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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产篇:上官吟春(1942—1943)

        上官吟春挎着沉甸甸的洗衣篮走到河边时,不禁吃了一惊。昨天的雨虽然下了大半宿,却是窸窸窣窣的那种细雨,听不出有多少劲道。早晨出门,院门外那棵桑树上的叶子虽然肥大了许多,却找不见几滴水迹,街边的积水也刚够浅浅地舔湿她的鞋底。没想到那雨轻言细语地竟把一条小河给灌得如此饱胀,三级下水的石阶,现在只隐隐约约地剩了半级。连那半级,也还得看风的脸色。若风是从西南来的,又略带几分气力,那石阶就完完全全淹在水里了。

        命该今日,命该如此啊。她喃喃地自语道。

        河叫藻溪。乡跟了水的名字,也叫藻溪。藻溪的水不长,流不了多远就叫另外一条河给吞噬了。藻溪的水也不宽,即便在最开阔之处,这岸的人拢住嘴扯着嗓子吼一声,那岸的人也就听见口信了。在最窄之处,这岸的把竹筐放到水面,拿扁担轻轻一送,那岸的再拿扁担轻轻一钩,便取到货了。轮到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河水清朗如明镜,水底鹅卵石上的青苔,游鱼身上的斑纹,都历历可数。可是一到下雨天,藻溪立时就像个悍妇,说翻脸就翻脸,翻成浑绿的一片,人就是把面孔贴到水面上,半天也找不见口鼻眉眼。别看这河不长也不宽,方圆几十里人的生计,却都拴在它身上。浇田、喝水、淘米、洗菜、洗衣、涮马桶,用的都是这片水。从矾山挑明矾石进城的后生,免不得在水边洗洗脚,歇一阵阴凉。米贩、布贩、茶叶贩也都得借这一片水,把小舢板划到四里八乡的大埠头。

        吟春挽起裤腿,脱下鞋袜,把袜子塞进鞋窝里,摆放到水边一棵槐树下。想了想,又拎起鞋子走了几步,放到了高处一块岩石上,方安了心。谁也说不准一会儿的风会朝哪边刮,她舍不得水把鞋子卷走。这双鞋子是旧年年底做的,才穿了几个月,鞋底鞋面都是上好的布料和手工。婆婆吕氏是天足,脚只比她略小一两分。只要在脚指头前面塞一块布,这双鞋婆婆也能穿。虽说大先生是吃官饷的,陶家在藻溪乡里也有几亩田,雇人耕种着,家道算得上殷实,可是婆婆生性节俭,这样一双八成新的鞋子,落到婆婆脚上,还能穿上好几年。

        吟春把篮子里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掏出来放到石阶上。衣裳都是大先生的。这个时节大先生本来早该在杭州城里了,却因为城里在闹日本人,大先生的学堂延误了开学的时间,大先生就在藻溪待下来了。吟春拿起一件布衫,埋下脸去闻了闻,有淡淡的一丝油垢味,还有不那么淡的一丝烟草味,这就是大先生身上的味道。大先生的味道,和乡里那些种田杀猪的汉子,委实不太一样。她能在千个百个男人堆里,狗似的一下子把大先生闻出来。她把衣裳摊在石阶上,在袖口和领边处轻轻抹了一层洋皂。乡里人使的都是皂角,洋皂是大先生从省城捎回来的稀罕货。大先生是读书人,喜欢勤换衣裳。其实大先生换下来的衣裳,除了领边袖口有微微一丝汗垢,实在还干净得紧,她想省着点使洋皂。

        一阵风吹过来,跟水打了个照面,水哆嗦了一下,漾出大大一圈的波纹。吟春只觉得天地翻了个个儿,早晨出门前喝的那半碗菜泡饭,毫无防备地涌了上来。她知道,此时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听从了水的勾引,身子略微一斜,就可以一了百了地跟着水走了。

        可是时辰未到啊,时辰未到,她还没有洗完大先生的衣裳。她就是走了,也得给大先生留几件干净衣裳。

        大先生的名字叫陶之性,可是大先生的名字不过是一个摆设,只在跟她换龙凤帖的时候使过一回。整个藻溪乡里,无论男女老幼,一律叫他“大先生”,因为他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大先生念过大学,又在大学堂里教书,还懂好几国的洋文。可是大先生就是把学问做到了天上去,他依旧还是一个小小的藻溪乡里的孝子。大先生的母亲吕氏,二十一岁就守了寡,硬是靠家里的几亩薄田,把膝下唯一的一个儿子拉扯长大。大先生在省城里谋了教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寡母带到杭州去住,无奈吕氏死活不肯离开藻溪。大先生是吕氏手里的一只风筝,吕氏让他飞多远就是多远,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吕氏的手有时候很松,所以大先生一路飞过上海、苏州,最远还去过天津,最后停在了杭州城。可是吕氏的手该紧的时候也很紧,所以大先生再开化,也得回来娶一个家乡女子,把心实实地拴在藻溪。一年里无论是逢年过节,寒假暑假,大先生都会老老实实地赶回家来陪老母亲。

        吟春十八岁,大先生四十一岁,大先生比吟春的爹还大两岁。大先生先前娶过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是从小买在家里的童养媳,比大先生大四岁,圆房之后的第二年,还来不及给大先生留个子嗣,就得寒热症死了。妻子死后,大先生就离开藻溪出门读书去了,这一走就是十余年。虽然年假节日依旧都回藻溪看母亲,却推三阻四地总也不肯再娶。一乡的人都在疯传,说大先生在外头自由恋爱上了,是个摩登的女同学。吕氏回回问儿子,儿子总不吭声。吕氏急了,便自作主张给大先生定了一门亲事,是临近马站乡里的女子。

        那年大先生回家过年,吕氏强按着大先生的头,让他和那个女子拜了天地。大先生虽有百般不情愿,却拗不过母亲,只好认了,和那个女子不咸不淡地生活了七八年,可那女人肚腹里竟然没有一星半点响动。吕氏拜遍了菩萨,访遍了名医,依旧无用。眼看着乡里自己这个岁数的女人,个个都做了娘娘(温州方言:奶奶)和太婆,吕氏心里慌慌地没个着落,便张罗着要给儿子娶个偏房。大先生正了脸,对母亲说:“如今民国都三十多年了,早就提倡一夫一妻制了,哪有读书人还娶个二房三房的,给人做封建落后的榜样?倒不如正式离了婚,也好叫人家将来再嫁。”吕氏依了大先生,果真包了一包银子,将那个女人厚厚地打发了,便又着急托媒婆物色新人。

        这回大先生有了自己的主张,谁也劝不动。大先生说再娶可以,但这次一定要是个识字的女人,哪怕仅仅是粗通文墨。这下吕氏犯了难:待字闺中的读书女子本来就少,读过书还待在乡里的未婚女子,那更是少而又少。吕氏一辈子省吃俭用,打点媒婆的礼物上她却丝毫不吝啬。可是吕氏就是把礼物堆到了媒婆家的天花板,媒婆还是找不着大先生要的女人。

        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吟春把自己送到了陶家门前。

        旧年吕氏五十九岁。乡下人做寿,做九不做十,大先生趁寒假回家之际,张罗着给母亲暖寿,要宴请族里的各门亲戚和左邻右舍的乡亲。吕氏觉得十分有颜面,便罕见地大方了一回,要给自己和儿子各做几身衣裳,到喝寿酒时穿。藻溪乡里也有裁缝,可是吕氏瞧不上眼。吕氏听说二十里地之外的灵溪,有一位裁缝是专门从大上海拜师学艺回来的,就特意派人上门去请,那人便是吟春的表嫂。表嫂到陶家裁衣裳,顺道带了吟春过来帮着做锁扣眼缝裤边的下手活。

        那日是大先生给她们开的门。大先生一见吟春,便怔了一怔。后来吟春才听说,大先生第一眼瞧见的,恍然间竟是省城里那位他恋了多年却不得娶回家来、后来终嫁为人妻的女同学,两人眉眼之间的神情,却怎是一个像字了得。这第一眼就像是一支尖尖的竹签子,在大先生的心头轻轻捅了一捅。大先生的心这些年里已经长了茧子生了痂,皮糙肉实,这一捅,自然是捅不出血来的,但却也刮了道痕,渗出一丝细细的怜惜来。大先生便随意问了声你叫什么名字?吟春说了,大先生又问是哪个字?吟春说是吟诗作对的那个吟。大先生哦了一声,说乡间难得有这样的名字。表嫂就笑,说她家幸亏只有四个女儿,她爸把春夏秋冬的名字全用完了,再多一个就麻烦了。大先生又问吟春你识不识字?吟春低头不语,还是表嫂替她答的话。表嫂说这个丫头跟她爸上过四年学,是个小秀才。乡里人写信写春联什么的,她爸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喊她帮忙。大先生这才知道,吟春的爸是个教书先生,在乡里的公学教国文。

        吕氏的眼睛像刚揩拭过的镜子,儿子的心思哪怕轻得像一粒灰尘,落在镜面上也是一清二楚。吕氏找了个机会悄悄问表嫂要了吟春的生辰八字,送到算命先生那里一合,竟是绝配。当下大喜,就遣了媒婆去吟春家里提亲。吟春的父亲早就听说过大先生的名声,虽比自家女儿年长了许多,却是明媒正娶的妻室,便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从吟春见大先生第一面,到她正式被迎娶进陶家的门,前后统共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吕氏的寿酒和大先生的喜酒,几乎是背贴背地操办的。

        乡间女子婚嫁前的感情经历,简单得就像是一尺白布,即使上面有一两个斑纹,也只能是媒婆留下的。媒婆的嘴,逗引得少女的心如春天的柳絮,明知靠不住,也忍不住要漫天飞一飞,直到落下地来,才知道原是一摊泥。而吟春不一样。吟春的感情经历虽然也是一尺白布,可上面最早的一块斑纹却不是媒婆的嘴唇沾染的,而是大先生亲自画上去的。吟春在陶家住了三天,用软尺给大先生丈量过身材,也用眼睛丈量过大先生的性情。吟春的指尖记的是大先生的肩宽腰围,而吟春的眼睛,记的却是大先生的宅心仁厚。三天里大先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她更不敢主动挑大先生的话头。可是她用不着开口,她早就把话藏在眸子里,一把一把地甩给大先生了。她知道大先生接住她的话了,也是用他的眼睛。后来当她看见媒婆颠着小脚在藻溪灵溪两头煞有介事地奔跑时,就忍不住暗暗地笑:这一切原来都是做给人看的,其实在她心里,她早就跟她的大先生自由恋爱过了。她虽然生在乡下,却和城里的女学生一样,在婚嫁的事情上时髦过一回了。

        在陶家缝衣的日子里,吟春脑袋瓜子上生出了两副眼睛来:一副安在明里,一副藏在暗处;一副站在前头,一副躲在后边。走在前头的那一副,始终老老实实地落在衣料上,而藏在后边的那一副,就没那么老实了。它一直如向日葵似的转,只不过它的日头是大先生。它跟着大先生进进出出,它发现大先生的肩背有些佝偻了。大先生吃过午饭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时候,颧骨之下的脸颊塌陷进去,像挨了人一拳头。大先生的鬓发有些灰白了,但梳得丝丝缕缕地齐整。大先生虽然有些老,却老得干干净净,有模有型。

        吟春看大先生的时候,大先生也在看吟春。当然,盯着吟春看的不只是大先生一个人,还有吕氏。吟春伏在案子上,把脸近近地贴在衣裳面上锁着扣眼,只觉得吕氏的目光像狗尾巴草上的毛须,一下一下地扫过她的腰臀,扫得她浑身酥痒。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了。阿妈笑过她,说这么宽的腰胯,将来一定是个肥鸡婆,能生一窝的小鸡仔。那天她本不想跟表嫂走这二十里地的,可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手在推搡着她,叫她转不得身。她现在明白了,这双手就是命运,命里注定她要走这二十里的石子路,贱贱地走到陶家来,给大先生做鸡婆的。

        过门那一天,婆婆吕氏亲自端了一碗红枣莲子汤,喂给吟春喝,她知道那是“早生贵子”的意思。她喝完了,吕氏却没有走,依旧站在床前,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在她的脸颊上凿出一个个洞眼。她感到了热,也感到了疼。她躲开她的眼睛,垂下了头。吕氏叹了一口气,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嘴唇抖了抖,说:“你,你多留他,住几天。”

        那天吕氏的眼神是急切的,像刀也像火;但是吕氏的语气却是懦弱卑微的,像剔去了筋骨的肉。乡里哪家的婆婆在迎娶儿媳妇的时候,都多多少少要摆出一个下马威的架势,然而吕氏没有。吕氏非但没有,吕氏还亲自喂儿媳妇喝了进门汤。不是吕氏不想摆那个架势,陶家原是一乡闻名的人家,只是吕氏摆不起。一个六十岁还没做成娘娘的女人,无论做过了多少个女人的婆婆,也是没有底气的。而且每多做过一回婆婆,底气就更泄了一分。泄到吟春这里,便到了不绝如缕的地步了。如今吕氏在马下,吟春在马上,吕氏上不了吟春的马,吟春也不会自己下马。吟春的马就是吟春栀子花一样的青春年华,还有她身上那副磨盘般肥硕结实的臀胯。陶家长长远远的后来,还是要牢牢地系在她的臀胯上的。吕氏不糊涂,吕氏知道什么时候摆什么样的谱。倒是吟春不觉地对吕氏起了一丝怜悯之心,她抬起头来,对吕氏微微一笑,说妈你放心。当然,刚刚揭开了新娘盖头的吟春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声放心竟然如此沉重,它不仅要压弯她的腰脊,还会险些压碎她的性命。

        日头在树梢上颤了几颤,终于甩脱了枝叶的缠绕,一跃跃到了半空。四下突然光亮起来,日光把水、树和岸边的芦苇洗成了一片花白。天像是一匹刚从机子上卸下来的新布,瓦蓝瓦蓝的,找不着一丝褶皱和瑕疵。虽是秋了,日头无遮无拦地照下来的时候,天依旧还暖和,安静了好久的知了又扯着嗓子狠命地嘶喊了起来。知了一出声,万样的虫子都壮了胆,也跟着吱吱呀呀地聒噪,水边立时就热闹开了。

        真是个好天啊。这是一年里正正中中的那一天。从这天往前数,天还太热;从这天往后数,天就嫌凉了。这样妥妥帖帖的天,一年里遇不上几回,今天叫她撞上了,却偏偏是最后一回了。

        水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渐渐地,就变成了一只小舢板。艄公脱在船头的蓑衣上,闪闪烁烁的全是水珠子,河前头的地方大概还在落雨。艄公见到吟春,用竹竿乓地敲了一下船帮,远远地吆喝了一声:“吃饱没?”艄公运送的是百家的货,吃的是水上百家的饭,艄公见了水边的人,不管认不认得,都会热情地招呼一声。吟春本想答一声“吃饱了”,可是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句话却生了刺似的哽在了喉咙口,因为她突然想起来,早上出门前喝的那半碗菜泡饭,竟是她的最后一顿饭了。船走出去很远了,她才感到脸颊上隐隐的刺痒。拿手去抹,方知道是眼泪。

        她终于把衣裳都洗完了,一件一件拧干了,放进篮子里。又把用剩的洋皂上的水甩干了,放回到皂盒里去。她站起来走了几步,把竹篮挂到了高处一条树枝上去。她不用担心丢失,乡间民风淳朴,无论是谁,只要看到那个皂盒子,就会知道那是大先生的物件,自然会送回到陶家来的。

        她慢慢地走回到溪边,低头照了照水。夜雨搅起来的泥沙已经沉淀下去了,水面又清明如镜。风静了些,涟漪却不肯静,将她的脸一会儿扯成长的,一会儿扯成圆的。她咧了咧嘴,想咧出一个笑,可是看来看去,竟都不像是笑,便一蹬脚把水踢乱了。她的脸立时化成了无数个小碎片,被水一块一块地吞吃了。

        这时她的肚腹突然抽了一抽,又一股酸水泛了上来,她忍不住趴在地上哇哇地呕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她肚子里的那团肉在拦着她,不叫她去死。其实她也不想死,她还想长长远远地活下去,替大先生生一地的娃娃,再给他养老送终的。她其实只是想叫肚子里的那团肉去死的,可是它不肯。它赖在她身上,就是不肯离开她。唯一让它死的法子就是她也去死。她死了,它就不得不死。

        大先生。她喃喃地叫了一声。她舍不得啊,她真舍不得。她岂止是舍不得,她也是不甘啊。

        可是她斗不过命。人斗不过命的时候,就只能认命。

        她咬了咬牙,双眼一闭,脚一松,就栽入了一片无边无沿的黑暗之中。

        嗡……嗡……嗡……

        那是蜜蜂飞过的声响。

        哦,不,不会是蜜蜂。这时节田里的油菜花、路边的桃花、坡上的紫云英早都开过了。这时节蜜蜂已经歇下翅翼,预备过冬了。吟春迷迷糊糊地想。

        她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像抹了一层蜂蜜,黏厚得紧。

        “醒了,总算醒了!”

        她听见了一个欣喜的声音。

        她的眼角上飘过来一朵灰色的云。她想用眼神抓住它,可是她抓不住,她连动一动眼珠子的力气也没有。

        再后来,她看见了一团发糕。发糕好像在水里浸泡过多时,松松泡泡的,上面嵌了两粒走了形的枣子。

        过了一会儿,那发糕渐渐地清晰起来,变成了一张脸,是吕氏浮肿的脸。那两粒枣子,原来是吕氏的眼睛。吕氏的眼睛布满了细蚯蚓似的血丝,眼角有一汪亮澄澄的眵目糊。

        “你都睡了两天了,是师父把你喊回来的。”吕氏说。

        吟春这才明白过来,那朵灰色的云原来是道姑的袍子。那嘤嘤嗡嗡的声响,是道姑在床前替她念经。

        大,大先生呢?

