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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刺探玉府敲窗示警 决斗坟台失手遗悲

        蔡九父女前番于无意中从香姑口里得知,上次玉府献技时站在玉小姐身旁的那人并非高师娘,而是赵妈。自那以后,他父女便终日轮番去至玉府门外暗暗守候,只等高师娘出府,认准他确是碧眼狐时,便上前将她捉拿归案。不料他父女一连在玉府门外附近守候半月,却不见高师娘出来。蔡九有些急了,心想,碧眼狐一向奸猾,她前番未在花园露面,支换了个赵妈去作替身,多半都由自己行动失慎,打草惊蛇,被她警觉。若是这般,则她定是轻易不肯出来的了。这样拖延下去,怎生结局!父女俩弄得无计可施,一筹莫展。刘泰保则总是百般安慰,劝他父女耐心等待,深怕他父女莽撞,惹出祸来。

        因此,每天晚上,刘泰保都去陪着他父女二人,大家喝几杯闷酒,便又闷闷不乐地睡去。

        这时已是初冬,天气已渐渐寒冷。这天,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好象要下雪的样子。

        蔡九把头上毡帽压得低低的,几乎把上半部脸都全遮住。他抄着手,低着头,独个儿在玉府门外附近踽踽徘徊,暗暗里却注视着玉府门前的动静。突然从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不是易哥吗?”

        蔡九吃了一惊,忙回头一看,却是那个瘸腿老头,正闪着一双鹰眼锐锐地望着他。

        蔡九忙伸出手抱拳说:“啊,原是老哥!久违了。”

        他二人打过招呼,谁也没再开口,只各怀心事地对站那儿,彼此打量着。过了会,瘸腿老头才又说道:“半个月来,外面这么冷,你父女也够辛苦的了。”

        蔡九听出了他这暗示,无非是告诉他说,他父女半月来在玉府门外暗暗察看的事情,他已经注意到了。蔡九叹了口气,说:“我父女也是进退两难啊!”

        瘸腿老头也有些感叹地说:“是啊,你我都端了别人饭碗,也都由不得自己。是各有各的处境,各有各的难处啊!”

        蔡九又接口说:“我父女离乡背井已一年余,总不能老象无依无凭的游魂一样流落江湖啊!”蔡九语气里含着哀叹,声音也沙哑起来。

        瘸腿老头默然了会,突然换了一种异样的神情说:“你那天在花园里别看玉府人多,其实就在亭子那边的后花园里,平时除了玉小姐、香姑和高师娘外,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玉小姐喜清静,除她的贴身丫头香姑和她住在楼上外,连高师娘也只能住在楼下。”

        蔡九一时摸不透他这番话的意思,只注意地听着,没开腔,瘸老头停了停,又没头没尾他说道:“你听着,易哥,我打算明天向玉大人告十天假,也回乡下看看去。”说完,他似笑非笑地向蔡九点了点头,道声:“走好!”便一瘸一瘸地走了。

        蔡九从他最后那凡句好似信口聊来而又互不连贯的话里,听出瘸老头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告诉他,高师娘就住在后花园玉小姐所住楼房的下面,那儿平时并无防范。瘸老头还暗示说,他将回避十天,以便让他动手。蔡九见时机已到,便暗暗下定决心,决定夜探玉府,亲自去寻那碧眼狐,逼她出府,按照江湖上的规矩用比武来一决胜负。如她胜了自己,算她本事高强,自己便当面撕碎捕文,从此流落江湖,老死他乡;如她败在自己手里,她就只好认命,乖乖接受链锁,随自己归案去。蔡九边想边走,不觉已回到客栈。蔡幺妹见她爹还是和平日一样,便也无心探听,顾自到厨房烧饭去了。等她把莱饭端进房来,见她爹正在收拾武器衣物,蔡幺妹不禁诧异起来,向她爹探问究竟。他爹这才把自己在玉府门外碰见瘸腿老头,以及那老头向他暗示的话语告诉了她。

        并说出他已决定于明夜前去探府,将碧眼狐逼出府来进行比武结案。蔡爷怕刘泰保多虑又来劝阻,嘱咐女儿暂勿声张。蔡幺妹点头答应了。

        晚上刘泰保过来闲叙时,蔡爷和蔡幺妹亦如平日一般,并未谈起这事。

        第二天,天上飞起了小雪。蔡爷和蔡幺妹都不再到玉府门外守候去了,躲在房里作探府的准备。蔡爷决定只带随身武器九节连环钢鞭只身进府,蔡幺妹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随爹爹前去作个照应。蔡爷拗她不过,最后答应让她留在外面放风,以便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时做个策应。

