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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邺行猎

        魇璃行猎的队伍虽只两百人之数,但都是曾经跟她一起参加过怀古道之战的年轻战士,一个个本就骁勇异常。不过这次都换了轻甲就锦袍,偏偏颜色又光鲜亮丽,看起来一个个油头粉面,就连那些彪悍战马,也都一匹匹簪花披锦,恰似一班纨绔子弟出游一般。魇璃携了沅萝一道,随行的侍女倒是跟了百余个,一路鲜花抛洒,派头十足。异常高大的牛车顶如聚塔,是包绣镶金严严实实的二十辆,车轿檐口上挂满金银铃铛,一路行来,都是叮叮咚咚,异常悦耳。

        起初魇桀与璐王还颇为重视,但见这帮人在赤梦关一带游猎,还备了美酒佳肴,随处饮宴,歌舞助兴,一个个放浪形骸,倒是心头暗喜,心想这样铺张,待她多逍遥几日,便可以此为由去圣上面前参她一本,于是安排了些个探子,远远地监视,随时上报。

        魇璃一行人在赤梦关一带逗留了一日,放鹰逐兔,而后便直接出了赤梦关,在赤邺的废土一带游猎,猎杀一种身形似犬,红嘴红眼白尾的,能在赤邺废土之上顽强存活繁衍的猛兽多即。

        每每射杀,便只取皮毛,以竹框绷了,挂于随行牛车车顶对开、倒翻出内顶的数十根横杠之上,不知不觉已有百余张,远远望去,就好像那辆硕大的牛车两侧长出来数十毛茸茸的红色翅膀。

        魇桀派出的探子暗中尾随了几日,听得随行围猎的侍女在私下议论,说明昭帝姬要猎满这二十辆车,足两千张兽皮,送往北冥城,用于恭贺北冥城中龙隐阁落成之礼。

        魇桀听得发回的回报,这一直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寻思魇璃既然要凑这两千张兽皮做北冥城的贺礼,这一出赤梦关,再去北冥城,少不得一个半月行程。既然魇璃不来罗唣,也就相安无事。于是挥挥手,让手下通知探子继续监视,如有异动,立即回报。

        毕竟纳赋之季,南蜉洲原本事务繁多,不用再分出心来留意魇璃,那倒省心了。不过对于魇桀而言,南蜉洲的事也不甚遂心。璐王回澧都述职之前也曾告诫过魇桀,不可动静太大,最好采用借剑之法,让藤州遗民对付沙幕遗民,而他则两不相帮,自然不会授人以柄。然而沙幕与藤州两部的遗民虽然时有冲突,但都还算谨慎,有各自的首领约束,并没有闹出大的争端来。眼看着上一季没能如愿将那些沙幕的老弱妇孺驱赶出赤梦关,这一季少收了不少田赋不说,若是那帮矬子又故技重施,把粮食运去惊涛城换取下一季的容留令,就连补役赋也难免再吃一次大亏。只因这半年南川大营的账目已经吃紧,魇桀便寻思这样的局面若是再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说不得只有再推一把,于是招来亲信细细吩咐一番……

        却说沅萝随魇璃出游,这十余日下来,先是随着猎队朝赤关方向走了三天,又一路绕行,极目之处只有暗红土地上的一片荒芜,时而风起,满天都是像蓬松的雪花一样暗红的浮尘,飘摇在干枯暗红的野草之上。走过废弃的城镇市井,破败落寞,无尽荒凉,触目惊心。只有偶尔出没的多即在断井残垣之间流窜,悠长而恐怖的嚎叫偶尔妆点这里的死寂。

        沅萝不想看到这片红色的废土,因为这会让她想起她曾经去过的,归于死寂的藤州。

        不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废墟。

        然而一路上魇璃与侍卫们猎兴正隆,她也不好扫兴,直到在前路上又看到几具当初被侍从们猎杀剥皮留下的多即尸首,方才反应过来这些天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距离赤梦关百里之地。

        眼见夜色沉沉,侍卫扎好营帐,升起篝火、火盆,她身体虽比当初在风郡之时健壮许多,但到底畏寒,只得靠到火盆边,心想若一直朝赤关走,这会儿只怕已出赤关,直接去北冥城了。这赤邺废土昼夜温差颇大,又一片荒凉,不似赤梦关内的风物美景,而魇璃一路行猎,杀生剥皮,也非她所喜,眼见得那二十车兽皮将满,便开口对魇璃言道:“璃儿,咱们要打的兽皮也快装满了,不如早些去北冥城吧。”

        魇璃笑着揶揄道:“阿萝催着出关,想是惦着暝哥哥了。距离上次暝哥哥回澧都述职,也才半月不见,就这么日思夜想了。”

        沅萝脸上一红:“那倒不是,只是这里……过于荒凉,待久了难免有些不适。”

        魇璃眼珠子转转,煞有其事地“哦”了一声:“原来阿萝并不曾思念暝哥哥,那么我就叫人快马加鞭赶去把暝哥哥拦住,就说阿萝不想见他,叫他不必巴巴地赶过来了。” 沅萝听出魇璃在拿她打趣,又羞又急地在魇璃手上拍了一记:“也不知道跟哪个没正经的家伙学得这么坏来。” 魇璃做了个鬼脸:“我跟瞑哥哥学的。”