        吟春想问,可是她的嘴唇像压了两盘大石磨,她挪不动,她的脑子差不动她的嘴。

        她的脑子今天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平常的时候,她的脑子像一根指头,上头钩着无数根线,有管舌头的,有管眼睛的,有管耳朵身体的……灵巧得如同是木偶戏师傅的手,想提哪根线就提哪根,想叫它向左它决不能往右。可是今天突然就不行了,指头还在,线也在,只是指头支使不了线了。

        她知道大先生就在屋里,因为她闻见了他的烟斗。大先生是个节俭的人,可是有两样事却一点儿也不吝啬花钱:一样是买书,一样是买烟丝。大先生的烟丝,是从上海捎来的甲等特级烟丝。大先生一点起烟斗,便满屋生香。有一回见眼前没人,大先生撺弄着她也来抽一口。她拗不过,就真的抽了,结果满嘴苦涩辛辣,呛得直流眼泪水。自那日起她才明白,原来烟斗是抽给别人闻的。

        “之性,你再去叫镇里的孙郎中过来,把一把脉。”吕氏冲着屋角说。

        吟春的耳朵噌的一声睁开了,睁得比眼睛还大,它在等大先生回话。可是它睁了半天,也没听见任何响动,大先生没动身也没说话。

        “胎,郎中来瞧瞧胎儿。”吕氏的声音大了起来。吕氏的嗓门本来就不宽,一发狠,就撕裂了,丝丝缕缕的,漏出来的都是惶恐。

        哧嚓,哧嚓。大先生终于站起来,走出了门。大先生的鞋底擦着青砖路的声响很低很沉,身子好像乏得很,乏得抬不动腿。

        接着又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吕氏进了她自己的屋。叮啷,叮啷。吕氏在数铜板。过了一小会儿吕氏走出来,千恩万谢地打发走了那个念经的道姑。屋里突然就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一粒灰尘落地的声响。吕氏殷切的目光在吟春脸上扫过来扫过去,吟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怎么能,这样不当心?”吕氏说。

        这本该是一句责备的话,上面本该布满了针尖或者麦芒。可是吕氏小心翼翼地把针尖和麦芒吞进了自己的肚子。吕氏吞咽得很苦楚,满嘴满喉都是腥咸的血糊。她知道这会儿的吟春,弱得像一张被水打湿的绵纸,吹一口气都能破。她只能自己忍。

        “下过雨……路滑……没站稳……”吟春嗫嚅地说。

        “要不是那个撑船的看见了,哪还有你的命?”吕氏说。

        这不是吟春第一回出事。半个月前她出门砍柴,爬到半山腰,眼睛一闭就往坡下跳。那天她其实还不想死,想死的心是后来才生出来的。那天她仅仅是想甩掉肚里的那块肉。可是她被一棵树钩住了,那块肉并没有甩掉,她却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她一瘸一瘸地走回家来,也是对吕氏说路滑没站稳。

        “你给我,在祖宗神灵前发个誓,你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

        吕氏抓住了吟春的胳膊,指甲如钉子扎进她的肉里。一阵浓烈的口臭从吕氏的嘴里喷出,差一点叫吟春背过气去。吕氏这回的眼光很直很狠,钳子似的夹住了吟春的眼珠子,叫吟春再无可躲藏之处。

        吟春的嘴唇颤了几颤,却没有颤出一句话来。话很多,可是哪句她也说不得。这个誓她不能起,起了就是死。可是不起也是死。起了她得罪的是祖宗神灵,不起得罪的是吕氏。祖宗神灵是看不见的,吕氏就近近地杵在眼前。反正一样都是死,不如就得罪那个看不见的吧。

        吟春勉强撑起身子,点了点头。

        “那好,我一会儿就去喊下街的月桂婶来帮忙。从今天起,你一步也别出门,就在家里好生养胎。”吕氏说。

        吕氏说这话的时候,脸紧得像一块上过釉的木板,没有一丝裂缝可以插得进商量的余地。

        “我给你炖了老母鸡汤,加了姜糖。”吕氏走进了厨房。

        白浪费了,一只生蛋的好鸡。吟春暗想。她一吸气就觉出肚腹瘪了,是饿,又不全是饿,倒像是腹中的那团肉。但愿那团肉已经离开了她,化作了鱼肚里的一块食。可是她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她只能等着郎中来了,让郎中把这话告诉吕氏。

        她猜想吕氏大概会哭,也会骂。自从她嫁到陶家之后,她也做过几桩错事。吕氏偶尔也给过她一张黑脸看,却真没怎么骂过她。她不知道吕氏真狠起来是什么样子。她明白吕氏的隐忍和吕氏的爆发,都缘自同一个理由。她想好了,吕氏就是哭出一江一海的眼泪,骂遍了她十八代的祖宗,她也决不回一句嘴。吕氏的眼泪总有干的时候,咒骂也总有完的时候,日子如溪水总还得往前流。只要过了这个坎,她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吟春只觉得这几个月里压在她心头的那座山,突然塌了,化成粉化成尘,身子虽然还重,却已经不是山那样的重了。

        我终于可以,安安生生地,睡一觉了。

        吟春两眼一闭,又昏昏沉沉地跌进了梦乡。

        吟春后来是被月桂婶推醒的。月桂婶是下街的一个寡妇,丈夫儿子都病死了,剩了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吃着街上百家的饭。上街下街谁家有事,都喊她过来帮忙,也算是接济的意思。

        月桂婶扶着吟春坐起来,又在她腰上塞了一个枕头。

        “不过年不过节的也有鸡吃,你算是嫁到好人家了。”月桂婶舀了一勺鸡汤,呼呼地吹着凉,羡慕明明白白地写在了眼睛里。

        吕氏站在床尾看着吟春喝汤。日头落了,屋里很暗,吟春看不见,她是觉出来的,吕氏脸上有一样东西,像新添了油刚剪过芯的灯盏似的,照得半个屋都亮。

        那样东西是喜气。

        “胎儿保住了。孙郎中说了,胎音很强。”吕氏说。

        轰的一声,天塌下来,砸在了房梁上。房梁断了,砸在地上,把地砸出一个天大的坑。天没了,四处一片昏暗,吟春却看见金星在满屋子飞转。

        “真能睡啊,你。孙郎中给你把脉开方,你一眼都没睁。”吕氏的声音还在耳边嘤嘤嗡嗡地响。

        吟春伸出手,在黑暗中四下摸索着。地裂了,生出一条渊一样深的缝。她觉得她的身子掉在了那条缝里,正一下一下越来越沉地往下坠。她知道只有一个人能救她。那个人只要伸出手来,轻轻一拉,她就站住了。

        可是那人没有吭声。

        那人就是大先生。

        吟春是在正月里过的门,正是大先生放寒假的时节。不仅是吕氏,其实吟春自己也想多留大先生住几日。可是大先生的学堂里有百十号学生在等着他开课,大先生吃着人家的饷,就得听人家的管,所以他还是一天不误地返回了省城。

        那回大先生连头带尾统共才和她过了五天,可是这五天里大先生一晚没拉地耕着她的田,有时候一夜能耕几回。大先生不是青壮小伙子了,只想着赶紧做爹。大先生耕起田来有些力不从心,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她心疼大先生,就想尽了各样法子把自己变得松泛些,再松泛些,好让大先生省一点气力。她很是惊讶:这样一桩她从没干过的生分事,她如何就能干得如此纯熟灵巧,仿佛她已经干过了一辈子。在耕田的事上,大先生只领了她一回,带着她上了路,接下来便是她引着大先生了。

        大先生犁完田,身子虽是疲乏,却不着急睡下,总是点上一斗烟,一边抽,一边看着吟春,有时说几句话,有时一言不发。

        “好啊,真好。”有一回大先生对她说。

        大先生的话说得没头没脑,不过她用不着问,也知道大先生说的是她的身子。

        大先生过完冬假,就回了省城。吟春一人躺在大先生睡过的床上,闻着枕巾上大先生留下的油垢味,一闭上眼睛,竟然想不起他的模样了。大先生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梦一醒,她就已经睡到了别家的床上,从闺女变成了妇人。她的脑子虽然留不住大先生的模样,可她的身子却会留住大先生的身子的。大先生在她的田里撒了这么多的种子,总有一颗,会抽成穗结成实的。她坚信不疑。

        从大先生走后的那天起,她就天天细细地查看着自己的肚腹,任何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迹象,比如一声鼓噪,一个蠕动,一丝未曾见过的纹路,都能叫她沉浸在无端的揣摩里,她认定了那就是第一片芽叶第一条根须的动静。

        她着急,吕氏也着急,可是刚开始的时候,她们都把各自的着急藏掖得很好,并不说破。

        直到有一天。

        那天吕氏吩咐她去桥下的南货铺买一斤北枣,回来的时候,她发现吕氏瘫坐在家里的砖地上,两个眼睛枯井似的望着她,身子瘪成了一张纸。再走近些,她才看见吕氏手里捏着她刚换下还来不及洗的内裤,上面有斑斑血迹,是她来了月信。

        她怔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扶起吕氏,坐到了凳子上。她想说一句宽慰的话,可是搜肠刮肚竟无所得。希望像皮囊,得一口一口地攒着气,才能把它吹得鼓亮。这一个月,日里夜里她都没敢懈怠。她花了一个月的时光终于把皮囊吹鼓了,可是,泄气只需要一秒钟。一件染了污血的内裤,如针尖顷刻之间就把皮囊扎漏了,一口气也不剩地漏到了底。她不知道,这一辈子她还会有多少口气可以这样地积攒,又有多少个皮囊可以这样鼓起来再瘪下去?陶家把将来放到了她的肩上,她原先觉得自己年轻力壮,掂一掂,熬一熬,就能扛起来了,没想到这世上也有光凭年轻扛不动的担子。她安慰不了吕氏,吕氏也安慰不了她,她俩只能踩着一地破碎的希望默默相看。

        “你去,拿张纸,给之性写封信。”吕氏突然站起来,眼里又有了光亮,“你告诉他,你要去看他。”

        “去省城?”吟春愣了一愣。吟春娘家在灵溪,如今嫁在藻溪,这两处就是她从小到大所有去过的地方。她连县城都没有去过,杭州对她来说,那是跟天一样远的地方。

        “你不去,还坐等着他回来?那又是好几个月的事了。我叫荣表舅陪你去杭州,你去守着他。你年轻,这回没成,下回就成了。”

        吕氏眼里的这把火,不知烧过了多少回,又灭过了多少回。这一回又一回的,就把一个女人的青春烧成了灰。可是就是成了灰也得接着烧,要是没了那把火,日子就没法往前过了。

        正当吟春收拾行囊准备去杭州探望大先生的时候,大先生突然来了信,说省城不太平,日本人正在那一带投毒气弹。大先生还说,这几天学校里都不上课,大家都在挖防空洞,今年可能会提前放假,好把学生安全疏散回家。

        大先生果真没等到暑假就回了家。

        几个月没见,吟春觉得大先生又成了陌生人。饭桌上她给他盛饭,他随意看了她一眼,就把她看成了一张大红脸。大先生端着一碗米饭,扒了几筷子,就放下了。吕氏夹了一块油汪汪的笋尖放到大先生碗里,那是他最爱吃的东西,大先生咬了一口,仍是无滋无味的样子。吕氏只道是舟车劳顿,便吩咐吟春去预备热水叫大先生洗脸烫脚,早点歇下。谁知大先生突然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洗个卵”。吕氏和吟春都怔了一怔:大先生是个斯文人,从来没说过粗话。这话从大先生的嘴里说出来,如同是细布包袱里抖出一颗糙粪蛋,怎么看都不合适。

        大先生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慢慢地捏了一个拳头,手背上的青筋,爬成粗粗的一条蚯蚓。这蚯蚓待在大先生的手上,迟迟不肯离去。过了一会儿,大先生的额上招魂似的,也生出了一条蚯蚓。那条蚯蚓比手上的那条更粗更狰狞,从太阳穴一路蠕爬到眉眼之间,在那里蜷成一团青紫。吟春半个身子站着,半个身子依旧还瘫坐在椅子上,一时竟不知如何行事。

        半晌,大先生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肖安泰,没了。”他说。

        吕氏嘴里的一口饭,突然哽住了,在喉咙口鼓出硬硬的一个包。

        “一个年轻后生,怎么说没就没了?”吕氏惊问。

        “事先有人报信说日本人要来,他跟村里八个年轻汉子,都躲在庙中的柴火厝里。还是给搜出来了,挖了眼睛剜了心,一个也没活下来。”

        “畜,畜生。”吕氏撩起衣襟,擦起了眼睛。

        肖安泰是大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富阳人。家里穷,成绩却是年年榜首。每一个学期,都是大先生在学校里替他交涉减免学杂费的事。去年暑假,大先生还带他回藻溪住了一阵子,也算是替他家里省些柴米的意思。他在陶家住着,包揽了陶家里里外外一应的琐事。都过去一年了,吕氏还记得他那双里头铺了一层油纸、前后都有破洞的老布鞋,还有他进门就给她磕头,喊她师奶奶的情景。

        “他妈,就他一个指望啊……”吕氏说。

        饭桌上的人都静默了,米饭突然就变成了沙子,生生硬硬地硌着舌头和喉咙,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这阵子睡觉,要警觉点。”大先生瞟了吟春一眼。

        “横街陈家的姨娘说,日本人去了宜山,躲不及,她三姐的婆婆,六十多岁的人,也……要不,让吟春回娘家避一避?那边走水路,比这里要多摇几橹船。”吕氏说。

        “不用了,日本人的行踪,谁也计算不了。肖安泰要是留在杭州,反倒没事。谁想到疏散去乡下,反而丢了性命?那天他不肯走,是我硬劝的。是我,害了他……”

        大先生的眼窝很深,眼泪从心里流到眼角,要走很长的路。大先生的眼泪走到半途的时候,就走干了,最终也没有走出他的眼窝。

        “我哪儿也不去。”吟春轻轻地说。

        吟春站起来,撩起布衫的斜襟,露出裤腰上别着的一把剪刀。剪刀是新磨的,还沾着磨刀石的粉尘。“要是碰见日本人,逃得走算我捡条命,逃不走也没事,要么是他死,要么是我死。”

        吟春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得像是说要去集市买一包针、一卷线,或是一尺头绳。

        大先生和吕氏同时吃了一惊:他们看见了吟春身上有一样东西,藏在棉花一样厚实的温软里,隐隐闪现。

        那样东西叫刚烈。

        那天夜里大先生和吟春很早就睡下了。灯灭了,大先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直直地瞪着天花板,两个眼睛像两颗磨旧了的玻璃珠子在黑暗中闪着钝光。吟春有点害怕,怯怯地,也不敢动,身子僵得如同正在蜕皮的蚕。后来大先生叹了一口气,侧过身来揽吟春。大先生的指尖一碰到吟春,吟春便活了。她伸出手来,捏了捏大先生的右耳坠,那块绿豆大小的肉还在。这是大先生家里祖传的记号,从大先生的爷爷开始,传到大先生的爹,再传到大先生这一辈,所有的血亲右耳坠上都有这么一小块肉。大先生曾经说过,要是哪天世界上没了光亮,两人黑灯瞎火地走散了,彼此瞧不见,凭着这块肉,她就能在人堆里找见他。

        肉还在,他还是他。吟春突然就放了心。两人便又熟稔了起来,熟得仿佛一刻也不曾分开过。大先生的手轻轻地探进吟春的贴身小褂,一路爬过去,停在了那两团软绵上。吟春的身子潮润了,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起来。

        “重一点,再重一点啊。”她很想这样告诉大先生,可是她不敢。

        男女的事,她原先是不懂的。不懂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可是现在她懂了,她就不能不想。她的身子原本是上着锁的,是大先生给她开了锁。锁一开,里头就冒出了一个精怪。那精怪在她身子里圈了十八年,她不认得它,它也不认得她,他们各自为政,两下相安。可是大先生松了它的绑,它开始在她的身子里横冲直撞,搅得她的血沸水似的翻腾,从此不得安生。大先生不在家的时候,她日日夜夜都想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得衣裳裁得太紧,箍得她的身子喘不过气来;被褥纫得太厚,捂得人起一身的躁汗。现在终于把大先生盼回来了。大先生是斯文人,耕起她的子来,也是斯斯文文的。她喜欢大先生的斯文样子,可是在床上,她却情愿大先生有几分粗人的蛮劲。吟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觉出了自己的贱。

        那天夜里吟春做了个怪梦,梦见黄鼠狼爬进了家里的鸡窝,叼了只芦花母鸡就走,一地鸡毛一路血。她跟着血迹跑啊跑啊,跑了好远也没追上黄鼠狼,却把自己追醒了。一身是汗地坐起来,摸了摸身旁,床是空的。心里咯噔了一声,就慌手慌脚地摸着火柴点亮了油灯,才发现大先生蹲在地上,头埋在两只膝盖中间,高高地拱着一个脊背。大先生的衣裳很单薄,两片肩胛骨嶙嶙峋峋地从衣裳里顶出来,刀似的割着吟春的眼睛。吟春猜想大先生还在伤心肖安泰的事。吟春的脑子揉面似的揉来揉去,想擀出一句妥帖的话来安慰大先生,却终无所得。这才明白劝慰人的本事,跟绣花、裁衣裳、捏糖人的手艺一样,原本是天生的。她只好点了一斗新烟,送到大先生手里。大先生抽了一口,眼里才泛上一丝活意,却只看着吟春不吱声。那天大先生看吟春的眼神远远的,空空落落的,看得吟春竖起了一身的汗毛。

        大先生从省城回来之后,还像从前那样,吃完早饭就散步到藻溪边上的那棵大树下,坐在树荫里读些闲书,午觉起来在堂屋里铺开纸墨练练字,得闲了去镇里几个旧同学家串串门。可是吟春却觉出了大先生的不同。大先生像是一块发了霉的箬糕,一条剔了骨的河鱼。在外人眼里,糕还是糕,鱼也还是鱼,只有吟春知道,那糕少了一层油亮,那鱼缺了一点精神气。

        大先生在家里住了半个月,吟春的妈托人捎信来,说吟春的爸得了重病,想让女儿回娘家一趟探病。吕氏备下了几样盘手(温州方言:糕点礼品),让大先生陪吟春回娘家一趟。可是那天早上大先生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行不得路,吕氏只好临时喊了荣表舅陪吟春上路。吕氏让吟春换上了一件自己穿过的旧布衫,又抓了一把灶灰抹在她脸上,一遍又一遍地吩咐她要挑大路走,跟紧了荣表舅一步也不可落下,尤其是人多的地方。

        两人原本说好在灵溪过一夜再回来,谁知还没到天黑,荣表舅就回来了,是一个人。荣表舅一头是血,进了门就拿拳头砸脑壳,说吟,吟春没了。原来他们走出十几里地的时候,突然撞上了日本人的飞机投炸弹。炸弹正正地投在了集市里,人多,乱哄哄地一跑,两下就跑散了。荣表舅头上的血,是一头猪给炸飞了溅上来的。吕氏一听,两眼一翻,就瘫坐在了地上。倒是大先生镇静些,问炸死了几个人?荣表舅说看见有人抬了两具尸首出来。大先生又问伤着了几个?荣表舅说伤了有十来个,只有两个伤得重些,丢了一只胳膊一条腿,其余的,只是叫砖头瓦砾擦破了皮。大先生又问这死的伤的里头,有吟春这个岁数模样的吗?荣表舅说他看过了,没有吟春。大先生松了一口气,说只要那里头没有吟春,她多半还活着。吟春是个机灵人,说不定找不着你,就自己回了娘家,等天亮再动身去她娘家找人吧。

        那夜大先生一眼未合,巴巴地坐在床沿上等着曙色把窗棂纸舔白了,就好上路。好不容易听得第一声鸡叫了,便夹了一把桐油伞要出门。开了门,却发现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满身灰土的人,是吟春。

        大先生见了吟春,连忙伸手去拉,吟春害怕似的往后闪了一闪,大先生的膝盖一软,身子一个踉跄,几乎跪倒在地上。吟春也不去扶,两眼直直地看着大先生,仿佛在看着一个旁不相干的人。大先生的嘴唇颤颤地抖着,抖了半天,才抖出一个“你”字来。这个“你”字如同一把锥子,把吟春的痴愣凿出了一个小口子,眼泪这才流了出来。

        吟春那天哭得很怪,两眼大大地睁着,如同两个黑咕隆咚的岩洞,不见悲也不见喜。嘴角紧抿,像是扇上了重锁的门,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眼泪,源源不断地从那岩洞里流出来,先是一颗一颗,再是一条一条,再后来,就成了一片一片。大先生从没见人这么哭过,一下子慌了,就抱住了吟春上上下下地看。只见吟春的髻子散了一肩,头发上沾了几根草秆和鸟屎;脸上的灶灰隔了天,已经淡了,上头却盖了一层新土,眼泪在那层厚厚的灰土上钻出歪歪扭扭的路。鞋子跑丢了一只,没鞋的那只脚上,布袜早磨烂了,露出一块血糊糊的脚掌。

        大先生就坐在门前的日头底下,给吟春挑脚上的刺。挑坏了好几根针,挑出来的草刺和细石子染得青砖地一片红。大先生挑一下,咝一声,仿佛那刺不是扎在她的脚板上,倒是扎在他的心尖子上。大先生越咝,吟春越哭得咬牙切齿,泪珠子在大先生的手背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坑。大先生终于忍不下那个疼了,扔了针,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个荣表舅,这个荣表舅!”