        父女二人好容易挨到天黑,正吃夜饭时,刘泰保又进屋来了。他仍和往日一般,谈了些客栈生意情况,蔡爷没答话,各自埋头吃饭。蔡幺妹虽在听他谈话,却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刘泰保不禁诧异起来,他仔细留心观察,见蔡爷今晚竟一反常态,滴酒未沾;再看看蔡幺妹的脸上,也显出一种异常凛肃的神情。刘泰保情知有异,恒又不便动问。

        正疑虑间,恰好蔡幺妹站起身来给她爹盛饭,抬手间,一段她往日献技时穿的窄袖紧衣从袖口里露了出来,刘泰保再向她袖口看去,见里面已隐隐露出紧身衣靠。刘泰保是个精细人,心里已经明白了三分。他担忧而又难过地说道:“干爹、幺妹,你们今晚定是有事瞒着我,我已看出来了。”

        蔡爷和蔡幺妹互相交换了下眼色,都没吭声。

        刘泰保有些委屈地说:“干爹和幺妹难道还信不过我,有什么事不可和我商量商量。”

        蔡爷无奈,这才将昨天瘸腿老头的暗示和决定今夜前去探府的事告诉了他。刘泰保对夜探玉府之举虽然顾虑重重,满心担忧,但见他父女二人已经决意前往,加上玉府里那个瘸腿老头亦已作了这等暗示,不便再强加劝说,只好从旁提出种种设想和可能遇到的困难,以便帮助他父女二人作更加周密的准备。最后,刘泰保还提出他也要随同前去,以便多双眼睛和多双帮手。蔡爷和蔡幺妹都婉言谢绝了。刘泰保见蔡爷父女执意不肯让他同去,不觉激昂地说道:“我刘泰保决不是共不得患难的人。常言道得好来,‘危难时刻见真心’,这正是表我真心的时刻,哪能不去!”

        蔡幺妹心动了,央求她爹道:“爹,就让刘哥一同去吧,莫负他一番血性。”

        蔡爷沉重地说道:“九门提督府不比帅府,切切不可大意粗心。万一败露,我身边尚有捕文,最多不过一走了事。泰保有店有底,又在本街,师出无名,何必去冒此风险。

        只要不牵连出你,也还可给我父女多条退路。“刘泰保见蔡爷态度恳切,说的也是,情绪也逐渐平静下来,不再强提随去之事。

        街上已打过二更。这时,雪已停了,房上房下到处一片雪白,街上已是人迹全无,万籁俱寂。蔡爷札蔡幺妹脱去棉衣,露出一身窄袖扎脚的紧身衣裤。蔡爷取出九节连环钢鞭围在腰间,蔡幺妹将丝带催紧,随即仅出单刀一把,将它斜插背上。父女二人收拾停当,吹熄灯,闪出房来,沿着房檐,躬身贴足向大门走去。刘泰保已经候在那儿,他轻轻将门打开,蔡爷父女中前一后,闪出门外,三纵两跳便窜进胡同去了。过了日前献技的那处空坝,来到一株樟树下面,这正是玉府内前后花园交界之处。蔡爷见四下无人,侧听墙内也无动静,便一纵上了树枝,再向园内察看一番,当他认定园内确无甚可疑之处时,才向幺妹将手一招,随即跃上墙头,又轻轻纵了下去。蔡爷脚刚落地,蔡幺妹已如惊鸿照影一般跃过墙来。蔡爷举眼望去,见前面不远处现出一座楼房,楼上灯火已熄,唯楼下西屋里尚隐隐露出灯光。蔡爷思量那楼房定是玉小姐的闺房所在,那亮着灯光处也必是高师娘的卧室无疑。于是,他父女二人一前一后,时隐时现,且停且动,直向那露灯光处奔去。到了楼前,蔡爷示意他女儿隐身树后,以便观察周围动静,蔡爷随即虎下身躯,鸳行鹤步来到窗前,用中指轻轻湿破窗纸,愉眼向里望去,见一妇人正在灯下用牙牌卜卦。蔡爷借着灯光仔细一认,他认出来了,那高高的颧骨,更显得深陷的眼睛,还有那颗在灯光下特别显眼的眉心红痣。蔡爷这时真是又惊喜又紧张,有如突然钩起一条大鱼一般,心里不禁怦怦跳动起来。他略一定神,便用手在窗上轻轻叩击三下。随着微微的叩击声,房里的灯光突然熄灭了。蔡爷也忙闪到一边,以防暗算。过了一会,不见动静,蔡爷才对着窗内,轻声说道:“耿六娘,你原形已露,也不用再躲躲藏藏的了,永定门外三里处、有座状元坟,明夜二更时刻,我在那坟前等你,我们按照江湖规矩把这桩公案了结算了。你如不来,我便投文到九门提督衙署,你就休怪我了。”

