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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鱼玄机》2第一章 三乡驿

第一章 三乡驿

        夜凉如水,秋风中飘荡着淡淡的马粪和苜蓿的混杂味道,倒也不是十分难闻。李凌站了会儿,又觉得腹痛,只好再向茅厕走去。他绕过驿舍,打算抄个近道,刚走出数十步,突然听到有异动之声,回首一看,一个黑影正爬到驿舍二楼窗外,身手极为敏捷……

        唐懿宗李漼(cuī)咸通八年,公元867年九月,重阳刚过,二十七岁的老姑娘裴玄静换上黑色的吉服,辞别年迈的父母,将要离开家乡河南缑氏城,经洛阳、长安两都,嫁往京兆府鄠(hù)县。

        这也是新娘子人生中的第一趟远途。她虽然在慈母婆娑的泪光中有些黯然,但大体还是平静的,没有像一般人家出嫁的女儿那样哭哭啼啼。最出人意料的是,她坚持不肯要陪嫁的婢女,只带上祖父传下的桑门剑,就此登上了墨车。

        代表李家前来迎亲的是新郎李言的堂兄李凌,今年三十六岁。他随身带着的小户奴牛蓬,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不过跟着主人忙前忙后,手脚倒是勤快。车者万乘四十来岁,是李家专门从长安雇来的赶车手,他的豪华墨车和高头骊马在京兆一带颇为有名。

        离开裴家之时,正是日入三商时分,以取古礼“昏礼下达”之意。天幕漆黑,又无月光,一行四人,两骑一车,摸索着走到缑氏西城门的客栈,就此停宿。次日清晨,城门大开,将出发之时,裴父裴升和裴母陈氏又在婢女的陪同下紧巴巴地赶到西门客栈,陈氏亲手将心爱之物银菩萨交给爱女珍藏。依依惜别后,裴玄静一行人正式离开了缑氏城,西奔洛阳而去。一路遥望残柳垂丝,寒芦飘絮,倒也夷然。

        当晚到达洛阳,照旧歇息,第三日清晨再出发。唐朝实行两京制度,从东都洛阳到西京长安的八百余里官路是帝国最为重要的交通干线。道路宽阔平坦不说,沿途还有夯土堆成的标识,称为“里隔柱”,每五里一柱,每十里两柱,方便行人推算行程。且所经之处,驿馆林立,酒肆丰溢,便利之极。

        洛阳之后,下一个城市是陕州,须先经过崤山。崤山分南北两路,均险隘难行。南路为驿路主线,相对平坦,兼有湖光山色,蓼红苇白,风景怡人,不过由于迂回向南,绕了一大圈。北路虽陡峭险峻,但直接连接洛阳和陕州,更为快捷。李凌本性格平庸,但却对这次代堂弟迎亲一事格外紧张,又是个急性子,生怕误了事先定好的婚期,也未与新娘裴玄静商议,便径自选了北路。按照李凌的计划,这一天日落前该赶到渑池,也就是战国时期秦昭王与赵惠文王会盟的地方。

        天高云淡,车马辚辚。沿途层林尽染,秋色正浓,赏心悦目,倒也使旅途显得有些生趣。一路均是平安无事,只是走到阙门时,听闻前面硖石堡处有饥民强力劫取来往行人的财物。硖石堡正是北路上最险要之处,东径雍谷溪,回岫萦纡,石路阻峡,所以才得了“硖石”的称号。不过,李凌起初并不大相信这等传闻。今夏陕州大旱是事实,然而在两京之间的驿路上当道抢劫,漠视王法到这个地步,听起来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正半信半疑之时,又听说那些胆大妄为的拦劫者并非山民,而是被官军追捕正急的盐贩,个个手中均握着明晃晃的凶器。这话听起来更加匪夷所思,盐贩多在山东、江浙之地,如何到得这里?

        李凌科举不第,未入仕途,一直只处理照料家族事宜,对时事漠不关心,一时难辨真假。眼见前面的路人纷纷调头,犹豫后最终决定还是折返洛阳,改行南路。只是这样一去一回,行程便耽误了许多,日落前只返回了洛阳。第四日刚出发小半日,便遇到了一场绵绵秋雨,车轱辘陷在泥中,出了点问题,不得已在寿安县滞留了一天。第五日,一行人一早出发,然而秋雨后道路泥泞,马车比平日难行得多,直到天黑时,才到达三乡驿。

        三乡驿不仅是南路上等级最高的大路驿,还是玄宗明皇帝李隆基创作名曲巨作《霓裳羽衣曲》的地方,算得上是驿路的名胜之地。据说昔日明皇帝在这里登高望女儿山,见到山上云雾缭绕,精通音律的他突然有所感悟,就此写下了《霓裳羽衣曲》,用以咏唱众仙女翩翩起舞的意境,其舞、其乐、其服饰都着力描绘虚无缥缈的仙境和舞姿婆娑的仙女形象,成为唐歌舞的集大成之作。诗人刘禹锡曾有诗道:“开元天子万事足,惟惜当时光景促。三乡驿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仙心从此在瑶池,三清八景相追随。天上忽乘白云去,世间空有秋风词。”便是吟诵此事。