        “这事怨不得阿荣,要怨也只能怨日本人。”吕氏斜了大先生一眼,“行啦,行啦,活着回来就是菩萨保佑,叫你媳妇把眼泪收了吧,再哭就要把天哭塌了。”

        “我以为,再,再也见不着你,你们了。”吟春已经哭过半晌了,把一张脸都哭得抽巴了,听了这话才终于收了泪,抽抽噎噎地说。

        原来日本人的炸弹一落到地上,一个集市的人就炸了窝,谁也不看路,只是犯了失心疯似的狂跑。跑出好远,吟春才发现荣表舅没跟上来。等到人群终于松动了些,她死命地挤出来找荣表舅,往前走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找着,便又折回来,想走到原地等他。走着走着,天就渐渐黑了,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迷了路。本想随意找户人家借个宿,等天亮了再赶路,谁知一村的人被日本人的飞机吓着了,都出门逃难去了,竟没有一户开着门。她摸黑找到了村尾的一个小庙,躺在一个稻草堆上就睡着了。睡到半夜,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借着月色,才发觉自己竟躺在一口棺材边上。那声响原来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棺材的盖板动了,有东西正在往外钻。她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跑出了半里地,才发现自己把鞋子跑丢了。

        吕氏听了,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叫吟春赶紧烧盆水洗洗晦气。

        “洗过的脏水要倒在没人处,倒完水到街上转一圈再回来,千万别叫那不干净的东西跟进家门来。”吕氏吩咐道。

        尽管吕氏千叮咛万嘱咐,那“不干净”的东西,还是跟着吟春进了陶家的门。

        吟春受了惊吓,回家就生起病来。起先是寒热症。请镇上的孙郎中开了无数帖方子,竟全然无用。那寒热晚上走,早上回来,日日掐着指头般地精准,一下子就把人烧得脱了形。原先鼓鼓的腮帮子,仿佛叫人剜走了两刀肉,忽地塌陷了进去。一张脸远远瞧过去,只剩下两个黑窟窿似的大眼睛。平日除了昏睡,就是呆呆地躺在床上,默不出声地盯着天花板看,那眼神如同两根绷得紧紧的线,直直硬硬的,找不见一道弯。

        吕氏看那样子便说是失了魂,就找镇上的道姑去喊魂。道姑拉了一位六七岁的童子,一起去了那日吟春和荣表舅走散了的地方,一前一后,一呼一应,喊了约有一两个时辰,回到家来,却也不见吟春的病情有丝毫起色。道姑就摇头,说这走散了的魂魄,若在五日之内,尚还可能有救。若过了五日,怕是走得太远,找不见了。大先生听了连连叹气,只说愚昧啊愚昧。

        吟春的寒热症还没好,却又添了一样新病:无论吃什么,饭食还没进肚腹,便先呕出来。到后来只剩了一口黄水,依旧还呕,人呕成了一根篾丝。大先生实在无法,只好亲自坐船去了县府鳌江镇,专程请一位据说在英国留过洋的欧阳大夫,来藻溪给吟春瞧病。

        欧阳大夫带了一个沉甸甸的药箱子,进了陶家的门,仔仔细细地查过了吟春的病,出屋来便给吕氏道喜,说你家儿媳是怀孕了。有孕在身的人,这退烧的事还得十二分当心。西药见效是快,却怕药性太狠,伤着胎儿,还得采用物理降温,再辅以中药,慢慢将息。

        吕氏和大先生听了这个消息,一时怔住。

        前脚送走了欧阳医生,后脚吕氏就颠着小脚,去镇上的香火铺买了香烛,给祖宗牌位上香祭拜。拜完祖宗,便进了吟春的屋,跪在地上咚咚地给吟春磕头。

        “人说生病七分靠郎中,三分靠自身。郎中的七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三分,就在你了。你若想好,这病就能好。我先替陶家的列祖列宗拜你了。”

        吕氏这一拜,一下子把吟春给拜醒了。吟春光脚下了床,颤颤地就来扶婆婆。刚出了一身虚汗,身子软得像一团和得太稀的面,却终于站稳了。

        从那刻起,吟春的病才一日一日地好了起来。

        吕氏搬了一张凳子,坐到窗前的一块太阳光斑里缝帽子。吕氏手里的帽子像是瓜皮帽,又不全是,瓜皮的外沿厚厚地翻卷过来,中间钉了一个生愣的虎头—— 这是吕氏的创新。吕氏年轻时,针线女红的本事是远近闻名的。后来上了年纪,眼力不如从前,手就懒了。自从知道吟春有了身孕,她的手就痒了,搁置了多年的针线箧,又被重新翻了出来。

        这是吕氏缝的第二顶帽子。第一顶也是虎头。

        “妈,你得信科学。生男生女,各有一半的运气。”大先生曾经这样说过她。

        “胡说!生男生女的事,是菩萨说了算。菩萨爱待见谁家就待见谁家。”

        “凭什么,菩萨就待见你家了?”这样的话,大先生平日里是能忍得住的,可是那天不知为什么,大先生没忍住,脱口而出。

        吕氏那天被儿子说得愣住了,她从来没想到过别的可能性。她的想法是一条多岔的路,可是等在每个岔路口上的,都是虎头。她心里从来没有给牡丹芍药留过一厘一毫的余地。

        吟春从屋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走到院子里,舀了一大勺泔水,拌在糠里喂鸡。鸡是不认时辰的,鸡只认天光。日头已经升到树枝分叉的地方了,鸡饿疯了,叽叽喔喔蜂拥而上,踩了吟春一鞋面的鸡屎灰土。看见鞋面上那团还带着隔夜潮气的绿屎,吟春肚腹里仿佛有根绳子抽了一抽,没忍住,哇的一声就吐了,呕在地上的几粒饭糊被鸡一抢而光。吟春想抬脚轰鸡,可是脑瓜子却差不动腿,病虽然好了,身子还依旧倦怠,只是懒得动弹。

        吟春喂完鸡,手搭了一个凉棚往院门外眺望。陶宅的地势高,一眼望出去就可以望见藻溪。日头不那么生猛的时候,溪是清绿的,近得仿佛就在脚下。日头把水推远了,远成一条和灰土路模模糊糊地交织在一处的白线。此刻在白线某处的某一片树荫之下,坐着她的大先生。

        大先生今天很早就出了门。其实这只是吟春的猜测:吟春是从饭桌上那碗只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的泡饭上猜出来的。

        不知大先生今天在树荫下看的是什么书?也许他压根儿没有在看书,他只是在想心事。大先生近来的心事很多,这也是吟春的猜测。吟春是从大先生的神情里猜出来的。大先生的话越来越少了。大先生虽然不说话,可是肚子里的心事会自作主张地替大先生说话。大先生的心事磨盘似的坠在眉眼上,眉眼吃不了那样的重,便拉着大先生的脸,低低的,几乎要垂挂到地上。吟春隐隐觉得,大先生这么多的心事里,有一桩是和她肚腹里的这团肉相关的。大先生盼这团肉,盼了一生一世。可是这团肉真的来了,大先生似乎又不那么盼了。不仅不那么盼,反而还有那么一两分的生分、犹豫、冷淡。吟春搜肠刮肚,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大先生的心思,似乎哪个都有那么一点模模糊糊的相近,却哪个也不是严丝合缝的贴切。

        她大概永远也不能真正摸透大先生的心事。大先生心里的那个世界很大,乡里人就是一刻不停地走一辈子的路,怕也擦不到大先生眼界的一个边。大先生是乡里人贫瘠的话语里一个信手拈来用在哪里都合适的词。乡里人显摆自家孩子聪明,会说那是“大先生的脑袋瓜子”;夸某人的见识高,会说那是“大先生的世面”;甚至连损某人愚笨,也会说那人没读过“大先生的书”。大先生是藻溪人视野的极限,藻溪人眼睛再明再亮,也翻不过大先生这堵高墙。对藻溪人来说,大先生之外再别无天地。吟春是一乡里识字最多的女子,可是即便是她,也只是近近地站在了大先生的门外,从微启的门缝里看到了大先生世界里的一线天。

        “怎起得这么晚?鸡都叫炸了。”吕氏停下手里的活,问吟春。

        吟春回过头来,目光盯在吕氏的手指上,突然吃了一大惊。

        “妈,您能,自己纫针了?”

        “我孙子,成了我的眼了。”吕氏指了指吟春的肚子说。吟春觉得那一指头很尖利,隔着一个院子,她的肚皮紧了一紧。

        “昨晚没睡安生啊?”吕氏问。

        吟春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能,由着他,胡来。”吕氏说这话的时候,低头看着手里的帽子,口气仿佛是在数落帽檐上的虎头。只是那一句话掰成了三块,每一块中间,都连着一根蛛丝一样看不见却觉得着的细线。

        吟春是从那根暧昧的细线里悟出了吕氏的意思的。轰的一声,一股热气涌了上来,两颊烫得如同灶灰里扒出来的番薯(温州方言:红薯)。

        “没,没有。”吟春低了头说。

        吟春的话回得没头没脑的,不知是说她没由着他呢,还是说他没胡来。

        其实,自从知道她怀孕之后,大先生就没有再碰过她。不仅没碰过她,而且和她分了床。每天夜里,大先生都会拖出一床篾席,铺在地上单睡。她原先以为他是怕自己熬不住念想,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后来她看见他到早上鸡叫头遍的时候,就匆匆起身,把篾席卷成一个筒子,塞在床底下—— 为不叫吕氏看见,这才觉出了事情的蹊跷。

        夜里她睡床上,他睡地下,她听得见他清瘦的身子翻碾过篾席时发出的嘎啦声响,也觉得出他几近无声的叹息,将长夜戳出一个一个的洞眼。有他在她身边睡的时候,黑暗是一床丝绵被,把她和他连头到脚地裹住,柔软得找不见一根毛刺一条棱。他不躺在她身边的时候,黑暗突然就长出了角,她略一翻身,它便如岩石一样粗粝地磨着她的身子。等到她终于和岩石磨合出一个彼此勉强相容的姿势时,天就蒙蒙亮了。

        有一天她醒了大半夜,实在煎熬得难受,就起身,光脚跳下地来,躺到了他身边。她知道他也是醒着的,因为他的脊背颤了一颤,毛孔刺猬似的开放,每一根毛尖都涂满了戒备,她被扎得措手不及地呻吟了一声。

        是什么东西突然就把他们分开了,分得那样的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她绝望地坐起来,把脸埋在手掌上哭了。长夜里每一处都是冰冷尖硬的,容得下她的脸的,只有她的手。她的手捧着她的脸,焦急地呼唤着眼泪,眼泪却在从心腑朝眼睛奔涌的过程中,迷失干涸在某一处荒漠里。她惊恐地发现,她再也没有眼泪了—— 她的眼泪在那个和大先生劫后重逢的一天里都流干了。

        她想问他:“你到底怎么了?”可是她觉得喉咙就像是溪滩一样,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想把那些卵石一块一块地挪走。石头太多太沉,话埋得太深太久,等到话终于千难万险地爬到舌尖的时候,已经气若游丝。

        她刚刚吐出一个“你”字,院子里的鸡公就喔地喊出了第一声。一只领了头,便有一群跟班的,咿咿喔喔地合着伙,把夜给搅散了。鸡公搅散的,还有她的心思。灰白的曙色里,她看见大先生翻了一个身坐起来,瓮声瓮气地说:“我起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背对着她,但她知道他是要她回到床上去,他好把篾席卷起来,省得吕氏看见。平日精明得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吕氏,这一回被吟春肚子里的这团喜给搅浑了脑壳,竟然没有觉察儿子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反常。

        “凭什么?”吟春说。

        吟春被自己的语气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这样硬地和大先生说过话。这话原本不是用来抽打大先生的,她不敢,也不舍得。她只是想用这样硬的一句话,来激大先生的一句话,哪怕是呵斥和咒骂。她和大先生的心里,各有一扇门。她的门很宽敞,她的身子处处都是钥匙。大先生无论挨着哪一处,就走进了她的门。而大先生的门很高很窄,大先生的门只有一把钥匙,那就是大先生的嘴。大先生一沉默,吟春就被关在了他的心思之外。大先生不说话的时候,吟春便丢了东西南北,心慌慌地就像溺水的人找不着一样可以攀缘的物什。

        这些日子里,大先生岂止是不说话,甚至连看都很少看她一眼。其实这话并不确切。大先生并不是不看她,只是挑她不留神的时候看她。其实这话也不确切。大先生只是挑他以为她没留神的时候偷偷地看她,比方说当她在院子里晾衣裳的时候,或是她在锅台上洗碗的时候。她背着他,却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如一片一片的叶子贴在她的脊背上,有的凉,有的不凉也不热,有的毛烘烘地刺痒。她知道大先生的目光里多少还剩着点爱,只是那爱已经不是她刚进他家门时那种清清朗朗的爱了。如今的爱像是被大雨搅浑了的藻溪水,夹杂着许许多多的泥沙,那泥沙或叫怨,或叫恨,或叫悔,或叫吟春一时还说不明白的别的名字。

        可是没用。这个凌晨吟春把那句话铁杵一样地甩给大先生,咣当一声,她听见这话把苟延的夜色瓷碗似的砸得粉碎,可是她还是没有砸碎大先生的沉默。大先生躲过铁杵,缓缓地穿上布衫,佝着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今天,就是今天了。今晚无论如何得拉住他,问一个清白。吟春暗暗地想。

        可是这天晚上吟春依旧没有逮着机会问大先生。

        这天大先生午觉起来,就出去找上街的一位少时的朋友喝酒去了,直到二更的梆子都敲过了,也没回家。吟春吹了灯躺在床上,耳朵竖得野兔似的,听着院子里的各样声响。窸窸窣窣,那是夜风啮咬树梢的动静。叽叽咕咕,那是熟睡的鸡鸭发出的梦呓。枝头的蝉正缩蜷在壳里沉沉地睡着,养着嗓子好等着天明醒来大嘶大吼。有一片细碎的咝啦声,轻得几乎像是耳膜上的一丝震颤,倒叫吟春愣了一愣,半天才想明白:那是月儿拽着星星在慢慢地往下坠。百样的声响里,就是没有一样是门声。吟春等了又等,眼皮渐渐沉涩起来,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吟春是被光亮惊醒的。惊醒吟春的不仅是光亮,还有热气。吟春只觉得脸上辣辣的,像洒了一层胡椒粉。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晃动着两盏灯。那灯有些怪,生着绿莹莹的钝光,有些像夜里行路时看见的鬼火。唰地一下,吟春身上的汗毛针似的竖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才醒悟过来那是大先生的眼睛—— 大先生正站在床前,弓着身子看她。大先生的脸凑得很近,近得她都能听得清他毛孔里嘶嘶地冒出来的酒气。大先生的目光里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像是老鼠终于被猫逼到了死角时的那种决绝,又像是屠夫经过一番烦琐的挑挑拣拣之后,终于找到了一把好刀时的快意。吟春被大先生的神情吓了一跳,一下子就醒利索了,坐起来,摸摸索索地想穿衣裳,却被大先生按住了。

        “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大先生问。

        大先生的话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挤得太辛苦,话肉都挤掉了,剩下的全是光秃秃的骨头,一根一根的,很是生硬。吟春被硌疼了,哆嗦了一下。

        “骗,骗了你,什么?”

        大先生哼地冷笑了一声:“别装了,我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有句真话。说吧,是谁的,孩子?”

