲。要是你的牺牲能够对所爱的人有些好处,倒也罢了。可是他并不因之更幸福!”

        “我并没牺牲,”克利斯朵夫愤愤的回答。“即使我牺牲,也是因为我乐于牺牲。这是没有问题的。一个人就是作他应当作的事。要是不那么作,他会痛苦的。牺牲这个字简直荒谬极了!不知是哪些心路不宽的牧师,把一种忧郁的、阴沉的观念,跟牺牲搅在一起。仿佛一定要牺牲之后感到苦闷,你那牺牲才算有价值……见鬼!如果牺牲对你是悲哀的而不是快乐的,那末还是不要牺牲,你根本不配。一个人的牺牲,并非替人做苦工,而是为你自己。如果你在献身的时候不觉得快活,还是去你的罢!你不配生活。”

        亚诺太太听着克利斯朵夫,对他望都不敢望。突然她站起来说:“再见了。”

        这时他才想起她此来一定有什么心里的话告诉他,便说:“噢!对不起,我自私透了,老讲着自己的事。再坐一会罢,好不好?”

        “不坐了……谢谢你……”说完她走了。

        他和亚诺太太隔了相当的时间没见面。她既没给他消息,他也不上她家去,也不上夜莺家去。他很喜欢她们,可是怕谈到使他悲哀的事。而且她们那种安静平凡的生活,稀薄的空气,暂时也对他不相宜。他需要看一些新人物,需要关心一件事,或是有什么新的爱情使自己振作品来。

        为了排遣心中的愁闷,他又上疏阔已久的戏院去。他觉得,对于一个想观察热情和记录热情的音乐家,戏院是一所极有意思的学校。

        这并非说他对法国戏剧比他初到巴黎的时期更有好感。他除了不喜欢那些永久不变的、平板的、火暴的题材,老是分析爱情的那套心理学以外,还认为法国人的戏剧语言也是虚伪的,尤其在诗剧方面。他们的散文与韵文,跟民众的活语言和民众的特性都毫不相干。散文是一种做作的语言,上焉者象社交版记者的笔调,下焉者象粗俗的副刊文章。至于诗歌,恰如歌德所说的:“越是那些无话可说的人越喜欢写诗。”

        它是一种冗长的,装腔作势的散文;心中一无所感而勉强制造出来的形象,使一切真诚的人都觉得是谎言。克利斯朵夫并不把这些诗剧看得比靡靡之音的意大利歌剧更高。倒是演员比剧本使他感到更大的兴趣。妙的是作家们都在竭力模仿演员。“要不是把戏子们的恶习做你剧中人物的粉本,那末你的戏上演的时候决没成功的希望。”从狄德罗写了这段文字以来,情形并没如何改变。喜剧演员成为艺术的模型。只①要一个戏子成了名,他立刻可以有他的戏院,有他的剧作家,——他们会象殷勤的裁缝一般照他的身材定制剧本。

        ---

        ①即十八世纪以来。

        在这些走红的明星中间,有个叫做法朗梭阿士·乌东的,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近一二年来大家都为她入迷了。她也有她的剧本供应者,但她并不只演为她特写的剧本。从易卜生到萨杜,邓南遮到小仲马,萧·伯纳到亨利·巴太依,在她相当混杂的戏码内都可以找到。有时,她也在古典诗剧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漏脸。可是在这等场合,她比较不自在。不论演什么,她总表现她自己,永远只表现她自己。这是她的短处,也是她的长处。她本人没受到群众注意的时候,她的演技并不受欢迎。但一朝引起了大众的好奇心,她无论演什么就都显得出神入化。事实是一看到地,你的确会忘掉那些起弱的作品;经过她的生命点缀之下,那些作品都显得美了。克利斯朵夫觉得比她所演的作品更动人的,倒是这个由一颗陌生的灵魂塑成的、女性的肉体之谜。

