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母子重返机村这一年,是机村历史上最有名的年头之一。
在机村人的口传历史中,这一年叫做公路年。也有讲述者把这一年称为汽车年。但一般认为,还是叫做公路年更准确一些。因为这一年,从初春开始,一直都响着隆隆的开山炮声。一条简易公路就从地图上称为成阿公路的主线上分出一个小岔,一点点向机村延伸过来。直到冬天,才有卡车开了进来。如果要叫汽车年,从这条公路修通到后来基本废弃的那些年头,才合适叫做汽车年。
开山炮声越逼近,机村人们就越激动,就像每一个人从此都会开上一部汽车代步,就像汽车一到,这个被宣称已经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人人都已经过上了幸福生活的时代就要真正到来了一样。生产队组织村里人去筑路工地上劳动。很多年轻人都穿上节日装束,好像不是去劳动,而是去邻近的城镇街上闲逛一样。
看来还得在这里先讲讲机村的地理了。
和机村相邻的城镇有两个。三十里外刷经寺镇,属于另外一个县。统辖机村的公社所在地梭磨在五十里外。机村人常去的城镇是刷经寺,不仅是因为近,还因为这个镇子大,过去机村人崇奉的寺院也在这个镇的范围内。一条顺着大河的公路把这两个地方连接起来,但机村去这两个地方,都要顺着流经机村大河的支流,走到河流交汇处,上了公路,向西北或向东南,去这两个镇子中的一个。
现在,那条顺着大河的公路,分出一个岔,向机村一天天伸展过来。
开山炮声隆隆作响,晴朗的天空下升起来一道道粗大的尘柱,村子里的人、山上的动物,都会跑出来看那些尘柱升起又消散。特别是环抱着村庄的山上,每到这个时候,猴子、鹿、獐、野猪、岩羊,有时甚至还有熊和狼,听到炮声,都会从隐身的密林中出来,跑到树林稀疏的山梁上,朝山下那频频作怪的地方张望。猴攀在树顶抓耳挠腮,鹿在深草中伸长颈项,熊总是懒洋洋地目空一切,蹲踞在高耸的岩石之上。
既然山林中机敏警觉的动物们都这样好奇而兴奋,人们的兴奋也就更加顺理成章了。因为,人们不断地被告知,每一项新事物的到来,都是幸福生活到来的保证或前奏,成立人民公社时,人们被这样告知过。第一辆胶轮大马车停到村中广场时,人们被这样告知过。年轻的汉人老师坐着马车来到村里,村里有了第一所小学校时,人们也被这样告知过。第一根电话线拉到村里,人们也被这样告知过。电线很长,电话机却只有惟一一部,安在了大队支部书记家里,就像过去寺院里的菩萨一样被供了起来,黑色的机器身上盖上了一块深红色的丝绒,支部书记把电话摇把卸下来挂在身上,要用的时候,才插上去。电话装上已经两年多了。没有哪个村民使用过这部电话。村民也没有什么消息要传递到那些有电话人的耳朵里。他们的消息都在没有电话的人群里传递。电话偶然会响起一次。都是叫村干部去公社开会。
这部电话只传来过两次不是开会的消息。一次,村小学老师家里出了事,老师接了电话,就离开了差不多一个月,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圈。后来听说,是他在比刷经寺更大的城市里当老师的母亲自杀了。还有一次,电话里传来消息,说是有台湾特务空降,机村能走动的人都上山去搜索,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总之,那台电话里并没有传来天国的福音,或者类似天堂的福音。
而公路修过来时,上面的宣传和人们的感觉就像是从天上将要悬下来一道天梯一样。
并不是人人都在憧憬汽车到来的日子,并不是人人都在想像坐在汽车上迎风飞驰的美妙感觉。
格拉和恩波两个人就对沉溺于美妙想像的人们嗤之以鼻。他们持这样的态度,当然是出于他们个人都有过离开村庄远行的经验。现在,这两个人因为这相同的立场而亲近了很多。或者说,过去的芥蒂,因为相同的不乐观的态度而彻底消除了。
恩波说:“汽车,汽车,就是现在老天开眼,给你生出一对翅膀来,没有一纸证明,你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
格拉走过更多地方,学着外面那些决定一个人可以去哪里不能去哪里的人的口吻说:“呃,我就不明白,这些傻乎乎的蛮子,有什么必要四处走动,东张西望,既然什么都看不明白,不知道这些蛮子还傻乎乎地东张西望看些什么?”
