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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半夜送银血书表忏 登门拜侠孝女求援

        蔡爷死了。他直到临死时也没有明白过来,那白影是谁?那柄寒光闪闪的剑又是怎样刺进他胸膛的?他只在受伤后的那一瞬间,看到一双露出惊愕而又悔恨的眼睛。刚才发生的一切,来得那样的意外和突然,使他有如是在梦里一般。而那个飘忽神秘的白影,简直好似一个幽灵。蔡爷挣扎着,本想在倒下去前要他道出名姓,可他已经出声不得,只眼睁睁地霍着耿六娘拉着他像一缕烟似地飘进柏树林里去了。当蔡幺妹赶来把他扶起,刘泰保亦已跑到他身边来时,蔡爷心里已经明白,他所中的是致命的一剑,他再也活不了啦。这时,他唯一感到遗恨的是终于未能将碧眼狐捉拿归案,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则是他女儿的终身大事问题。

        他本想在断气前当着女儿和刘泰保的面把这门亲事许了,再嘱咐他俩几句,可他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好拼着最后一口气,把他二人的手拉拢来合在一起,借以表示自己最后的一点遗愿,然后就在这荒寂的雪地里闭目长逝了。

        蔡幺妹见爹爹已死,便一头扑到她爹身上,呼天抢地地哀哭起来,刘泰保也在一旁抚着蔡爷的尸体痛哭失声。二人哭来哭去,一任凄惨的哭声在旷野里回荡,除引来远远的几声犬吠外,毫无别的回应,好像这儿并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

        远处已隐隐传来四更梆声。刘泰保见蔡幺妹已哭得声嘶力竭,心中十分不忍,只好忍悲收泪,转而去劝解于她。这时,刘泰保才发觉,原来蔡幺妹身上还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窄袖单衣。他赶忙脱下自己身上的棉短袄,亲手给蔡幺妹披在身上。蔡幺妹回头看了他一眼,竟一下扑到他的身上,又伤心地痛哭起来。刘泰保心里已似乎感觉到了,蔡幺妹这时痛哭,已不仅仅是为痛她爹爹的惨死,同时也是为怜她自己的无依。刘泰保也就默默地让她哭去,只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膀。又过了许久,刘泰保才说道:“天已快亮了,这样哭下去会冻坏身子的,还是料理后事要紧。”

        蔡幺妹这才止住哭声,抬起脸来,用她那双哭肿了的眼睛望着刘泰保说:“刘哥,爹爹这仇我是定要报的。当着他老人家的遗体,我和你把话讲明,只要你帮助我把这仇报了,我就嫁你。”

        刘泰保慨然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要报。你的仇人也就是我刘泰保的仇人,何用幺妹多说。只是这事还须从长计议,千万不能求之过急。眼前还是安排后事要紧。”接着,刘泰保便和蔡幺妹商量如何料理蔡爷后事的问题。刘泰保认为这事不宜惊动地方,一来决斗乃为官府所禁,如闹到官府实有诸多不便,何况事情牵涉玉府,又在玉大人权势管辖之内,无凭无据,只会招来祸殃;二来如去惊动官府,便有违江湖规矩,落得受人耻笑,有损蔡爷一生英名。蔡幺妹听刘泰保这么一说,也就打消了告到官府去的念头,一切听刘泰保去安排处置。

        于是,刘泰保便趁天色未明,到附近去雇了一辆骡车,把蔡爷尸体运回“四海春”

        客栈,停在内院,然后备棺入殓,还请来一班道士,热热闹闹做了几天道场,最后又由刘泰保以干儿子的身份,披麻戴孝,亲自送至城外官山坟地安葬。

        经过这场不幸的变故,蔡幺妹由于悲伤过度,人也变得清瘦多了。好在一切丧葬之事都由刘泰保一力承担,所有衣衾棺椁料理得周周到到,内内外外安排得井井有条,不时还抽身来到蔡幺妹房里,送怜送慰,问暖问寒,使蔡幺妹在悲痛之余,却也感到不少安慰。因此,蔡幺妹对刘泰保当然满怀感激,更觉情深,虽然尚未正式依礼订亲,她却已将刘泰保当作自己的丈夫一般看待了。