        蔡爷声音说得虽小,但语气却十分威严。也不等房里应声,便转身跳下阶沿,给蔡幺妹做了个已经得手的暗号,便一齐直奔墙边,将身一纵,双双跃过墙去。不料他父女脚刚落地,忽从树上跳下一个人来,蔡爷吓得连忙退后两步,蔡幺妹也嗖地一声从背上拔出单刀。只见那人连忙摇手,同时低声说道:“干爹、幺妹,是我。事情可已办妥?”

        父女二人这才看清,站在面前的那人却原是刘泰保。

        蔡爷先点了点头,接着便埋怨他说:“你怎么也来了?”

        刘泰保笑了笑,说:“我总放心不下,也来尽点心意。”

        蔡幺妹不明白他说的“也来尽点心意”是指什么,略带讽笑而又亲切地说:“你就在这儿远远地放风,为何不也跟了进去?”

        刘泰保说:“我没练过轻功,跳不进去;脚又重,会留下很深的印迹来的。”

        蔡爷见刘泰保说得至诚,心里也高兴。忙又说道:“有话回去再谈,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刘泰保说:“干爹、幺妹请先走一步。”

        蔡爷和蔡幺妹走了远远一段,才见刘泰保退着身子慢慢从后面跟来。父女二人感到十分奇怪,便停立下来看个究竟。等刘泰保来到跟前时,这才看清。只见他拖着把用布条扎成的大扫帚似的东西,随退随拖,把雪地上留下的三人的脚印全抹去了。

        蔡爷忙又回头看看地上来时所留的脚印,亦早已被他收拾得无影无踪。蔡爷望着刘泰保,对他想事如此精细,心里暗暗惊叹不已。到了客栈门前,蔡爷等着刘泰保到来开门时,又不禁十分赞许地对女儿说:“过去你娘就常夸我做事精细,我看泰保却更比你爹精细得多。”

        蔡幺妹听爹爹把刘泰保和娘与他自己扯在一起,不禁热上脸来,心里也感到甜滋滋的。但她却装做不以为然的样子,嘴一扁,说:“他这精细还不是为了自己。他为何不进园内去把那些脚迹也灭了,却只灭去这段?”

        蔡爷略带责备他说:“你这丫头心真多!对人那能这般挑求?泰保若是听得你这番话,他会多心的。”

        蔡幺妹还是假意含嗔地说:“爹就告诉他,让他多心去。”说完,她又不禁“噗”

        地一声笑了。

        蔡爷充满怜爱他说:“都快满十八岁了,还这么不懂事。”

        父女正说着,刘泰保已来了。三人回到屋里,街上正传来三更。“蔡幺妹取来棉衣给她爹披上,又去取出他爹那件旧棉袍递给刘泰保,然后三人又围坐拢来,听蔡爷谈了他适才去找碧眼狐的情况。蔡幺妹听他爹已约了碧眼狐明日二更在永定门外状元坟比武,不禁又是兴奋又是担心。刘泰保虽也曾多次与人格斗交手,但都不过是出于一时气愤,使用的也多是拳脚,打过了,气也就散了,至多也不过破点皮,伤点肉,却从未真刀真枪进行过你死我活的拼斗。他听蔡爷已约了碧眼狐于明夜去城外决斗,也不禁瞠目色变。

        蔡爷又冷静沉着地谈了一些决斗时应遵守的江湖规矩和他对这番决斗的估计与安排。蔡爷说,这是他和碧眼狐两人的事,任何人都不要插手,更不能从旁相助,不然,就是破了江湖规矩,也是违背了江湖信义,纵然胜了别人也不会心服,还会落得天下人耻笑。

        因此,蔡爷庄容正色地对蔡幺妹说道:“不管我和她斗得如何,你只准站在一旁观看,千万勿来相助。如我制服了她,你只将锁链拿来,由我收拾她去。万一我败在她手,或死或伤,就都只能认命了。”

        蔡幺妹说道:“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难道我也袖手旁观不成?!”