        沅萝失笑,伸手在魇璃鼻梁上刮了一记:“才不是,暝才没这么多花花肠子,一定……一定是跟你那风流倜傥的镇川上卿学的。”

        魇璃垂首摇摇头笑道:“他哪里风流倜傥了?连情话都只有那两句,说得都没多少新意了。”

        沅萝笑笑:“你不是揭开他的面具看过么,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他很好看的,你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

        魇璃咬咬唇,耳朵微微有点烫:“他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迂腐了……”她凑到沅萝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沅萝一下子口吃起来,脸上全红了:“你……你……哪有女孩家……”

        魇璃脸上也飞起两团红云,伸手把沅萝差点失口说出来的话给堵了回去,有些慌张地“嘘”了一声。眼见沅萝眼中也有些促狭之意,回想当日的事情也不由得好笑,两人同时扑哧一声,笑作一团,却是女孩儿间才有的默契。

        魇璃喏喏道:“结果也就……没怎样……现在他见我,若是过于亲昵了,就开始躲了……好像我会吃了他一样。”

        沅萝笑得打跌:“你们这对儿活宝,倒是有趣……”不过很快,她脸上浮起几丝忧虑,低声道,“其实他不是怕你吃了他,只是……他知道你迟早要嫁给……”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还是没有把那个名字说出来,而是伸手握住魇璃的手,“他怕一时欢愉,反而害你万劫不复。璃儿,鹰隼是个好男人,不如……你们俩一起跑吧,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不就可以长相厮守了?去哪里都好,只要不落在那个人手里……”

        魇璃轻轻叹了口气:“那个人不可怕,做主定下这个婚盟的人才是真的可怕,我想跑去哪里,都不会是安全的。”她勉力笑笑,“何况我还要帮瞑哥哥坐上储君之位呢。”

        沅萝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情绪复杂、矛盾且低落。她当然希望在魇璃的襄助下魇暝可以成为梦川的储君,但她很怕看到魇璃有一天真的落到时羁手里受尽苦楚。她非常想看到魇璃与她所爱之人终成眷属,幸福快乐,但得知魇璃并未与他有进一步的亲密,内心深处却又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知道有些东西错了,但不知是从何处错起;她也得到了更好的,但是这种好的感觉却不太真实……好梦易醒,反倒是现在更为真实些。就像只有她和魇璃两个人守着火盆,此刻的温暖简简单单,是切切实实可以感知的,不夹杂其他。

        魇璃看着火光在沅萝脸上投射出的光影,肩膀碰了碰沅萝:“你在想什么呢?瞑哥哥吗?”忽而眯缝着眼坏坏地笑着凑过去悄声问道,“你们有没有……”

        沅萝的脸红了第二重,口吃着言道:“没……没有……”她伸手推开魇璃的脸嗔道,“没羞没臊的死妮子……”

        魇璃正色道:“我是问你们有没有再去澧都无忧坊喝酒看木人戏,你以为我在问什么?”

        沅萝涨红了脸,半晌才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木人儿:“这是上次你回琉璃城后,就我俩去无忧坊做的。”

        魇璃笑嘻嘻地看着这个小木人儿:“唷,雕得真像,这不是瞑哥哥吗?不对,怎么只有一个,另一个呢?”

        沅萝憋出细如蚊鸣的一声来:“在他那儿,等过些天去北冥城见到暝,你就看得到了。”

        魇璃笑道:“就算我没看到,也能猜到那个小木人是什么模样……”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一阵展翅声,一只灰色的鹞子落在了她身后的车轿顶上,展开双翅,露出脚上束着的一个小小的竹管来,也不避人。早有一个近身的侍从上前捉住鹞子取下竹管,抽出一根捻子,直接呈了上来。

        魇璃展开捻子,却是一条轻薄的丝绢,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几行小字,是她事先安插在南蜉洲的探子传来的信息。南蜉洲有变,因为一夜之间沙幕粮仓起火,损失惨重,而藤州遗民首领叶赫的小孙子参摩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火场之中,被烧为焦炭,沙幕与藤州的遗民即将火拼……

        魇璃自打上次纳赋之季见过乌伮,知道魇桀在对待沙幕遗民时的立场是什么样子,也就早预料到此番纳赋之季必然有事,故而才会有此行的安排,想要在恰当的时机,以北冥城的浮土造田和新政,去吸引一些被魇桀所排挤,换不到容留令,不能再在南蜉洲立足的沙幕遗民,以充裕北冥城,却不料陡然间南蜉洲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原本沙幕部族客居南蜉洲已有一千七百年,已经形成了一套内部管理的规矩。为了最大限度地保障缴纳沙幕部族所持有耕地的田赋,保证每一个族人都有足够的份额以换取容留令,然后是所有族人半年的口粮,一直以来都是待收获之后,先行入库造册,然后统筹分配,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寻常时候,粮仓附近都有专人看守,对于火患一向格外小心,就算是埋锅造饭,也是远离粮仓一里开外,按理说是绝无可能起火。