        这里是南路必经之地,停留了不少行商。古来驿站为官营机构,只供给来往官员及传递官府文书的公差,凡住宿、补给、换马,须出示朝廷传符、券、牒等凭证。唐朝立国后,驿道系统本建设得相当完善,然则安史之乱后,藩镇势力膨胀,皇帝权威衰弱,驿制开始走向弛废。尤其到了晚唐,文书递送之责逐渐由驿站移植到递铺,驿站压力相对减轻,但来往官员、使者依旧频繁,白白吃香喝辣不说,还要挑三拣四。驿长自然不敢得罪这些人,光送礼的开销就是一笔巨大的花费。而唐朝更有明文规定,驿长须对驿马死损肥瘠负责,一旦马匹有死损,均由驿长赔偿。为了填补这两项巨大亏空,驿长干脆想出了趁客稀事简之时辟出部分传舍对外接纳商旅的法子,甚至还出赁驴马供客人骑乘。由于驿站往往是精选之地,驿馆建筑也较普通旅舍宏敞雄大,更有所谓“丰屋美食”之称,因而行客们往往更愿意选择驿站来做休憩之地。而朝廷知晓后,因忌惮曾发生过肃州驿丁暴动,对此也不敢多管,仅仅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李凌进到驿厅时,刚好传舍只剩了最后两间客房,新娘裴玄静自住一间,无奈李凌只能与随从牛蓬和雇请的车者万乘共挤一间房了。

        晚饭时,不少头一遭到此的商客听到充当跑堂的驿丁没口子地称赞《霓裳羽衣曲》后,好奇心大起,群情汹汹,要摸黑去东边的连昌宫探访明皇帝登高处。其实连昌宫是皇帝行宫,普通人根本无法进去。所谓探访,也不过是在围墙外面遥遥远观而已。但众人心中均有猎艳之想,说不定能切身感受到大美人杨贵妃往日的香泽,晚饭一毕,便迫不及待地吵吵嚷嚷离开了。这一下走掉了大半人,驿厅顿时安静了下来,偌大的厅堂显得空空荡荡。

        李凌询问裴玄静是否也要去看看古迹,一路沉默的新娘仅仅摇了摇头,便告辞回房休息。跟随李凌来迎亲的户奴牛蓬本来还想跟着人群去凑个热闹,但望见主人一脸焦虑,便不敢开口提起。

        自改行南路后,李凌便一直忧心忡忡:看来误期已不可避免,如今之计,只能派人快马送信去鄠县说明情况。可牛蓬才十三岁,还是头一次出门,能放心派这个毛孩子回去吗?

        李凌的座位最靠近柜台,转头一望,柜台后有一名驿吏正埋头喝闷酒,似有满腹心事。他想了想,走过去道:“吏君有礼了!”

        那驿吏名叫夏亮,正因家中琐事烦恼,刚巧今夜当值,又赶上人极多的时候,心情愈发烦躁。他只抬头看了李凌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喝酒,饮完一杯,才不耐烦地问道:“你有什么事?”李凌道:“在下京兆李凌,有一封急信,想送去长安,不知道吏君……”夏亮头也不抬,只问道:“你可有官府凭证?”李凌老老实实回答道:“在下并非官府中人,信也是家信。”夏亮挥挥手道:“那不得了,你还多问什么?我们这里可是驿站,只递送官府公文!”

        李凌碰了个大大的钉子,满心不悦,然对方所言在理,又不便发作。回身刚及坐下,只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兄台有何烦心之事?不知小弟可否代为效劳?”

        抬眼一看,一名年轻男子正站在面前拱手相问。他大约二十来岁年纪,一身蓝色直裰(duō),腰系丝绦,黑红的脸上一双眼睛晶晶发亮,显得神采飞扬。又操着极重的山东口音自我介绍道:“在下黄巢,是去京师参加今秋省试的山东贡生。适才小弟留意到兄台长吁短叹,似有不解之愁,特意过来相询,是否有效劳之处。”

        李凌正闷闷不乐,忽然意外得人关怀,顿有如获天助之感,当即请对方坐下,原原本本讲明了事情经过。又道:“本来舍弟李言要亲到缑氏迎娶新娘,不过近来长安闹飞盗,京畿之地人心惶惶。舍弟官任鄠县县尉一职,职责所在,一时走不开身,这才将迎亲大事托付于我。按照先前约定,二十日日落前,舍弟李言该到长乐驿与我等会合,但目今看来,恐怕要比预期延迟三四日了。我正为此烦心,生怕亲朋好友们久候。”

        黄巢闻言大笑道:“这有何难!李兄只要写一封信,小弟乐意充当这送信使者。小弟的坐骑‘飞电’是万里挑一的好马,瞬息万里,大后日日落之前,小弟便能抵达长安。”