        终于,来了。吟春闭上眼睛,暗想。

        自从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起,她就在等待着这句话。这句话像一把刀悬在她的头顶,似乎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落下。刀虽然是悬在半空的,可是刀上的那根绳子,却是拴在大先生的指头上的。他的每一声叹息,每一个眼神,似乎都在告诉她:他在松动着手里的绳子。刀一寸一寸地近了,她甚至已经觉出了头皮上的飕凉。她每天都把心揪在喉咙口,等待着刀落下来的那股剧疼。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过来,悬而未决的恐慌,那才是疼中的最疼。刀真正落下来时,虽然也是疼,却是一种踏实的疼了。

        她突然就定了心。她在和大先生掰腕子,她不能松懈,一丝一毫也不能。她若泄了她的气,她就会被大先生压在手下,永世不得翻身。而她的气,就是她的眼神。

        “你喝多了。除了你,还能是谁的?”她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男人说。

        “胡说!”他突然揪住了她的衣领。他揪得很紧,她觉得她的心被挤出喉咙,掉在了舌头上。气越喘越窄,天渐渐地变了颜色,先是灰的,后来就变成了淡红,再后来就成了赤红的一坨。房顶倒扣过来成了地,而原先是地的地方,却升腾到了半空,上边胡乱飞着些星星。

        其实,死了也好。至少现在死在他手里,在外人眼里她还是个干净的女人。吟春突然就放弃了挣扎。

        可是他却松开了她。他手里虽然提着刀绳,可是他归根结底不是个屠夫,他下不了狠心。他咚的一声木桩似的颓坐到床上,震得床板颤颤地抖。他喘着气,她也喘着气,可是他俩喘的,却不是一样的气:她是逃生的侥幸,而他,却是对自己懦弱的颓恨。

        “回来前我在省城看过医生。”他把头埋进手掌里,她听见他的声音泥浆似的从指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满是皱褶和裂纹。

        “医生说了,我没,没有,生育能力。”他低声说。

        哗的一声,塌过的天又塌了一回,满地都是瓦砾灰尘。她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压成了齑粉。

        这孩子,果真不是他的。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这趟回家,他看上去这样颓蔫。原先她以为是为肖安泰之故。肖安泰的死固然伤着了他的心,那却是一时一刻的伤。真正压瘪了他的,是因为他丢失了指望,一个男人彻根彻底的指望。

        “医生不是菩萨,医生也有错的时候。”

        她坐起来,伸手把他揽在怀里。她肚腹里虽然孕育着一个孩子,可是她压根儿没有将其当作孩子。而她怀里的这个男人,才叫她觉得真是她的孩子。她没当过娘,她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一个受了伤的孩子。这伤不是寻常的伤,这伤是伤到了五脏六腑的伤。她只懂得一个法子来舔这样的伤,那就是用她的身体。

        她摸索着解开了他的衣裳,又摸索着解开了自己的衣裳。她用她赤裸的胸乳和刚刚开始有些鼓胀起来的肚腹,轻轻揉搓着他的脊背。他已经有一阵子没碰过她了,他没说话,可是他的身体忍不住在替他说着话,他的身子渐渐地有了些动静。她不知道这是他的哭,是那种无声也无泪的哭,她只一味地想叫他快活起来,叫他忘掉那个裂着天一样大口子的伤处。

        他倏地站起来,一把把她推倒在床上。

        “贱人!”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的这句话像刀。其实先前的几句话句句都像刀,只是这句话的刀刃更薄更利,一下子割透了她泥糊的防备,她的气力突然就泄了。她瘫软在床上,再也直不起身。

        后来她徐徐地除下了髻子上的玉簪,朝着手背扎了下去。有一颗黑珠子从皮底下冒出来,渐渐地爬成了一条黑虫。黑虫越爬越粗,最后跌落在床上,摔成一团黑浆。

        “菩萨在上,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她说。

        那日荣表舅陪吟春回娘家,半路上遇到了日本人的飞机投炸弹,两人慌乱之中跑散了。吟春走了很远的路,天渐渐黑了,她不敢再走,只好摸进一个庙里胡乱睡下。半夜醒来,才知道是睡在一具棺材边上,她吓出一身冷汗,起身便跑。

        这事吟春跟大先生说过。可是当时吟春只挑了开头和结尾来说,跳过了中间的一些事。而中间发生的事,才是整个故事的瓤。其他的,跟瓤相比,不过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皮壳。

        那夜吟春从庙里跑出来,身后跟了一串嘁嘁喳喳的脚步声。她一下子听出来不止一个人。怕归怕,却不是先前的那种怕法了,因为她知道追她的是人而不是鬼—— 鬼是孤鬼,人才成群。

        没跑多远她就明白了她跑不过那些人。她虽也是贫寒出身,却没真正下田劳作过,身上的几斤蛮力足够她走几十里远道,却不够她跑几步快路。她索性停下来,转过身来看追她的人。那些人没料到她会猛然停住,一下子傻了,便也停下,怔怔地打量着她,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个大月亮的夜,月光照得满地白花花的,不用灯笼火把,她就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了:一共是五个,都是男的,很年轻,十几二十几的样子。都穿着军装,是一种带着隐隐一点青色的白布军装。她知道那是月光做了手脚,她见过当兵的,没人会穿那种颜色的军装。

        其实,月光掩盖了的,不仅是他们军装的颜色,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比如他们绑腿上斑斑驳驳的泥浆,他们头发里一坨一坨的灰尘,还有他们脸上被太多的鲜血和死亡浸染得麻木了的神情。那夜在白花花的月影里,他们看上去就是一群干干净净单单纯纯的年轻后生。要是脱了军装,他们或许就是在乡间的泥地里驾牛犁田的邻家男人。

        在吟春打量着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打量着吟春。吟春的发髻早就跑散了,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半拉脸,衬着那露出来的部分越发显得尖细了。早晨出门时吕氏给她面颊上涂的那层灶灰,早被这一路的汗水洗去了七八分,剩下的,又被月影舔没了,那一刻她只是一味的白皙细嫩。身上的那件灰布衫,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不仅样式古旧,而且很是宽大,衣领胳膊腰身没有一处合体。风把那件布衫朝后吹去,她丢失在布衫里的身子突然就露出了藏掖不住的凹凸。这群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刻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话:这个女人,是这群疲惫肮脏的男人这一路上见过的最好景致。

        一个男人说了一句很长的话。另一个男人回了一句很短的话。无论是那句长的还是那句短的,吟春都没有听懂一个字。吟春的血刹那间凝固住了,变成了一坨冰,身子沉沉地坠到了泥里。她突然明白了:她碰上了日本人。

        那一刻她没想到逃,她知道她逃不过那群人,她只是想到了死。她想到了腰里揣的那把新磨的剪刀。她揣了这把剪刀,仅仅是把它作为一样壮胆的摆设而已,她并没真想把它派上多少用场。没想到用场这么快就来了,还没容她把那两片乌铁揣暖。她伸手撩起了衣襟。她完全疏于操练,根本没想好到底该把它扎进哪里才能死得稳妥:是喉咙?还是心尖?还是太阳穴?后来她曾无数次回想过当时的情景,她猜想她当时其实并不真的想死,所以才会有那片刻的犹豫。她若真想死,她就一定死得成。谁见过一个铁了心要死的人还活在世上的?当然,那是后话了。

        就在那片刻的犹豫里,她丢失了最好的时机。一个男人冲上来,轻而易举地卸下了她的剪刀,随手一扔。剪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利索的弧线,无声无息地扎进了刚刚收割过还带着农人汗水潮气的泥土里,轻盈得仿佛不是一件铁器,而是一只纸叠的鸟儿,或是一朵布裁的花儿。

        五个男人齐齐地拥了上来,把她围在中间。其中的一个对她嚷了一声,她立刻就明白了,他是要她跟他们回到庙里。其实她并没有听懂他的话,她用不着,因为她已经看见了他亮出来的那把刺刀。刀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锋利,甚至有些钝,刀尖上带着一些形迹可疑的锈迹。可是跟她丢失的剪刀相比,这才是真正的铁器。

        扑上去啊,扑上去。她只要身子朝前一倾,往那件看上去笨重而锈钝的铁家伙上一扑,她所有的恐惧就能彻底了结了。

        可是,她自己也没想到,还有一样怕,像山一样,压住了所有其他的怕。跟这样怕相比,所有其他的怕,只是小卵石而已。这样怕就是死。也许,这拨人只是想问她几句话而已—— 她家里曾经住过兵,对她爹妈也是彬彬有礼的,得了闲还扫过她家的院子。假若他们真要轻薄她,她总是可以在那个时候死的。她虽然没了剪子,她总是可以撞墙的。庙虽然破,墙却还是结实的。她的脑壳撞上这样的墙,还不是鸡蛋碰上石头吗?不到那一步,她总还是可以等一等的。她不想死,她真的不想死啊。

        于是,她被他们押着,走回了庙里。

        从大月亮地里走进来,庙里黑洞洞的,她一下子觉得丢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眼睛虽然没用了,眼睛却把攒下来的力气递给了耳朵,耳朵里就忽闪地生出了另一双眼睛,一双替耳朵把门的眼睛。她听见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她知道是有人在擦洋火。洋火大概受了潮,擦来擦去擦不着。那人咿里呜噜地骂了一句,便有几个声音夹杂了进来,有的在说话,有的在笑。话吟春听不懂,笑她却是听得懂的,低低的,浑浑的,像含了一口痰在喉咙口。她听过这种笑,那是坐在田头歇息的男人看见过路的女人时发出的笑。那笑声在空中相互挤碰着,越挤越扁,也越挤越脏。

        墙。墙在哪里?吟春的耳朵开始飞快地四下搜寻着。可是来不及了,她被人粗蛮地推倒在地上,不是那团铺着散发出梅雨腐烂气味的旧稻草,而是一块全裸的地,因为她的脊背隔着薄薄的灰布衫,觉出了地面上石子和瓦砾的尖利。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她的腿被人钳子似的按住了,动弹不得。一双手伸过来,焦急地解着她的裤腰带。失去了剪刀把守,裤腰带很松很垮,三下两下就散了开来。原来有些事根本用不着光亮,在明里暗里都一样顺畅。

        嘶啦一声,有人撕开了她的内裤。

        一阵尖锐的懊悔如吃坏了的食,从她的胃里涌了上来,她的喉咙紧紧地抽了一抽,似乎要呕。后悔啊,她真后悔,在她还有眼睛还有腿的时候,她没有撞上那把刺刀。那时死离她真近啊,近得可以看得见它身上的汗毛。她只要稍一迈腿,就能把它拽在手心了。可是她还是让它溜走了。她错过了那个痛快的死。现在她既没有眼睛也没有腿,她找不到也追不上死,只能由着死或紧或慢,猫戏老鼠似的来找她了。

        啊的一声,她扯着嗓子喊出了她的懊丧。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她的嗓子里竟然也带着一把刀。那把刀爬过她的喉咙、舌头、牙床,带着一路血糊糊的肉末,飞到了房顶上。房顶颤了一颤,唰唰地抖落了一地的尘土。

        这时角落里有人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很短,三五个音节,吟春听不懂,但是她一下子听出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她先前未曾听过的声音。那些人的声音都像铁,干干涩涩,生着重重的锈斑,钻过人的耳朵会划出一道道的疤痕。这个声音也像铁,不过是一块平滑干净些的铁,外头似乎包了一层薄薄的新棉。那一丝的柔软反而叫芯子里的硬越发有了重量,屋里的人突然都静了下来。

        这静默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在吟春听来,仿佛长得像过了几个时辰。

        哗啦一声,终于有人划亮了一根洋火。洋火很小,小得像豆粒,却把黑暗和静默都撕开了一个边角模糊的口子。那人拿着洋火,在神龛跟前找到了一盏灯。灯其实也不是灯,不过是个破碟子而已,碟底浅浅地剩了几滴从老鼠嘴里剩下来的油,油里拖着一根烧了多半的灯芯。灯芯在洋火里嗞滋啦啦地抽了几抽,终于点着了,摇曳的火光里,吟春看见了点火的那张脸。她记得他,因为他是这几个人里面唯一一个留着胡子的人。胡子是络腮胡子,很密,却不怎么浓,微微地有些发黄,像是旱天里的禾。那人的嘴边长了一颗痣,圆圆鼓鼓的。这是一颗在乡人眼里意味着走遍四方永远有的吃的福痣,但长在这个男人脸上,似乎跟吃食福气之类的联想毫无干系,倒是把那些绷得很紧的五官,扯出微微一丝的松泛。

        长痣的男人朝那几个男人看了一眼,那几个人就跟风中的苗似的矮了下去。男人朝他们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从鼻孔里出来的,轻得几乎像是一声哼哼,但是那几个人顷刻间就站了起来,齐刷刷地朝门外走去。他们路过他跟前的时候,谁也没敢抬头看他。他的目光是天,他们被他的目光压得低若蚍蜉。吟春一下子觉出了他是他们的头。

        一切的嘈杂瞬间静了下去,屋里只剩了她和他。她知道她逃过了一劫,被乱刀凌迟至死的劫;可是她却逃不过另外一劫,被单刀挑死的劫。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着,找寻着任何一个可以逃脱的计谋。在她眼角的余光里,她看见那个男人开始脱衣服。先是皮带,然后是外套,再后是靴子。男人的军装跟着男人走过了很多的路,男人抖落衣裳的时候空气里弥漫起一阵浓郁的尘土味,吟春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机会,来了。吟春暗暗地对自己说。现在她已经有了眼睛有了腿,她不仅已经找到了墙,也已经算出了离墙最近最直的距离。现在她只需要悄悄地憋上一口气,把全身的气力都送到两条腿上,然后站起来,闪电一样地朝那堵墙扑过去,一切的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她就会永远地逃离那些劫难,无论是乱刀还是单刀。

        可是男人毕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男人即使在背对她的时候,脑勺和脊背上都长着眼睛。男人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说:“想都别想,没用。”

        吟春怔了一怔,才醒悟过来男人说的是中国话。吟春一下子泄了气,吊着她精神气血的那一根筋断了,她如一摊水似的软在了地上。她的腿颤得厉害,哆嗦了很久才终于扶着墙站了起来。失去了腰带的裤子早已脱落在地上,在她的脚踝上开出一朵灰褐色的花。她的腿很瘦,但也不全是骨头,该长肉的地方也长着肉,肉把骨头裹得很严很平滑。这样的两条腿,在几十年之后,将会是所有摄影机的特写镜头,只是在那个夜晚,她并不知晓。不仅她不知晓,那个嘴边长着一颗痣的日本男人也不知晓。可是,他的眼睛却突然跳了一跳。那个一路上经历了无数丝毫不需要眼睛参与的肉体掠夺的男人,在那一刻里突然感觉到了眼睛的存在。眼睛轻轻地挠了挠他的心,心里就生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知觉的悸动。

        他光着脚走过来,弯腰替她提起了裤子。她的手也颤得厉害,裤腰带在她指间抖得如同一条草间穿行的蛇。终于系上了,她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他磕了一个头。这个头磕得很响,她的额头撞出了一个粉红色的包。

        “杀了我,求求你。”她说。

        他没说话,但她知道他还在那儿,因为她看见了他的影子,依旧黑黑地压在她的眼帘上。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来,把她扶了起来。

        “我有,那么可怕吗?”他说。

        他的中国话很糟糕,磕磕巴巴的,像是一条颠簸不平的羊肠小道。可是她听懂了。她只是低着头,没回他的话,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回,怎么回都是错。

        他用一根指头抬起她的下颌,逼着她看他。她没想到脱去了外套的他,身子竟是如此的硕健,白布衬衣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着饱实的内容。他抓住她的手,探进了他的衬衣。她的手缩了一缩,她被烫着了。他胸脯上的肉很硬很高,像一垄一垄新翻过的地。隔着那肮脏的粗布,她也猜得出那肉是什么颜色:那是日头晒过了一整个季节的黧黑。和这样硬如铁褐如铜的身子相比,大先生的身子,她唯一熟悉的那个身子,突然变得单薄如纸,白软如棉。她没想到她竟会在这么个时刻想起了大先生,而且是这样的一种想法。

        “你,也是种田人吗?”

        有个声音颤颤地响了起来,却不是他的。半晌吟春才发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她在问那个男人话。这句话是在舌尖上自己生成,又自己落地的,没经过脑子,连她也不认得。她说话的口气仿佛他只是一个路过她门前敲她的门讨水喝的人,她忘了他是割人脑袋脱人裤子的畜生。一股羞辱凶猛地涌了上来,把她的双颊烧得通红。

        男人不说话,只是弯下腰来,倏地把她抱了起来。她不备,双脚突然离了地。男人的手很有力气,抱着她就像是渔网兜着鱼一样地踏实沉稳。男人从屋这头走到那头,然后把她轻轻地放了下来—— 她被放进了那口棺材里。

        借着碟子里的那点剩灯油,她终于看清了这是一口新寿材,三四指宽的杉木,刚刚油过了一两水,木头的纹理还没被盖住,在浅浅的桐油底下水波一样地荡漾。棺材里铺了厚厚一层的稻草,不是地上那些发霉长了虫子的旧草,而是刚从田里收下来的新草,还残留着草秆被镰刀猝然斩断时流下的汁液。不过那香也不是纯粹的谷香了,那香里已经混杂着一股和田地庄稼无关的味道,是一个青壮男人身上的油垢味。吟春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村里某个大户人家新置的寿材,存在庙里,原本是等桐油彻底风干的。结果那个嘴边长了一颗痣的日本男人,夜里钻进这口寿材睡了一觉。他起身小解的时候,吓到了她。她一跑,又惊动了他们,才有了后来的这些事。

        屋里很是安静,男人没吱声也没动弹,他只是站在棺材边上,默默地看着躺在棺材里的吟春。他的目光如蛾子的羽翼在她脸上扫过来扫过去,留下一路的刺痒。她闭上了眼睛。她逃不过他,但是她至少可以把他关在门外。她的眼睛就是她的门,她闭上了眼睛,他就进不了她的门。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要怎么样她。即使闭着眼睛,她也知道,在她脚下,也就是寿材的尾巴上,搁着一块厚实的板。那个男人只要挪过那块板,往下一合,她就会在这个木头匣子里慢慢地憋死。从那几个男人押着她走进庙里的那刻起,她就想过了很多种死法,可是偏偏就没有想到这种死法。假如她死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一直要等到这口寿材的真正主人想起再油一层新漆的时候,他们才会发现她,而那时她兴许已经化成了虫化成了蚁。

        大先生,大先生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想到这里,吟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这时她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睁开眼睛,她发现他正在往棺材里攀。棺材是架在两张高凳上的,可是男人到底是打过仗的,轻轻一跃,就跳进了棺材里。男人进了棺材,却踌躇了起来:这口寿材是乡里能找得见的最宽的寿材了,可是再宽也容不下两个身子。男人对她轻轻地扬了扬下颌,她明白是叫她给他腾一块地。她虽然还怕,却不是刚才的那种怕了,因为她知道她一时半刻死不了了,至少不是那种慢慢憋死的死法。