        她的侧影美丽,清楚;象悲剧中人物,可不象罗马女子那么轮廓鲜明。她的细腻的,巴黎人的线条,和约翰·古雄的雕像一般,好比一个少年男子。鼻子虽短,很有姿态。美丽的嘴巴,嘴唇很薄,有一道悲苦的皱痕。聪明的脸蛋,清瘦,年轻,有些动人的表情,反映出内心的痛苦。下巴的模样显出她性格强硬。皮肤惨白、惯于不动声色的脸,照旧象镜子一样反射出她的心灵。头发,眉毛,都很细腻。变化莫测的眼睛,又是灰灰的,又是琥珀色的,闪着或青或黄的光彩,象猫眼。她表面的神态也跟猫一样的迷迷惘惘,半睡半醒,可是睁着眼睛,窥伺着,永远提防着,常常会突然之间发性子,流露出她隐藏的残忍。身材并没看起来那么高,身体也没看起来那么瘦,她肩头和胳膊都很好看,一双手又长又软。衣著和头发的式样都很大方,素雅,不象某些女演员的不修边幅或是过分的修饰,——虽然出身低微,本能上却是一个贵族,——这一点又是象猫。她骨子里还有非常强悍的性格。

        她年纪大概不到三十岁。克利斯朵夫在伽玛希那边听见人家谈到她,用粗野的口吻表示对她佩服,仿佛谈论一个很放浪的,聪明的,大胆的女子,极有魄力,极有野心,可是起辣,古怪,暴烈;据说她没成名以前曾经沦落风尘,得志以后便尽量的报复。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搭火车到默东去探望夜莺,一打开车厢的门,发见那女演员已经先在那儿。她似乎非常骚动,痛苦;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使她大为不快,马上转过背去,老望着窗外。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她神色有异,便目不转睛的钉着她,那种天真的同情的神气简直令人发窘。她不耐烦了,把他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只觉得莫名片妙。在下一站上,她走下去换了一个车厢。那时他才想到是自己把她吓跑的,因此①很不痛快。

        --

        ①欧洲各国行驶于内地或郊外的区间火车,往往都是八人一室的车厢,直接有门上下,与其他车厢完全隔绝,并无长廊通连,故更换车厢必须下车。

        过了几天,他在同一路线上预备搭车回巴黎,占着月台上那张独一无二的凳子。她又出现了,过来坐在他旁边。他想站起来走开,她却说了声:“你坐下罢。”

        那时没有旁人在场。他对于那天使她更换车厢的事表示歉意,他说要是早想到自己使她发窘,他一定会下车的。她冷冷的笑着回答:“不错,那天你一刻不停的老瞪着我,讨厌透了。”

        “对不起,”他说。“我自己也压制不住……你那天好似很痛苦。”

        “那又怎么呢?”

        “我那是不由自主的。倘若看见一个人淹在河里,你不是会伸手救他吗?”

        “我吗,我才不呢。我要把他的脑袋按在水里,让他早点儿完蛋。”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既有点儿嘻笑怒骂,又有点儿牢骚的口吻。因为他愕然望着,她便笑了。

        火车到了。除了最后一辆,列车都已经客满。她上去了。车守催着他们。克利斯朵夫不愿意重演上次的故事,想另找一间车厢。她可是说:“上来罢。”

        他上去以后,她又补了一句:“今天我无所谓了。”

        他们谈着话。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经的跟她解释,说一个人不该对旁人抱着漠不相关的态度;互相帮助,互相安慰,大家都可以得益……

        “安慰对我不生作用……”她说。

        克利斯朵夫坚持着,她就傲慢的笑了笑,回答说:“不错,安慰人家的角色当然对扮演的人是有利的。”

        他想了一会,才明白对方是怀疑他别有用心,不禁愤愤的站起来,打开车门,不管火车开动,就想往下跳。她好容易把他挡住了。他怒气冲冲的关上了门,重新坐下,那时火车刚进地道。

        “你瞧,”她说,“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吗?”

