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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那家书店很漂亮。门上写着:''普林杰书局——历史古籍与手稿'',店门已经开了。”

        她对侍者摇摇手,在德布西街上的这家露天咖啡座里,倾身向着科尔索。她那液态般透明的眼眸里映着街上的景致。

        “我们可以走了。”她说。

        在这之前,他们在早餐时间已经碰过面。那时,科尔索正坐在面对皇家广场的窗边看着报纸,她对他道了一声早安,便自自然然地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餐桌上的吐司和牛角面包。然后边喝着咖啡,像个心满意足的小女孩,看着科尔索说:“我们要从哪里开始着手呢?”

        他们终于来到这里了,那家普林杰书局就在两条街外。正当科尔索品尝着他今日的第一杯杜松子酒的时候,那女孩就去探过路了,科尔索有预感这不会是今天的最后一杯。

        “我们现在可以去了!”她重复道。

        科尔索迟疑了一会。昨晚他梦见了这张黝黑的面孔,在夕阳的余晖下,他牵着她的手穿过一片荒地,远处的地平线上冒着缕缕青烟,火山正要爆发。偶尔,他们经过几个带着严峻表情的士兵,他们冰冷、不发一语地看着这两人。

        黑暗降临,烟雾更弥漫开来,士兵们的脸上带着警告的意味,那些战死的士兵幽灵们。科尔索想逃离那里,拉着女孩的手以防她被丢在后头,但空气变得浓稠且炙热,令人难以忍受。道路变成了一条不断下坠的路线,像看着一幅慢速播放的濒死画面一样。黑暗中空气如火炉般熊熊燃烧。和女孩握着手,是他和外界的惟一联系。最后,惟一能感觉到的是当他们渐渐地化为灰烬时,女孩慢慢松去的手。

        回想起这个令人不悦的噩梦,他一口饮尽那杯酒,看着那女孩。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应,像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在等着长官的指令一般。

        科尔索站起身,背起帆布袋,他们缓缓地往塞纳河的方向走去。女孩走在靠人行道的里边,不时地驻足在橱窗前,一幅画或一本书吸引。她带着浓厚的好奇心,睁大了双眼,带着略微怀旧似的微笑沉思着。她看来像在那些古物中寻找自己曾留下的足迹,仿佛在她记忆的深处里,过去就和眼前这些幸存的古物汇集在一起,这些残酷无情的历史轨迹下的幸存者。

        那儿有两家书店面对面开着,分占街道的两边。普林杰的店非常古老,高雅的橱窗上用拉丁文写着:“专营历史古籍与手稿”。科尔索让女孩待在外面等,她毫不迟疑地顺从了。当他正欲开门走进店里时,在橱窗上见到她的身影,她正站在对面的街道上观察着他。

        推开门,铃铛响了一下。普林杰站在书桌边,他身形高大魁梧,肤色红润,像是胖胖的波托斯的化身。灰色的小胡子,臃肿的下巴垂在衬衫衣领上,打着一条点状花纹的领带。他身着高级服饰,却十分不修边幅。英国制的外套显得肚子变形,法兰绒的裤子微微下垂,皱巴巴的。

        “科尔索……路卡斯·科尔索……”他用两指夹着玻利斯·巴肯的介绍信,皱着眉,“啊!是,我记得他打过电话来,说是有什么跟大仲马有关的事。”

        科尔索把肩上的袋子放在桌上,掏出了《安茹产的葡萄酒》手稿。书商摊开了那本资料夹,挑起一边的眉毛。

        “真稀罕!”他低声说,“非常罕见。”

        他边说话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喘息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副双焦点的眼镜,戴上后瞄了来客一眼,然后低头看手稿。当他一抬起头来,眼中带着迷醉,说道:“太棒了!”他赞叹道,“我立刻就跟您买下。”

        “这是非卖品。”

        书商看来吃了一惊,撅着嘴,半哭丧着脸。

        “我还以为……”

        “我只是想做个鉴定。付费的,当然。”

        普林杰摇摇头,对他来说不是钱的问题。他看来有些困惑,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科尔索几下,然后又重新低头回到手稿上。

        “真可惜!”他终于又开口了,对科尔索投了好奇的一眼,“您是怎么得到它的?”

        “遗产,是我一个年老的姑妈遗赠给我的。您以前见过它吗?”

        他仍带着疑虑,看着科尔索身后的橱窗,像是等待什么路人能给他答案似的,或许他等着一个合理的解释。最后,他摸摸自己的小胡子,就像它是假的,而他想确定它是否还在原位。他微笑着,支支吾吾地说:“在这条古董街上,没有人能肯定地说,什么时候见过什么东西……这是个专门买卖书和版画的地方……买主和卖主来来去去,很多东西也在同样的手上来来去去,”他停顿了一下,吸了几口气,才又不安地望着科尔索,“我想是没有,我应该没见过这份原稿,”他继续望着街,脸色潮红,“否则我应该会记得很清楚。”

        “您的意思是说,这是份真实的手稿啰?”