        李凌听了大喜,当下招手叫过一名驿丁,索要了纸笔墨,当场写好一封信,双手交付给黄巢,叮嘱道:“内中情形,信中均已经说明。黄君千里迢迢去京师应试,科考在即,功名要紧,不必麻烦大老远再跑一趟鄠县,只须将信送到长安亲仁坊胜宅处。舍弟李言与胜宅主人尉迟钧交好,他自当理会。”

        黄巢奇道:“尉迟钧可就是那于阗国王尉迟胜的后人?”李凌道:“正是。”黄巢将信收入怀中,大笑道:“如此甚好,小弟正想要见识一下这大名鼎鼎的胜宅到底是如何的风光。”又一拍桌子,大声叫道:“酒保,快拿上色的名酒、时新的好菜来,我要与李兄畅饮一番。”李凌见他为人豪气,又有一副仗义心肠,也颇为欢喜。

        偏偏旁边柜台后那驿吏夏亮见黄巢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莫名其妙地心头来气。更重要的是,按照本朝制度,上京赶考的举子有资格免费使用驿站,黄巢白占了一间房,驿站便少收入了一间房钱,是以驿吏更加看他不顺眼,重重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这乡下小子,还真当这里是酒楼茶馆呢!”黄巢登时面色一沉,刚及发作,李凌急忙道:“黄君大人雅量,不必与他计较。来,我敬你一杯。”黄巢知道李凌不欲自己多生事,顺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夏亮挑衅不成,也就罢了。

        当下酒菜流水似地端上来,二人边谈边饮。三乡驿的酒有个特色,全是驿站驿兵自酿,是这一带颇为有名的烈酒,常人只饮得一杯,往往已经面红耳赤。李凌酒量本好,只是担心第二天还要赶路,不敢多饮,也劝黄巢少饮为妙。黄巢笑道:“仁兄可自便。小弟却是无酒不欢,愈饮愈好办事。”果然数杯烈酒下肚,照旧脸不变色心不跳。

        酒酣之际,又互相道了籍贯家承。李凌本是关中世家,黄巢却是山东曹州人,家中世代经商,家赀(zī)富厚,到了他这一辈才开始读书向学。这次赴京赶考,还是他头一次到西边来,因而有意放慢行程,为的就是沿途游历大好河山。黄巢对李凌提及的硖石堡有盐贩当道抢劫一事似乎很有兴趣,详细探问情由,只是李凌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说不出个究竟来。

        黄巢又饮了两杯,心中记挂他事,便欲告退回房。李凌暗中打量黄巢,见他眉目之间自有股彪悍的草莽气概,与平日见过的一般贡生很是不同,与他一番交谈后,更知他自负才华,此次参加省试,有志在必得之意,当下迟疑道:“黄君,承蒙你不弃,叫我一声仁兄。兄尚有一言……你可知道科举考试内中情由复杂?”

        黄巢一愣,想了想,问道:“仁兄是说会有人作弊?”李凌四下扫了一眼,却见那驿吏夏亮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似乎很留意想听到他在说些什么,看上去很有些不怀好意,他不便再明说,只好顺势点头道:“嗯。”黄巢点头道:“小弟在山东,倒是听过大才子温庭筠为人代考的事。温庭筠的诗词文章都是不错的,只是他自己都没有考中过进士,枉有才子之名,又怎能替人考中?就算真有饱学的翰林之士来替人捉刀,小弟自信腹中尚有文章,但教仁兄放心。”

        李凌见他不明其中情由,心想:“你可知道温庭筠词赋诗篇,冠绝一时,就连昔日宣宗皇帝也爱唱其所填《菩萨蛮》词,他连举进士,偏偏不得中第,即是因为他不修边幅,自甘下贱,出入青楼,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因而为士族所不齿,有意压制。不然凭真本事考试,十个温庭筠都早状元及第了,何至于潦倒终身。你虽然取得了贡生的资格,但终究是一介游商之子,非士族出身,本朝‘工商之子不当仕’虽非定制,却早已经成为惯例。你既无门楣,朝中又无后台,要想金榜题名,有如登天之难。才学再高,恐怕也无济于事。”

        但他见黄巢年轻气盛,对方又有恩于己,将话说得过于直白,岂非有轻视对方商人出身之嫌?一念及此,心中有所顾虑,便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道:“如此,信的事就拜托给黄君了。”黄巢拍了拍胸口,笑道:“君子一言!小弟既答应了明日将信送到,何劳仁兄再次吩咐!”李凌再三致谢,这才与黄巢拱手作别,各自回房歇息。

        临入房之际,李凌突然肚子不舒服,又想到陕州还有一半的路程,车马难行的恰好都在这一半上,急忙吩咐牛蓬去找车者万乘重新检查一下车马,他自己则赶着去如厕。问了驿丁后,方知道茅房在驿站的最西侧,需穿过一大片苜蓿地。