        蔡爷默然了会,说道:“如若我被她杀死,你就将这笔仇记下就是。眼前你还不是她的敌手。”

        刘泰保在旁注意地听着,一直未开腔,这时忙插话道:“干爹,这碧眼狐的武艺究竟如何?明夜你去斗她可有把握?”

        蔡爷淡淡一笑,说:“若论武艺,她也只是平平。只是这女人却心毒手狠,情性又很泼辣,和她相拼,须得十分留神才是。”

        蔡幺妹不以为然地说道:“爹,你不是也曾对我说过,她的武艺并不如你,然何这时却又顾虑起来?”

        蔡爷说:“若在两年以前,我自问确可胜得过她。常言道,‘三日不见刮目看’,谁知她眼下又如何了!几事总以小心为高。”

        刘泰保对蔡爷的看法很赞同,也在旁谈了些他所听到的争斗得失。他虽谈得来头头是道,好像就是他亲身经历所得来的经验一般,其实也多是些道听途说的不切实际之谈。

        蔡爷心里有数,明知失实,也不去驳他,只宽厚地听着。蔡幺妹却听得眉飞色舞,对他倾服万分。三人一直谈到四更,才各自回房睡去。

        再说玉娇龙次晨一早起床后,便走出房来,在走廊上倚着栏杆观赏满园雪景。她忽然看到雪地上印有两行浅浅的脚印,一行是从园中直印到高师娘卧室窗前阶下;一行又从那阶下直印到园中。玉娇龙吃了一惊,她心里顿已明白:昨夜有人来找过高师娘去。

        但此人是谁呢?从脚印来去的方向看,可以断定是来自墙外。玉娇龙突然感到不释了,好像被谁触犯了似的,眉宇间隐隐升起了愠怒之色。

        玉娇龙刚梳罢妆,高师娘阴沉着脸进房来了。玉娇龙一瞬就已看到她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和那副显得苍白的脸色。高师娘逡巡着,没吭声。玉娇龙突然冷冷地问道:“昨夜是谁找过师娘来?”

        高师娘的脸一下变成了灰色。她惊异得张大了眼睛,没有想到玉小姐竟已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她更不解她是怎么知道了的。

        玉娇龙见高师娘迟迟不应声,望着她冷冷地笑了笑,又说道:“高师娘有甚不便说的?”

        高师娘这才嗫嗫地说道:“就是那个献技的蔡九,他竟然闯到府里来。”

        玉娇龙仍然冷冷地问道:“他从西疆一直追寻你到京城,究竟为的什么?”

        高师娘抬起头来,直了直身子,也用冷冷的音调:“为什么?还不是为一个老案。”

        玉娇龙“啊”了声,说:“你犯过案?!”

        高师娘突然变得桀骜起来,说道:“犯过。还不止一次。玉小姐要不要我把我所作的案都说给你听听!”

        玉娇龙已经察出她的来意不善,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警觉地说道:“我并不想知道你那些,我也从不知道你那些。我只问你,他怎敢夜犯玉府?他又和你说了些什么来?”

        高师娘仍用挑战的神色说:“玉小姐何必动怒!其实夜犯玉府的又何只蔡九!只不过都怪我命不如你。他来不是找我叙旧,却是来向我索命的。”

        玉娇龙眼里蓦然闪起怒火,猛地从桌边站起身来,将嘴唇紧咬,逼视着高师娘。高师娘却毫无退缩之意,从她那悻悻然的眼光里,已经看得出,她是准备豁出去了。玉娇龙好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那只已经运足了气力的手。她凝神敛气地站了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高师娘察知玉娇龙已在克让,又乘机说:“蔡九约我今夜二更去永定门外状元坟和他决斗了案。我如不去,他就将投文到提督衙署,让我现报,也让玉大人露丑。”

        玉娇龙:“你是去还是不去?”

        高师娘狡猾地眨了眨眼,说:“那就看你玉小姐怎么说了。”

        玉娇龙已经明自了她的意思,心里不禁犹豫起来。沉吟半晌,又问道:“你难道真斗他不过?”