        刘泰保因为人热心好义,在街坊上也有一帮朋友,蔡爷出事后,那帮朋友都闻讯前来,出谋的出谋,划策的划策,对蔡幺妹也极表同情和支持。谈到报仇之事,一个个摩拳擦掌,愿助她一臂主力。刘泰保伯他们鲁莽逞性闹出事来,总是从中周旋,苦口劝说,要他们切勿轻举妄动,等办完丧事后再从长计议。

        就在蔡爷安葬后的第二天,刘泰保为了酬谢朋友们的盛情,特地备办了几桌酒席,把大家都请了拢来。入席后,刘泰保正把盏劝酒间,蔡幺妹忽满身孝服,眼含珠泪,跨出房门,来到席前对大家说道:“多感众家哥哥的盛情高义,将我那惨死的爹爹厚葬归山了。想我爹爹奉官家所差,为捉拿碧眼狐从陕西追寻到西疆,又由西疆跟踪来到京城,迢迢万里,脚下磨起厚茧,头上吹白鬓丝,费尽千辛万苦,到头来,不想那碧眼狐却潜藏到玉府,借着玉大人这柄大黄伞的庇护,使我爹爹竟拿她不得,因此困在京城,约她出来比武了结,不料那碧眼狐早已约人伏在林中,眼看她比武失败就要被擒时,那人突然出来相帮,一剑将我爹爹刺伤,乘机又将碧眼狐救去。我爹爹因剑伤过重,当即惨死在地。这杀父之仇岂能不报!那杀我爹爹的人,尽管他武艺高强,我却愿和他以死相拼,只是那玉府权大势大,我却奈他不得。众家哥哥都是有家有室的人,报仇的事,我岂能为难你们,只求大家帮我出出主意,使我能够得报此仇,我就感思不尽了!”

        蔡幺妹说得来情词慷慨,大义凛然,声泪俱下。以致在座诸人无不为之动容变色。

        她话音刚落,又向着大家深深地拜了下去。顿时间,群情激昂起来,击桌掷怀,高声骂嚷,大有愿助她报仇豁出命去之慨。

        座中有个磨刀匠李六,更是义愤填膺,振臂大呼道:“‘舍得一身剐,敢到皇帝面前耍’,就是玉府又怕他怎的!那狐狸敢到那儿去打洞,我就敢到那儿捅她去!”

        刘泰保虽然心有顾虑,但他毕竟是个有血性的男儿,见朋友们这般豪义,也激奋起来,将拳一抱,慨然对众朋友说:“多承弟兄们的情义,不在我一朵莲花和弟兄们相交一场。想我刘泰保本是穷汉出身,至多舍了这‘四海春’,还当我穷汉去。干爹这仇是要报的,不然,我就对不起幺妹,更对不起死去的干爹。这事容我想法去,也不急在这几天。今天就请大家痛饮几杯,等需要弟兄们相助时,我再找大家去。”说完,他举起酒怀向大家一一敬酒,蔡幺妹已无话可说,各自退回房里去了。

        众朋友正畅饮间,话题又转到蔡幺妹目前的处境上去。磨刀匠李六爽快他说道:“蔡爷已死,蔡幺妹无依无靠,将来怎过日子!我看刘哥何不就将她娶了算了。”

        刘泰保说:“实不相瞒,干爹生前也确有此意,并曾将幺妹她娘留下的一把银锁赠我。只是并未明媒言定。眼下干爹刚刚安葬,幺妹正在孝中,怎好谈及此事。”

        李六说:“哪里拘得那么多礼法!你本是个光棍,蔡幺妹眼下也成了孤女,你二人又住在一院,总得有个名目。我看就趁这酒席筵前,当着众家兄弟把话言明,将这门婚事订了,让幺妹也放心,蔡爷也瞑目,有何不好。”

        李六这话一经说出,众人无不赞成,纷纷劝促刘泰保照此行辜。刘泰保总觉于礼未便,正在进退为难,不料蔡幺妹却掀开门帘跨出房来,走到刘泰保身旁,大大方方地对他说道:“刘哥,你去把银锁拿来。”

