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入江慌忙趴在地上的时候,又响起第二声枪声。
“就在附近!”趴在旁边的一个士兵大声地说。
入江没有实际打仗的经验,他根本不知道敌人的远近,也不知道子弹是从哪个方向射来的。
他趴下的时候,沙土进入了口中。他仰起头,吐了一口唾沫。
这时他的眼里看到拉车的马高高地扬起了前蹄。
枪声仍在继续,中间夹杂着马的嘶叫声。
入江闭上眼睛,把左面颊贴在地上。
一定是赶车的士兵因为卧倒而放了缰绳,马开始跑起来。
响起了一阵喀嚓喀嚓的车轮声。这轰鸣的响声在一瞬间盖住了枪声但车轮声没有持续多久,当入江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在十来米远的前方,马车猛烈地摇晃着,向一边倾倒下去。
马倒下了。
“马给打中了!”一个士兵大声说。
“畜生!”大声骂着的是长谷川上等兵。
这边还未应战。士兵们已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但还未扳枪机。因为还未看清敌人在哪里。
“危险!”入江刚一听到这一声猛喝,两脚就被人抓住,猛地被往后拖去。他口袋中的手枪碰在遍是小石子的地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当他刚喘过一口气,立即看到后面的那辆马车迅猛地擦着他的头皮飞奔过去。
后面那匹同样松开缰绳的马,也被枪声惊得狂奔起来了。
抓住入江的脚往后拖的,是长谷川上等兵。狂奔的马恰好从入江趴着的地方跑过去。如果没有长谷川上等兵的机智,入江的身子恐怕早已被马蹄踩烂了。
入江的身子笼罩在被马蹄和车轮掀起的尘雾之中。他眨了眨眼睛。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中也混合着沙土。
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前面的马被子弹打中了,车子横斜着被抛在路旁后面狂奔的马从它旁边经过时,车轮子被前面的车子绊住了。
由于这一下冲撞,狂奔的马也失蹄翻滚在地,在拚命地挣扎着。
这时候又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枪声,待在入江身边的长谷川上等兵,好象已经忍耐不住了。
他探起上半个身子,朝着前方了望。
长谷川上等兵到底是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他似乎大体上已经明白了枪弹射来的方向,但怎么也发现不到敌人的影子。他在寻找敌人,找不到敌人,那就毫无对付的办法。
但他那挺起的上半身却成了射击的目标。
“啊哟!”,他呻吟了一声,用右手捂着左边的上胳膊。血从右手的手指缝里淌了下来。
他的胳膊中弹了。
“我知道啦!”长谷川上等兵这么大声地喊着,他接连在地上滚了三次,改变了位置。
“发现了敌人吗?”左边的一个士兵象吼叫般地问道:“他们挖了洞。在那个尖尖的黄土山山脚下左边大约三十米的地方。那儿不时地冒出步枪和人的脑袋。”长谷川上等兵呻吟着说。
并不遵照利用地形这个一般的法则,这说明这支游击队的头头具有灵活的头脑。他一定早就计算好了运输队通过危险地带后,情绪将会松懈的地方。
没有掩蔽物,可以建造掩蔽物。在开阔的地方挖洞把自己隐藏起来,这也是一种变不利为有利的方法,也可以说是一种地形利用。
长谷川上等兵终于看破了这一点。
士兵们朝着长谷川上等兵所说的方向望去。
连入江也大体明白了。
那里离大路约一百米。当地面上冒出一个圆圆的小黑点时,马上就发出了枪声,黑点接着就消失了。这时,一根长长的棒状的东西也被拖入地下。
这显然是人的脑袋和枪。黑点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冒出来的。下一个黑点是在离前一个黑点消失地点不远的地方突然冒出来的。枪声几乎是一声接一声地响着,可见决不是一个人放的,看来人数相当多。