        贱啊,真贱,到什么时候,还是想活。吟春暗暗地骂着自己,却顺从地侧过身子,把脊背后面的那块空地让给了那个男人。男人在她身后躺下了,也是侧着身子。两人都不动,身子绷得像两块木头,吟春只觉得男人的鼻息在她的颈脖里烫出一个一个的燎泡。

        终于,男人的手从她身后摸摸索索地伸过来,捏住了她胸前的那两团肉。

        “枝子……”

        男人叫了一声。

        吟春不知道,枝子是那个男人的妻子的名字。吟春也不知道,这一辈子,她的长相带着她走过了怎么样的祸和怎么样的福。那个冬天,就是因为她长得像大先生迷恋了多年的女同学,她才突然成了陶家的儿媳妇。这一刻,又因为她长得像一个千里万里之外的日本女人,她才逃过了一死。

        她是不会知道的,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男人的手越箍越紧,紧得几乎要把她挤出水来。她觉出了剧烈的颤抖,这一回,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这个人。男人的下颌抵着她的头,有一股温热的东西,从她的头发上滚下来,滚落到她的脸颊上。她用舌头一舔,舔出了咸味。那是眼泪。这个杀人如宰鸡的男人,竟然哭了。

        男人的眼泪突然给了吟春胆气。吟春猛然一挣,挣脱了男人的手,坐起来,转过身,直直地看着男人。从进庙到现在,她从来没有那么直那么正地看过这个男人。他是屠夫,她是他手里的羊。屠夫想怎么看羊就怎么看,用不着管羊怎么想,可是羊却不敢看屠夫。即使知道了横竖是一个死,羊也不敢抬头。可是这一刻,羊敢了,那是因为羊看见了屠夫身上的一个死穴。

        “你为什么,不回家,种你的田?”她问他。

        男人怔住了。男人觉得被人当胸捅了一棍子,一时想不好到底该把棍子拔出来,还是该把棍子捅得更深,两个都是同样的疼。吟春的目光让男人意识到:他已经叫这个中国女人窥见了心。战场,这是在战场。他突然醒悟:在战场上谁让人先瞅见了心,谁就得先倒下先死。

        他像一头野猪似的号叫了一声,猛然扑过去,把吟春压在了身下。他和刚才那群男人一样,粗野地扯着她的裤腰带。他见过她怎么系裤腰带,所以他扯起来毫不费劲。夏天的衣裳没有多少内容,他很快就找见了她的身体。他掰开她的双腿,提起自己,就要朝她的身子捅过去。这几年这样的动作他不知做过了多少回,这一回和那一回也没有多少区别。中国女人,全都一样。他对自己说。可是他发觉自己突然停住了,因为那个女人伸出手来,抚摩着他的脸。女人的手像蘸了水的棉布,轻轻软软地走过他的额、他的颧骨、他的嘴唇、他的下颌,他立时觉出了自己脸上的脏。女人的手心有一层死皮,那是日常的劳作留下的痕迹。女人的手心还有一股味道,一股他非常熟悉的味道,酸酸的,又不全是酸,酸底下微微地藏掖了一丝的甜—— 那是服侍一家老小的女人特有的汗味。

        这是他妻子的味道。

        他感到他身上的某些地方依旧硬挺,而另外一些地方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他紧紧地搂住了女人,把脸埋在了女人胸前的那片谷地里。也许是他的胡须扎疼了女人,她颤了一颤,却没有挣扎。女人知道挣扎也没用,只是顺从地打开了自己。他进去了,一路使着力,却又没有使蛮力。他惊奇地发现路是顺畅的,甚至有一丝湿润。他已经在中国的土地上无数次进入过女人的身体,但没有哪一个中国女人,给过他这样的路。他在女人的身体里逗留了很久,很久。女人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像哭,又不像哭。他听出来那是女人努力压抑了的羞辱—— 女人在为自己如此低贱的一丝快活感到羞辱。

        吟春离开破庙的时候,守在庙门外的那几个兵正靠在墙上呼呼地睡。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跑,她知道他们即使醒着,也不会追她,因为他不会让他们追。

        天还没有亮,但夜色已经不像先前那么紧了,天边隐隐有了第一缕鱼肚白。她昏昏沉沉地朝着鱼肚白走去,那是她家的方向。可是这一刻她并不想回家,她只想找水洗一洗身子。她不能带着这样的身子,回家见大先生和吕氏。她很快就找着了水,是村口一户人家屋外的缸。缸摆在猪圈边上,逃难的主人慌慌张张地走了,没带走圈里的猪。猪饿疯了,听见她的脚步声,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拿鼻子呜噜呜噜地拱着猪圈的门。她顾不得猪,她迫不及待地掀开缸盖闻了闻,水还没臭。她三下两下脱去了身上的衣裳,蹲在水缸后头,舀了一瓢水,便往身上浇。虽是夏了,水淋在身上依旧还有几分凉,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没有布,她只能用手指蘸着余留在身上的水,狠命地搓。一天的汗水和尘土在手指的挤压下变成了一条一条的泥绳,可是她知道她洗的不是泥。她的身子里,还残留着那个男人的体温和力气。他撬开了她的门,强行闯入了她的身子。这一辈子,没有人这样闯入过她的身子。可是这一辈子,也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体温这样的力气。她一闭眼,还能清晰地想起男人唇边的胡须和埋在胡须里的那颗绿豆大小的痣。她一瓢又一瓢地舀着水,一次又一次地搓着身子。可是即使扒了一层皮,她的身子依旧还记得那样的体温那样的力气。

        天杀啊天杀!她低低地骂道。她在恨自己。她恨自己没能恨那个畜生,那种杀了、剐了、剁了、烧了的恨法。

        “你不说,就没人知道。”

        这是她跳下棺材的时候,男人丢给她的一句话。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正低头系着皮带。他没有看她,她也没有看他。他离开了她的身子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对视过。可是她却瞬间明白了,他是怕她寻短见。

        哼。她暗暗冷笑了一声。他怎么能懂她的心思?她寻思过一千一万种的死法,那是因为她想逃脱那个比死还可怕的劫难。现在那个劫难终于被她挨过了,她是不会再去死的。

        她从水缸后头站起来,晨风带着软软的舌头,已经把她身上的水舔得七八成干了。被水激过的身子响亮地鸣叫了起来,她这才想起她已经饿过两顿饭了。她记起临走时那个男人扔给她的一包东西。“路上吃。”男人对她说。她从裤腰里摸出了那个包,是一个油纸包着的扁长盒子,有些像洋火匣,上面印着些蝌蚪似的字,她一个也认不得。她用牙齿撕咬了半晌,终于把油纸撕开了,里头是一片黑黢黢的东西,像是炭末子压成的饼。还要过很多年,她才会在一本书里读到,这玩意儿叫压缩饼干,行军打仗的人,都是靠这个东西活着的。她有些怕这样的颜色和形状,她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东西跟入口的饭食联系起来。她犹犹豫豫地咬了一小口,那味道很是陌生。过了一会儿,她才觉出有几分像锯末,在煤油里浸泡过的锯末。她呸的一声吐了,将剩下的油纸包扔进了猪圈。猪欢天喜地拥上来,抢起了食。

        这只是梦,一个做歪了的梦。大先生用不着知道。谁也用不着知道。

        除了老天爷。

        当然,还有她自己。

        吟春穿好衣服,跌跌撞撞地朝家走去。

        走到大路上的时候,她终于遇到了一个逃难归家的老人。从那个老人嘴里,她才知道这个村子叫朱家岭。

        吟春终于把那天在庙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地讲给了大先生听。当然,吟春的叙述是粗枝大叶的,她略过了一些细节。比如,她完全没有对那个唇边长着痣的日本人进行任何描述。这样的省略是不会引起猜疑的,因为那些见男人就割头见女人就脱裤子的畜生,在乡人眼里长得原本就是一个模样,没有人猜到她是有意略过了那些细节的。她知道她如果一不小心落入描述的圈套,那她的描述就一定会是一件因布料不够剪裁得捉襟见肘的衫子,扯了这头,不小心露出了那头。露出来的部分,是连乡里操皮肉生意最不知廉耻的女人也不愿叫人知道的实情。那实情见了光,就有人要死—— 是大先生死。

        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已经压了她两三个月了,睡着醒着都压。醒着时坠在她心窝窝里,行路喘气都嘶嘶地疼。睡着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种折磨法。梦是一只蛮不讲理的手,把回忆撕成没有规矩的碎片,一会儿长,一会儿扁,塞满了长夜的每一个时辰。

        她从庙里回来之后,她的脑壳就给劈成了两半,一半要她赶紧告诉大先生,另一半要她不动声色地隐瞒下去。这两半像乡公学里的小学生在玩拔河游戏,绳中间的那条手绢歪歪扭扭的,一会儿倒向东一会儿倒向西,总也没个定准。两头拉着绳子的,都是恐慌,却是不一样的恐慌。渐渐地,有一方占了上风,那是因为她实在背不动心里头的那块重石头了。说出来就好,说出来就好啊,说完了这石头就卸了,要死要活,听凭大先生发落。她这样对自己说。

        就在她要对大先生开口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使绳子中间的那条手绢,一下子无可挽回地滑到了另一头,瞬间终结了拔河的游戏。

        她发现她有了身孕。

        突袭而来的身孕,堵住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她只能把庙里的事情严严实实地吞进肚子里,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

        当那天夜里,吟春被大先生逼到角落,不得已说出了庙里发生的事时,大先生坐在床沿上,一路听,一路脸色越发阴沉起来,像是一炉被雨淋湿生不着火的炭。吟春不怕雨也不怕火—— 水和火都有对付的法子,吟春怕的是水和火中间那片怎么也撩拨不去的阴郁,那阴郁像黄梅天似的低低地罩在她头顶,压得她连气也得掰成一丝一丝地喘。

        “孩子,说不定,是你的。”吟春小心翼翼地说。连她自己都听出来了,那话里包着的是一个软芯子,没有多少底气。

        大先生不说话,只是用两只手牢牢地拄着头,仿佛那头太重了,稍不留神就要跌落到地上砸个粉碎。大先生的腮帮子一鼓一瘪的,吟春知道那里头行走着千句万句的话,可是哪一句也没有找到出口。

        “大先生,你是怨我,没有去死吗?”吟春问。

        大先生的身子颤了一颤,抬头望了一眼吟春,眼里是一丝茫然的惊讶,仿佛震惊于吟春的无知,又仿佛是突然叫吟春说中了心事。

        “我想死,想过了很多回。我只是,舍不下你。”吟春伏在大先生的膝盖上说。

        大先生感到了腿上的濡湿,那是吟春的眼泪。吟春的眼泪很烫,烫得大先生的身子起了焦味。大先生很想一把抱起吟春,对她说:“我怎么会?”可是这句话长满了糙刺,怎么也拱不出他的嗓门。还有一句话,也同样长满了糙刺,紧紧地堵在喉咙口。那句话是:“你若真死过一回,我就信了你。”这句话和那句话如同是两只斗架的蝈蝈儿,紧紧地掐着对方的脖子,谁也不肯给谁让路,最后却叫另外一句话占了先。

        “谁的,我都认了,偏偏是……”大先生说。

        吟春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她听明白了,大先生是绝对不肯认下她肚子里的那块肉了。

        吟春也明白了,她只有把肚子里的那块肉除了,她才有可能和大先生过下去,隐忍地、低贱地过下去。

        就在那一刻,她心里有了主张。

        她知道怎么对付肚子里的那块肉了。

        吟春躺在床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道姑早已走了,念经的声音,却还像春日树林子里的飞丝,在她的耳朵里缠绕不清,缠得她脑壳糨糊一样的浑。她想伸一根手指把耳朵好好掏一掏,可是胳膊太沉,指头也太沉,她差不动身上的一根筋一丝肉。

        从藻溪里捞出来的时候,她的肚子胀得犹如一口缸。艄公把她倒扣在船上,骑牛一样地压着她,挤出来的水,几乎淹满了舢板的地。这一切,她都不记得了。她依稀记得的,倒是在水里的情景。

        藻溪的水流过藻溪乡,乡有多大,水就有多长。水被岸上的人分成了几段,各有各的用场。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谁立下的规矩,反正那是祖宗传下来的习俗,世世代代如此:小石桥下的水,是上游。那里的水,是乡里人挑回家来存在水缸里,用明矾石沉淀干净了,拿来淘米、洗菜、烧水喝的。从石桥往下走,到了那棵千年古榕底下,就是中游了,那是女人洗衣裳、孩子游泳洗澡的地方。再往下走,走到刘家埠头那儿,踩过一串碇步,就是下游了,那是男人们从田里归来洗泥脚、婆姨们洗马桶涮尿壶的地方。自从嫁入了陶家,吟春每天都要和这条河打几回照面,渐渐地,她就把水的性情给摸熟了。她知道什么时辰的日头照出来的水最清爽,什么样的风能搅起什么样的水波纹,什么样的水波纹能翻上什么样的鱼,什么样的风势里洗衣裳最省力。可是,那只是面上的水。底下的水,她却生疏得很。

        直到那天她身子一斜,歪进了水里,她才知道,原来底下的水和面上的水竟是如此的不同。

        刚落到水里时,水还是清的,她甚至看见了日头在水里的光影。可是她的身子渐渐地坠下去,水就浑了,她不知道那是她眼花了。她越坠越深,水越来越浑,浑得成了一潭黑厚的泥。一根水草漂过来,缠住了她的脸。她拿手去扯,却越扯越紧,紧得像捆粽子的细麻绳。鱼游过来了,很小的鱼,小得犹如水蚯蚓,却很有劲,直直地箭一样地朝她冲过来,在她胳膊上啄出一个个口子。她疼得哎呀一声喊,就把自己喊醒了,才知道是个梦。自从被救上岸之后,她已经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几天,岸上的事、水里的事,从前的事、现在的事,全都混成了一团,像糍糕上的灶灰一样,她再也分不清拍不开了。

        屋里很暗,日头落了,却还没挨到点灯时分。来帮忙的月桂婶大概已经回家,床边的柜子上还放着半碗笋汤,是月桂婶喂她喝剩下来的。怕她醒过来还想喝,月桂婶把那个盛汤的碗搁在一个装了热水的小锅子里保着温。月桂婶是吕氏请来帮忙的,吃的是吕氏的饷,理当听吕氏的差管,可是月桂婶做的,却远不止饷里的那份事。

        自丈夫儿子死后,月桂婶也曾收过一个养女。那女孩是跟着奶奶从苏北逃荒到浙南的,遇到月桂婶的时候,一老一少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月桂婶用半箩番薯的价从老人手里买下了那个女孩,心里攒了个私念想留她在身边养老送终。藻溪的日子再穷,也比一路的颠沛流离强。女孩知恩,便像亲娘一样地待月桂婶。终于把女孩养到了十七岁,正想托媒婆寻访一个愿意入赘的女婿,没想到女孩却在上山砍柴的路上失足摔到崖下丧了命。至此月桂婶才明白自己命该孤寡,不再做有儿女送终的梦。那日吟春被人从水里救上来,醒来后抓住床边月桂婶的手,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娘。月桂婶明知吟春是神志不清认错了人,心里却忍不住生出一份怜惜来。又见吟春娘家总也没人过来探视,她不知道吟春是有意对娘家瞒下了怀孕之事,便格外地放了些细致的心思照看起她来。

        锅里的水凉了,汤也凉了。笋是在肉丁里煨的,冷油的味道像鼻涕虫钻进吟春的鼻子,腥得她嗓子紧了一紧,差点想呕,却没有力气呕。吕氏向来手紧,平常家里十天半月才去横街的肉铺子割一回肉,可是这阵子为了她,家里的锅碗几乎天天都有油星。

        她很快就觉出来屋里还有一个人——她是闻出来的。这些天她的神志乱得如同一团满是窟窿眼的棉絮,可是她的鼻子却警醒得像一只饿狗。她闻出了一股烟丝和头发上的油垢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是大先生。

        她一下全醒了。她突然明白过来,她等这个气味,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想坐起来,可是黑暗中有一只手伸过来,压住了她的身子。她没多少力气,那只手也没多少力气,可是她还是听了他的。她总是听他的。

        他没说话。沉默如一块无所不在的边角凌厉的山岩,她怎么也绕不过去,她把自己蹭得遍体鳞伤。皇天,你让他开口说句话啊,就一句。她暗暗地乞求。

        他依旧没说话,可是她听见了一丝异样的鼻息声。她的耳朵也彻底醒了,醒得跟鼻子一样清明。她伸出手来摸他的脸,她觉出了疼,她的手已经认不得他的脸了。他的颧骨是山峰,峰底下是谷,那是他的颊,尖刻得几乎割破了她的手。几天,就几天的工夫,他瘦了这么许多。她的手沿着谷底走下去,突然就碰触到了一片濡湿,冰凉的,没有一丝热气的濡湿。

        那是大先生的眼泪。

        她从小跟着阿爸上学堂,她记得阿爸跟她讲过男人的两大忌讳。一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轻易给人下跪;二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男人可以流血舍命,但就是不能轻易流泪。大先生是从不掉眼泪的,即使那天讲起肖安泰的死,他也只是叹气。她作下了什么样深重的罪孽,竟然叫大先生流了眼泪?

        她听见哗啦一声巨响,她的心碎了,碎成了粉尘。她的心不过是个糙木匣子,原本只是为了装大先生这尊菩萨的。大先生在,她就得好好地守护着这个匣子。可是现在大先生的人都碎了,她还守着这匣子做什么?

        菩萨,你为什么,不叫我死?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她的牙齿觉出了腥咸—— 那是血。

        大先生挪了挪身子,躲开了她的手,他不愿让她摸到他的眼泪。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大先生在掏手帕揩脸。大先生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还有几丝破绽。

        “你是故意投河的,是不是?”大先生问。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这阵子她的眼睛是两口枯井,从干涸到泛滥,中间原来只经过了一句温存的话。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她一开口,就会号啕失声。

        “上一回在崖上,你不是滑下来的。我走过了那条路,一点都不滑。”他说。

        此刻她再也管不了眼泪,眼泪也管不了她。她的脸颊是路,而眼泪只是借了她的脸颊自行其是地赶着它自己的路程。她的话还没出口,就已经被眼泪冲成了一团烂棉絮。

        “我,真的,真的,想……菩萨就是,不让……”她哽咽着说。

        “我舍,舍不下啊……”大先生低低地号叫了一声,扑倒在她身上。

        大先生的身上原本背着一座山。他开了口,就把山卸下了。没了山的大先生,突然就浑身散了架,把他的筋他的骨东一条西一根地扔在了吟春身上。

        吟春被大先生吓了一跳。大先生把自己端了这么久,她没想到大先生没端住的时候,竟然是这样一盘散沙。

        “我以为,你,你是想我死的。”她喃喃地说。

        “你……走了,我怎么活?”