        刘泰保一时摸不透她的心意,只好回房去把银锁取来。蔡幺妹这才从自己头上取下前些日子刘泰保送给她的那把牙骨压发梳,然后对大家说道:“刚才刘哥所说确是实情,各家兄弟适才说的也是一番美意。刘哥手边那把银锁,乃是我爹爹亲手交给他的;我这把压发梳,也是刘哥亲手送给我的。刘哥和我都上无长辈,下无兄嫂,也依不得那么多礼,讲不得那么多法了。今天就请各家兄弟做个证人,这婚事就算订了。至于嫁娶之事,我爹爹的仇哪天得报,我就哪天嫁他。”

        众弟兄都被蔡幺妹这番话所感动,又见她这般大方爽快,一个个心里无不惊奇佩服。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举起怀来,为她和刘泰保一饮而尽。

        酒席一直从午时饮到未时方散。

        李六从“四海春”出来后,乘着酒兴,带着满腔义愤,约了几位弟兄,并不回家,却向南街走去。过了玉府大门,转入胡同,一直来到玉府花园墙外,便一齐放声吼喊起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把碧眼狐交出来抵命;把耿六娘交出来正法!”

        李六带着七八个弟兄就这样在玉府院墙外来回呼喝,一直呼喝了一个时辰方才离去。

        第二天,李六还不肯干休,又约了一帮弟兄去至王府墙外喊话,话语也越来越更明显,声势也越来越大。李六甚至几番带有挑战性地喊话道:“九门提督不该知法犯法窝藏案犯!”

        “玉府里藏有碧眼狐!”

        “侯门里藏有杀人犯!”

        世上哪有不漏凤的墙!蔡爷之死,在虎幄街上的市民们中本已在暗暗地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与猜测,早已弄得风风雨雨的了。经李六等人这么一闹,就像在一池已经吹皱的春水里又投下一块巨石,马上激起满塘的浪花。消息很快就在各家各户中传开了:“玉府里藏有江洋大盗。蔡九就是被藏在玉府里那江洋大盗杀死的。”

        口传消息总是越传越变,变得越来越神,越来越奇。不到两天,甚至变成玉府中出了妖仙狐怪,蔡爷奉真武大帝之命前来收她,因道行太浅,敌她不过,反而被她所杀。

        一时间,在虎幄街的市民百姓中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气氛,整座玉府也突然变得阴森森的了。

        正当各种流言在虎幄街市民百姓中窃窃私语时,冷冷清清的街上突然增了许多带刀营兵,五人一行,十人一徘,不断地在街上来回巡逻;玉府的大门前和院墙外,也增加了卫哨。有两个外地来京的人,东游西荡到了王府花园墙外胡同里,在那儿东张西望,便立即被捉拿到九门提督衙署去了:“四海春”客栈里的住客,每天早晚都要受到严厉的盘查;街坊上的地痞无赖,只要犯过科的,都又被传押进监。这样一来,虎幄街上突然显得紧张起来,除了神秘外,更平添了一种惊恐的气氛,以致有许多住户人家平时都紧闭大门,没事也不愿出街来了。

        李六带人去玉府墙外喊话的事,刘泰保已经知道,他不禁暗暗叫苦,心里埋怨李六不该如此鲁莽,他知道早晚会惹出事来。

        他也曾派人去李六家中打听过消息,想劝他暂时出外躲躲,避一避风。可派去的人回来说,李六已经有两天没有回家,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是跑到那儿去了。如此,弄得刘泰保坐卧不安。

        特别是连日以来,不仅没有一个客人前来住店,就是原来长住的客人也纷纷离去,一向兴隆的“四海春”客栈,竟突然清淡下来,整个客栈里变得空荡荡、冷清清的。刘泰保不禁感到有些伤心起来。

        一天,刘泰保见店里无事可做,正在烦恼,忽然玉府管事肖冲肖二爷带着街正吴安到店里来了。刘泰保把二人情到后院房里坐定后,肖二爷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前几天有人到玉府墙外聚闹寻衅,经查明原来却是曾被提督衙署监禁过的几个开释犯人在挟嫌中伤,造谣生事。这事你可知情?”

        刘泰保不慌不忙地说道:“小的也听人说起过这事。只是听说那几人因喝醉了洒,不知墙内就是玉府,在那儿瞎闹一阵,其实并无他意。”

        肖二爷冷笑了笑,又说道:“听说前次进府去献技的那个蔡老头被人害死了!他死前又一直住在你的家里,死后你又将他闺女留了下来,你就不怕被人议论?!”