        “我不管。”

        他不愿意再和她说话。

        “人真是太蠢了,”他说。“大家互相折磨,又把自己折磨;人家想来帮助他的时候,他倒反猜疑。可恶透了!这种人是没有人性的。”

        她一边笑一边抚慰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亲热的和他谈着;喊出他的名字。

        “怎么,你认得我吗?”他说。

        “怎么不认识?你,你也是一个红人哪。我刚才不该对你说那种话。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的。算了罢,别生气了。好!咱们讲和罢!”

        他们握了握手,友好的谈着话,她说:“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错。我跟一般人接触的经验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他们也常常欺骗我,”克利斯朵夫说。“我却老是相信他们。”

        “我看出你是这样的,你大概是个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尝过不少了;可是对我没有什么害处。我的胃很强,饱也没关系,饿也没关系,必要的时候也能吞下那些来攻击我的可怜虫。我反而身体更好。”

        “那是你运气,你哪,你是个男人。”

        “而你,你是个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么。”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个女人!”

        她听着笑了。“哼!”她说,“可是人家怎么对付女人的?”

        “得自卫啊。”

        “那末所谓善心也维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为一个人还不够慈悲。”

        “或许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个人的心会干枯的。”

        他正想对她表示同情,忽然记起了她刚才的态度……

        “你又要说安慰人家的人是别有用心了……”

        “不,”她说,“我不说这个话了。我觉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诚。我很感激。可是请你什么话都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谢谢你的好意。”

        他们到了巴黎,分手了,双方既没留下地址,也没说什么请去谈谈的话。

        过了一二个月,她跑来敲克利斯朵夫的门。

        “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不时在想起你。”她说着坐下了。“只要一忽儿功夫,不会打搅你很久的。”

        他开始和她谈话。她说:“请等一会,好不好?”

        他们不出声了。过了一下她笑着说:“刚才我支持不住了。现在可好些了。”

        他想问她。

        “不,”她说,“别问我这个!”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种东西看过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见鲁意莎的照片。

        “这是你的妈妈吗?”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里,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她说。“你运气不错!”

        “可惜她已经故世了。”

        “那没关系。反正你是有过这样一个母亲的。”

        “那末你呢?”

        她拧了拧眉头,把话扯开了。她不愿意人家问起她的事。

        “跟我谈谈你的事罢。告诉我……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生活方面的事……”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用管,你讲罢……”

        他不愿意讲,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问话:因为她问得非常巧妙。而他所叙述的正是使他悲伤的事,他的友谊的故事,跟他分离了的奥里维。她听着,带着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她问:“什么时候了?啊!天!我来了两个钟点了!对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说:“我希望能再来……不是常常……而是有时候……这对我有些好处。可是我不愿意使你厌烦,浪费你的时间……只要偶尔谈几分钟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欢在你这儿谈……”

        可是她许多时候没有来。

        有天晚上,他无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经停演了几星期,便不管她从前拦阻的话,径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说她不见客;但里头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从楼梯上叫回去。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样有了相当的改变,但始终保持着那副嘲弄的神气和锐利的目光。她见到克利斯朵夫,心里真的很高兴,要他坐在床边,用着满不在乎的游戏态度谈到自己,说她差点儿死去。他听着脸色变了。她却取笑他。他埋怨她不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来吗?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连想也没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运气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说。“我病中从来没想到你。只是今天刚想到。得了罢,你别难过。我闹病的时候谁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是让我清静。我把鼻子朝着墙等着,愿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个儿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惯了。我受过多少年的磨折,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现在已经成了习惯。而且这样倒更好。你倒了楣,谁都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在屋子里闹些声音,给你一些不识趣的关切,虚情假意的叹息一阵……我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死。”

        “你倒很能够隐忍!”

        “隐忍?我简直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咬紧牙关,恨那个使我痛苦的病。”

        他问是不是没有人来看她,关切她。她说戏院里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涂蛋,——对她很殷勤,很好,虽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诉你,倒是我不愿意见他们。我是一个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说。

        她带着可怜他的神气望着他:“你!你也会说这种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竟变成了巴黎人!……惭愧惭愧……我敢打赌,我说的话简直想都没想过……”

        他把脸蒙在被单里。她不由得大声笑了出来,在他头上轻轻的拍了一下:“啊!这话可不是巴黎人说的了!还好!我又认出你的本来面目了。好,把头抬起来。别哭湿了我的被单。”

        “那末你原谅我了?”