        吟春知道,大先生话里那个停顿,原本藏着的是另外一个字,那个字是死。那个字太硬太绝,走到大先生舌尖的时候,他受不下了,临时换了一个字。

        “我不死,你怎么活?”吟春说。说完了,吟春吃了一惊,不是为这话本身,而是为说这话的语气。这话里包着一个芯子,有些硬,也有些冷。她从没想过用这样的语气跟大先生说话,可是她管不住自己。

        大先生仿佛被这句话给砸中了,瘫成一团的身子,又渐渐地硬了起来。他把那些散落在吟春身上的筋骨,一根一根地捡了回来。搜肠刮肚地,他想找一句话,一句可以压住吟春那句话的话,可是他找不着,一个字也找不着。

        她死了是一样疼,她活着是另一样疼,这两样疼,哪样也替代不了另一样。他实在想不出,哪一样会更绝更疼。

        他捏紧了拳头,咚咚地砸着太阳穴。吟春觉得,大先生已经把他的脑壳子砸成了浆,像茄子泥那样的浆。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我认了,我认了那个狗东西。”大先生低沉地咆哮着,把头埋进了手掌。

        “只要你,不告诉任何人。”他说。

        吟春蹲在藻溪边上,拿着一个木勺在水里捞草虾。这两天捞虾的人很多,都抢在大清早天还没亮透的时辰。吟春不跟人挤,偏偏挑了黄昏时节。晒过了一整天日头的草虾眼睛是瞎的,身子也最懒,在水草丛里一窝一窝地藏着,一舀就是一勺。吟春把勺里的水逼出去,再把虾倒进身边的木桶里,已经攒了灰黢黢的小半桶了。

        草虾很小,是那种长不大的小,身子薄得透亮,看得见里头细丝线似的黑肠子。咬在嘴里,还不够塞牙缝。这种虾,寻常的日子里,连街上的猫都不吃。只有钓鱼的孩子,偶尔捞来当鱼饵用。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家家的碗盏里都能看见草虾。河里的草虾再多,也经不起一乡人的一日三餐。谁知道眼下的情景还得维持多少时日呢?得省着点吃。吟春已经想好了几种做法:先是水煮,蘸酱油醋下饭。吃剩下的,就拿盐腌了,摊在米筛里晒干,当作虾皮吃。

        今天是个集日,可是横街直街上没有一个人影。非但没有人影,连鸡鸭猪狗都缩在自家的屋檐底下,不敢出门,都是叫日本人的飞机给吓的。

        日本人的飞机这几天里接连来了两趟。第一趟是日头落山的时候来的,只是低低地擦着地巡了几个圈,卷起漫天的飞尘就走了。大先生已经回杭州教书去了,家里只剩了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吕氏心慌,便叫月桂婶在家留宿壮胆。那天夜里吕氏不敢躺在床上睡,怕睡得太沉飞机回来了也不知晓,就让月桂婶搬出那床存在柜子里的九斤棉胎,铺在饭桌上,三个女人坐在桌底下勉勉强强地挨过了一夜。虽然已是深秋了,三个人挤在一个不见天日的黑窝里,还是捂出了一身的汗。如此平安无事地过了两天,吕氏紧绷的神经就略微松泛了些,见吟春怀着身孕实在睡不安稳,就让众人都回到床上睡去。谁知还没到大天亮,飞机又回来了,这次是动真格的。

        第二趟飞机投了一串好几个炸弹,把进藻溪的那段石桥炸塌了一个角。桥上有个贩鱼的男人当场给炸飞了,身子找不见,肉末子却红糊糊地涂满了桥栏,浓烈的血腥味叫过路的人远远就捂了鼻子。

        飞机过后,乡里两家米铺里的存货,叫人一抢而光,连盐和明矾都断了货。家家的饭桌上,只有一碗稀得照见人影的米粥,却没有下饭的菜,因为鱼贩、肉贩、菜贩子都不敢在桥上卖货了。吟春便趁着吕氏打盹儿的空子,溜出门来捞草虾。

        吕氏这几天里一下子老了十岁。上了年纪的人,远远瞅过去还隐约是个周正的架子,可是近了看才知道,其实连接着架子的榫头,早就烂透了。一阵风、一场雨、一个颠簸,就能叫那架子顷刻之间散成一堆朽木。经过了那两场空袭,吕氏的人就不怎么清明了,该睡的时候,睁着两个大眼睛定定地瞅天花板。该醒的时候,却时时刻刻都能眯瞪过去。不过吟春知道,尽管吕氏的榫头从里到外快烂透了,可是还有一根筋,在勉强支撑串联着吕氏的架子,一时半刻还散不了,那根筋就是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吟春看了看桶里的草虾,大约够三五天的量了,就歇了,把木勺丢进桶里,在水面上盖了一张挡灰的荷叶,拎着桶往家里走去。日头几乎落尽了,身后起了些风。风不大,却长了嘴,啄在她的脊背上,一下子把她的布衫啄得满是窟窿眼,就觉出了衣裳的单薄。

        大先生走的时候,天还没有这么凉。旧年吕氏做寿的时候,叫吟春的表嫂来家里,给大先生做了一年四季全套的衣裳,有夏天的短衫,春秋时节的长袍夹袄,入冬穿的丝棉袄。再冷的衣裳倒不用做了,因为大先生已经有了一件羊皮袄。大先生的这件皮袄用的不是糙皮,而是从刚生下没几天的羔子身上剥下来的嫩皮,轻软得像丝葛,摸上去就暖手。大先生是个体面人,体面人就要有体面的衣装。这是吕氏常年挂在嘴上的话。可是这回大先生出门,却只带了一薄一厚两件夹袄。大先生说路上不太平,行装越简单越好。临走时吕氏把祖传的两只金戒指一左一右戴在了大先生的手上。吕氏什么话也没说,大先生心里却是明白的:兵荒马乱的年头,路途上要是遇见什么事,这戒指说不定就能救人一命。

        得寻思着找个人去杭州给大先生送衣服了。吟春想。

        手里的木桶越来越沉,她的步子也渐渐地慢了下来。其实这点重量,在平日实在算不得什么。她在娘家的时候,虽然没有下地劳作过,却也帮家里挑过水,给阿爸学校的食堂舂过米打过年糕。她明白她走不动路,是因为她的腰身肥了。腰身是一日一日渐渐地饱实起来的,她原也不觉得,可是身上的衣裳忍不住告诉她了。裤腰裹着她的肚腹,开始觉出了紧,尤其是蹲下再起身的时候。她知道现在不是年也不是节,又在乱世里,吕氏是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添置新衣的。她只能找月桂婶把裤腰略微松开一两寸,勉强再穿些时日,等空闲了,路上也太平些的时候,再回趟娘家,问表嫂要几件宽松些的衣裳。表嫂生过五个娃娃,家里有一堆怀孕时穿过的旧衣裳。

        吟春走上了桥头,远远地,就瞧见一群蝇子,黑云似的趴在桥栏上,嘤嘤嗡嗡地聒噪着,声响震得人耳朵发麻。她知道它们叮的是那团糊在桥上的人肉。吟春憋住气,正正地看着脚下的路,眼睛不敢往那个方向斜。这团肉两天之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人早上一脚跨出门来,怎么会想到,肚子里的那碗粥,竟是他一辈子的最后一餐饭食了?听说那人的婆娘是个独眼龙,是下雨天摔在石头上戳瞎了眼睛的。家里有五个孩子,还不算肚子里怀的那一个。

        畜生啊,千刀万剐的畜生。吟春暗暗地骂道。

        吟春骂的是日本人。

        突然,吟春的肚子抽了一抽,有样东西狠狠地顶了她一下。她怔了一怔,才明白是她肚子里的那团肉。那团肉长了脚也长了胆了,那团肉在隔着肚子踢她。吟春放下木桶,捂住肚子,当街站住了。

        兴许,它听见了我的骂?

        吟春猛然想起了那个唇边长着一颗痣、在她肚腹里种下了这团肉的男人。这些日子里,她已经很少去想那夜庙里发生的事了。她不让自己想。自从大先生说要认下这团肉起,他们就再也没有提起过那晚的事,可是她知道他没忘。大先生虽然回到床上跟她睡在一头了,但是大先生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大先生了—— 他从此和她疏隔了。偶尔和她亲热一回,他总吩咐她捻灭了油灯。他不愿意看见她的身子,那个被别人擀肥了的身子。

        日子久了,长了忘性,兴许就好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安慰着自己。她把自己的心思念想压成一块严严实实寸草不生的石子地,她不想让关于那个男人的任何回忆,在她心里钻出哪怕尖尖的一个小头。可是这一刻,还是有一棵草噌的一声钻入了她的心思。她想忘,可是她肚子里的这块肉不肯放过她。

        她觉得她的奶子灼灼地涨了起来,涨得像要当街炸开—— 是那个男人的指头在上面留下的印记。没想到事情过去几个月了,她竟然还记得那样清晰。草尖尖冒出了石子缝,马上就长成了一片。她一下子想起了和那个男人相关的所有一切:男人身上古铜色的腱子肉,男人嘴边带点黄色的胡须,男人手上的蛮力,男人把她搂在怀里时的热喘。还有,男人的眼泪。她知道男人的眼泪不是流给她看的。男人心里有扇门,轻易不开。男人把门紧紧地关着,那天一不小心开了条缝,就有光漏了出来,那光就是男人的泪。她只不过是在男人不小心开了门的那一刻,碰巧站在门边上,所以她看见了他的软肋。男人关着门的时候,就是畜生,和那些坐在飞机里往下扔炸弹,把人炸成一团肉糊的畜生一样。男人开着门的时候,就又做回了人,和乡里那些种田打鱼的人没什么两样。她想恨他,咬牙切齿地恨出一个洞来的那种恨法,可是她不知怎么的就是恨不成,因为她瞅见了他做人的样子。看过了他做人时的样子,她就想不起他做畜生时的样子了。

        贱啊,她还是贱。

        吟春终于拎着木桶慢慢地走过了石桥。街上依旧很静,连鸡鸣狗吠也听不见一声。家家户户都紧紧地关着门,她的鞋底在悄无人迹的路面上擦出窸窸窣窣的回音。突然嘎的一声响,倒把她吓了一跳,原来是天上的雁。雁排着队,齐齐整整悠悠然然地飞过长天,渐渐飞远了,成了天边的几粒粉尘。

        雁不知乱世,雁只知天凉了是秋。就是地上的世道翻过了几个来回,雁也只晓得一路南飞。

        雁比人强啊,雁不用操心地上诸般的烦恼事,雁只用认得一条回家的路就好了。吟春忍不住感叹。

        转眼就到了腊月。这个冬天真是冷得邪门,月桂婶在河边洗衣裳,木棒一捶就能捶出一片碎牙似的冰碴子。回到院子里,湿衣裳还没来得及铺上晾衣绳,就已经被风猎猎地吹成了一坨硬木。吟春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脸儿蜡黄蜡黄的,眼窝深得像两口枯井,一身的气血精神仿佛单单给了肚子—— 那肚腹大得似乎随时要生。虽然从表嫂那里讨了几身肥大的旧布袄穿着,腰身却像要在衣裳里炸出几块肉来。吟春早就做不得蹲下身子洗衣、淘米、择菜的活了,这些事现在都是月桂婶在帮忙。

        月桂婶说肚子显得这么早,一定是个男种,说不定是两个。吟春知道月桂婶这话是说给吕氏听的,为了给吕氏长点精神。

        还没熬到入冬时节,吕氏的身子骨就哗啦一下散了,竟行不得路了。天色好的时候,吟春就让月桂婶搬张藤椅到门口,让吕氏坐着晒晒日头,顺便看看街上的景致。遇到阴雨天,吕氏便只能昏昏地在床上躺着了。吕氏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的时候,就喊吟春把家里的被子都拿出来盖上,她严严实实地蒙在被子里头,身子瑟瑟地打着哆嗦,那是被日本人的飞机吓的。清醒的时候,反倒没有话了,只是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出神,安静得让人心慌。

        吟春现在能做的事,就是给肚子里的娃裁剪衣裳。这样冷的天真不是捏针动剪的天啊,指头僵得像是长在别人手上的肉。月桂婶端了个汤婆子放在吟春腿上,吟春时不时地要焐一焐手才能接着干活。可是还没容她锁完米粒大的一个扣眼,手又僵透了。吟春就后悔没在天暖和的时候备下几件衣裳,那时候她的心思全没在这上头。

        其实,天就是再暖和,她也缝不出什么新巧的样式来。虽然从小看过表嫂在家里摆弄裁缝铺子,略长大些又跟着表嫂做过些锁扣眼缝裤边的下手活,吟春的女红手艺,实在只能算是平平。可是这会儿除了她,陶家再也没有别人可以操持缝缝剪剪的事了,便只能将就。

        这天晌午,吟春正坐在床沿上给一件开裆裤锁边,就听见月桂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你,你妈不好了。吟春紧跟在月桂婶身后进了吕氏的屋,只见吕氏两眼紧闭,两只手攥成拳头伸在半空,仿佛在紧紧拽着一样物件,嘴里喊着“至深”。至深是吕氏男人的名字,那人已经死了三四十年了,横街直街上的人,有一多半都不知道他。月桂婶听得起了一身的汗毛。吟春也怕,却没怕成月桂婶那样,因为她心里多少是有底的。吕氏的寿材和全套寿衣,早就已经预备下了,若真有个闪失,只要差人去省城把大先生喊回来就行了。只是年关已近,眼下不是举丧的时节,怎么的也得让吕氏把那一口气喘到过完了年。

        吟春在床前坐下来,把吕氏的两只手团住,塞进被窝里,贴着吕氏的耳朵根说:“大先生来信了,这几天就到家。”这当然是一句谎话,可是吟春把它说得气定神闲。吕氏倏地睁大了眼睛,嘴里果真就安静了。吟春猜想她要问大先生到底哪天到,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吟春不松眼。吟春以为她在看她的肚腹—— 吕氏没事就常常这样盯着她的肚腹看,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渐渐感到大腿发烫,才明白原来吕氏的眼神停在了那件搁在她腿上的缝了一半的小裤子上。

        这样的小裤子吟春一气做了三件,是从同一块蓝土布上剪下来的,边边角角都用上了。一式一样的颜色质地,一式一样的裁法缝法,简单结实耐洗,图的是将来把屎把尿的便利。唯一的不同是这件裤子的布兜上,缝了一朵用粉红色的零头布剪出来的花。

        一直到了腊月吟春才开始预备孩子的衣裳。若依她自己的意思,她只想问街坊亲友讨几件孩子穿小了的旧衣裳就打发过去了,可是吕氏不让,吕氏要她的孙子从娘胎里一钻出来就脚不沾地地落到新衣新鞋里去。吟春缝的这几件衣裳,都是平平实实粗针大线的,没有任何花头经。吕氏说了几回让她绣个虎头羊头—— 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是羊年了。吕氏和她死去的男人都属羊,再添一个,家里就有三只羊了。三阳开泰,大吉大利。

        吕氏说吕氏的,吟春只推说她不会绣羊头就给搪塞过去了。其实倒不是真不会,她只是不愿,也不敢。她肚腹里的这块肉是乱世匆匆塞给她的,乱世没问过她的意思。她想过了各样的法子把那块肉剜出来扔还给乱世,可就是没剜成。这块肉明明知道她的心思,却没有记恨她的歹毒,依旧忍气吞声地在她的肚腹里赖着。他在她的肚腹待了五六个月,日子久了,渐渐地就把她的身子给煨暖了,不知从哪天起,她就习惯了他的存在。她不再恨他,可是她也没有忘记他的来路。她不能像横街直街上的女人一样,把身孕肆意地举在眉梢嘴角上,把得意招摇地缝在虎头羊头里。她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注定了要在没有虎头没有羊头的衣裳里低眉敛目地活着,活在大先生的眼皮底下。吕氏自然是不知底细的,幸好,她到死也不会知道。

        然而不知为什么,今天吟春心血来潮地在这件裤子上缝了一朵花。这朵花很小,小得就像是一滴偶然落在布上的菜汁。可是吕氏看见了。虽然吕氏已经是一盏油浅得见了底随时要灭的灯,却依旧是火眼金睛。吕氏的嘴唇颤颤地抖了半晌,却只扯出了一个字:“狗……”

        吟春知道吕氏在想什么。吕氏老早就请族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给吟春的孩子起了名字。大先生的辈分是个“之”字,大先生叫陶之性。大先生若生了儿子,该排“运”字,于是孩子的学名就叫“运达”。这个名字里有一朵大云两个走之,取的是飞黄腾达的意思。

        学名是族长起的,小名却是吕氏自己起的,叫“狗尾”。吕氏说孩子在家里要叫个贱名字,才能躲过阎王小鬼的眼目。狗尾是乡里河边坡上最常见的野草,旱也长涝也长,连石头缝里都长,吕氏要的就是这份载得住富贵的粗贱。吕氏可以勉强忍受一个男孙在乱世里落地的简陋,可以没有虎头羊头,但是她绝不能看见花。小布裤上的那朵粉红色的花,像一粒烛火烧得吕氏两眼起了焦煳。吟春看着不好,说了句月桂婶你快给妈端二煎头,便匆匆逃出了屋。

        吟春走到门外,心依旧跳得擂鼓似的,一街都听得见。她觉得被吕氏看穿了心思。这些日子,她隔两天就去庙里烧香,当然挑的是香客最清闲的时候,因为她跟菩萨要的东西,是不能给任何人听见的。如果她肚腹里的那团肉非要在乱世里出生,就让他变个女身吧。她对菩萨说。他若是个男身,他活着就会永无解脱地煎熬着大先生也被大先生煎熬,死后会把耻辱永久地写在陶家世世代代的族谱里。而他若是个女身,她最多低低贱贱地在陶家活个十数年,就可以嫁到别人家里去—— 一个不知道她来头的家里,永远不需要在大先生的眼皮底下出现。

        吟春所惧怕的事,后来一件也没有发生—— 是没有发生的机会。假如吟春当时就预见到了后来的结果,她倒宁愿把求菩萨的话一一讨回来,但这都是无可挽回的后话了。

        不知不觉地,吟春就走到了藻溪边上。风本来就狠,过了河的风又比寻常的风凶猛了许多,东一下西一下地剜着她颊上的肉。吟春把颈子缩在衣领里,看着水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又比平日多出了些,大约都是送年货的。铺在舱口的棉布帘子上,已经贴出了五谷丰登年年有余的新画。明天就是腊八了,家里已经泡上了香米、红豆、花生仁,晚上就要熬腊八粥了。过了腊八就是年,可是大先生还没有信来。

        自从大先生开学去了省城,只给家里来过一封信,一张纸几行字,只是报个平安而已。可是吟春知道,大先生来不来信,到了年关学堂都是要放寒假的,放了寒假他总是要回家过年的,他放心不下他的娘。大先生离家前,曾说过寒假要去富阳乡下,把肖安泰的老母亲接到藻溪来过年。肖家只有肖安泰一个儿子,肖安泰一死,就剩了老太太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大先生绕道去富阳,路上肯定要耽搁些时日,也不知到底哪一天能回到家?