        刘泰保见肖二爷这话来得险恶,心里不禁愤慨起来。但还是忍着气,平静地说道:“我刘泰保虽是小民,但做事从不亏心,也就不怕被人议论。蔡爷原是陕西蒲城捕快,来京本是奉上官所差,如今死得不明不白,他女儿要留下为她爹爹伸冤,我岂能赶她出店。”

        肖二爷恼了,盛气凌人地说道:“蔡九既是奉的官差,为何不去提督衙署验文投到,却在京城隐迹厮混,眼里还有无王法上官?单这一款就可拿他治罪。”

        刘泰保还想申辩几句,街正吴安忙插话说:“二爷不必动怒!刘泰保年轻,他哪懂得这些。你老请自回府,这事就我来开导于他就是。”

        肖二爷趁势抽身,悻悻然地走了。

        吴安这才对刘泰保说道:“泰保,我作了多年街正,什么事不曾见过!我和你叔叔过去也很交好,你如信得过我,不妨将蔡爷之死的实情告我,也好给你拿个主意。”

        刘泰保这才将蔡爷的一切以及自己已和蔡幺妹订亲之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吴安听后,默思了半晌才说道:“这事确是蹊跷。不过,就算那碧眼狐确实藏在玉府,只要你未拿住她,你就奈她不得。在这京城里,九门提督就是专管这些事儿,加上玉大人还握有京畿兵权,更是权重当朝,在这京城里,你除了叩午门告御状外,还能到哪道衙门去告他!”

        刘泰保说:“蔡幺妹也是个烈性的女子,她是可以做出告御状的举动来的。”

        吴安说:“告御状谈何容易,她能走近午门?!就算她豁出命去将御状告成了,皇上又岂能不要凭据?万一玉府闻风把碧眼狐放了,至或将她杀了灭口,那时反坐起来,她可吃罪得起?小小知县尚可灭门,何况九门提督!你千万多多开导于她,以免惹火烧身。”

        刘泰保忿忿地说:“这事难道就罢了不成!”

        吴安想了想,说道:“还是只有蔡爷走的那条道——私了。”

        吴安又劝了刘泰保几句,便各自走了。

        晚饭时,蔡幺妹见桌子上方空着,触景生情,不禁又悲伤起来,刘泰保在一旁相劝,并将日间肖二爷和街正吴安来店所谈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刘泰保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街正是个有阅历的人,他说的那些话都点在节骨眼上,我们切不可贸然行事。”

        蔡幺妹虽然止住了哭声,却仍低着头,两眼发呆,只将发辫扯弄着,显得一筹莫展。

        刘泰保忽又问道:“你那天在场看得清楚,那碧眼狐和白衣人的武艺究竟如何?”

        蔡幺妹道:“若论武艺,那碧眼狐确难对付,我爹也差点坏在她手里,要不……要不是我暗中帮爹一把,扔了团雪过去,我爹就要吃亏了。”

        刘泰保这才知道,原来蔡爷是由于蔡幺妹的暗助才斗胜碧眼狐的。同时,他也不由想到,也许正是由于蔡幺妹的插手才引出白衣人来的。但他看到蔡幺妹那已经显得难堪的样子,不忍再将自己的这个看法和盘托出,只问道:“那白衣人的武艺呢?”

        蔡幺妹道:“那白衣人的武艺就更绝了。他那剑法真有如鬼使神差一般,令人莫测高深。我和他交手仅一合,手腕便被他剑击中,刀也掉到地上去了。我正想去拾刀,他却并未伤我,只又一脚将刀踢出坟台外面,等我去将刀拾回来时,正好看到碧眼狐已从地上爬起来,猛地一头从我爹背后撞去。只见那白衣人将剑一闪,接着我爹便倒下去了。”

        刘泰保既惊诧而又焦虑他说道:“如此说来,那白衣人的武艺如此高强,这仇如何报得!”

        蔡幺妹奋然说:“我只要寻着他,就和他拼了!”

