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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汪庄激战之后,张一斧没有死,眼睛瞎了脾气更加暴躁,他手下的几个亡命之徒起初还忍着,后来不忍了,他们说张一斧毫无用处,是个累赘,还是个骂骂咧咧的累赘,找个地方扔掉他算了。他们坐下来商议把他扔到何处,把他扔在荒山野林,他必然饿死,念在过去的交情上,还是把他扔在沈店的码头,那里人来人往,他可以做叫花子讨几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张一斧正吃晚饭,冷不防被他们用绳子捆绑,张一斧挣扎不过破口大骂,他们拿一块破布塞进他嘴里,张一斧只能用鼻孔使劲出气来骂他们了。他们把张一斧抬到一条船上,划船来到沈店,在夜色里把张一斧从船里抬出来扔在码头上,又在他身旁扔下一个包袱,说包袱里有一身冬天穿的棉服,还有一把盒子枪和二十发子弹,说他仇人多,子弹省着点用,然后抽出他嘴里的破布,张一斧嚎叫起来:“老子先用子弹崩了你们这几个狼心狗肺的。”

        他们嘻嘻笑着说:“你留着点力气喊救命吧,求人给你松绑。”

        张一斧再次嚎叫:“老子死也不会喊救命。”

        他们说:“那你死吧。”

        张一斧骂骂咧咧听着他们上船和划船而去的声音,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感觉坐在石板上,旁边有水声,他心想这里是码头,四周寂静无声,应该是夜深时刻,过了很久,他听到更夫敲更而来的声音,他喊叫起来:

        “救命,救命……”

        此后的张一斧没有做叫花子,他给自己取名半仙张,做起了算命先生,这是他做土匪前的行当。

        他在码头附近一条热闹的街道上靠墙而坐,面前一张桌子,两条桌腿绑了两根竹竿,竹竿之间系着一条横幅“半仙张开口”,桌上铺了一块有八卦图案的白布,桌子的抽屉被他抽出放在脚边,上了膛的盒子枪放进抽出抽屉的空格里。他左边是剃头的,右边是修鞋的。他在码头这一带很快有了名声,他们说这个瞎子有能耐,你告诉他生辰八字,你以前的和以后的他都能算出来。

        这天中午,陈永良乘坐竹篷小舟来到沈店,他跳上码头后没有离去,而是在码头一带四处查看。张一斧成了瞎子后被他的几个手下抛弃在沈店的码头,这个消息在土匪里一传十、十传百,在来犯齐家村被捕获的两个土匪那里,陈永良得知了这个消息,于是陈永良来了。

        陈永良走上码头附近这条热闹街道时,听到一个算命先生的叫声:

        “先天何处,后天何处,要知来处,便知去处。”

        陈永良循声过去,在剃头匠和修鞋匠之间,看见了张一斧,虽然他胡子拉碴长发披肩,陈永良仍然一眼认出了他。陈永良在那里稍站一会儿,张一斧感觉面前有人,他的左手从桌子下面举起来,指指前面的凳子说:

        “这位请坐。”

        陈永良在凳子上坐下来,随意说出一个生辰八字,张一斧念念有词时,陈永良仔细看起张一斧,他抬起空洞的双眼,眼球在里面萎缩了,两眼之间的鼻梁上有一道隆起的刀疤,两边眼角也有疤痕。

        张一斧说:“你八字中的五行个数,一个金,零个木,四个水,一个火,两个土,五行缺木,你出生两岁又八月始起大运,每十年进入下一步运,你兄弟多,五六个起……”

        陈永良说:“没有兄弟,我是独子。”

        张一斧左手举起来拍了一下桌子说:“子午卯酉弟兄多,辰戌丑未独一个。”

        陈永良说:“我确是独子。”

        张一斧的左手又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一定是时辰报错,不是子时出生,应是丑时出生。”

        陈永良说:“我是子时与丑时之间出生,或许是丑时出生。”

        张一斧的左手指了指陈永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陈永良问他:“丑时出生,我五行还缺木吗?”

        张一斧的左手放到桌子下面,念念有词一会儿,然后说:“一个金,零个木,三个水,一个火,三个土,还是缺木。”

        陈永良看着张一斧的左手不时从桌子下面举起来,右手一直没动,他看见抽出来的抽屉放在张一斧的右脚旁,知道有一把盒子枪对准自己。

        张一斧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从陈永良小时候说起,每当张一斧停顿一下试探陈永良反应时,陈永良立即点头称是,张一斧眉飞色舞了,他的左手上下挥动,右手在桌子下面一动不动。陈永良想起“和尚”说过的话,张一斧手快,若要干掉他,必须出手更快。张一斧说完陈永良的过去,开始说陈永良的将来,说到将来就可以信口开河了,张一斧描绘了陈永良飞黄腾达的前景,也给予他忠告,要他凡事谨言慎行,因为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要他特别留意与他人关系,以免因财失义。

        陈永良看着张一斧的,记忆来到那个夜晚的城隍阁,死去的林祥福躺在一张长桌上。他仔细回忆后确认,尖刀是从林祥福左侧耳根拔出来的。

        张一斧的声音终止了,他的左手回到桌子下面,没有目光的眼睛看着陈永良。陈永良摸出一块银元放在桌子上,张一斧听着桌子上的倒下声响,知道不是铜钱是银元,喜出望外说了一声:

        “是光洋。”

        他的两只手都从桌子下面上来了,右手拿起银元,放到嘴边咬了起来。陈永良悄然起身,从袖管里抽出那把从林祥福耳根处拔出的尖刀,绕过桌子,凑到张一斧左侧耳边,低声说:

        “尖刀还给你。”

        张一斧一惊,银元掉到地上,他右手拿到盒子枪时,尖刀已经从他左侧耳根戳了进去,他条件反射地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子弹从桌子下面射出,击中街对面的墙壁。两边的剃头匠和修鞋匠惊恐地转过头来,他们原本坐着的顾客像是被弹簧弹了起来,瞪大眼睛朝这里张望。

        陈永良左手抓住张一斧的头发,右手手掌发力一拍,尖刀的刀柄从张一斧的左耳根进去了一半,陈永良感觉到有一声类似刺在石头上的声响,知道尖刀刺到张一斧的头盖骨了。

        陈永良将张一斧的身体推到墙上靠住,然后转过身来,他手上和衣服上流淌着张一斧的血,迎着小心围拢过来的人群走去,神态从容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走到了码头,跳上等待他的竹篷小舟,在宽阔的水面上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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