        “这个……原则上是没错。”书商喘着粗气,以指腹轻触蓝色纸页,“半圆的字体、中等粗细、没有插入字里行间的字句,也没有任何修改……几乎没有重音符号,偶尔还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大写。这绝对是大仲马成年时的手稿,大约他四十几岁,写的时候……”书商愈说愈兴奋,突然举起一根手指,科尔索可以瞧见他胡子底下的微笑,他像是刚决定了什么,“等一下!”

        他走到一个标着D的档案柜边,拿出一些用灰色道林纸做的资料夹。

        “我这里面全是大仲马的手迹,和您这份手稿的字一模一样。”

        那里面有大约一打的档,有些并没有签名,有些仅签着A·D·,其余的则签着全名。大部分是作者写给编辑的小纸条,给朋友们的信或邀请函。

        他掩藏不住对自己专业的自豪,将档展示给科尔索看。

        “看看这个,一张基度山山庄的晚宴邀请函,那幢坐落在巴黎郊外圣杰尔曼山丘上的宅邸。有时,他只用缩写的签名,有时又会用一些假名……当然啦!并不是所有市面上流传的都是真品。当年连载的报社中,就有个名叫维洛的人能将大仲马的字体和签名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大仲马临死前三年手已经抖得太厉害了,必须靠口述来写东西。”

        “为什么是用蓝色的稿纸?”

        “那是他从Lille那地方收到的,是某个崇拜他的印刷厂老板特地为他制作的……他几乎都用这个颜色,尤其是写小说的时候。有时候他还会用玫瑰色的稿纸写散文,或用黄色的稿纸写诗……他会视作品的不同种类而选用不同的笔,此外,他完全不能忍受蓝色的墨水。”

        科尔索指指那四张白色的手稿,那些包含注释和修改的稿子。

        “那这些呢?”

        普林杰皱皱眉头。

        “马克,他的助手奥吉斯特·马克写的。这些是大仲马对他的初稿所做的润饰。”他弯下腰前用一根手指轻轻掠过他的小胡子,接着,配上戏剧性的手势大声念道:“''太恐怖了!太恐怖了!''阿托斯喃喃道。波托斯立刻把酒瓶打破,阿拉米斯则请人去找神父来让濒死者做忏悔……”他叹了一口气,面带赞叹的表情,就这样让句子停顿在半空中,“您瞧!马克原本只写了:''他就这样在达太安的几个被吓坏了的朋友面前断气了。''大仲马划掉这行文字,加上了这一幕场景,使剧情因为这些对话而显得更丰富了。”

        “您能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马克的事吗?”

        书商耸耸肩,显得有点犹豫。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语气再度含着闪躲的意味,“他比大仲马小10岁,是由一位名叫杰拉·得诺瓦的朋友介绍认识的。之前写了一些不成功的历史小说,他带了其中一本作品《瑟拉马尔的阴谋》去见大仲马。大仲马将之改名为《赫蒙德的骑士》,以自己的名字发表,马克则得到了1200法郎的酬劳。”

        “您能从这份手稿的字体,分辨出这是否符合他撰写《安茹产的葡萄酒》时的字迹吗?”

        “当然可以。这字体和1844年他撰写时其他档的字迹相符……用白色和蓝色的稿纸,这正是他工作的方式。大仲马和他的助手是以论件计酬的方式合作。他们从克尔琪尔斯·山朵拉的《达太安回忆录》里整理出了那些英雄们的名字、前往巴黎的旅程、米莱荻的阴谋,至于小饭馆老板的妻子波那雪夫人,则是大仲马的情人贝尔·克雷莎蒙的化身;从拉波特——安娜女王跟前的红人,他的回忆录中,取得康思丹丝被绑架的题材;还有从《罗史福考》和罗德尔的书《法国皇室秘笈》里取材的著名的偷盗钻饰事件……在那个时期他们不仅只写,也同时撰写《红邸骑士》和《玛歌皇后》。”

        普林杰再度停顿下来吸口气,他一边说话一边涨红了脸。讲到最后几点,用词有点含混不清。他似乎生怕会让他的听众感到乏味,但却同时又希望尽其所能地掏出所知道的一切和听众分享。

        “关于《红邸骑士》有个很有趣的轶事,”他继续说道,“当他以《骑士罗杰维尔》的书名预告新书时,大仲马收到了来自一位同名同姓的侯爵的抗议信。他因此而改了书名,然而,不久后他又收到了侯爵的另一封信。信里写道:''随便您高兴怎么取书名吧!我是本家族的最后一位继承者,而且,一个小时以后我就要举枪自尽了。''……而这位罗杰维尔侯爵正是为情自尽的。”

        他又因为喘不过气而张开了嘴,红着脸微笑着,像是感到过意不去似的。他壮硕的手臂撑在桌上蓝色的书稿边,科尔索心想,他看来像个筋疲力尽的巨人,或者是在罗克马利亚岩洞里奄奄一息的波托斯。