        刘泰保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蔡幺妹过了会才又犹疑不定他说:“不知怎的,我爹虽死在白衣人的剑下,但我总觉得我真正的仇人还是碧眼狐。我急于要找的也还是碧眼狐。”

        刘泰保忙接口道:“你这看法正合我意。我跑到坟台时,干爹已经受伤倒地。我明明看到那白衣人好象呆了似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还是碧眼狐抢过来把他拉跑的,我也为这事觉得奇怪。听你说来,好象那白衣人也并无心害你父女,我看罪魁祸首确还是碧眼狐。”

        蔡幺妹恨恨地说道:“我就先把碧眼狐杀了再去找白衣人算账。”

        刘泰保道:“你就找到了碧眼狐,你也斗她不过。我看只有去请个武艺高强的人来才制得了她。”

        蔡幺妹伤心地说道:“这样的人到哪里请去。你那些弟兄们,我看就没有一个是她对手。”

        刘泰保若有所感他说道:“前些日子住在店里的那位仇大哥,我看就是条好汉,你爹也看出了他是个非凡的人物,他性情又十分豪爽重义。可惜他已经走了,要不,我们去求他相助,他定会慨然应允的。”

        蔡幺妹点头附和道:“爹生前曾多次背后向我说起过那位仇大哥,说他有如一只卧虎,是个真正的英雄好汉,只是不明他的来路。爹还一再告诫我休去探他身世,说这是‘犯讳’的。要是他还在店里,我就去求他。”

        蔡幺妹说到这里,忽有所悟地又说道:“我倒想起来了,仇大哥离店的前一天晚上,俞秀莲不是曾带着个小姑娘来找过他。店里住着两个酒鬼惹恼了俞姑娘,被她一下就打在地下爬不起来。我爹也知道俞秀莲姑娘的大名,说她十二年前曾经威震河北,是个武艺超群的女豪杰,如能求她出面,爹爹的仇定得报了。”

        刘泰保迟疑地说道:“这事恐怕难啊!俞秀莲就住在德秀峰五爷家,虽处在京城,却已看破红尘,犹如出了家一般,已有十二年不露面了,就连见她一面都难,更不用说请她相助了。”

        蔡幺妹急切地说道:“人心都是肉做的,何况她还有过那么一段烈烈轰轰的过去!

        我不信她的心就真的那么死灰了。听说她爹也是被人杀死的,她也报过父仇。我去求她,她如不肯,我就跪在她面前不起来,看她动不动心。“刘泰保也被蔡幺妹这番激烈的话语所动,似乎也有了信心,便道:”好,等过几天我再设法让你找她去。“

        刘泰保又和蔡幺妹谈了一些有关俞秀莲的往事,蔡幺妹听得来惊心动魄,如迷如痴。

        俞秀莲的胆艺使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俞秀莲的身世使她洒泪满襟。不觉间,街上已打二更,刘泰保见夜已深,方才各自回房安息去了。

        蔡幺妹睡在床上,俞秀莲那悲凉哀壮的往事,总在她眼前闪动,竟惹得她那般地对她景仰和倾心。她更急于想去见见她,拜她为姐姐,把自己的孤苦和不幸全告诉她,然后伏在她面前痛哭一场,求她为自己作主。她坚信,俞秀莲一定会挺身而出,为她去报仇雪恨。因为她想象中的俞秀莲就应该是那样一个俞秀莲。蔡幺妹想着想着,渐渐地感到迷糊起来,她好像是在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一道险峭的峡谷,又来到一片茂密的树林,林中小径上出现了个姑娘的身影,背上斜插着两把雪亮亮的钢刀,她认定那就是自己倾慕如渴正想去求助于她的俞秀莲。她一边呼唤着俞秀莲的名字,一边放开脚步向那背影追去。追着,追着,到了一株大树下,那背影突然不见了。她正向四处探望搜寻间,忽听得树上发出两下似虫叫又似乌啼的轻微的声音。她忙抬头向树上看去,却连什么也没有。她正奇异问,突然有两颗好似露珠般的东西滴落到她的脸上。接着又滴下两颗,一颗滴在她的鼻子上,另一颗恰好滴到她的嘴唇里。她感到那露珠热烫热烫,而且是咸咸的。她奇怪极了,猛然张开了眼睛,只感到眼前一片暗黑,蔡幺妹才清醒过来,刚才自己原在梦里。可就在这一刹那间,却又有一颗热烫烫的东西滴到了她的脸上。她忙凝神注目一看,这才隐隐地看到了有个身影站在她的床前,正探身俯望着她。顿时间,蔡幺妹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她猛然坐起身来,顺手就向那身影一拳击去。那身影并不躲闪,一伸手就轻轻地将她拳头按住。蔡幺妹左手又连发一拳,同样的又被那身影按住了。