        “当然。甭提啦。”

        她又和他谈了一会,问他做些什么,随后她累了,厌烦了,就把他打发走。

        她约他下星期再来。到期正要出口,他忽然接到她的电报,教他别去:她正逢着心情恶劣的日子。——后来,过了一天,她又通知他去了。她差不多已经痊愈,靠窗躺着。那是初春时节,天上照着晴朗的太阳,树木抽着嫩芽。他从来没看见她这样亲切这样温和。她说前天连一个人都不能见: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别人一样受她厌恶。

        “那末今天呢?”

        “今天,我觉得自己年轻,新鲜,对周围一切年轻和新鲜的人——比如你,——都有好感。”

        “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不新鲜了。”

        “你到死都是的。”

        他们谈着他在别后所做的事,谈着她不久又要去登台的戏院;说到这儿,她告诉他对于戏剧的意见,她厌恶它,又舍不得它。

        她不愿意他再上她家里来,答应以后继续去探望他,可是怕打搅他。他把比较不会妨害他工作的时间告诉她,约定一种暗号,教她用某种方式敲门,他随着自己的心绪而决定开或不开……

        她绝对不滥用这种约会。可是有一次她去赴一个晚会担任诗歌朗诵,忽而临时不得劲了,半路上打电话去辞掉,转车到克利斯朵夫寓所来。她原意只想跟他招呼一下就走的。可是那晚上她居然把一生的历史统统说了出来。

        悲惨的童年:她从来不知道谁是她的父亲。母亲在法国北部某城的近郊,开着一所声名狼藉的小客店;许多赶车的跑来喝酒,跟女店主睡觉,同时还虐待她。其中有一个跟她结了婚,因为她有几个钱;他常常酗酒,打老婆。法朗梭阿士有一个姊姊在小客店里当侍女,做牛做马的辛苦到极点,还被继父当她母亲的面奸占了,结果是害肺病死的。法朗梭阿士从小挨着拳头,看尽了下流无耻的事。她皮肤苍白,性子暴躁,沉默寡言,童年的心中火气十足,野性很厉害。她眼看母亲和姊姊饮泣吞声,受尽了痛苦,耻辱,终于死掉。她可是意志倔强,不肯屈服;她是个反抗的女人:受到某些羞辱的时候,神经发作品来,会把打她的人乱抓乱咬。有一回她想自杀,结果没成功:刚开始上吊已经不愿意死了,生怕真会吊死;等到她气透不过来的时候,便赶紧用抽搐的手指解开绳子,一心一意只想活了。既然不能借死亡来逃避,——(克利斯朵夫听到这里不禁悲哀的笑笑,想到自己的同样的经验),——她就发誓要出人头地,要自由,要有钱,把一切压迫她的人都打倒在脚下。有一晚她在小房间里听见那男的在隔壁咒骂,被他殴打的母亲叫着嚷着,被他凌辱的姊姊哭着,她便暗暗发下这个愿。她觉得自己多可怜,发了这个愿,心里才松动些。她咬紧牙齿想道:“我要把你们一起打死。”

        在这个黯淡的童年只有一线光明:

        有一天,一个和她常在小沟边上玩儿的孩子,因为父亲是戏院里的门房,便带她冒着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戏。他们在黑暗里躲在戏池的尽里头。舞台上神秘的景致,在黑暗中愈加显得光华灿烂,那些人说的美妙而不可解的话,女演员那副王后一般的神气,——她的确在一出浪漫派的音乐话剧中串演王后,——把她看呆了。她紧张得浑身冰冷,心跳得很厉害……“对啦,对啦,要做个这样的人才好呢!……噢!要是办得到的话……”——等到排演完了,她无论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她假装跟着同伴一起出去,却又偷偷的溜回来躲在戏院里,伏在凳子底下,在灰尘中捱了三小时。戏院快要开场,观众已经来了,她正想从躲的地方钻出来,不料被人当场捉住,大受羞辱,结果是被押送回家,又挨了一顿打。那一晚要不是已经知道她将来能够对这些恶徒报复的话,她一定会自杀的了。