        “您真是个研究大仲马的专家,难怪您和玻利斯·巴肯先生交情会这么好。”

        “我们彼此敬重,我只是做我的工作而已。”普林杰偏着头,有点拘束的样子,“我不过是个研读古籍资料和注释本的书呆子罢了。我只研究19世纪的法国作家……若拿给我任何一本不确定作者为谁或在何时代背景下写的书,我也没办法做鉴定的。不知您了解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科尔索回答,“这是一个专业的人和庸俗的捡破烂的人的差别。”

        普林杰向他投以感激的眼神。

        “您是做这行的人,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没错,”科尔索歪歪嘴,“这是世上最古老的行业。”

        书商笑了笑,最后却又气喘了起来。科尔索利用此刻把话题转向马克。

        “请再多告诉我几个他们合力写作的方式好吗?”他要求道。

        “技术上还蛮复杂的。”普林杰对着桌椅挥挥手,像是看着那场景似的,“大仲马描绘出整部作品的轮廓,并和他的助手讨论。他的助手负责搜集资料、写出历史背景草图或初稿——也就是那些白色的手稿。然后,大仲马会在蓝色稿纸上重写一遍这部作品……他工作时只穿着衬衣,只在早上或晚上工作,几乎从不在下午写作。不喝咖啡也不喝酒,只喝矿泉水。几乎也不抽烟。在编辑们的鞭策催促下写满一页页的稿纸。马克会将作品的原始材料邮寄给大仲马,大仲马常会对他工作的延迟抱怨。”他抽出一份资料夹,放在桌上,“这里有个物证,这是他们正在合作撰写《玛歌皇后》的时候通的信。你可以看到大仲马的抱怨:''除了关于政治上的那六页要删除以外,整体上的节奏是很好……但我们的进度若不能再快点的话,亲爱的朋友,那可是你的错。从昨晚9点开始我就两手空空地在等着你的稿子''……”他举起双手深吸了一口气,指著书稿说,“无疑地,这份有马克的字迹和大仲马润饰的白色手稿,是大仲马在《世纪》截稿前用极短的时间仓促地以自己的文笔赶着修饰重写出来的。”

        他把资料夹放回写着D的档案柜里。科尔索趁机瞄了那张大仲马对他的助手抱怨的纸条最后一眼。除了字体之外,那用纸也是和自己带来的手稿一模一样——蓝色、有细格子的稿纸。一张8开的纸被裁成两半,底下的部分还比另外三张更不规则。也许这几张手稿都曾属于那位伟大的小说家桌上的同一叠稿纸。

        “那么究竟是谁写的呢?”

        普林杰忙着锁上档案柜,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关于这点我无法下定论,这问题太武断了。马克是个学问渊博的人,他能充分掌握历史脉络而且满腹经纶……但他没有大师的天赋异禀。”

        “我想他们最后闹翻了吧?”

        “没错。真令人遗憾。您知道他们曾在西班牙女皇伊莎贝二世的婚礼时一起到西班牙旅行吗?……大仲马还曾出版了一部以书信体写的连载小说《从马德里到卡兹》……至于马克,则在那时向法院提出申告,宣称自己才是大仲马18部小说的真正作者。但法官们最后的裁决是:马克的工作只是准备工作而已……如今人们也只视他为一个平庸的作家,只不过曾利用大仲马的名声赚钱罢了。当然啦!也有一些人认为他是个被剥削的受害者:受巨人奴役的黑奴……”

        “您认为呢?”

        普林杰暗地里瞄了门上大仲马的肖像一眼。

        “我已经说过我不是玻利斯·巴肯先生那样的专家……我只是个书商,一个生意人。”他看来像在斟酌如何找到自己的职业和个人兴趣之间的平衡点,“但我可以提醒您一个事实:从1870年到1894年在法国售出了300万本书和800万册连载小说,大仲马的名字都在封面上。这些小说包括了他与马克合作之前、之中与之后的时期的作品,我想这已足以说明一切了。”

        “最起码,他的名声确实无人能及。”科尔索说。

        “这是毋庸置疑的。在半个世纪里,整个欧洲都为之疯狂,南北美洲也开出一艘艘的船来载运他的小说,不论是在开罗、莫斯科,还是伊斯坦堡,人们都读着他的作品……大仲马对人的存在、享乐和大众文化的描述精练到了极点。他活过、享受过,他打过巷战、决斗过,和朋友分享他的金钱,爱过、吃喝玩乐过,赚过1000万,挥霍掉2000万,最后像个熟睡的小孩般甜蜜地离开人世……”普林杰指指白色手稿上大仲马的润饰笔迹,“对这样的人可以用很多不同的词语来形容:天赋异禀、天才……无论如何,这不是能靠侥幸得来的,也不是任何人能模仿得了的。”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说,“那是在这里。大仲马那从无到有的功力像是和上帝做过交易一般。”

        “是啊!”科尔索说,“或者是和魔鬼做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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