运输队开始明白枪口应对准的地方了。
入江周围的士兵终于开枪射击了。入江在学生时代军事训练时空弹射击过,但在实弹射击时,声音更加尖厉,可怕。
“入江先生,你不也带着手枪吗?手枪也……”长谷川上等兵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入江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山崎大尉借给他的手枪。他是非战斗员,但在这种场合也必须要拿起武器作战。
他平时以为自己躲开了战争而生活了下来,但有时还不得不被卷进去。
入江根据山崎大尉教给他的手枪射击要点,开了一枪。
但他没有瞄准。他两手好象抱着手枪似的,闭着眼睛,扳了枪机。他不仅没有瞄准,且故意把枪口朝上。目标是在挨着地面的地方,他这样射击当然不会打中。
不用说,他是有意识地这样做的。
这时,映翔的面孔浮上了入江的脑海。那是一张咬紫着嘴唇、瞪着眼睛的面孔。
“这样地射击是不会打中的!”面对映翔的面孔,入江在内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这么辩解说。
在游击队埋伏的地方,突然有一个奇怪的东西露到地面上。
那是一个银白色的圆形物体。入江的手指头一直放在手枪的扳机上,立即联想到靶子。那个圆形物体不停地转动。他又从靶子而联想到车轮。
这个圆形物体斜斜地朝着运输队趴着的地方滚过来。
“那后面有人,瞄准它射击!”长谷川上等兵下了命令。
如果是车轮子,一个轮子是不会转动的。一定是有人藏在它的后面,使它转动,让它起着盾牌的作用。这个圆形的大盾牌转动的速度愈来愈快,眼看着靠近了。
三十米、二十米……圆形物体的表面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
士兵们朝着它一齐射击,有几枪是打中了。
只见它突然摇摇晃晃地摆动起来,接着就好象失去了势头的陀螺,颤颤巍巍地倒在地面上。
果然在它后面露出一个男人的全身。
“不好!往后撤!”
随着长谷川上等兵这一声尖叫,趴在地上的入江也用两肘撑着地面,赶忙往后退。
连他也懂得了情况的严重。
那个丢掉银白色圆形盾牌的人,做出一副要投掷什么的样子,接着从他的手中抛出一个黑色的东西。
那无疑是手榴弹。
手榴弹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到倒在大路旁的马车上。
轰隆一声巨响!连地面也摇晃起来。
马车上装着补给的弹药,被手榴弹击中了。
在这一瞬间,入江紧闭着眼睛,趴伏在地上。接着又听到了一声巨响。
入江不知道是那个利用银白色的盾牌走近来的人接连投掷了两颗手榴弹,还是由于其他的弹药着了火面引起的爆炸。
大颗大颗象沙子般的东西哗哗地落下来,有的落进了入江的颈脖子。由于手榴弹爆炸面被高高地掀到半空中的东西又落了下来。
入江胆颤心惊地抬起头。那个投手榴弹的人,正沿着与大路平行的路线笔直向前奔跑。士兵们一齐朝着他开枪。
这个奔跑的人好象突然站住了。在紧接着的一瞬间,只见他手舞足蹈地旋转了几下,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士兵们瞄准着这个倒下的人,还继续放了一阵子枪。
入江用失神的眼睛望着这样的情景。
是憎恨使得士兵们开枪射击已经倒下的人吗?入江不愿这么想。他在内心里极力说服自己说“为了致敌死命,这只不过是例行的手续罢了。”
“糟啦!”长谷川上等兵用大得吓人的声音喊道:“他们往山后跑啦!”
从地下悄悄冒出来的人影,一个两个地朝黄土山的山脚下跑去。他们跑去的方向和那个投手榴弹的人恰好相反。
“朝那边射击!”长谷川上等兵挺起身子,坐在地上。他那被打伤的左胳膊已用布条绑上,止住了血。但看来还很痛,他不断地皱着眉头。
“长谷川君,你这样很危险呀!”入江说。
长谷川上等兵回过头来回答说:“他们不会朝这边开枪了。”
士兵们把枪口一齐对准了那边,准备洞里一冒出人影向山里转移,立即进行狙击。
但是,再也没有出现人影了。
“都逃掉了吗?”长谷川上等兵咬了咬嘴唇说:“咱们到那边去着看!”