        高师娘道:“蔡九的九节连环钢鞭,名震陕西,三五个后生也近他不得。一年前我虽从你高老师处偷了几路剑法,总对不上刀路。我也担心未必就能胜他。何况那蔡九身边还带着小妞,万一她一时情急,不守江湖规矩,一齐上来,我就完了。”

        玉娇龙仍犹豫着,又迟疑地问道:“你打算怎了?”

        高师娘忽又堆下脸来,半求半激他说道:“想你高老师把我带进玉府来,就是想借玉大人这把大黄伞荫蔽荫蔽。不料那蔡九竟想连大黄伞一起收,可他哪里知道,站在我身后的还有你这样一位法力无边的观士音菩萨。话又说回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从来也没敢起过要你去为我出面的念头。不过事已至此,迫于情势,也由不得我了。我想你如去,还是不露面为好,只隐在一旁帮我壮壮胆就行。我如胜他,就万事大吉;万一我输了,又没被蔡九杀死,你念在平时情分上,赶来偿我一剑,结我个痛快,免我上公堂去出乖露丑,我就感恩不浅了。”

        玉娇龙听她这番话后,心里感到一阵阵厌恶。但她也知道,自己和玉府目前所处的境地也只有如此了。她也不愿再和高师娘多说什么,只淡漠地问道:“今夜如何去到那里?”

        高师娘胸有成竹地说:“我去雇辆骡车,叫他一更时刻等在后门外面。好在钥匙还在香姑手里。”

        玉娇龙心里又是一惊:“她怎知香姑身边有后门钥匙?”玉娇龙只淡淡地笑了笑,说了声:“师娘请便。”便不再理她了。

        再说“四海春”客栈里,蔡九仍和平日一般很早就起床来,先在院坝里活动活动身板,走几路拳,然后和女儿一道吃早饭。平时他父女在饭桌上总要说说笑笑,表表体贴,寻寻开心,可今天在饭桌上两人部闷不吭声,只顾埋头吃饭,各想各的心事。蔡爷的神情显得特别沉肃。这也难怪,因他披星戴月,餐风饮露经过一年多的时间,跋涉了万余里路程,他所追捕的碧眼狐终于寻到了踪迹,和她今夜就要展开一场殊死的搏斗。胜了,就凯旋归里;败了,就老死他乡。但究竟谁胜谁负,他感到心里也无把握。在这功败垂成的时刻,蔡爷怎不忧心忡忡,心神紧奋。蔡幺妹毕竟单纯一些,她想到的就是斗胜碧眼狐,将她锁拿归案,但拿住了碧眼狐,势必就要起程回陕西,这使她在欣喜中又渗入了一股淡淡的苦味。这是为什么呢?是舍不得京城的繁华?不,她好像心头有根细细的丝被人挽住了,那是抽不完,理不清,扯不断的啊!

        早饭后,蔡爷仍不多话,等蔡幺妹收拾碗筷去了,便在房里清理行装。他把一切随身用具一一打成包裹,只留出他惯使的九节连环钢鞭,蔡幺妹用的单刀一把和一副锁链。

        蔡幺妹回房看到这番情景,心里不由一阵怅然,声音也有些发酸地说:“爹,碧眼狐都还没拿住,你忙什么!”

        蔡爷带着再责训的口气说:“等那时再来收拾就太忙迫了。”

        蔡幺妹惶惑地说:“有啥忙迫的!等拿了碧眼狐回来再慢慢收拾也不迟。”“蔡爷瞪她一眼说:”拿住了碧眼狐你还想回来?你也不多长心眼想一想!这儿是什么地方?

        就是她服服贴贴不喊不叫,事情总要张扬出去,这不是存心扫玉大人的脸。万一玉府出来干涉,仗着人多将她劫去,引出麻烦如何收拾?“

        蔡幺妹这才明白过来,觉得他爹的顾虑极是。她更是心神不定起来,说道:“那又怎么办?”

