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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信仰的出现

        第七十七回,西门庆的伙计崔本,置办了价值二千两银子的湖州绸绢货物,腊月初旬起身,雇船装载,赶至临清码头。崔本让后生荣海看守货物,自己便雇头口来家,向西门庆领取过钞关的车税银两。可是在这个关口,西门庆却不见了踪影。他既未出门,一定是在家中。可一干家人、伙计找遍了各房和花园,都寻不见。只有西门庆贴身随扈玳安,知道西门庆在哪里,却又不敢明说。

        原来西门庆趁着贲四去东京的当口,正在贲四屋子里与他娘子打得火热。惟有少不更事的琴童,站在院子里大叫:

        省恐杀人!不知爹往那里去了,白寻不着!大白日里把爹来不见了!

        因琴童叫得急,西门庆只得从贲四嫂的屋里钻了出来,“把众人唬了一惊”。小厮平安望着琴童吐舌头,众人都替琴童捏两把汗:等会儿西门庆打发崔本走了,琴童自然少不了一顿打。反常的是,西门庆过后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连平安都觉得奇怪,断定西门庆一定有了什么喜事,以至于连琴童都忘了打。

        西门庆的喜事无非有三:一是崔本贩货来家,韩道国的船随后将到,想必利润丰厚;二是与贲四嫂的鱼水之欢意犹未尽;三是崔本给他带来一个喜讯,苗青从扬州给他挑了一个肌如玉、面如花的女子楚云,不日将至。堪悲的是,因楚云将搭韩道国的船返回清河,西门庆不久后即暴病而死,并未有机会与楚云相见。难怪张竹坡评论说,楚云之名,无非彩云易散,南柯一梦。

        三件喜事,不外乎“财色”二字,也是西门庆一生的信仰。若单单以财色而论,世俗和平民世界对于金钱和色欲的渴望,自古皆然,虽受到传统社会文化伦理的严格约束,但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宋代以来的话本小说中,表现此类主题的作品也不少见。而在十六世纪中后期的临清,西门庆这样的新型商人开始以金钱为基础,以经济活动为中心,构筑自己梦幻般的“欲望天堂”,重构经济依附型的人伦关系,确立以金钱崇拜为核心、以挥霍纵欲为根本人生目标的新信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门庆无疑是一个全新的形象。

        小说第五十七回,因李瓶儿为西门庆产下一子,西门庆喜出望外,要做些善事来保佑孩子。吴月娘趁机下药石,进箴劝。由此,夫妇俩有了这样一段对话——这段对话涉及整部作品的主题,学者时常论及,多有引用,现摘录如下:

        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崇眉评:真是道学种子。)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儹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

        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乱扯,歪厮缠做的?(张行评:此意误尽青赤。崇眉评:自信处却说得道理凿凿,是以圣人恶佞舌。)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侭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崇眉评:口角逼真市井,妙。张行评:该死。)

        这段对话中有几个方面的信息特别值得注意,现略作分析如下:

        一、吴月娘的一番话,固然是一般家庭妇女对丈夫淫荡、放纵行为的劝谏,其中也含有传统伦理对于“妇德”的基本规训,带有浓烈的说教成分。而且以作者的笔法来看,此番“良言”故意强化了说教口吻,因而略含讥讽。以此之故,崇祯本的眉评也戏谑地认为吴氏“真是道学种子”。吴月娘的规劝主要针对丈夫的好色及贪财,所以,西门庆的回答也从这两个方面入手加以反驳。

        二、西门庆的反驳,表面上看,似乎是夫妇间寻常的口舌之辩,但他所着力维护的,恰恰是情欲和金钱的天然合理性——这当然也是阳明学特别是王学左派所关注的核心问题。由于带有玩笑的成分,西门庆的这番话说得胆大露骨,不加任何掩饰。从修辞效果上看,具有强烈的离经叛道甚至惊神泣鬼的意味。

        三、西门庆并非仅仅从色鬼或财迷的立场上,为自己的情欲和贪财做一般性的辩护,而是将它与天地、鬼神和佛道牵扯在一起——男女偷情苟合,是前生之分,姻缘之所定,阴阳之所造;而对金钱的占有和需要,即便连佛祖西天、阴司十殿也不例外。这段议论,具有明显的形而上色彩,并暗含冲决旧道德伦理的羁绊而重塑新信仰的胆大妄为与无所顾忌。

        四、论者多注意到这段臭名昭著的议论之大奸大恶——所谓“恶人之心”、“恶人之口”,因而对它大张挞伐,却没有留意到西门庆“侭这家私,广为善事”的前提条件,对西门庆复杂的金钱观做了简单草率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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