        唐朝惯例,驿站附近划有大量驿田,用来种植苜蓿草,以就地解决驿马的饲料问题。这苜蓿草非中原之物,原产自西域大宛,传说是世间罕物汗血宝马最爱的食物。昔日西汉武帝刘彻爱马成癖,为了得到汗血宝马,不惜劳民伤财,先后两次对大宛发动了战争。随着汉军胜利的步伐,苜蓿草也与汗血宝马一道流入了中原。最盛之时,汉宫别苑四周种的全是紫花苜蓿,长草离离,一望无边。每当微风拂过,长草萧然摇摆,因此又被称为“怀风”,极有风韵。

        李凌蹲在茅厕时,耳中尽是苜蓿的风中汹涌之声,一浪接着一浪,飒飒作响,在这夜深人寂的时刻,听起来极为诡异。

        过了片刻后,大厅方向传来人语声,夹杂着马嘶声,大概是前去连昌宫的众人回来了。一会儿,便有急促的脚步声走过来。本以为也是来茅房方便的人,不料那脚步声到不远处就顿住了。只听见一个男子气急败坏地声音道:“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一个带着荆楚口音的女子道:“怎么,你还想怪我?咱们之前不是说好,要一道到长安探望鱼玄机姊姊的么?你从鄂州出发之时,为何不叫上我?”她的声音脆生生的,语速极快,却是一副埋怨的口气。

        李凌一听到“鱼玄机”三个字,立即上了心,竖起了耳朵,刻意留心听着。那男子不耐烦地答道:“那不过是你自己自说自话,我到长安可是有正经事儿要办。你一个妇道人家,跟来做什么?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女子道:“嗬,我大老远地从鄂州追来,离长安这么近了,我才不要回去呢!”见男子不答,又赌气道:“那你去长安办你的正事好了,我自己到咸宜观去找鱼姊姊。”

        大概是见女子动了气,男子的语气顿时缓和了下来,温言劝道:“鱼玄机现今出家当女道士了,可不再是你昔日的鱼姊姊了。国香,你也别胡闹了,还是赶紧回鄂州去吧,免得大人牵挂。”那叫国香的女子却依旧不依不饶,没好气地道:“怎么出家了就不是我的鱼姊姊了?去年她还专门写诗寄给我呢。”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中充满了骄傲。接着便漫声吟道:“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雨中寄书使,窗下断肠人。山卷珠帘看,愁随芳草新。别来清宴上,几度落梁尘?”

        李凌听了大吃一惊,忖道:“近来长安教坊十分流行这支歌,据说还是李可及谱的曲,想不到竟然是鱼玄机写给这女子的诗,看来她与鱼玄机关系非同一般。鱼玄机的旧友寥寥无几,我怎么不记得有一荆楚女子?”心头疑惑甚多。突然又想到一事,心下恍然大悟:“是了,李亿可不正是鄂州人!这国香与男子定是与李亿有什么干系,许是鱼玄机游历荆楚时所结识的也说不定。”他一边想着,一边提着裤子站了起来,先轻轻咳嗽了一声,以免突然走出来时惊吓了对方。

        饶是如此,国香依然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抓紧了男子的手。男子初时听到一人声冒出,也颇为害怕,但一想这里是驿站,外面有驿兵把守,胆子又大了些,探头看了看,安慰道:“没事。前面是茅房,估计是有人在蹲大号……”李凌接声道:“正是。”束好衣裤,走了出来。只见缺月微明中,前面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是适才交谈的一男一女。

        那二人之前已然听到人声,乍见一黑影蓬然而出,倒也没有惊慌。国香跺脚道:“难怪这么臭!瞧你拉我来的好地方!”松开了手,径自往前走去。男子问道:“你去做什么?”国香不快地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上茅房了。”头也不回地向茅厕走去,刚好与李凌擦肩而过。

        此时夜幕已深,四周没有灯火,双方均看不清面孔,依稀只见朦胧身形。李凌料到二人与旧友李亿相熟,本有意招呼,但当此情形,却是多有不便,干脆罢了。

        那男子依旧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似是在等候女子出来。李凌走近他时,突然感觉到对方形容体貌十分熟悉。他性情急躁,心中尚在盘桓不定,嘴上却已经脱口而出,问道:“足下……可是李亿兄?”那男子一听这话,登时大吃了一惊,转身便走。

        李凌茫然不解,呆了一下,急忙追了上去,叫道:“李亿兄,我是与你同科的李凌啊。”不料那李亿头也不回,更是加快了脚步,飞快地直奔进驿舍。刚进大堂,便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看上去三十岁出头,方面大耳,体态微胖,服饰华丽而俗气,长袍仅过膝盖,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的短装小僮仆。他一见到李亿,登时呆住了,结结巴巴地问道:“是你……你……”

        李亿却恍若未闻,眼光直勾勾地落在对方手中的黑檀木盒上。那人又问道:“李亿员外,你……怎么会在这里?”李亿这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拨浪鼓似地摇头道:“我不是李亿。”回头看了一眼,又瞪了一眼黑檀木盒,这才忙不迭地奔回自己的房间。

        李凌追进来时,早已经不见了李亿踪影。他心中有许多疑惑,李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带着家眷在广陵做官么?他说是去长安公干,又怎么回去了家乡鄂州?跟这女子国香又有什么干系?为什么他一听到自己声音便掉头就走,难道还在记恨自己当初也有意追求他的意中人鱼玄机一事?

