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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太监

        笑乐院本扮下去,就是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上来弹唱。一个 筝,一个琵琶。周守备先举手让两位内相,说:“老太监分付,赏他二人唱那套词儿?”刘太监道,“列位请先。”周守备道:“老太监,自然之理,不必过谦。”刘太监道:“两个子弟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周守备道:“老太监,此是归隐叹世之辞,今日西门大人喜事,又是华诞,唱不的。”刘太监又道:“你会唱‘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周守备道:“此是《陈琳抱妆盒》杂记,今日庆贺,唱不的。”薛太监道:“你叫他二人上来,等我分付他。你记的《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监,此是离别之词,越发使不的。”

        此一段妙绝天下的文字,值得我们细细玩味。

        西门庆升做副千户指挥使之职务,同时李瓶儿生下官哥,加之西门庆本人的生日,可谓三喜临门。当地达官贵人、四衙同僚都纷纷前来贺喜。西门庆即锦屏罗列,绮席铺展,在家中大摆宴席。在送礼贺喜的官贵之中,还夹着两位太监,一个姓刘,一个姓薛。

        按照一般常识,读者或许会问,太监不好好呆在宫里,跑到遥远偏僻的清河县来干什么?实际上,太监因外派或退休返籍,流寓京城之外的例子其实很常见,明代更加普遍。中写到的太监,还不止这两位。比如说与李瓶儿有私的花太监,此人死后留下大批的金银宝物,虽有宫廷赏赐,看来也没少在地方上搜刮民财;与李三、黄四过从甚密的徐内相,在清河公然放起了高利贷,更是令人咋舌。

        此处的刘、薛两位太监,一位是朝廷派来打理砖厂的,另一位则是皇家田庄的管理者。常言道,三岁内宦,居于王公之上。太监的传统地位,自非一般官员可比。所以,在西门庆家的宴席上,周守备、夏提刑、荆都监诸人,在礼数上不敢差池,必要两位太监上座,点戏也让太监居先。可朝廷外放的太监,自然也不能与宫中内相相提并论。地方官员对他们的尊重,仅仅停留在礼仪上,内心的轻慢和不屑十分明显。其中的微妙,从周守备两次当众拂逆刘太监点戏,微微露出嘲讽之意,夏提刑在薛太监点戏后居然朗声大笑等情节中,可以看出究竟。

        文字的曼妙多姿,不仅在“事件叙事”的春秋笔法上有所反映,更多地体现于人物“话语叙事”的精确、自然与生动。就后者而言,即便是也有所不及。写商人有商人的口吻,写帮闲有帮闲的口吻,官员有官员的口吻,孩童、腐儒、妓女也都各有其声口。这里写到了太监,虽然着墨不多,但口角逼肖,形象生动,令人称奇。

        刘、薛二位太监在点戏时,往往先说出戏文小曲的词句,而漏掉了曲目名称(薛太监虽提及《普天乐》,但印象最深的仍然是“想人生最苦是离别”),这说明太监多有观赏演剧的机会,耳濡目染,对戏词内容已能够脱口而出,但对于哪出是哪出,全是一笔糊涂账。其口角之懵懂,正是这些人昏聩迟钝,对词曲一类的时髦玩意既熟悉又陌生、全不在意的真实写照。再者,刘太监在西门庆“三喜临门”的宴席上,竟然连点两出悲苦之戏来煞风景,也说明他对人情世故非常隔膜。薛太监眼见得老刘两番出丑,为避免尴尬,只得抢过话来,可他所点的“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则更加不伦不类,终于引发了夏提刑控制不住的大笑。

        太监点戏这一情节,从小说的主旨和结构上来说,亦非仅仅为了点染人物身份,聊发读者一笑,其中也包含着重要的言外之意和韵外之致:“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可谓是全书悲凉之旨的总纲。而《陈琳抱妆盒》杂记,则暗示着官哥的不幸夭亡——这出戏是元代杂剧,全名《金水桥陈琳抱妆盒》,读者所熟知的“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即本于此。陈琳本人就是太监,所以刘太监点这出戏并非无缘无故。而“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则暗示了李瓶儿、西门庆诸人的死亡。这也可以说是另外一个意义上的“提前叙事”。

