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康强常有浓烈的六朝情结,偶然还缅怀东晋以来就以歌女美丽出名的秦淮。我很喜欢读他写的这一路文章,所录古今典籍的片段虽然琐碎,竟更见韵致。他的文字简练而流丽,实在也很适合铺陈那样高雅颓废的流金岁月。余怀的固然淒艳,施康强最近一篇《说不尽的金粉秦淮》,也多情如媚香楼前呢喃的归燕,引人幽思。这种板桥意识和白门心态,往往加倍贴紧线装知识分子的情怀,兴之所至,随便读两段、写几行就全露出来了。我相信这跟李渔笔下的非非之想大不一样,跟明清两朝名门公子的libideo也断然不同。那其实是丧失了传统的红袖文化之后的乡愁:添香缘尽、墨渖未乾的历史失落感。施康强说到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几家饭馆茶馆灯红酒绿,有一家大集成不仅“梅花酒”有名,容颜秀丽酒量惊人的女招待雅云女士尤其出名。国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佩服雅云的交际本领,即席写下一联相赠:“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座中佳士左右修竹”,精裱后挂在雅云的包间里,名声更大。施康强说: 与今天灯光昏暗的KtV包房里、专门劝客人喝XO、自己或许只喝汽水的陪酒女郎不同,当年雅云靠的是强光下、众人间的真功夫。而且今天豪客们酒醉饭饱后的余兴是卡拉OK,没有人题诗对,挥毫泼墨。前辈风流,早成绝响。
雅云的姿色谈吐象徵了游园惊梦似的金粉景观,流露的是王谢堂前的燕子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前的繁华旧梦。那是世纪末的风韵:乌亮的发髻、水灵的眼神、墨绿的旗袍、青翠的耳坠,糅合了闺秀小楷的端庄和章回小说的悬疑。一旦迷恋了这样的风景,文字的品味自自然然会堕入曹雪芹、刘铁云的笔影墨香之中:
老残动身上车,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到了小布政司街,觅了一家客店,名叫高陞店,将行李卸下,开发了车价酒钱,胡乱吃点晚饭,也就睡了……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彷彿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
同是游记文章,施康强也醉心黄裳一九四二年游南京的《白门秋柳》一文。黄裳先生的文章固然漂亮,更可回味的倒是他笔下旧日秦淮的画舫妓楼在寒风中的沧桑情调;还有那破败的鸡鸣寺、荒凉的扫叶楼,以及失去了唐诗风味的乌衣巷。“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新一代人在乌衣巷长大,新一代的游客在桃叶渡口怀古,於是秦淮河畔又有新的故事。”那也是中国文字与文学的历程:于右任的美髯和雅云的风姿都化为尘土了,施康强竟有《说不尽的金粉秦淮》为刘禹鍚诗囊里的长巷和语燕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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