        日头渐渐地沉了下去,河水一跳一跳地舔着日头,日头化了些在水里,水就变得肮脏浑浊起来。水鸟嘎嘎地飞过河面,找寻着归家的路,翅膀把天边的云撕成一条条的破棉絮。吟春知道,一天又过完了。

        她转身朝家里走去,迎面就撞上了南货铺的章嫂。

        “没等到大先生啊?”章嫂随口问道。

        “谁等他了?我只是出来透透气。”吟春仿佛冷不防被人揭了个短,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

        章嫂就笑:“这个天,打狗都不出门的,你要透透气?骗谁也不能骗你老嫂子。我都看见了,你天天来这里,不等他等谁啊?”

        吟春说不得话,掉了头就走,直拐到自家的那个街口了,脸上的臊热还没有散尽。便忍不住恨自己:又不是偷汉子,怎的这般脸皮薄?他是她的男人,她还不能想他吗?

        她突然就很想他了。她想起他看她时的眼神,含蓄,隐忍,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的样子;她想起他用手背蹭着她头发的酥麻感觉;她想起他身上那股烟草和油垢混在一处的气味……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自从有了肚腹里的这团肉,他就变了一个人。这团肉是一道坎,他跨不过去,又不叫她跨过来。她只能站在这头,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在那头,煎熬着自己也煎熬着她。他们隔得那么近,仿佛伸一伸手就碰到了;却又那么远,是望穿了眼也望不着的远。她和他的好日子,怎么就短得如同是雷雨天里的一道闪,还没容她回过神来就没了。可那是什么样的亮啊?那是照得她五脏六腑通明的亮;那是叫她暗夜里爬十里百里的山路也走不丢的亮啊。他叫她知道了原来日子是有这样一种过法的。若她从没见过那样的亮,她大约也是忍得下暗的。只是她见识过了那样的亮,她怎么还能回到暗里头去,那种永不见天日一生一世的暗?

        街尾的车马店,已经挑出了街上的第一盏灯笼。天黑了,灯笼把夜掏出了一个橙黄色的边角模糊的窟窿。有人在那窟窿里进进出出,那是在车马店里歇脚的挑矾汉子。

        又是一个,长夜。

        吟春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吟春天天到河边的船埠头等,直等到祭灶王爷的日子都过了,也没等来大先生。吕氏起先是天天问,一天问几遍,而吟春的回话总是“快了快了”。这话说多了,把吟春的舌头和吕氏的耳朵都磨出了茧。渐渐地,吟春再说这话的时候,就没有先前那么顺溜硬挺了,那话里仿佛少了根芯。

        吕氏听出来了。吕氏清醒的时候,比世上所有的人都精明。吕氏糊涂的时候,也比好些糊涂人明白。吕氏就不问吟春了。其实她还是问,只是换了种方法—— 用眼神。吕氏的眼神是一根软刺,扎到人心尖上,不是真疼,只是毛毛糙糙择不干净。吟春忍不下那样的眼神了,就决定求荣表舅去一趟省城找大先生。

        这天早晨,吟春用红纸包了几样桃酥、云片糕、芝麻酥之类的应景糕点,就往荣表舅家走去。才走了几步,便觉得走不动了,身子沉得像个装满了米的麻袋,而腿却是饿着肚子的挑夫,怎么也挑不起身子的重量。便只好靠在路边的一棵槐树身上,想歇一歇再走。刚歇下,眼皮就噗噗地跳了起来,跳得很凶,仿佛那上头有两只螳螂在斗着法。吟春放下糕点,正想揉一揉眼皮,突然啪的一声,头上落了样东西。心想怎么这时节还有没落尽的树叶,便拿手去抹,谁知一抹就抹出了一掌的湿,原来是一摊鸟屎。一抬头,只见一只乌鸦嘎的一声从她头顶飞过,翅膀张得像一把乌黑的剪子。

        她站在街边,心咯噔了一下。

        皇天,是大先生,一定是大先生出事了。

        荣表舅去了一趟省城,没找着大先生,门房说大先生去了富阳。荣表舅虽然没有把人带回来,却总算带回消息了,吟春才略略地安了心。又等了一阵子,直等到年都过了,却还没有大先生的人影,吟春便知是凶多吉少了。就收拾了几件衣裳,要动身去富阳找人。月桂婶拦不住,又实在不放心,就要陪她上路。两人正要出门的时候,大先生却意外地回到了家。

        正月初八的傍晚,大先生被几个学生用担架抬进了藻溪。大先生是去富阳接肖安泰母亲的途中遇上事的。富阳县城是日本人在把守着,经过城门的时候,行人都得停下来向膏药旗鞠躬行礼。大先生不肯行礼,便被抓了进去。等到消息传回省城,大先生学校的校长亲自出面保人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了。这几天在里头遭了什么样的罪,大先生怎么也不肯说。其实不用说,只要看到他那样子就能猜个八九成了。

        大先生从监狱里出来,马上给送进了县城的医院。医院做了紧急处理,就让大先生回家了—— 医生说那些伤只能回家慢慢将息。

        大先生的右手—— 那只捏毛笔写字的手,已经断了,现在打着厚厚的夹板。大先生的肋骨也断了几根,轻轻咳嗽一声都疼得冒汗。大先生的两颗门牙没了,嘴丢了掌门的,便一下子塌陷了下去。这些伤看着揪心揪肺,却都是皮毛上的,慢慢地都能将息过来。真正的伤,却是皮肉上看不出来的:大先生的腰骨残了,站不起来了。

        吕氏叫月桂婶搀着,挣扎着爬下床来看儿子。儿子离家的时候,是站着的,回来的时候,却是躺着的。吕氏只看了一眼,就牙关紧闭昏厥了过去,月桂婶慌得只知道拍着腿哭。

        吟春看见屋里人进人出—— 都是闻讯赶来的街坊,听见哭声、喊声、叹息声响成一片,只觉着平日重得像磨盘的身子,这会儿轻软得仿佛要往天花板上飘。她的腿脚站不到实处,她想找个地方靠一靠。

        “吟春,吟春你拿个主意啊!”

        月桂婶的喊声把她的耳膜扎了个大洞,她突然就醒了:她没的靠了,她再也没的靠了。陶家的天已经塌了,整个塌在了她上官吟春的身上了。从今往后,她谁也指望不上了,她只能一个人跪着爬着,一毫一寸地,把这塌了的天再慢慢地扛回去。

        她突然就镇定了。

        她吩咐月桂婶赶紧去喊郎中,又指挥大先生的学生过来,把吕氏抬回到床上去掐人中浇凉水。终于把吕氏救过来了,郎中也赶到了。吟春把吕氏交到郎中手里,就派前来帮忙的妇人们生火、烧水、煮米汤。自己便翻箱倒柜地找条干净的旧衣裳,撕成条,在滚水里煮过了,再捞出来咝咝地吹凉。

        吟春拿过吕氏平素念经拜佛用的蒲团,铺在地上,跪下来给大先生洗脸揩身。她的肚腹磨盘一样地压在她的膝盖上,她的腿很快就麻木了,像有千千万万只的虫蚁在蠕爬啮咬,可是她顾不上。大先生闭着眼睛,她擦一下,他蹙一下眉头。他疼,她也疼。可是这会儿她也顾不上疼。大先生身上包扎过的伤口,这会儿又咧开了嘴,那是路上颠簸的。此刻她唯一顾得上的,是把路上沾染的泥尘尽快地从那些口子里清洗出去。

        “别怕,有我。”

        她趴在大先生的耳边说。这句话她说得很轻,轻得像一丝从树叶子里漏过去的风,可是她知道大先生听见了。这句话她是讲给大先生一个人听的,因为别人就是听了也不会信。谁能信一个十九岁的连平阳县城都没去过的女子,能扛起一片碎了的天?可是她不在乎,她只要大先生信就好。

        大先生睁开了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石板一样严实的脸上,渐渐裂开了一条细缝。这条细缝在通往微笑的崎岖小道上艰难地爬行着,可是就在几乎成行的那一刻,却骤然消失了。它消失得那样迅速,那样毫无踪迹,它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开始怀疑它是否真的曾经存在过。

        大先生的目光,停在了吟春肿胀的肚腹上。大先生仿佛突然记起了一样他很想忘却也几乎忘却了的事。大先生挣脱了吟春的热布,别过了脸。

        吟春凑过身子去扳大先生的脸。大先生不让,吟春不放,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大先生突然挣起半个身子,推了吟春一把,用那只没上夹板的手。吟春没想到浑身是伤的大先生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身子一歪,就米袋似的跌落在地上。屋里的人惊叫了一声,都怔住了。

        吟春在众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中缓缓地捡拾起自己的身子,端起那盆半是污血半是泥尘的脏水,默默地走出了屋子。她知道她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因为大先生在推她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从大先生缺失了门牙的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像是一声含混不清的叹息。唯有吟春听清楚了,她总能听懂大先生的话。

        大先生说的是:“贼种。滚。”

        贼种。

        吟春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想今天大先生说的话。

        屋里响着各式各样的鼾声。脚底下那片纺棉纱似的鼾声是月桂婶的。月桂婶今天跑前跑后忙了一整天,她撑不住了,还没挨着枕头就睡着了。月桂婶死过了丈夫、死过了儿子又死过了养女,心糙得像沙子,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拽得住她的睡眠。

        隔壁屋里的鼾声,是那班学生娃的。学生娃的鼾声很心急,不经过喉咙就直接钻进了鼻孔,一听就晓得了他们还年轻。他们在大先生跟前打着地铺,轮番守候。刚躺下的时候,他们还不想睡,叽叽咕咕地说了许多话,说的是停学去打日本人的事。有人说要去重庆,有人说要去延安。大先生从来不赞成学生从军从政,可是今天大先生却没有吱声。学生娃吵来吵去吵了多半个时辰,才渐渐静了下来。他们抬着大先生走了百十里路,他们的脑壳子不想睡,身子却困了。

        连吕氏也睡着了。吕氏的鼾声像灭了火的茶壶,虽还冒着些热气,却是有气无力了。吕氏是一屋子人里最不想睡的那一个,心上挂着千样万样的事。吕氏把那些事翻来覆去地想过了几遍,渐渐地,那些事就在她跟前打起架来,你一拳我一脚地把她打糊涂了,她扛不住,就睡着了。

        大先生,大先生呢?

        吟春竖起耳朵听着那屋的声响。吟春的耳朵是张细网眼的米筛,把满屋的声响都滤过了一遍,网眼里留下的,依旧没有大先生的动静。

        兴许,大先生还醒着。

        突然,她听见了一丝声响,她立刻知道那是大先生的呻吟。大先生真能忍啊。她给他洗伤口,他至多蹙一下眉头,可是他连咝都不肯咝一声。她发现他的下唇有一层层的痂,有的长硬了,有的还流着汤,那是他的牙印。他要是醒着,他绝对不能发出那样的呻吟。

        大先生也睡着了。吟春想。这世界,人即便浑身是伤,心就是碎成了千丝万缕,也还得睡觉啊。谁也抵挡不住困意啊,就像谁也抵挡不住死。

        月亮已经很低了,低得压到了河边的苇叶。再过半个时辰,鸡就要叫了。车马店的鸡,总是第一个开叫的。那里的鸡多,一醒就是一大窝。那儿的鸡一叫,就把别家的鸡吵醒了。等到镇上的鸡都叫过了头遍,天就要亮透了。这些日子吟春时常睡不着,已经把各样的夜声都渐渐摸熟了。

        贼种。是啊,贼种。

        这是大先生亲口说的。

        大先生没有说杂种,大先生说的是贼种。

        如果大先生说的是杂种,或许事情还有救—— 大先生至多只是厌恶了她肚腹里的这团肉。厌恶是山石,很重,却不是她忍不下的那种重。或许她搭上她的一辈子,还是能从那样的山石里钻出一条缝的,一条勉强容得下她和孩子栖身的缝,只要她肯像泥像尘那样低贱地活着。

        可是大先生偏偏说了贼种,那是决绝的,一生一世的,眼不见了也还在心里存着的恨。那样的恨也是山石,却是她忍不下的重。世上没有水能滴穿那样的石头,世上也没有人能挨得下那样的重。

        她肚腹里的那块肉又踢了她一脚。自从今天她摔了那一跤之后,它就再也不肯柔顺安生地待着了,它开始不停地踢蹬她,一脚比一脚狠。一股尖锐的疼痛从腰腹之间弥漫开来,她的身子弓成了一只草虾。

        “挨千刀的,天杀的!”她咬牙切齿地骂道。

        突然,一股温热顺着她的大腿根流了下来。她拿手一抹,是黏的。

        她猛然明白了,那团肉听见了她的诅咒,它再也不肯忍那样的歹毒了,它要提早出世了。

        皇天。我打死也不能,把这个贼种生在大先生眼前。

        吟春挣扎着爬下床,穿上棉袄,跌跌撞撞地摸出了家门。

        外头大约是正午了。只有正午的日头,才有这样的气力。

        在两阵剧疼的间隙里,吟春迷迷糊糊地想。

        她是根据落在她脚前的那一线雪白的光亮猜出时间的。

        这世上任什么秘密也是有破绽的,把守不住的。她头顶上的那条石头缝比头发丝宽不了多少,却把天机泄露给了她。她看不见天,却知道日头在,天也还在。

        现在她已经完全适应了洞里的幽暗,她的眼睛在洞壁上走过,嶙峋的山岩渐渐有了轮廓和形状。她吃了一惊:从她躺着的地方到洞口,竟有这么长的路。早上爬进来的时候,她爬了很久。她以为只是自己没有力气,没想到洞果真有那么深。

        洞不是她发现的,她只是听说了而已。早在她嫁入藻溪之前,这个洞就已经在乡人的舌头上活了千百年了。据说在万历皇帝年间,有一对苟合的男女被人抓住,男人给投了河,女人被关进了这个山洞,活活饿死。至今还有行夜路的人,看见那个女人披头散发地站在洞口乞食。乡人害怕,就都避开了这条路。

        吟春也怕。只是吟春有比这更怕的事,就顾不上这个怕了。

        又来了,疼。

        这辈子她也不是没挨过疼。七岁那年,她跟哥哥去砍柴,不小心一刀砍在了手背上,血流如注,至今手上还有一条蚯蚓似的伤疤。还有那回从破庙里跑出来,光着一只脚赶了一二十里的路,脚板上扎满了刺。刺扎进去的时候,她还不怎么觉得,她一心只想逃命。回到家,大先生给她拔刺的时候,她才觉出了疼。

        可是,那些疼又怎么能和这个疼相比?那些疼是皮肉的疼,这个疼却是慢刀剜心的疼,这个疼让那些疼都变成了痒。这个疼把时间扯成一条没有头也没有尾的长绳,她才在这里待了几个时辰,却觉得已经挨过了整整一生。这个疼让她过去十九年的日子,快得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

        还好,洞里没有风。她没穿棉袄—— 棉袄脱下来铺在身下了,她却不觉得冷。疼把所有的感觉都拧了个麻花,她已经不识冷热了。她只知道身下是黏的,棉袄已经被血污湿透了。棉袄的袖子破了,挂出条条棉絮,那是被她的牙齿咬的。她实在忍不下疼的时候,就把衣袖塞进嘴里。她不能喊,怕招来人。

        可惜啊,可惜了一件只穿过一季的棉袄。

        她忍不住想起了大先生。她就是穿着这件棉袄走进陶家的院门,成为大先生的女人的。大先生的目光在这件棉袄上贴下了多少个印记啊,温软的,眷恋的,带着微微一丝老人家的慈祥。这些目光,棉袄没忘,她也没忘,大先生却忘了。大先生昨天把她推倒在地上的时候,看她的是全然不同的目光,仿佛是在一碗年夜饭里猛然扒到了一只绿头苍蝇,又仿佛是穿了一双新鞋刚出门,就一脚踩进了一堆狗屎。

        她一下子泄了气。

        记得从前阿妈跟她说过:女人生孩子就是过一趟鬼门关,和阎王爷的脸就隔着一层纱。她不知道鬼门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她不怕。她没有力气了,她不想去扛那个疼了。就让那个疼拽着她,一步一步地把她拖进鬼门去吧。鬼门再作孽,还能作孽得过她现在的日子吗?