        蔡幺妹拼力挣扎着,却怎么也把拳收不回来。蔡幺妹骇极,问道:“你是谁?”那身影并不答话,只听他微微叹息一声,将手一松,转身一闪就跳出窗外去了。

        蔡幺妹顺手操起枕边单刀,连鞋也顾不上穿,随着跳出窗外,四下张望,除了满天星光、万籁俱寂外,却连一点声影也没有了。

        蔡幺妹惊魂未定,忙叫起刘泰保,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刘泰保也感到毛骨悚然起来,但还是强作镇静地埋怨她道:“你如何不早喊我一声?”

        蔡幺妹道:“我一个姑娘家,遇上这种事,张扬出去让人乱咬舌,那才说不清哩!”

        刘泰保掌着灯和蔡幺妹一同回到房里,这才发现床上枕头边放有一个红绫裹成的包袱,蔡幺妹打开一看,见里面包着十多锭银子和一锭黄金。另有字条一张,上面写着几行字,字呈暗红色,一看就能认出是用血所写成。蔡幺妹根本不识字,拿着字条空着急。

        幸好刘泰保还读过两年书,略识一些文字,便忙把字条拿过来,在灯下一看,见上写着:坟台决斗,俗定约成,尔暗相助,已属背信。我之救耿,乃抱不平。误伤尔父,实出无心。铸成大错,负疚良深。纹银二百,黄金一锭,助尔归里,免致沉沦。血书示忏,抱恨终身。

        刘泰保边念边讲,把字里行间所要表达的意思也还讲得清楚明白。蔡幺妹听完后,抓过包袱向窗外一甩,悲愤地说道:“金银岂能买得良心!我只要他还我爹爹,不然就要他以命抵命!”

        刘泰保说道:“甩也无益,何妨留下作个物证。”说完,便去将包袱拾了回来。接着,他又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看清楚没有,今晚来的可就是坟台前那个白衣人?”

        蔡幺妹毫不迟疑地说道:“是他!”接着,又突然说道:“当时有些慌乱,我现在倒想起来了,我觉得今晚来的是个女人。”

        刘泰保大为惊异,道:“房里这么黑,你哪能看得清楚?”

        蔡幺妹又回想了片刻,更加肯定地说:“我敢说她定然是个女人。我被她惊醒时,开初并未发觉她,只闻到一股兰幽幽的香气。这香气我好象曾在那里闻到过来,当我发现她时,我一拳打去,被她把我拳头接住了,我感到那握住我拳头的手是柔嫩嫩的,手指上还带得有箍子。我和她拼力争夺时,听到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也完全是个女人的声音。”

        刘泰保心神不安地说道:“这就更叫人莫测了,玉府里竞还潜藏着这样一个女人!”

        蔡幺妹也从刘泰保那不安的神色中引起一种紧张的感觉。

        但她还没有明白刘泰保究竟在担心什么。她想问,话到口边又咽住了。

        刘泰保心有余悸地说:“今晚也真够险啦!幸而她并无歹意,没有伤害你,不然,你早完了。”

        蔡幺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才感到这晚处境的危险。她心里也明白,自己的武艺远非那白衣人的敌手,她如真想加害自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随时索取自己的性命。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力量孤单,急切地需要别人的保护。她想去求肋俞秀莲的心情就更为迫切了。蔡幺妹想了会,突然对刘泰保说道:“我明天就去德五爷家求俞秀莲去。”

        刘泰保也觉得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他和蔡幺妹又商量了一阵去见俞秀莲的事情,一直到天快亮,刘泰保才回到自己房去,让蔡幺妹好养养精神。

        第二天早饭后,蔡幺妹脱去孝服,换上一件兰布印花短衫,下穿一条酱色长裤,脚穿一双白底青布棉鞋,白绳扎辫,辫上插朵绢扎自花,腰间加系一条白绸腰带。她收拾停当,便由刘泰保领陪着向德秀峰家走去。

        德秀峰家住城西阜成门靠近城墙的一条胡同内。环境十分僻静。蔡幺妹进了胡同,来至一座大院的门前,刘泰保将手一指,说那就是德秀峰家,又向蔡幺妹叮咛几句,便各自回栈去了。

        蔡幺妹整整衣,定定神,跨上石阶,来到大门口,见有一位看门老头,正悠闲地坐在门内吸烟。蔡幺妹忙上前向他见礼,叫了他一声“老伯”,问道:“情问,德五爷可是住在这里?”