        李凌想了想,便向柜台走去,欲向驿吏打听李亿具体住处。那驿吏正是曾以言语挑衅黄巢不成的夏亮,抬头见李凌走过来,立即挤出一丝笑容,招呼道:“李公子……”李凌早已习惯他的冷淡,突见笑容,虽然勉强,却也足以令人纳闷。

        就在此时,夏亮忽一眼见到那手捧黑檀木盒的男子,倏忽换了另一副神情,满脸堆笑,迎了上去:“李君,您这是要回江东?怎么这么晚才到?”

        那李君答道:“路上出了点事,所以晚了。”顿了顿,又问道:“看外面的车马光景,今晚这里的人可不少。还有空房么?”夏亮笑道:“李君到了,哪能没房?还有一间上厅空着,正候着李君呢!我这就领着李君过去。”李君倒是没有架子,拱手谢道:“如此,便有劳吏君了。”微微侧首,向身后的僮仆丁丁示意。

        丁丁立即从怀中掏出两枚开元通宝,上前交给夏亮,道:“说是春分过了,这天还冻着呢!这两文钱,是我家主人的一点心意,送给吏君打酒,好御御春寒。”他不但口齿伶俐,还乖巧地将钱币在夏亮眼前两面各翻了一下。夏亮伸手接了过来,飞快地收入怀中,眉开眼笑地道:“李君有心了。”

        李凌眼尖,早已经看清那两枚开元通宝不是铜钱,而是银币,不由得大吃一惊。唐朝实行“钱帛兼行”的制度,即同时以铜钱和帛作为流通货币,金、银钱铸量极少,仅供达官显贵玩赏。他本来正气愤明明还有空房,驿吏却不肯给他,害得他得与户奴和车者共挤一室,现在看到这位“李君”一出手就是两枚银币,着实大方,心中不由得揣测他会不会是位大有来头的人物。

        这李君其实并非官场中人,而是江东商人李近仁。他在长安、洛阳均开有绸缎铺,因常年来往于江南与京都,与驿路上的人极为熟稔。加上他出手大方,打赏丰厚,经常停驻的驿馆、旅舍都竭力奉承,不比招待那些官员、使者差。这也难怪驿吏势利,官员、使者来这里尽是伸手的,李近仁却是来送财的,如何不叫他另眼看待。

        夏亮一转眼看到李凌,突然想到了什么,道:“李公子,请你先等一下。”李凌不明所以,问道:“什么?”眼角余光一扫,却看到裴玄静正走了出来,不觉一呆。

        就在此时,一名青年男子大踏步进来,叫道:“你们驿长在么?”语气傲慢严峻之极。众人见他一身戎装,斜跨弓箭,腰悬佩刀,英气自然而生,一时愣住。

        夏亮今晚酒饮得多了,脑筋浑然不似平时那么灵光,呆了一呆,才问道:“你是谁?”青年男子满脸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傲然道:“左金吾大将军张直方。”

        夏亮“啊”了一声,忙舍了李近仁,急步趋近,先不看人的面容,而是先看腰间是否有玉袋。这玉袋,只有五品以上官员及都督、刺史才有,是用来装官印随身携带。果见张直方腰间有一鼓起的玉袋,便立即行礼道:“原来是张大将军,久仰久仰!怪不得一进来就蓬荜生辉!卑官未能及时出迎,还望将军海涵。”又赶着问道:“将军没带随从么?怎么到我们这个小驿站来了?”他本来还待问对方是是公事还是私事出行,立即又忖道:“这纨绔公子哥儿能有什么公事,准是到崤山打猎来了。”只听见张直方冷哼了一声,不屑作答。夏亮一低头,见到张直方的靴子上沾了不少泥土,便上前跪下,用自己的衣袖为其拂拭。

        难怪驿吏如此谄媚,这张直方确是个大有来历的人物。他本是卢龙留后张仲武之子。自安史之乱后,各地藩镇割据一方,相当于独立的小王国,朝廷政令多有不及。张仲武手握重兵,实力雄厚,雄霸河北,朝廷也不得不大加笼络。张仲武病逝后,张直方被卢龙将领拥立为留后,后被朝廷正式任命为卢龙节度使,威风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父亲。可惜他在边关军营中长大,粗率豪放,洒脱不羁,根本无心于政事军务,要么成天出去打猎,要么终日饮酒,不醉不休,倘若有人拿军务烦他,他便发酒疯鞭打士卒,由此逐渐引发了军中不满。张直方听说后,一不改邪归正,二不杀将立威,干脆地抛弃了显赫的节度使之位,借打猎为名,一路直奔长安,大有视权势如粪土的味道,令所有人大吃了一惊。于是朝廷封他做左金吾大将军,位高名尊,以示抚慰。不过,他回到京师任职后,性情依然故我。他喜欢打猎,经常不顾职责所在,独自出游,多日不归。朝廷表面说念他父亲功高,对他的失仪之处置之不问,其实是忌惮张氏在卢龙的威名和势力。张直方无人管束,更加肆无忌惮、恣意妄为,好在他并无其他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劣迹,反而因其个性直爽豪烈,在朝中有着极好的人缘。不过,他似乎并不大喜欢眼前这个大拍马屁卑躬屈膝为自己擦靴子的驿吏,将脚缩了缩,皱紧眉头道:“不必擦了。”夏亮却道:“请将军稍候,即刻便好。”