        藤州遗民群居之地在南蜉洲靠南的部分,原本与东面的沙幕遗民互不侵扰,两部的边界是人工开凿的一条河渠,名为相安,寓意相安无事,互不侵扰。相安河两边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沟渠连通南蜉洲的耕地,水网就好似血管一样,有粗有细,相互关联,保障着南蜉洲的收成。近百年来,因为藤州部族缴纳的田赋更多,所以不知不觉间藤州所持有的耕地范围已经超过了相安河。关乎各自的生存,所以两部之间近些年为了争夺资源,时有摩擦。但有两部的首领约束,总算也没有结出什么大的仇怨来。直到出现这次事件的导火线——藤州首领叶赫的小孙子参摩陡然失了踪。

        参摩还只是个顽童,原本在外胡闹捣蛋也是有的,可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所以第二天所有的藤州部族就在南蜉洲四处寻找,皆一无所获。沙幕遗民的首领图巴出于道义,也派人帮忙寻找,然而依旧徒劳无功。

        南蜉洲虽大,一个小小孩童却不可能一个人跑太远,也有人怀疑是去海边玩耍,被浪卷走了……

        正到处传得沸沸扬扬,刚入夜,沙幕的粮仓就莫名其妙起了火。火随风势,烧得沸沸扬扬,夜空都被染红了半边天。虽然所有人都赶紧引水救火,扑救及时,可沙幕的粮仓依旧损失过半,这也就意味着待沙幕交清赋税之后,就没有办法维持那么多人的口粮。

        更离奇的是,在半夜里清理出来的火场中,发现了一具烧焦的童尸,虽然早已面目难辨,身上的衣衫也烧得一干二净,但那具童尸脖子上挂的一把镶嵌金珠绿玉、浮凸藤州蔓藤族徽的火镰,却是叶赫之物。如此也就确定了死者是参摩,而他身上并无外伤,身边还有几块火石。看上去似乎是他潜入沙幕粮仓,点火引燃装着粮食的麻包袋,引发的这场大火,结果火势太猛,就连他自己也一并烧死在里面……

        这件事情一抖出来,当场就发生了抓扯。沙幕部族责怪藤州部族派小孩烧毁半数粮食,居心叵测;而藤州部族却觉着参摩死得蹊跷,口口声声要寻沙幕报仇。主理南蜉洲的二皇子魇桀却不愿介入这场纷争,放出话来让两部派遣要人,于西面的海祭台会谈,勒令以和为贵。

        然而在这样的局势下,无人镇住场面,失去一半粮食、前途未卜的沙幕部族与被仇恨冲昏头脑的藤州部族怎么可能好好坐下来协商解决?口角是必然的,继而动武,藤州首领叶赫悲愤之下没了轻重,与图巴发生推撞,不料抓扯中,图巴不慎踩空,摔下了几丈高的海祭台,白白送了性命……

        魇璃手上的虽然是刚刚收到的讯息,但此地离南蜉洲尚有四百里远,鹞子飞得再快,这也是三五个时辰以前的消息了。倘若只是死一个孩童,烧掉半仓粮食,这事尚有转机,然而图巴一死,沙幕岂可善罢甘休?她没忘记乌伮是图巴的儿子,虽然只是跟乌伮打过两次交道,但对这个人的了解颇深,乌伮是南川大营之中沙幕流民营的首领,就怀古道中的表现而言,他的族人是相当信服于他的,且乌伮善于带兵,这三五个时辰可能南蜉洲那边已经出了更大的事……

        一想到这里,魇璃脸上神情凝重,微微思索转头对身边随侍的侍卫使了个眼色,手指在咽喉处轻轻划了一下。

        五六个侍卫转身离去,没入周边的荒草废丘之后。不久,远远地听得几声惨呼,就只剩下赤邺废土的寒风在夜色中呼啸了。而后那几个侍卫已然快速地回来复命,却是将连日来一直在暗处尾随队伍的几个探子全部格毙。

        其实在踏入赤梦关地界的时候,魇璃就已经发现了魇桀派来的探子,这十余天来她之所以放任不管,也只是为了麻痹魇桀,不让他发现自己真正的意图。而今形势有变,留着这些探子,只会暴露行踪,她要赶在大乱发生之前赶去南蜉洲,不然之前所筹谋的事可就更难了…… 沅萝也看出事情不对劲,便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魇璃转头看着沅萝,脸上的表情极度认真:“阿萝,咱们不去北冥城,南蜉洲出了大事,咱俩得尽快赶去。”

        沅萝见她说得郑重,心想她如此紧张,显然是遇上了棘手的事,然而这里也就两百侍卫,其他的都是随行的侍女,就这点人怕是派不上什么大用,于是言道:“就我们……可以吗?不如赶紧通知暝……”

        魇璃摇头道:“虽然暝哥哥正在赶来的路上,但现在怕是来不及了,我会着人速速去迎他,随后就到。阿萝,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帮我……”

        沅萝定定神,深深地吸了口气:“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帮你。”

        魇璃点点头,轻声说道:“是时候见一见你的藤州子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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