        老头打量了她两眼,问道:“姑娘,你找德五爷何事?”

        蔡幺妹道:“我是来找俞秀莲姑娘的。”

        老头又将她打量两眼,问道:“你是俞姑娘的什么人?你找她何事?”

        蔡幺妹说:“我与俞姑娘无亲无故,我只是想见见她。”

        老头说:“俞姑娘从不见客,你算白走这一趟了。”

        蔡幺妹差点哭了,恳求着老头给她通融一下。老头还是再三不肯。最后蔡幺妹心里一急,又是一阵难过,两颗大大的泪水从限里滚了出来。她哀求老头说:“老伯,我有难,我是来求俞姑娘救肋的。”

        老头心动了,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略带感慨地说:“看你这身打扮,倒使我想起十二年前的事情来了,当时俞姑娘来这里时也是这样一身打扮,连长相也十分象你。好啦,你也不用哭,我去给你说说看。”

        过了一会,老头快步走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对蔡幺妹说:“俞姑娘本不愿见你,我说你的打扮与相貌都和她当年到德家来时一般模样,她才答应见你的。真算你走运。”

        老头带着蔡幺妹一直来到内院,穿过天井,见西厢房门口已经有一位姑娘等在那儿。

        老头用手一指,说:“这就是俞姑娘。”

        蔡幺妹迎着望去,见俞姑娘着一身细蓝布衣服,一双半旧圆口青布便鞋,通身并无一件饰品,显得十分朴素大方。身材长得不高不矮,体态匀称矫健,圆圆的脸上,两道细长的黑眉,眉下嵌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特别显得英武照人。她略带好奇的神情,注意打量着蔡幺妹,嘴边虽未露半丝笑容,却仍给人以平易可亲的感觉。蔡幺妹毫不羞缩,犹如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忙枪步上前,双脚一跪,用手抱住俞秀莲的双膝,叫了声“姐姐”,便呜呜地哭了。俞秀莲微微一怔,但并未立即去扶她起来,只默默地埋头打量着她,用手去抚弄着她发辫上白色的头绳和那朵白色的绢花。

        俞秀莲心里明白,这是戴孝的表示。她回想起十二年前自己初到德家时,不便身穿孝服,也是白绳扎辫,旁插白花。可就在那一绺白绳和小朵白花上,包含着自己多少的悲痛和眼泪。顿然间,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使她立即对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充满了同情,她自己眼里也不禁噙满了泪水。

        俞秀莲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会,才俯下身去将蔡幺妹扶起,为她抹去眼泪,充满温情地对她说:“好妹子,想哭就哭个痛快吧,这样心里会舒畅些。你有什么为难事,屋里慢慢说去。”

        俞秀莲把蔡幺妹让到屋里坐定后,又给她端来一杯热茶。蔡幺妹喝了两口,定定神,这才将碧眼狐耿六娘如何在陕西作案,她父女二人为捉拿她如何从陕西追到西疆,又从西疆追来京城,因耿六娘潜身玉府,仗恃玉大人的威庇,拿她不得,不得已才被迫约她决斗结案。不料正当快捉住她时,突然闪出个白衣人前来相助,一剑刺死她爹,将碧眼狐救走,以及昨夜那白衣人如何前来留条送银和自己无意中已识破她是个女子等等经过情节,一一细说出来。最后,蔡幺妹凄然道:“我人单艺薄,斗她不过,奈她不得,只得前来恳求姐姐柏帮,望姐姐仗义恻怜,为我报仇,为世人除害。”蔡幺妹边诉边哭,说完后更是情不自禁地伤心痛哭起来。