        一旁的李凌见夏亮如此趋炎附势、卑躬屈膝,与之前对待自己的态度完全判若两人,心中不由得起了鄙夷之心,便不再理睬,径自走向裴玄静,问道:“娘子还未休息么?”裴玄静道:“适才邻房有位叫黄巢的年轻公子四处找阿伯不到,便来敲我的门,让我带话给阿伯,说他有要紧事,须得连夜走了,信的事包在他身上。他的房间,就让给阿伯住,免得阿伯与下人共挤一房。”她不急不缓,一气说完,简明扼要。在李凌印象中,这大概是她听到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了,只不过有些愕然,不明白黄巢为何要半夜离开,心中不免嘀咕送信的事交给他是否妥当。

        却见夏亮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忽想起还没有自报姓名,又道:“卑官夏亮,是这里的驿吏。驿长今晚回家去了。将军有什么需要,尽管向卑官吩咐便是。”张直方也不客气,命道:“我要一间上厅。另外,我的马在外面,你派人好生照料。还有挂在马上的猎物,让厨下收拾好了做成下酒菜,连同酒一起送到上厅来。”

        他每说一句,夏亮便应一声,又召过来几名驿丁,吩咐他们立即去办。张直方又道:“记住了,做下酒菜前,先要用鸡蛋洗锅具。”夏亮一愣,暗骂道:“这是什么臭毛病。”心中如此想,口中却连连道:“是,是。”

        张直方正待转身,突然留意到垂手一旁的李近仁,冷冷问道:“你是谁?”夏亮忙陪笑道:“他是李近仁李君,在京都做丝绸生意。”李凌听了暗想:“原来他就是江东富豪李近仁,曾经听尉迟王子提起过,却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张直方横了夏亮一眼,不满地道:“我问你了吗?”夏亮道:“是,是,卑官知罪。将军,卑官这就带您去上厅,这边请。”一旁的僮仆丁丁忍不住叫道:“吏君,那我家主人的房间呢?”夏亮看了一眼李近仁,又看了一眼张直方,有些尴尬,显然这间上厅已经是这驿站的最后一间房。

        张直方见此情形,怫然不悦,道:“我是朝廷三品大将军,你一介平民,凭什么与我争房?这里可是驿站!驿吏,你来讲,朝廷是不是有明文规定,只有官员和差役才能入住驿站?”夏亮忙道:“是,是,当然是。上厅肯定是将军的,李君也绝对没有与您争的意思。”向李近仁使了个眼色。李近仁会意,当下上前,恭恭敬敬地道:“这个自然。在下只是个商人,这上厅自然是像将军这样的贵人住的。下人不懂事,还请将军不要介意才是。”

        似乎这个时候起,张直方这才开始仔细留意李近仁,望了一眼他手中的木盒,突然问道:“你这盒子里装的什么?”他这一发问,在场所有人都觉意外。李近仁愣了一下,才答道:“是一位朋友托在下带去广陵,送给另一位朋友的礼物。”

        张直方点了点头,挥挥手道:“这就走吧。”夏亮道:“是。”忽然想起一事,走近李近仁,低声道:“李君先等一下。”又叫住正要走开的李凌:“李公子……麻烦你也等一下。”语气已然是客气了许多,这才领着张直方进去。

        李凌犹自一头雾水,喃喃道:“驿吏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裴玄静道:“他有求于阿伯,想要阿伯将黄巢公子的房间转让与这位李君,当然无法再盛气凌人了。”李凌一愣:“娘子如何知道?”裴玄静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便在此时,一个年轻女子怒气冲冲地走将进来。李凌见她身形颇为眼熟,似乎便是适才在茅厕外遇到过的国香。他心中犹自记挂意外遇到李亿一事,迟疑问道:“小娘子,你是不是……”国香立即听出了他的声音,道:“噢,我知道,你就是刚才在茅房的那个人,对不对?”李凌点点头,问道:“小娘子是不是要找适才那位与你交谈……”国香愤然道:“我不找他!”扬声叫道:“喂,有人吗?我要一间空房!”