士兵们开始匍匐前进。入江也跟在最后面爬去。长谷川上等兵的左胳膊已经不好使,仅用右臂蹭行。但他比入江还要快得多。
一直以为是洞,跑去一看,原来是一条十分完好的战壕。但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还是叫他们逃掉了!”长谷川上等兵低声地自言自语着。
这条战壕有二十来米长,它的右端几乎与山脚相联应当挖出了许多土,但附近看不到土堆。挖战壕出来的上,大概是用土筐扔到山里面去了。战壕看来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挖成的,但活儿干得很认真。
“追吗?”一个士兵问道。
长谷川上等兵摇了摇头说:“不行。逃进山里去了,不能追。咱们只有十个人。”
弄不清这条战壕里究竟埋伏过多少游击队。当发现人影在山脚下消失时,那已经几乎是全部游击队都逃走之后。
入江只看到两个人。那是最后的两个人。
“要挨小队长大人的骂了!”长谷川上等兵坐在战壕前,神情沮丧,回头望着后面说。
大路上的马车笼罩在一片黑烟之中。黑烟中还可看到红色的火苗。宝贵的粮秣弹药一下子全部报销了。三宅少尉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可是,我们打死了一名游击队呀!”一个士兵自我安慰地说。
士兵们脚步沉重地返回到大路上。
那个银白色的圆形物体躺倒在大路上。那是一张圆桌面。在人多的时候,往往在普通的圆桌上再加上一张更大的圆桌面,以扩大面积。这张圆桌面就是在这种场合使用的。但这张桌面上还蒙上了白铁片。仔细一看,是两张白铁片合在一起。
白铁片本身也很厚,面上有几处弹痕,但都没有贯穿。
“那家伙要是一手拿着它,一手投手榴弹,就不会被打死的。”一个士兵这么说。
“不,不是这回事。”长谷川上等兵凝视着这张桌面,一直在思考问题。他说:“他跳出来不单纯是为了投掷手榴弹。他投完弹,就猛地朝相反的方向跑。当我们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他那儿,向他射击的时候,他的伙伴们都跑掉了他是牺牲自己而让伙伴们逃跑的。”
“是嘛。敌人当中也有了不起的人啊!”
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都望着躺倒在田地中的那个游击队员的尸体。
“真的死了吗?”有人这么说。
“挨了那么多枪,不会有气了。”
“该是变成蜂窝了。”
“咱们去看看。”
士兵们跑到那儿,弯下身子察看游击队员的尸体。
“完全死了!”大家摇着头说。
淡灰色的军装已经一半变成了黑色。那是因为染上了鲜血。
身体里肯定钻进了好多发子弹。士兵们围着他的尸体。
入江也夹在他们中间,脚下来瞅了瞅死者的脸。
“啊……”入江慌忙咽下了不觉发出的惊呼声。
那张左半边已经粘满鲜血的脸,入江是很熟悉的。
他是小汤。
是他把蒙着眼睛的入江带到游击队那里,根据卧龙的指示对入江进行审问,第二天又把入江放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送上了大路。
是他在临分手的时候,笑着突然从桃树的后面走出来。
这场恶作剧的场面又涌上了入江的心头。
当时,入江递还他的蒙眼布,他闭着一只眼睛,笑嘻嘻地说:“嚯,你这个人还蛮讲信义的哩。怪不得咱们的头头说,你不象是个坏人。”这些话现在又在入江的耳边响起来。
入江感到眼角热乎乎的,他吸了吸鼻子。
“放在这儿也怪可怜的,把他扔到那边的战壕里去吧。”
长谷川上等兵说。
入江的两手插进尸体的腋下,有的士兵抬起尸体的脚,其他的士兵从左右托起尸体的背。
尸体是沉重的。
这一群抬着尸体的人缓缓地迈开步伐。这些粗野的士兵这时也露出严肃的神色。
来到战壕边,两个士兵跳进了战壕,接过入江他们轻轻滑下的尸体,认真地把它横放在战壕里。
入江的双手粘乎乎地沾满了血。这血还有点儿微温。
虽然没有下号令,但入江还是低下头,默默地作了祈祷。
“阿!马在吃草哩!那是咱们的马吧?”长谷川上等兵回头望着大路那边,大声地说。
两辆马车还在燃烧。
前头的那匹马大概是中了游击队的子弹。但后面狂奔的那匹马,只是绊上了车轮子,摔倒在地上。大概是在遭到手榴弹的攻击时,不知怎么把脖子上的夹板子弄脱了。这匹获得了自由的马,跃起来脱离了马车。
一个游击队员浑身是血地死去,埋葬在战壕里;而一匹马却若无其事地在离马车约五十米的前方的路角上,悠闲自在地把脸埋在草丛里吃草。
在燃烧着的马车上,不知什么东西炸裂了,尖厉的响声震动着这和煦的春天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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