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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顾益民的仆人怀揣书信出发前往上海,这个仆人走出城门时,见到四个衣衫褴褛的北方男人和一辆破旧不堪的板车迎面而来,板车上还躺着一个人。这四个北方男人停住脚,抬头看着城门上两个石刻的大字,互相说着什么,见到顾益民的仆人走来,向他打听上面石刻的两个大字是不是溪镇,顾益民的仆人点头说就是溪镇,他们觉得顾益民仆人的发音与他们的发音不同,但是看见仆人点头了,知道这里就是溪镇,他们欣慰地说:

        “到了,到了。”

        他们和板车进入溪镇,有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过来,上前询问,这四个北方男人木讷地看着溪镇的人,听不懂溪镇人快速的话语。说了不少话以后,四个北方男人才明白是在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说出一个溪镇人不知道的地名。有人问那是什么地方,他们互相看看后还是说出那个地名。有人继续问他们,是不是在长江北边?问了几遍他们才听懂,摇头说是在黄河北边,溪镇的人差不多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时有人指指板车里一动不动躺着的人,问他得了什么病。这话他们马上听懂了,他们说:

        “死啦。”

        他们中间的一个指指板车里的死者,对溪镇的人说,他是我们大哥,他在路上病死的。

        溪镇的人惊讶地看着他们,说路途这么遥远,你们到溪镇来做什么?他们脸上出现谦恭的神情,他们说:

        “接我们少爷回家。”

        溪镇的人奇怪了,说你们拉着一个死人来接少爷回家,你们少爷是谁?他们这时想起来还不知道林祥福家住哪里,问道:

        “我们少爷家住哪里?”

        溪镇的人再问:“你们少爷是谁?”

        他们说:“林祥福。”

        知道是北方老家的人来接林祥福回去,溪镇见到他们的人唏嘘不已,有人对他们说:

        “你们少爷死了。”

        这四个北方男人互相看来看去,好像都没有听懂这句话,溪镇的人七嘴八舌告诉他们,林祥福是怎么去送赎金,怎么被土匪杀害的。他们听懂了,四个男人里的三个流泪了,年长的田二没有流泪,他不相信林祥福死了,从胸口摸出林祥福的信,拿给溪镇的人看,说这是少爷的亲笔信,少爷想回家了,要我们来接他回去,他说:

        “少爷要是死了,不会写信的。”

        溪镇的人告诉田二,林祥福写信的时候还没死,他们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死了。田二仍然不相信,摇着头跟随溪镇的人来到林祥福家中,看见林祥福被蜂蜡封存的遗体,田二觉得他不像是他们家少爷,他让三个弟弟看看,田三和田五也觉得不像,只有田四说这是他们家少爷,田四说少爷脸上有一层蜡,凑近了才能认出来。田二凑上去看了一会儿,认出来了,他恸哭了,一边哭一边说:

        “我们天天盼您回家,终于盼来您的信,我们那个高兴啊,大哥已经病倒了,我们劝他别来,他非要来,说少爷终于要回家了,他一定要来接您,我们就请人做了一辆板车,拉着他来接您回家,大哥死在半路上,他病重,我们找了一个中医,中医给了八服药,我们沿途找好心人家煎药,药没吃完大哥就死了。”

        顾益民听说林祥福老家来了五个人要接他回去,其中一个躺在板车里已经死了。他坐上四抬轿子来到林祥福家门口,他被人搀扶着走过去,经过那辆破旧板车,看了看躺在里面的田大,摇头叹息一声。

        顾益民走进去时,田二仍在哭诉,另外三个抹着眼泪。有人提醒他们,顾会长顾老爷来了,他们止住哭声,给这位虚弱不堪的老爷行礼。

        顾益民请他们坐下,他们抹了抹眼泪后没有坐在旁人端过来的椅子里,而是四个人挤坐在一条长凳上。顾益民和善地看着他们,询问他们什么时候动身的,路上是否顺利。他们说收到少爷的信就动身了,路上还算顺利,就是大哥的病耽误了一些时候。他们又说到中医和八服药,药没吃完大哥就死了。说到这里他们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他们说:

        “我们劝他别来,他非要来。”

        随后田二问顾益民:“少爷什么时候走的?我们收到信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顾益民问书信呢,田二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林祥福的书信递过去,顾益民展开书信,信里只有简单的两句话,第一句说他想回家了,第二句让他们来接他回去。顾益民看到最后还有一句话被墨汁抹黑了,他把信举起来,借着窗外的光亮,隐约看见“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顾益民眼睛湿润了,他知道林祥福带着枪支去土匪那里赎他之前,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低头擦了擦眼睛,对田氏四兄弟说:

        “你们收到书信之前,他已经走了。”

        田氏四兄弟再次呜呜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田二想起了什么,环顾四周后问顾益民:

        “小姐在哪里?”

        顾益民说:“小姐在上海,她在上海念书。”

        田二又问:“小姐好吗?”