        蔡九毫不迟疑地说:“我只有背水一战了!今夜就把行囊带走,如我拿了碧眼狐,我父女就连夜离开京城,以免节外生枝;如我败在她手,我也无面再留京城,我二人就连夜闯关东去。”

        蔡幺妹不再做声,她的心乱了。

        恰在这时,刘泰保进屋来了。他见蔡爷已收拾好行囊,颇感惊诧,忙用眼光向蔡幺妹探询。蔡幺妹一脸哀伤之色,眼里已噙满泪水。刘泰保心里明白了。其实他昨夜睡上床也曾翻来覆去地想过,拿住碧眼狐就意味着蔡幺妹即将随他爹返回陕西,他和蔡幺妹也就缘尽于此了。他虽然心里也万般难舍,但他却再也想不出一个能把他父女留下来的好办法。他如此辗转反侧,几乎通夜未曾合眼。尽管蔡爷要离开“四海春”这已是他意料中事,但他却没想到竟会这般突然。眼前他又看到蔡幺妹所表露出的那种不胜依依和楚楚可怜的样子,刘泰保也不禁黯然起来。他站在门边呆了会,才语意凄凉地说道:“干爹,看来你老是走定的了。只怪我刘泰保缘浅命薄,不能把你老和幺妹留住;我愿你老今夜马到成功,捉住碧眼狐,好回陕西去。幺妹跟随你老受了千般苦,也该有个自己安乐的家了。”

        蔡幺妹在一旁听到这里,不禁失声痛哭起来。蔡爷也有些伤感地说道:“泰保,和你相处这些日子,你的为人我已尽知,我也就不用和你再谈见外话了。我父女会把你铭记在心的。你有这样兴隆的一个家业,后福将是无穷,就不用再惦念我这个老头儿了。”

        接着,蔡爷又走到蔡幺妹身旁对她说道:“小妞,别怨怪你爹,你娘坟前已有一年多没人去给她化纸了。她在泉下也在惦挂着我们。这番回到蒲城交差后,我便辞去衙门差事,到乡下租几亩地来栽种过日子。将来我死之后,也好有个人送我归山,把我和你娘葬到一起去。”

        刘泰保本想硬着头皮向蔡爷提出,要求把蔡幺妹许给他。不想正暗自犹豫鼓气间,听蔡爷这样一说,他心里不忍了,已涌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他哪能只为自己成家,却让一个孤苦的老人独自押解着一个蛇蝎般心肠的女人去跋山涉水呢!他又怎能为了娶得一房妻室,丢下一个可怜的老人去过凄凉孤独的晚年呢!但他一抬头看到蔡幺妹那哭成泪人般的样子,他又割不断那牵肠挂肚的一缕情了。刘泰保突然想起一个两全之策,便顺着刚才蔡爷所表露的心愿说出口来:“干爹不必难过,幺妹也不用悲伤,听我刘泰保一言:干爹如真看得起我刘泰保,等你老将人犯押回蒲县交差以后,我迎你老来我家养老。将来你老百年之后,由我刘泰保披麻戴孝送你老回蒲县与干娘合葬。”

        刘泰保这番话实同已将他向蔡幺妹求婚之意对蔡爷明示出来,只不过没把婚娶二字说出就是。蔡爷心里当然明白,只是这叫他如何答话呢!他羞于说出应允到他家来养老的话来。因此,蔡爷沉吟着,没开腔。蔡幺妹却收住泪,看了她爹一眼,问道:“那娘的坟谁祭扫呢?”

        刘泰保忙又说:“我可以三两年去祭扫一次;每逢过年过节、生辰忌诞,在这儿祭奠化纸也是一样。”

        蔡爷怕蔡幺妹再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瞪了他女儿一眼,忙把话岔开,说道:“今夜胜负尚难预料,哪里还谈得到这些!还是来商量一下今夜决斗之事要紧。”

        接着,三人果然转过话题,又谈起今夜决斗的事来。刘泰保提出,行囊还是别忙带去,以免碍手碍脚。为防不测,他要求也随同前去。并说他可以离得远远的观望,决不前来插手。一等捉住碧眼狐后。再由他进城来取行囊,万一有甚意外。他也好照应照应。

        蔡爷见他说得有理,也就点头同意了。

        晚间断黑以后,蔡爷父女和刘泰保三人收拾停当,悄悄离开客栈向永定门外走去。

        约莫一更过后,便来到了状元坟前。这个状元坟原是个宋墓,修得十分气派。墓前立有石碑、华表,拜台足有十丈见方,四围汉玉栏杆,并摆有汉玉长条想座,墓后遍种柏扬,每株大有合围,干高叶密,蔽日成荫,给整个墓地增添一种庄严幽静的气氛。柏林后面才是大道,因有树林阻隔,道上行人即是白天从此经过,也无法见到坟台,是一个好的决斗场所。