        她打定了主意,投到一般演员们寄宿的剧场旅馆去当侍女。她字也没识多少,写也不大会写,一本书也没看过,也没有一本书可看。但她愿意学习,发愤用功,在客人房中偷了书,拿来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时候读,免得耗费灯烛。因为演员们生活毫无规律,她这种偷窃的行为很久没有被发觉:至多是失主发一阵脾气了事。并且她把书看过了也还给他们;——可不是完璧:因为她把喜欢的几页撕了下来。书拿回去总是塞在床底下或是家具底下,让失主发见的时候以为从来没出过房间。她常常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演员们念台词。随后她自个儿在走廊里轻轻的学着他们的声调,做着手势。人家撞见了,便拿她取笑一阵,羞辱一阵。她只得气愤愤的不作声。——这种方式的教育可以长久继续下去,要不是她有一次偷了一个演员的脚本的话。失主大发雷霆,因为除了她,谁也没进过他的卧室,就咬定是她偷的。她拚命抵赖;演员说要教人搜查,她便吓坏了,立刻趴在地下招认了,同时也招认了别的窃案和撕掉的书页。他大骂了一顿,但他的心地不象外表那样凶。他追究她为什么要干这些事,一听到她说要做一个女戏子,不由得哈哈大笑,随后又仔细问她:她把记得烂熟的脚本背了好几页,他非常奇怪,问道:“喂,你说,要不要我教你?”

        她快活极了,吻着他的手。

        “啊!”她打断了话和克利斯朵夫说,“那时我心里多喜欢他啊!”

        不料那家伙立刻补上一句:“可是,孩子,你知道,什么都要付代价的……”

        那时她还是个处女,人家对她的袭击,她一向是拿出蛮劲来躲过的。这种野人似的贞操,对不洁的行为,对没有爱情的性欲的厌恶,是从小就有的,是家里那些悲惨的景象感应她的;她至今还保持这性格;——可是,唉!她受到多么惨酷的惩罚!……命运弄人,竟然到这个地步!……

        “那末你答应他了?”克利斯朵夫问。

        “啊!那时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我连跳在火里都愿意!可是他威吓说要把我当贼一样送去法办。我无路可走。——这样我就投进了艺术……投进了人生。”

        “那该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嚷着。

        “是的,我当然恨他。但从此以后,我见得多了,他还不算是顶坏的呢。至少他对我没失信,把他所知道的——(也并不多!)——一套本领教给我。他介绍我进了剧团。我先得侍候大家,替每个人当差,串戏也只串跑龙套。后来,有一晚,扮侍从的女角儿病了,人家临时把我补上去。从此我就当上了这个角儿。大家认为我要不得,滑稽可笑。那时我长得很丑。我始终是丑的,直到有一天人家忽然认为我是超特的,理想的“女人”……嘿!那些混蛋!——我的演技被认为一点不照规矩,荒唐胡闹。看客不赏识我。同伴们取笑我。但人家始终把我留着,因为我究竟还有点用处,而且薪水很低。不但薪水很低,还得给人代价。每学一点东西,每次的升级,都要用肉体去报酬。同伴,经理,戏子掮客,戏子掮客的朋友……”

        她不出声了,脸色发白,咬着牙齿,睁着恶狠狠的眼睛;但你可以咂摸到她心中流着血泪。一刹那间,她又看到了当年那些耻辱,和支持她的那股非战胜不可的强烈的意志;每经历一次新的污辱,她的意志就锻炼得更加坚强。她很希望死;但就在这些屈辱中间倒下去是太可怕了。要是在以前自杀倒还罢了。要不然等胜利以后也行。可是在已经堕入泥犁而还毫无取偿的时候死掉,未免……

        她半天不作声。克利斯朵夫气愤之极,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他恨不得把磨难这女子、污辱这女子的那些男人一起打死。然后他不胜怜悯的望着她,站在她前面,捧着她的头,扶着她的前额,亲热的抱着,叫了声:“可怜的孩子!”