        还没容她把身子松懈下来,一阵温热突然从她腿间流了出来。这股温热很有劲道,像山洪裹挟着石头般地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哗的一声冲出了她的身子。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她的身子空了。

        她觉出了一样东西,正在她的两腿之间蠕动着。她欠起身,就看见了那团肉。那团肉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把她的肚子撑得像座小山,可是它出了她的肚子,却是这样的瘦小,小得就像是没来得及长好就僵在了枝蔓上的一个冬瓜。丑啊,它实在是丑,整个身子裹在一层叫人看了想呕的黄汤里,手掌、脚掌、脸上全是千层饼一样的皱褶。她只是没想到,这团才七个月大的肉竟长了一头的好发,粗粗硬硬的,密得像一树林子的松针。

        它刚从她的身子里爬出来,它还爬不远,因为它和她中间,还连着一根青紫色的麻花绳,那是脐带。早上出家门的时候,她怕被人发现,走得很急,什么也没带。她身边没有剪子也没有刀。她四下看了看,发现脚下有一块石头。她拿脚去探,有些松动。勾过来,还真有个角。她吐了几口唾沫在那石头上,用棉袄的里子擦过了,便来砍脐带。石头太钝,脐带太软,砍了几下才砍出个烂牙似的缺口。吟春狠命地扯了几下,才总算扯断了。那块肉被翻了个身,嘴里发出了田鼠一样吱吱呜呜的微弱哭声。

        千万,千万不能让人听见这声响啊。

        吟春一下子慌了。

        贼种,你是贼种。吟春喃喃地说。你本不该生到这个世上来,你没生的时候,就该死了,可是你一回一回的,总赖在我肚子里不肯死,你死活要熬到出了娘胎见天光的日子。可是没用啊,你就是见着了天光,你还得死,谁叫你是个贼种呢?人世里容不得你啊,你不如这一刻就死,省得过一辈子腻腻歪歪的糟心日子。

        吟春狠了狠心,扯出身下垫的那件棉袄。就在她要把棉袄蒙上那张赤红色的长满了褶皱的脸时,她一下子怔住了。她看见了它的右耳坠上,长着一团细米粒大小的肉。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便拿手去捻。真真切切的,她摸到了一块肉,一块和大先生耳朵上一模一样的肉。

        皇天啊,皇天。吟春捂着心口瘫软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才猛然醒悟过来,她忘了做一件事,一件早就该做的事。

        她俯下身来,分开了孩子紧紧交缠在一起的两条腿。

        是个女孩。

        这是她殷殷切切地跟菩萨讨来的。菩萨烦了她一遍又一遍的啰唆,果真给了她一个女儿。她得着了才知道原来她求错了。

        她用棉袄把孩子裹起来,抱到了怀里。孩子饿狗似的咻咻地闻着她的奶头,有些痒,也有些暖,可是她只是木木地坐着,不知该悲还是该喜。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一天叫她觉得她已经过了三辈子:一辈子是大悲,一辈子是大喜,还有一辈子是不悲不喜的麻木。前两辈子像是梦,替后来这辈子做着半虚半实的铺垫,只有这后边的一辈子,才有点像是脚踩在地上的真日子。

        你真是命大啊。吟春看着怀里的孩子喃喃地说。你总比阎罗王跑快一步,他揪住了你的头发,你还能从他的手心里逃出去。

        你的名字该叫小逃。当然是小名,像“狗尾”那样结实而低贱的小名。你是女儿家,用不着“运达”这样的大名,这样阔气排场的名字该留给你后来的弟弟。大先生一定会给你取一个适合女孩儿家的秀气名字。大先生识的字多,况且,他是你的亲爹。

        朱三婆早晨醒来,只觉得天亮得邪乎,便奇怪鸡怎么还没叫。起身开门,却吓了一大跳:门前的这条路,还有对过的林子,统统都没了。昨晚睡下时,她迷迷糊糊地听见了房顶上沙沙的炒豆子的声响,知道那是雪霰子。没想到这一夜里霰子就下成了这样的大雪。

        这雪,把鸡都吓蒙了。她想。

        朱三婆出生的时候,光绪爷还是个年轻后生。她活了六十多岁,见过了几个朝代,可她就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雪的手掌真是肥大啊,轻轻一抹,就将那长棱长角的东西统统抹圆了,全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圆包。一眼望去,一天一地里,除了白,再也没有第二样颜色。

        天还早,街上没什么人,只有一串梅花脚印,从街尾一路通到了山林子里,大概是个什么野物。雪停了,风却没停。风打着旋把地上的雪舀起来再洒下去,漫天便都是眯眼的粉尘。朱三婆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路,便颠着小脚去开柴仓的门。一屋的人都还在睡觉,她得趁他们还没起身就把炉子生上。她知道今天省不得柴火,今天屋里怎么也得有个暖炉。家里有娃娃,大人忍得,娃娃忍不得,这个天不生火怕是要冻出人命。

        柴仓的门很沉。她以前开过很多回了,却不记得有这么沉。她死命地推了几下,终于推开了,才发现门后蜷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以为是找窝的野狗,便拿脚去踹。这一脚把那团东西给踹散了,踹出了一声哼哼,原来是个人。

        是个女人。

        女人抬起头来,朱三婆就看见了女人眼角那一堆结成了痂的眵目糊,和嘴唇上几个流着汤的裂口。女人的髻子散了,头发脏成了一条条泥绳。女人身上穿着一件已经说不出颜色了的棉袄,袖子破了,挂着丝丝条条的棉絮。

        “你,你是谁?”朱三婆捂着心口,颤颤地问。

        女人的嘴翕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是舌头冻僵了。女人的舌头虽然没说出话来,她的嘴唇却在替她的舌头说着话。女人一张嘴,唇上的裂口又撕开了,污血像黑虫子似的从那口子里钻出来,一路爬到了下颌。

        皇,皇天。来人啊!

        朱三婆朝着屋里大喊了起来。

        屋里头出来了几个人,半搀半抬地把那个女人弄了进去,靠墙放到一堆稻草上—— 女人身子太虚,自己坐不住。

        炉火生起来了,屋里渐渐有了些暖气,女人的眼神活了过来,舌头也松泛了些,嘴唇扯了扯,这一回,总算扯出了声音。“汤,米汤。”女人说。可是女人的身子依旧是僵硬的,双手紧紧地掩着怀,仿佛棉袄丢了扣子。

        米汤端上来了,朱三婆舀了一勺喂给女人喝。女人只尝了一口试了试凉热,就不喝了,用下颌指了指怀里,说给她吧。女人松开了怀,棉袄果真没扣严,里头藏着一个赤身裸体已经冻得有些青紫了的婴孩。

        众人啊的一声惊叫了起来。

        朱三婆的儿媳妇脑壳子灵光些,马上去后屋找了件旧衣裳,把孩子裹了,抱到了火炉边上。孩子咧了咧嘴,想哭,却哭不动,已经奄奄一息。朱三婆舀了一勺米汤要喂,孩子的嘴太小,小得像一粒豌豆,勺怎么也伸不进去。朱三婆只好含了一口米汤在嘴里,再往孩子口里送。进的少,出的多,汤汤水水流了一颈脖。如此这般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把半碗米汤喂进去了。孩子有了一丝力气,一扯嗓子哭了起来,声音却细得像蚊蝇。

        女人听见了,嘴角一吊,吊出了一个有气无力的笑。

        “你,又逃了一命。”女人自言自语地说。

        孩子把自己哭得精疲力竭,终于哭不动了,沉沉地睡了过去,屋里很快就响起了纺纱线似的细碎鼻息声。

        女人一口气喝了两碗米汤,又吃了一大张咸菜麦饼。麦饼是昨天剩下的,硬得像铁。女人等不及热,把麦饼撕碎了,扔在米汤里泡着,嚼也不嚼连干带稀呼噜呼噜地吞咽了下去,吃得太急了,喉咙口鼓出一个包。

        女人终于吃饱了,额上冒出一层薄薄的汗,两颊泛起了一丝潮红。

        女人缓过来了,眼皮就像抹了蜂蜜似的渐渐沉涩起来。可是她不能睡,她知道她还有路要赶。女人和自己的睡意狠命地掐着架,太阳穴上爬出了几根蚯蚓似的青筋。

        “这是哪儿?”女人问。

        “鱼岭头。”朱三婆说。

        女人吃了一大惊:大雪埋藏了所有的标记,叫路都改了样子。她知道自己迷路了,却没想到迷得那么远,竟一路到了鱼岭头。

        “你从哪儿来?”朱三婆问。

        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却似乎难倒了这个女人。女人的脸一鼓一瘪的,在踌躇寻思着回话。半晌,才嗫嚅地说:“不,不远。”

        朱三婆不再发问,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女人。女人经不住,在朱三婆的目光里渐渐地低矮了下去。

        “你们都到那屋去,我跟她说几句话。”朱三婆对她的儿女说。

        众人都散了,屋里只剩下她和她。女人蜷着身子,低着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光脚丫子,仿佛那上头歇着一只虫子。女人的鞋袜早叫雪水湿透了,现在正铺在炉架上烘烤。

        “说吧,你做了什么下作事,生下了这个野种?”朱三婆在女人跟前坐下,板着脸问道。朱三婆这一辈子见过了太多的事太多的人,眼睛毒得像针。

        女人仿佛被人猛地抽了一鞭子,身子颤了一颤,说话的声调就走了音。

        “她有爹,她爹是个学问人。”

        “那你怎么,会把孩子生在路上?”朱三婆追着问。

        “孩子,是在娘家生的。坐完了月子,我想赶回家去,早点叫她爹瞧瞧。天下雪,迷了路。”女人说。

        女人的话里,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只是那假的掺在真的里头,像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叫那真的听上去也像是假的。女人这时还没学会撒谎,语气里全是斑斑驳驳的漏洞。女人终究将渐渐学会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撒谎,她会把假话说得天衣无缝,甚至比真话还真。

        当然,那是后来的事。

        “别骗我了,那孩子的脐带,还没收回去。瞧瞧你那身子。”朱三婆指了指女人身下垫的稻草,那上头有一摊污黑的血迹。

        “你这个样子就上路,将来一辈子,还不知要坐下什么样的病。”朱三婆摇头叹息着,“你在这儿歇几天再走吧。等雪化了,我叫我儿子赶驴车送你回去,反正正月里也是闲着。”

        这晚女人就在朱三婆家里住下了,在稻草堆上打了个铺。女人讨了一盆热水,给孩子洗过了,又就着这盆水给自己也洗了把脸。女人问朱三婆的儿媳妇借了把梳子,给自己梳头。女人梳洗过了,脸儿湿湿的,搂着孩子斜靠在墙角上,突然就有了几分姿色。

        “什么男人啊,能叫你遭这样的罪。”朱三婆愤愤地说。

        女人想找一句话来回,可是找来找去竟无所得,只好把脸埋在孩子身上,叹了一口气。

        “命。”女人说。

        第二天早上,朱三婆起床的时候,发现女人已经走了。家里少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儿子垫驴车用的一块旧布,还有一样是头天晚饭吃剩下来的一块箬糕。

        桌子上却多了一样东西,是一个翡翠手镯。

        吟春刚踩上进藻溪的那段石桥,就觉出了不对劲。不是眼睛,而是鼻子:她闻出了空气中的异常。

        日头还在天上,只是斜了。斜了的日头就像是剔了骨头又放过了几日的肉,软绵无力,颜色和样子都不对路。风换了个方向,今天北风停了,刮起了南风。南风虽然也带着嘴,南风的嘴里却没有牙齿。南风舔在身上有微微的一丝湿意,叫人想起清明之后梅雨将临的那些日子。就是在那阵风里,吟春闻到了一丝奇怪的、说不出来的味道,似乎有点像被秋雨沤在泥地里的败叶,又有点像常年不洗头的老太太终于松开了发髻。很多年后,当她回想起这一天的情景时,她才会恍然大悟,这个味道有个名字,叫死亡。

        这天是正月十八,她到底没赶上元宵,不过她还是给陶家带来了一份厚实的年礼。她知道吕氏不稀罕女娃子,可是她带给陶家的不是女娃子,而是盼头:大先生只要能播得下花种,他就一定也能播得下虎种。大先生要是得了这个盼头,他的伤就能好上一半。

        吟春甚至已经想好了怎么跟吕氏解释这次的出走。这几天她想了几个版本的说辞,直到今天中午才终于定下了一个。一路上她都在仔细打磨这个故事,把里头的毛刺都捋过了一遍,它现在已经顺溜光滑,毫无瑕疵。

        她编的故事是:她那天早上出门,是给大先生拜佛祈福去的。大先生伤得严重,她不想去镇里的那座小庙,她想多走几步路去香云寺烧香,听说那里的菩萨最灵。她烧完香回来,没走多远阵痛就发作了,是早产。几个过路的挑矾汉子把她抬去了临近的接生婆家里,她就在那里生下了孩子。

        尽管这个绞尽了脑汁编出来的故事最终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她撒谎圆谎的才华却在这里开始了第一次的展示。在她后来的岁月里,这个本事还将守护着她走过无数沟壑坎坷,化险为夷。

        桥边的店铺,都还开着门。桥虽然不宽,却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过客中,最多的当属从矾山挑明矾石到灵溪装船的汉子们。那几年正是矾矿的鼎盛时期,挑担客的光脚板把桥面都磨薄了几层。这些人路过桥边总是要喝杯茶歇歇脚,在旁边的店铺里给家里的女人和娃娃们买几样矾山没有的稀罕货,所以桥边是一乡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店铺一家挨一家,最是密集。一眼看过去,就有糕点铺、南货铺、裁缝铺、剃头铺,甚至还有一家小小的冥纸铺。这里无论是不是集日,每天都有来来往往的人。正是煮夜饭的时辰了,家家店铺里都在淘米、洗菜、生火。外边的世道再乱,也挡不住人过日子的念想。哪怕飞机把城都炸成了瓦砾,灾难把人心都撕成了碎片,也总会有小小一块地方,能容得下一顿简简单单的夜饭。

        到底过完了年,店铺的生意比先前略微清淡了些。可是那家冥纸铺的铺面上,却摆满了崭新的花圈挽联,不知是哪家的白喜。吟春忍不住暗叹:这家人真知道挑时辰啊,总算熬过了年关才发丧。

        吟春下了桥,远远地看见南货铺的章嫂在铺子门口搬货,便随意招呼了一声。章嫂见了她,掩了嘴,下颌就掉在了手上。

        “你,你还活着?”章嫂说这话时的神情,仿佛是暗夜里行路迎头撞上了鬼。

        章嫂的话,犯了这个时节的一个忌讳。可是吟春不在意。吟春的心里正涌流着一股巨大的欢喜,她承受得起任何失礼。

        “你看我像是死了的样子吗?”吟春说。

        吟春说完了,才意识到,她犯了一个比章嫂更大的忌讳:她突口说出了那个不该说的字。那个字溜出舌尖牙膛的时候,辣了她一下。不要紧,她带来的吉利比天还大,可以化解得了任何凶兆纠结。

        她对章嫂扬了扬手里的那个布包:“我生了,孩子。”

        布包里的那张脸,长满了皱褶,却不是刚钻出娘胎时的皱褶了。刚钻出娘胎的时候,那皱褶还是浅显柔软的,用好日子轻轻一抹就能抹平的。可是这一路的风霜已经把那些皱褶吹打得硬实了,硬得像泥塑木雕。仅仅几天的工夫,这孩子已经老了。

        孩子看着章嫂,眉眼额头上的皱褶游走了几个来回,终于固定在一个诧异的表情上。突然,那张脸裂开了一条缝,孩子咯地笑了一声。

        章嫂仿佛被那声笑割了一刀,把手从嘴上挪下来,捂在了胸口。

        “皇天……”章嫂喃喃地说,“你怎么,才回来?”

        章嫂的神情里有一样东西,突然在吟春的欢喜里掏了一个洞,快乐如水一下子漏光了,浮上来的,是斑斑驳驳的惶恐。

        “出,出什么事了?”吟春颤颤地问。

        “你,你家……”章嫂避开了她的目光,欲言又止,“你还是,赶紧回家看看吧。”

        吟春撇下章嫂,便朝家里飞奔而去。孩子爬出她身子时撕开来的那个伤口,到现在还没有收拢,依旧淅淅沥沥地流着血水。一路脚上磨出的水泡已经挤破了,血结成了痂,痂黏在袜子上,走一步撕她一块皮。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她实在跑不动了,现在是她的心在拽着她的身子。风迎面吹来,像柳条一样抽着她的脸,舌头上泛着飞尘的泥腥。她顾不得了,她什么也顾不得,她得赶快回家。

        心一急,路就长,从桥头到家里这几步路,她却像跑过了万水千山。

        等我,大先生,天大的事也等我回家。我把指望带回来给你了,我把小逃带回家了。

        吟春终于跑到了家门口。门关着,却没上锁,她轻轻一推就推开了。她在门洞里站下了,慢慢地喘顺了气,才往里走去。

        正是天有些黑却又没黑到要点灯的尴尬时分,屋里暗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她颤颤地喊了一声:“妈?”

        没人回应。

        “大先生?”

        依旧没人回应。

        过了一小会儿,里头响起了一阵嘁嘁喳喳的脚步声,是月桂婶。月桂婶手里挽了一个蓝布包袱,似乎正要出门。她怔怔地看了一眼吟春,包袱突然抖落到了地上。

        “婶,别怕,我活着。我带孩子回家了。”

        吟春把怀里的那个布包递过去,可是月桂婶没接。她甚至连看都没看,只是咚的一声瘫坐在了凳子上。

        “命啊,你这是什么命?”月桂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那天吟春不见了,大先生立刻派了人四下寻找,娘家婆家所有的亲戚家里都找遍了,也没找见人。荣表舅在离家不远的石子路上,发现了一摊血,众人便猜想吟春是叫人给劫害了,这阵子乡里的日子很不太平。大先生急火攻心,到了夜里就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怎么也止不住,没到天亮就咽了气。中医西医说的都是一样的话:是日本人打的内伤犯了,内出血。

        吕氏眼看着儿子在她跟前走了,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地在床上躺着。众人只当是她伤心得糊涂了,也没防备,就由着她昏睡。谁知第二天早上却怎么也喊不醒,才知道是吞了老鼠药。现在两人都停在庙里,等着吉日下葬。

        吟春这才看清了堂屋墙上那两幅蒙着黑框的放大相片。脸上木木的,竟看不出伤心哀恸。噩耗像山洪里滚下来的石头,太急太猛,毫无防备地把她砸蒙了。她倒是倒下了,却还不知道疼。疼是后来的事。

        大先生死了。

        大先生是叫她害死的。其实害死大先生的,也不全是她。大先生是叫慢刀乱刀凌迟至死的。起先是肖安泰的事,再后来是省城那个判了他不能生育的庸医,再后来是那个唇边长着一颗痣的日本人,再后来是她肚腹里的那块肉,再后来是富阳城楼上插的那面膏药旗……一刀接一刀,一刀又一刀。这刀那刀的都混在了一处,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刀最后送了他的性命。大先生一刀一刀地挨着剐,到最后就没了心。大先生对家没了指望,对国没了指望,对世道也没了指望。大先生是丢失了所有的指望才死的。

        吕氏也是。

        大先生的指望很多,可是吕氏的指望却只有一个—— 吕氏的指望就是大先生。大先生走了,吕氏自然没的活了。

        “好硬啊,你的命。”吟春喃喃地对怀里的孩子说。孩子累了,睡得很沉,鼻孔一扇一扇的,扇出两股细细的暖气。“你和你爸是前世的冤家,你来了,他就得走,你俩照不得面。”

        一声叹息落在了孩子的脸上。叹息太重,在孩子的颊上砸出了一个坑。孩子给砸疼了,猛地睁圆了双眼,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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