两个人这些玩世不恭的说法,惹得情绪高涨的众人不高兴了。但是,又没有人能出来反驳他们。大队长格桑旺堆出来制止,但是,这个人从来都不是机村的重要人物,即便现在当了大队长,他也不是机村的重要人物。杌村的重要人物过去是工作组,现在是民兵排长索波。索波人年轻,纯洁坚定,满脑子新思想,不像大队长和支部书记两个上年纪的领导与村里人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
索波对格桑旺堆说:“大队长,这两个人满口落后言辞,破坏大家修公路的决心,应该制止他们。”
格桑说:“他们就是嘴上说说,手上并没偷懒。”
索波哼了一声,自己走到恩波身边。恩波正搬动一大块石头,索波说:“你站住。”
恩波没有站住,抱着石头慢慢挪动步子,一直走到新炸出的路基边,一松手,那块岩石滚下了高高的路基,在陡峭的山坡上,滚得越来越快,一路撞折了许多树木,还像犁一样翻开了草皮,把底下的黑土翻了出来。
索波说:“我跟你说话呢,你没有听到吗?”
“你的话总是很有劲道的,”恩波拍拍手上的泥土,“你看,一路砸下去,碰上去什么,都死掉了。”
“汽车要来了,共产党给我们藏族人民造的福,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以前我只看过一次汽车,是去找格拉的时候,本来,我还会看到很多汽车,但我没有证明,他们把我逮住了。”
“你对新社会心怀不满。”
“如果汽车开来了,载着我们到过去去不了的地方,人人都会很高兴。”
格拉走过来,拍打着双手,喊着:“车票!车票!钱,钱,买车票!”那滑稽的样子,逗得人们大笑起来。格拉模仿着人们并没有见过的某种人物的做派,一脸傲慢,“笑吧,露着你们的白牙巴,傻笑吧。想坐车吗,钱,傻蛮子,把钱拿出来,怎么?才五毛钱,傻瓜,一边凉快去吧,证件!证明!想上车的人把证件拿出来,怎么,没有证明,来人!把这个坏蛋抓起来!”
人们哈哈大笑,格拉笑了,恩波也笑了。
只有索波不笑,格拉说:“报告排长,你看大家都很高兴,你也高兴一点吧。”
人们再次大笑。
笑过之后,人们都沉默下来,回味着什么。汽车要来是确实的,但是,他们没有钱,没有证明这个事实也是确实的。太阳开始落山了,开山炮炸下来的石头很快搬完了。机村人回村时候,筑路队的工人背着炸药,手上挽着导火索来了,往岩石缝里装填炸药。人们离开工地不远,迎着夕阳在山坡上坐下来,看着点燃导火索的工人,嘴里含着铁哨,吹出尖厉的声音,跑开了。然后,屁股下的草地轻轻颤动一下,几道烟柱冲天而起,爆炸声猛然响起。岩石哗啦啦垮了下来,经过一天劳动,腾出的那段路面,又被石头掩埋了。
人们感叹炸药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
索波总结性地说:“这就是新社会的力量。”
其实,新社会的力量是人人都晓得的,因为早在开修公路以前,新社会就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降临了。
恩波拍拍索波的肩膀,索波身体还不像真正的成年人那么结实,这一拍带着很大的力量,使他的身体摇晃起来,这使他不免有些尴尬,恩波笑了:“伙计,没关系,你也会越来越有力量的。”
索波咬着牙从牙缝里发出了声音:“你这个落后分子。”
“我落后有什么关系,反正有了汽车我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你可要先进,将来不要说坐汽车……”
“还会有人派飞机接你上北京城!”
格拉接嘴说道。
“你这个野种。”索波切齿说道。
“人人都晓得的事情,还用你说吗?”格拉咧开嘴,嘻嘻地笑着。
知道跟这个野种纠缠下去,只能让自己大伤颜面,索波转脸威胁恩波:“跟这种小流氓勾结在一起,没有什么好下场。”
恩波翻了翻眼皮,好像要抬眼看他,却只翻到一半,又把眼皮垂下去,懒得去看这个家伙了。
人们起身回村,格拉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奔跑在众人面前,伸开双臂,斜着身子,做出巨鸟展翅盘旋的那种姿态,顺着青青的草坡往下跑,嘴里发出机器的声音:“呜——呜呜——飞机来了,飞机来接人上北京了。”
有人笑骂道:“这个小兔崽子。”
“这哪里什么飞机叫,明明是饿狼的叫声嘛。”
“傻瓜,飞机叫是不换气的,你换气了!”
机村处在某一条飞机航线上,天气晴朗的中午时分,可以看到比五六只鹰还要大些的飞机,翅膀平伸着一动不动,银光闪闪,嗡嗡叫着慢慢横过头上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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