        僮仆丁丁哼了一声,嘟囔道:“哪里还有空房?没见我们比你先到,现在还站在这里吗?”国香顺口问道:“那怎么办?”丁丁有意玩笑,故意打趣道:“只好委屈在驿厩中睡一宿啰。不过那里可都是马粪的味道。你一个小娘子,恐怕极不方便。”国香一呆:“什么?”

        裴玄静突然插口道:“如果小娘子不嫌弃,今晚可与我共挤一房。”国香尚在迟疑:“这个……”李凌再也按捺不住,直接问道:“小娘子是否认识李亿员外?”国香道:“当然认识啦,我们既是乡邻,两家又是世交。”随即露出了警惕的神色,上下打量着李凌:“你是……”李凌道:“在下是李亿的旧友李凌,我们有同科之谊。”国香摇头道:“没听他提过。”李凌正待问为何李亿突然来到此地,国香突然发了怒,“不准再提李亿这个名字!我权当没认识这个人!”

        李凌猜她大概恼怒李亿没有在茅厕外等候,因而生气。他心头疑惑甚多,却不便多问,因道:“如此,便不提了。此时夜色已深,驿站又无空房,小娘子不如与我新弟妹裴家娘子暂挤一室,如何?”

        国香当此境地,本无主意,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裴玄静,只见她娴静有礼,又是一身黑色吉服,便点了点头,又笑道:“原来娘子就要做新娘了,恭喜。”裴玄静上前挽住她的手:“多谢。来,我领小娘子进去。”

        李凌正待与李近仁招呼,夏亮满头大汗地跑出来,忙不迭地道:“李君,不好意思,怠慢了。”李近仁依旧是一脸和气,笑道:“没事没事。不过,驿站可还有空房?”夏亮笑道:“有是有,不过得与这位公子爷商议一下。”说着一指李凌。

        李凌一听,不由得对裴玄静的先见之明十分佩服,暗想:“难怪我这弟妹能助她父亲裴县令破了几桩奇案,果然是观察入微,料事在先。”他自然不愿意与下人共挤一室,但这房间本来是黄巢意外让给他的,何况李近仁与尉迟钧是朋友,看在于阗王子的面子上,这房也是该让的。当下表示愿意将黄巢让给他的房间转让给李近仁主仆。

        夏亮本来以为要大费口舌,哪知丝毫不费周章,大喜过望,对李凌态度更加热情。又道:“这个房间,包括李公子定的两间房,那位黄巢公子均已经付过账了。”李凌这才恍然大悟,夏亮之所以前倨后恭,定然是黄巢离开前给了他不少好处的缘故。

        李近仁忖道:“如此,我就将房钱退给李君。”回头示意僮仆丁丁取钱。李凌急忙摆手道:“不必。这是黄巢君的恩惠,我不敢掠人之美。黄君赴京赶考,李君时常滞留京师,他日若有机会遇见,李君可亲自向他道谢。”见李近仁执意给钱,干脆舍下众人,掉头奔回驿舍。

        这一夜,李凌难以成眠,一则心中记挂李亿之事,二则睡在榻上的车者万乘鼾声大作。他脑子里盘算了很久,决计不再理睬李亿之事。李亿不肯与自己相认,恰好证明他此去长安不是为了公干,而是旧情难忘,要去与昔日堂下妾鱼玄机相会。多半也是因此对妻子裴氏借口说要回家乡鄂州,不知怎生又扯出这个国香来。不过人家既然不愿意自己知道,又何苦再自讨没趣?他如此想着,心中便觉释然了许多。但辗转反侧中,耳中依旧是如雷的鼾声,心情不免烦闷,便干脆披衣出房,欲到外面随意走走。

        此时已过四更,正是夜深人静之际。一出门,便听见邻房有窃窃笑语声,似乎是国香正在讲述着什么,不觉惊诧万分,倒不是因为国香心直口快,而是新娘裴玄静纤弱文静,沉默少言,竟然能与直率的国香交谈甚欢,实在是件奇事。他摇了摇头,径自下了楼,来到驿厅中。

        夜凉如水,秋风中飘荡着淡淡的马粪和苜蓿的混杂味道,倒也不是十分难闻。李凌站了会儿,又觉得腹痛,只好再向茅厕走去。他绕过驿舍,打算抄个近道,刚走出数十步,突然听到有异动之声,回首一看,一个黑影正爬到驿舍二楼窗外,身手极为敏捷。那窗口犹自有灯光,正是裴玄静的房间。

        李凌一惊,大叫道:“是谁?”那黑影万料不到背后的苜蓿地竟然还有人,一惊之后,迅速沿廊柱攀援而下,离地面两丈时,一跃而下,随即翻入了一楼的一扇窗户,倏忽不见。李凌也顾不上再去茅厕,转身便往驿舍跑去。刚到驿厅门口,便见李亿慌里慌张地奔了出来,见到有人,急忙用衣袖将脸遮住。