        蔡爷全身紧扎,外披棉袄,坐在条石上静静地养神运气:蔡幺妹挨着坐在她爹身边,将单刀斜搁身旁,手提锁链,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周困动静;刘泰保一到坟地,便遵约退到墓旁约五十丈开外的一个土屯后面去了。

        天上一钩新月,四野积雪未化,月光雪色把坟台映得如同白昼。夜是静静的,蔡九父女的心却紧扣着。远处隐隐传来更声,蔡九父女知约定时刻已到,心情也顿时紧张起来。蔡幺妹正注目环视间,倏见柏树林边有个黑影东张西望,前察后顾地这边走来。

        蔡幺妹在她爹耳旁轻轻说了声:“碧眼狐来了。”她不觉伸出手去,将刀把紧紧握住。

        蔡九站起身来,抖掉肩上的棉袄,迎上前去。那黑影也加快脚步窜了过来,两人走到拜台中心,便面对面地站住了。两人都未说话,只面对面地互相逼视着。一个是神情凛肃眼闪怒火,一个是悻然怨毒目露凶光。两人对峙了会,蔡爷终于先开腔说:“耿六娘,你到底还是来了。”

        耿六娘悻悻然地说道:“蔡九,你也未免逼人太甚!”

        蔡九说道:“玉府也不是你的安乐窝,玉大人也当不得你的护身符,你的案也该了啦!”

        耿六娘满恨恨地问道:“你从哪里探知我在玉府?你又是从谁的口里得知高师娘就是我耿六娘?”

        蔡九说道:“这就叫‘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今夜已是你遭‘报’的日子,其他你就不用多问了。”

        耿六娘指着坐在台边的蔡幺妹说:“蔡九,你为何不守规矩,把你女儿也带了来?”

        蔡九说:“我蔡九父女决非小人之辈。我二人不管谁胜谁负,或死或伤,她决不会上前插手。”

        耿六娘阴狡地说道:“她就上来我也不伯,我还愁她不来插手哩!”话音刚落,她忽地从腰裤管内抽出钢刀,刷地一声猛向蔡九头上砍来。蔡九未及提防,险些被她砍中。

        幸他闪躲得快,才算躲过刀锋。耿六娘毫不放松,步步紧逼,向他连砍数刀,都披蔡九闪过。蔡九怒极,趁闪躲之机,忙从腰间解下九节连环钢鞭,运足腕力,挥舞起来。顿时只听得呼呼声响,钢鞭夹风带哨直向耿六娘挥去:耿六娘见他来势太猛,慑于钢鞭威力,不敢用刀去挡,只被逼得连连后退。当她已经退到墓碑旁边,她突然灵机一动,转身躲到碑后。蔡九碍于石碑,钢鞭舞动不开,略一停顿,耿六娘蓦然转出石碑,一连数刀,连砍带刺,直向蔡九上三路逼来。因相隔太近,抖不开鞭,蔡九只好双手握鞭,把鞭当棍进行招架。耿六娘观蔡九已处于无法还手地步,哪肯放松机会,便将她从高云鹤处偷来的剑法也掺在刀法中使了出来。一时间,只见她忽砍忽刺,蛇行鹤立,跃飞腾,一刀紧似一刀,刀尖刃口直在离蔡九胸前喉章一二寸光景掠过。蔡九一时摸不清她所使路数,只觉眼前一片白光、慌了手脚,冒出一身冷汗。蔡幺妹在一旁看得明白,见她爹已处于劣势,连招架都感吃力,更不要说还手了。眼看已被碧眼狐逼到栏杆边上来了,情势十分危急。蔡幺妹几次想扑过去助爹一臂之力,但想到她爹曾在决斗之前多番向她说过:“不管他是死是伤都不得上前帮忙,不然将受江湖上人耻笑。”因此,她又迟迟不敢动手。这时,她见爹爹已处于生死关头,不觉急中生智,赶忙捏了一个雪团,趁碧眼狐不防,暗暗向着碧眼狐脸上猛力掷去。碧眼狐正在急于一刀结果蔡九,突见一团东西直向面门飞来,她吃了一惊,疑是暗器,赶忙将头一闪,躲过了雪团。蔡九抓住耿六娘这停刀一瞬之机,忽地纵出丈外,趁势挥开钢鞭,旋风般地向耿六娘猛扑过去。耿六娘慌了,忙又向石碑退去。蔡九已知她用意,上前截住她的去路,趁她惊乱间,运足气力猛地一鞭向她头上打去。耿六娘闪退不及,只得用刀往上一架,鞭落刀上,鞭梢立即将刀缠住,蔡九趁势猛往怀中一收,耿六娘一个趔趄便被拉到蔡九面前。蔡九举起左手向耿六娘右手腕上猛劈一掌,将她千里钢刀击落,蔡九也甩了钢鞭,腾出手来,将耿六娘双手反扭过来,一扫腿便把她放倒在地上去了。蔡九使出全身气力反扣住她的双手,同时用膝盖顶压住她的背脊。蔡幺妹见她爹已经得手,即忙忙提起锁链直奔过来。碧眼狐在地上拼命挣扎着,同时以一种最恶毒和最不堪入耳的话语怒骂着。蔡幺妹正要前去帮她爹锁套碧眼狐,却被她爹厉声喝住了。她只得眼睁睁地呆看着他二人在地上扭来扭去的挣扎。最后,碧眼狐口里喘着粗气,怒骂声变成了嗥叫声,那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又散入四野,令人毛骨悚然,凄厉极了。当她已经力竭声嘶,眼看就要束手就擒时,她拼出最后的气力,猛地抬起头来,用一种有如狼嚎般的声音吼叫着:“救命啦!快来救命啦!”