        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并非为了表达的需要,随手虚构出这样的叹世离别之词来衬托主题,其实所有的戏词皆有真实底本。《陈琳抱妆盒》自不用说,“想人生最苦是离别”这句词,原出于《普天乐》,而在小说的第六十五回李瓶儿死后,这则《普天乐》再度出现: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 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世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我们知道,小说中所引诗词歌赋、杂剧唱词,绝大部分皆有出处,这是叙事上极为重要的一个特点。而《普天乐》在中两度出现而略有错综——前为“热场”,由太监随口引出;后为“冷局”,西门庆听得满眼含泪。足见作者针脚之细密,照应之周全,章法之谨严。

        说太监昏聩、迟钝则可,说太监对世俗人情隔膜或全不着意亦可,但若说太监全无功利之心和待人处世的机心,则也不尽然。其实作者重点描写的这两个太监,虽说形影不离,同进同出,有二人合传之意,但刘、薛二人之秉性、做派,各不相同,绝不混淆。两位太监因点戏而出尽洋相之后,夏提刑仗着他提刑官的名分,只得亲自出马,点了一出《三十腔》,并卖弄说,今天是西门庆加官进禄的日子,又是生日,且兼弄璋之喜,理应唱这套《三十腔》。这里的弄璋之喜,突然点醒了薛太监。从他追问“怎的是弄璋之喜?”一语便可知道,薛内相只知西门庆加官及生日,并不知李瓶儿生下了官哥。正因如此,他此前的礼物——一坛内酒,一牵羊,两匹金缎,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嘉肴,并无官哥降生之贺礼。在获悉真实情况后,薛太监立即对刘太监说:“刘家,咱每明日都补礼来庆贺。”

        那么刘太监事先是否知道弄璋之喜这一消息呢?小说故意没有交代。而对于薛太监“明日补礼”的倡议,刘太监也没有接话。到了第二天,薛太监果然早早就来补礼。这一次,薛太监送来的礼物,包括:

        追金沥粉彩画寿星博郎鼓儿一个

        值得留意的是,这里的“彩画寿星博郎鼓”,不仅仅是一般礼品的陈列,在小说中还有特殊的功能。至第五十九回,官哥死后,李瓶儿见棺材起身,悲痛欲绝,一头撞在门底下,金钗坠地,众人好不容易才将她劝回房中。瓶儿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孩子玩耍的寿星博郎鼓还挂在床头,便再度拍桌大哭。此处的博郎鼓在喜庆场景中悄悄出现,早已在暗中伏下冷案。所谓吉凶相伏,祸福相倚,小小物事点缀其间,正可谓以乐景写哀,而倍增其哀也。

        话又说回来,刘、薛二位太监,相比较而言,刘太监显然要吝啬得多。小说中两次详细列出薛太监所送之礼,而对刘太监则一字不提。薛太监或许对老刘的吝啬十分了解,故在补礼时见到西门庆,劈头一句话就是:“刘家没送礼来?”西门庆的回答是:“刘老太监送过礼了。”谁都知道这是一句客套话,无论刘太监是否送过礼来,从礼节上说,西门庆都只能这么回答。那么刘太监到底送过礼没有呢?这虽是枝节,但小说的后文还是对此进行了补叙。的写作就是这样,该有的,一句都不会少。

        在第三十二回的后文,通过吴月娘与李桂姐的对话,读者终于确切地知道,“那姓刘的没来”。但吴、李之间的对话,在补映前文的同时,却又牵扯出了另外一件事。

        薛太监补礼来贺之后,照例留下来饮酒听曲。席间薛太监十分变态,对身边伴唱的李桂姐又是掐,又是拧,把李桂姐吓得魂都没有了。可笑的是,吴月娘在李桂姐向她诉苦之后,对她的安慰竟然是:“左右是个内官家,又没甚么,随他摆弄一回子就是了。”月娘的口角丑中有俊,世故中有幽默,令人叫绝。这段补叙,可谓针脚细密,错落有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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