        顾益民点点头说:“还好。”

        然后田氏四兄弟说明天就送林祥福还乡,顾益民想了想,觉得遗体不好保存,路途又是遥远,趁着仍是冬天尽早出发,他对田氏四兄弟说:

        “两天后动身吧。”

        田二点点头,从胸口摸出了地契和房契,还有一张银票,递给顾益民,说这是少爷的财产,原来抵押出去的田地,根据少爷的指示已经赎回,十多年前大哥就赎回来了,他们本来是要当面交给少爷的,少爷走了,只好请顾老爷转交给小姐。

        顾益民接过地契和房契,还有银票,仔细看了一会儿,他举起银票问田二:

        “这银票是?”

        田二说:“这是十多年来田地里的收成。”

        顾益民把银票、地契和房契还给田二,他说:

        “这些仍由你们保管,将来小姐回去祭扫之时,你们亲自交给她。”

        顾益民当天请来两位蜡匠,用蜂蜡将田大的遗体也封存起来。又请来两位裁缝,给田氏四兄弟各做一身新棉衣,还叫来三个原来木器社的工人,让他们把那辆破旧板车好好加固。然后顾益民步履蹒跚走进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的木器社仓库,看见三具没有售出的棺材,吩咐手下抬出两具擦拭干净后放入板车,板车窄了一些,两具棺材并排放不进去。顾益民就让三个工人赶制出一具与板车宽度相符的双人棺材,两天后又来查看,对连夜赶制出来的双人棺材十分满意,考虑到路上颠簸,顾益民让工人把棺材固定在板车上。

        这些完成后,田四恭敬地询问顾益民:“是否能在板车上支起一个挡雨的篷子?”

        田三埋怨田四,不该再有要求,他说:“顾会长已是十分周到。”

        田四说:“雨水落在棺材上,子孙会遭遇贫寒的。”

        田五说:“大哥死在半路上,一路过来雨淋了几次。”

        田四说:“大哥是没办法,少爷不能被雨淋。俗话说雨打棺材盖,子孙没有被子盖。”

        田二说话了,他责备田四:“小姐已是顾会长家的人,小姐怎么会没有被子盖。”

        顾益民看着田氏兄弟间的争执,微微一笑,他声音虚弱地对工人说:

        “给板车支上一个遮日挡雨的竹篷。”

        离去的这天清晨,田氏兄弟身穿新棉衣,小心翼翼把林祥福抬进板车的棺材里,死去的田大换上新衣裳已经躺在里面,他在棺材里迎候林祥福。四兄弟一起把顾益民昨天让人送来的一块白布盖在他们两个身上,然后合上棺材板。

        田氏兄弟拉着棺材板车走在溪镇清晨的街上,这辆来时嘎吱作响的破旧板车,经过三个工人两天的整旧加固,看上去焕然一新,板车拉过去时没有嘎吱响声了,只有车轮的滚动声。溪镇的居民听到车轮的声响,一个个屋门随之打开,他们站立在自家门前,小声说着林祥福要回去北方老家了。溪镇的习俗是只有亲属可以靠近棺材,外人见了棺材应该避让,以免日后遭遇凶厄。

        田氏兄弟走近北门时,看到顾益民拄着拐杖站在城门那里,日出的光芒照亮了他低头躬背弱不禁风的样子,他身后是轿子和四个轿夫,身旁站着一个仆人。田氏兄弟走到跟前,停下棺材板车,对顾益民鞠躬,四个人叫了四声“顾会长”。顾益民从仆人那里拿过来一个装有盘缠的布袋,递给田二,田二接过盘缠,四兄弟再次向顾益民鞠躬。

        顾益民目光呆滞地看了一会儿板车上的棺材,对田氏四兄弟说:“路途遥远,多加小心。”

        田氏四兄弟点头说:“是。”

        他们拉起棺材板车从北门出了溪镇,车轮滚动而去。走上大路时,田三回头张望了一下,看见顾益民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走来,他的仆人和四人抬着的轿子跟在身后,田三叫住三个兄弟,他们停下棺材板车,看着顾益民缓慢走来,顾益民见到他们停下了,摆摆手让他们上路,他们上路后看见顾益民仍然在走来,于是又停了下来,顾益民又向他们摆摆手,让他们继续走,田四明白了,说顾会长这是送别少爷。他们拉起棺材板车向前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顾益民一直跟在后面,顾益民的身影在阳光里越来越小。

        田氏兄弟拉着大哥和少爷,在冬天暖和的阳光里开始了他们的漫漫长途。林祥福的童年是在田大肩膀上度过的,田大驮着他一次次走遍村庄和田野,现在他与田大平躺在一起,踏上了落叶归根之路。

        道路旁曾经富裕的村庄如今萧条凋敝,田地里没有劳作的人,远远看见的是一些老弱的身影;曾经是稻谷、棉花、油菜花茂盛生长的田地,如今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曾经是清澈见底的河水,如今混浊之后散出阵阵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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