        她挣扎了一下。他说:“别怕。我很喜欢你。”

        于是眼泪在法朗梭阿士惨白的脸上淌下来了。他跪在旁边,吻着她美丽的细长的手,把两颗泪珠掉在上面。

        随后他重新坐下。她也定了定神,很安静的继续讲她的身世。

        终于有个作家把她捧了出来。他在这个古怪的女人身上发见有魔性,有天才,认为她是一个“戏剧的典型,代表时代的新女性”。自然,在那么许多人之后,他也把她占有了。而她在那么许多人之后也让他占有了,不但毫无爱情,甚至还有跟爱相反的情绪。可是他造成了她的名片,她也造成了他的名片。

        “现在,”克利斯朵夫说,“人家对你可没办法了;轮到你来随心所欲的支配他们了。”

        “你以为是这样吗?”她辛酸的回答。

        于是她又讲起另外一件被命运播弄的事。——她对一个自己瞧不起的坏蛋发生了热情:他是个文人,拿她最痛苦的秘密作了写文章的材料,然后把她丢了。

        “我瞧不起他,把他看做跟我脚底下的泥巴一样。可是我爱他,只要他叫一声,我就会跑去向这个该死的家伙低头;想到这点,我气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我的心永远不爱我的理智所喜欢的对象。感情和理性,两者必有一个受委屈。我有一颗心。我也有一个肉体。它们叫着,嚷着,都要求满足。我又没有制服它们的武器,我没有信仰,我是自由的……哼,自由!老做着我的心和肉体的奴隶,它们要这个要那个,往往都是我不愿意要的。它们使我屈服,我只觉得惭愧。可是怎么办呢?……”

        她停了一会,呆呆的用钳子拨着火灰,然后又说:“我看到书上说做戏的人是麻木不仁的。事实上,我所见到的那一批,的确是虚荣的大孩子,除了些争面子的小问题,什么思想都没有。我不知道他们和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戏子。我相信决不是我。总之我替他们付了代价。”

        她打住了话头,时间已经到了夜里三点。她站起身子想走。克利斯朵夫劝她等天亮再回去,姑且在床上躺一躺。她却宁可坐在熄灭的壁炉旁边,继续在寂静无声的屋子里谈话。

        “你明天会累的。”

        “我惯了。可是你呢……明儿有事吗?”

        “我是闲人。要十一点才替一个学生上课呢……并且我身子很棒。”

        “那就更需要睡觉了。”

        “是的,我睡得象死人一样。无论什么痛苦都抵抗不了瞌睡。有时我恨透了。糟掉了多少光阴!……偶尔熬上一夜,对睡眠报复报复,我倒是挺高兴的。”

        他们继续轻轻的谈着,中间隔着长时间的静默。克利斯朵夫睡着了。法朗梭阿士看着笑笑,扶着他的头不让它倒下来……她胡思乱想,靠窗坐着,望着漆黑的园子,园子不久也亮起来了。七点左右,她轻轻唤醒了克利斯朵夫,和他道别。

        在同一个月里,她又来了一回,恰好克利斯朵夫不在家,门关着。以后克利斯朵夫把公寓的钥匙交给她,让她能随时进去。果然,好几次克利斯朵夫都出去了,她在桌上留下一小束紫罗兰,或是在纸上写几个字,涂几笔速写,漫画,——表示她来过了。

        一天晚上,她从戏院出来,到克利斯朵夫家谈天。她发见他在工作,两人谈了几句,就发觉彼此都没有上回那样的兴致。她想走;可是太晚了。并非克利斯朵夫阻止她,而是她自己的意志不允许她再走。于是他们留着,都动了欲念。

        他们便互相占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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