        俞秀莲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表面显得十分平静,好象只是在听讲故事一般。其实她是既感到惊诧与迷惑,却又充满了义愤和悲怆。她心里翻腾着,想自己闯荡江湖以来,虽也曾经历许多风险,斗过不少凶顽,但却还不曾遇上过这等神秘莫测和首尾难窥的对手。那白衣人是谁呢?她在江湖上从未曾听说有这样一个人物。人说京城潜魔隐怪、卧虎藏龙,原也不信,似蔡幺妹这般说来,倒确是真的了。

        至于耿六娘这人,俞秀莲倒是知道的。她记得两年多前李慕白来京看望她时,就曾对她谈起过这人。说他的师兄哑侠就是被这耿六娘所害死的。除了侵吞了哑侠随身携带的金银外,还盗去了他身边一本《秘传拳剑全书》。据李慕白说,这本书里录绘了九华派内家秘传的全套拳剑,若让这书落到坏人手里,将为世上留下大害。李慕白为追寻这书和给哑侠报仇,曾在幽燕陕甘一带找寻耿六娘,足足寻了半年,却踪影全无,不想她竟跑到西疆躲进玉府去了。俞秀莲真未料到,如今却于无意中竟从蔡幺妹口里得知了耿六娘的下落。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俞秀莲心里暗暗欣庆,她真想能立即见到李慕白,把这消息告诉他,也算为他尽了点心意。可李慕白萍踪无定,偌大个天地,又到何处觅他去。加以自己早已绝迹江湖,与李慕白情缘已断,哪能再为这事去招来烦恼。俞秀莲只仍不声不响,独费踌躇,暗暗伤神。

        俞秀莲对耿六娘倒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对于那白衣人,她却感到有如一团疑云,飘忽难测。据蔡幺妹适才所讲,已经显出她剑法的精玄,她竟是耿六娘何人?她那精玄的剑法又是否与耿六娘盗去的那本《秘传拳剑全书》有关?这些都使俞秀莲陷入疑猜。于是,她又向蔡幺妹问了一些有关玉府的情况。当蔡幺妹谈到耿六娘化名高师娘乃玉小姐身边之人时,俞秀莲心里怦然一动,突然想起今年新春德五奶奶从铁贝勒王府回来时,曾向她谈起过王妃在花园中跑马马惊和玉娇龙舍命救母的事来。德五奶奶当时谈得绘声绘色,犹觉惊魂未定。对玉娇龙的孝烈和她那倾城般的容貌,更是称叹不已。俞秀莲当时听了心里就起了疑云。她懂得,凭着一贯孝心临危舍死拦马救母,这确是一个孝烈的女子所能做出的事情,但竟能将腾跃凌空的奔马一掌击开,除非具有极深的功力,这就决非单凭孝烈所能做到的了。

        俞秀莲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当罗燕姑娘的哥哥罗虎寻来认妹时,俞秀莲曾问他如何知道燕姑在此,罗虎只告诉她说是从一个姓玉的女子那里打听到的。俞秀莲当时不便深问,现在想起来了,罗虎曾在西疆混迹多年,玉娇龙也在西疆长大。而略知燕姑的来历的却只有玉府的玉少奶奶和赵妈,罗虎所说姓玉的女子会不会竟是玉娇龙?

        俞秀莲心如古井已有多年,今天遇到的这桩事情却使她煞费思索,她心里翻腾着,一种无端的激奋之情在她心里猛然升起,她不禁抬头望了望挂在壁上的那两柄双刀,耳边又似乎响起了骏马的嘶叫,心里一阵怦怦跳动,眼前又展现了她已经久别的江湖,她再也按捺不住,又想跃马挥刀了。

        俞秀莲蓦然闪过一个念头:“那白衣人会不会就是玉娇龙?”

        她越想越觉可疑,便决定要亲自会她一会,设法试探她一下,若是玉娇龙真的隐怀绝技,不管她怎样韬晦,也将瞒不过自己的眼睛,终会在自己面前显露出来。

        一时间,俞秀莲已经显得精神焕发,她意气风发地对蔡幺妹说道:“蔡妹子,碧眼狐的事,你就交我好了。我不单是为你报仇,也为我一位兄长向她讨笔债。”

        蔡幺妹感激涕零,扑上前去,正要倒身跪下,却被俞秀莲一把拉住了。蔡幺妹心有余悸地说:“姐姐,你可要当心那白衣人!”

        俞秀莲微微一晒说:“我正想会会她,即使她是个妖,我也要揪住她,逼她露出原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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