        李凌叫道:“李亿兄,是我啊。”李亿却不理睬,快步擦肩而过,突然又想起什么,回身抱拳做礼道:“李兄……”李凌哈哈笑道:“你小子,终于肯认我了!”李亿踌躇道:“这个……小弟还有急事……咱们回头再叙。”转身便走。李凌问道:“你是要去长安,还是回广陵?”李亿迟疑了一下,答道:“广陵。”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凌心中记挂裴玄静,急忙往房间走去。只见国香迎面赶来,一见他就问道:“你看到他了么?”李凌心下揣度“他”必是指李亿,便答道:“看到了,他说要立即回广陵。”国香一愣:“广陵?去广陵做什么?哎呀!”话音未落,人已急追了出去。李凌也不及细想,进得楼廊,只见裴玄静正提剑站在房间门口,神色甚是疑惑。李凌忙上前道:“娘子受惊了。”裴玄静道:“我没事。”

        原来裴玄静一直在听国香讲述一些趣闻,尚未就寝。适才李凌在窗下的一声大叫,立时惊动了她二人,往窗口一望,只有黑漆一片。又听得门口似乎有动静,开门来看时,便望见一名男子匆忙往楼梯口而去,不过只见到了背影。裴玄静见他鬼祟可疑,便回身取了桑门剑。正欲追出门之时,国香却突然悟到了什么,跺了跺脚,叫道:“裴姊姊不必再理会!是他!”自个儿径直追了上去。这“他”,自然就是李亿了。

        李凌心下估摸多半是李亿爬到窗口,欲窥测国香,便未提及黑影爬到窗口一事。裴玄静犹自担心国香,问道:“她就这么追出去,会不会有事?”李凌见国香与李亿态度暧昧,关系肯定不只乡邻那么简单,更加不便多管闲事,便道:“他们是……旧识,应该没事。”话虽如此,心头疑问却一丝一缕地冒了出来,随即纠缠在一起,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捋不开。

        正费思时,邻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李近仁的僮仆丁丁伸了半边脑袋出来,睡眼惺忪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李凌生怕惊扰了驿吏,平地又弄出一场风波来,忙道:“没事没事。”

        丁丁刚从布褥里钻出来,仅穿着一件薄褂子,楼廊的过堂风一吹,便感到微微寒意,正欲缩回房内,突瞥见裴玄静手中长剑,立即睁圆了眼睛,不由自主地走出门来,奇道:“娘子看上去娇娇弱弱,原来也会武艺。”

        裴玄静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李凌却忍不住夸道:“我这弟妹的祖父和伯父,可都是大唐的武状元。”丁丁当即刮目相看,咋舌道:“原来如此,娘子当真是深藏不露。失敬了!”顿了顿,又不服输般地道,“不过,我家主人武艺也相当了……”一语未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登时鼻涕直流。只听见李近仁在房内沉声叫道:“丁丁,快进来睡觉!别吵到旁人休息。”丁丁吐了吐舌头,摆出一招“白鹤亮翅”的架势,指了指房内,似在夸耀李近仁武艺也是不凡,这才依言进去。

        当下众人各自回房休息,但国香却是一夜都没有回来。次日清晨出发之时,问及驿丁,方知道李亿和国香都已经连夜离开了。李凌犹有满腹疑云,但他本就性子粗疏,也顾不上想得太多。

        到达陕州之时,刚好遇到一支回城的军队,还裹带着二十余名的俘虏,个个衣衫褴褛,愁眉苦脸,被反剪了双手,莫名增加了城中的紧张气氛。后来才知道这是奉命前去硖石堡缉拿盗匪的官兵,俘虏们正是那些传说中当道抢劫的山民。

        当晚城内传言纷纷,说那些山民拦路抢劫本是受盐贩煽动,当官军闻讯赶去时,盐贩却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据说在这之前,有一年轻男子连夜飞骑赶来,与盐贩头目一番声色俱厉的交谈后,盐贩才呼啸散去。关于这男子的来历,无人知晓。其座下骏马,迅如闪电,却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李凌在客栈中听旁人描绘形貌,突然感到这神秘男子的座骑似极了黄巢自夸的“飞电”。

        次日,李凌等人离开陕州的时候,看到城门贴出告示,说是抓获的俘虏已经于昨夜如数处决。只不过在告示上,山民的身份变成了盐贩。回望城墙上那一排神态各异的人头,李凌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失望和沮丧。但他也知道,在现今的时世,杀民充贼早已经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

        又行了一日,终于入了潼关。一到关中,裴玄静便发现了这一带地形多有奇特之处——远远望去一个突兀高起的土丘,高约数十丈,阔约数十里,却是四面陡峭,顶上平坦。土丘上面林深草茂,被秋风染成了大片的金黄色,看上去十分眩目。询问了李凌才知道,这是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塬地,大名鼎鼎的龙首原、乐游原都是属于这种地形。

        凝视着那一片片在萧瑟秋风中翻腾荡漾的翳芸丛林,裴玄静心中突然升腾起了奇特的渴望和向往。自此,塬便作为一种别致而幽深的意象留在了她的内心深处,氤氲缭绕,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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