        就在这时,忽然从墓后柏树林中飘出一个白影,有如流星一般,只一掠便已闪到坟台。蔡幺妹最先看到,惊呼了声:“爹爹留神!”便忙跑到条石旁边去取单刀。蔡九抬起头来,瞥见那白影全身穿着白色衣裤,头裹黑色丝帕连缠口鼻,只露出一双闪亮射人的眼睛,手里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蔡九见白影来得这般飘忽,心里大吃一惊,赶忙放开耿六娘,顺手抓起地上的钢鞭,准备拼斗。不料他刚立身未稳,那白影便已闪到他的面前。人到剑到,只见那白影将宝剑一抖,蔡九眼前便好似有五六柄寒闪闪的利剑一齐向他刺来。蔡九慌忙挥鞭迎丢,那剑锋倏地一转,避开鞭梢,又向他下三路削来。

        蔡九收鞭不赢,又已闪躲不及,腿上早已中了一剑。他虽觉疼痛难禁,但却好似被剑页平击一般,并无伤破感觉。他真感心惊魄动,不知正在和他交手的人是谁。这时,蔡幺妹也提刀赶了过来,便从侧面挥刀向白影砍去。那白影毫不慌乱,轻轻一拨,将蔡幺妹的刀口拨开,还未等她收回刀去,剑锋忽然一弹,已经击中她的手腕。蔡幺妹顿觉一阵疼麻,刀已坠落地上。白影趁势一脚将刀踢出栏杆外面去了。蔡九又趁此抖开钢鞭,一阵风响直向白影击来。那白影却毫不闪退,只用剑尖去挑他鞭腰,那鞭腰一经挑着,就如蛇身中了弓弹一般,缠咬都落空,顿时萎软下来。这时,蔡幺妹已去拾回单刀又跳进栏仟,刘泰保也呼喝着向坟台奔来。白影有些急了,将手中宝剑一紧,犹如道道闪电般地直向蔡九斩刺过去。蔡九被逼得连连后退。正慌乱间,不料耿六娘已挣扎起来,正立在蔡九背后,她满怀仇恨,使出全身气力猛然一头向蔡九背上撞去。蔡九立足不住,向前一扑,正好白影手中的宝剑直刺过来,只听“扑”的一声,剑已刺进蔡九胸膛。白影突如呆了一般,痴痴立在那儿,耿六娘抢步上前,一把将白影拉住,说了声:“还不快走!”一白一黑便跑过坟台,闪入林中去了蔡幺妹见爹爹被刺倒在地,也顾不得去追那白影,忙扑下身去将爹爹抱在怀里,口里不停地呼唤着。刘泰保也在一旁唤着“干爹”。

        二人唤了多声,蔡九才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蔡幺妹,又看了看刘泰保,他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用一只手拉着蔡幺妹,一只手拉着刘泰保,又把他二人的手拉到他的胸前,让二人的手叠放在一块,然后又看着他二人点了点头,嘴角边留下一丝笑意,便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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