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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节外生枝

        阿尔奇知道的情况不多,但足以满足凯利的需要。他现在实际需要的是多睡一会儿。

        他发现,驾车跟踪一个人远比电视上描写的要难得多,比他在新奥尔良的那次也难得多。如果跟得太近,就有被发现的危险,如果距离拉得太远,又会失去目标。公路上的车辆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卡车会挡住你的视线,相隔半条街的距离观察一辆汽车必然会使你忽视靠近你的车辆,而这些车辆可能会给你造成巨大的麻烦。尽管如此,他要感谢比利的红色越野车。那车颜色很鲜艳,很容易发现。尽管比利喜欢在街道上或拐角处开快车而使道路上留下痕迹,但他仍不可能违反太多的交通规则而不引起警察的注意。这种事他并不想比凯利做得更多。

        晚上七点钟后,凯利在上次认出阿尔奇的那家酒吧附近发现了比利的车。凯利想,不管他这个人如何,他都不大懂得隐蔽自己,从他的车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他的车才洗过没多久,又打了蜡。从上次碰面,凯利就知道比利是一个爱惜车子的人。这就为凯利跟踪他提供了一些有趣的可能性,他可以在半个街区之外感觉一下比利是怎么开车的。很显然,比利在尽量避开大街,因为他很熟悉侧街,就像鼬鼠熟悉自己洞穴一样。这一情况对凯利十分不利。好在凯利驾驶的车没有什么人注意,因为街道上有许多半新不旧的金龟车,增加他一辆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特别。

        四十分钟之后,情况已经明朗化了。红色越野车迅速右拐,最后在街区尽头停了下来。凯利估计了一下形势,继续慢慢向前行驶。就在他接近那车的当儿,他看见一个女孩从那辆车中下来,手里拿着一个钱包。她朝那位老朋友维扎德走去。维扎德现在所处的位置距他通常的活动点有几个街区。凯利没有看见他们交易什么,他也无需看到他们进行任何交易。那两个人走进一座楼房里,在里面躲了两三分钟。后来那女孩又走了出来,而维扎德没有出来。这种情况符合帕姆所说的。另外,这使他认出了维扎德,凯利对自己说,同时将车左转,前面是红灯。现在,他明白了两件他过去不知道的事情。从他车的后视镜中,他看见比利的越野车穿过了街道,那女孩也朝相同的方向走去。等到红灯消失之后,她已从凯利的视野中消失了。凯利向右转又向右转,发现比利的普利茅斯车正向南行驶,车内坐着三个人,而后座上的一个男人——可能是个男人——他以前似乎没有见过。

        夜幕很快地降临,这是约翰·凯利的好时光。他继续跟在比利的红色越野车后,尽量不打车灯。后来他看到越野车停在街角的一幢红石房子前面。三个人下了车,把货交给了四个毒贩。凯利离开他们几分钟,把车停在几个街区以外的地方,然后步行回到那座红石房子附近观察他们的行动。现在他又化装成了一个街头醉汉。这一带的建筑为他的观察提供了有利条件。街道对面的房屋都有大理石阶梯,巨大的长方形石块有利于掩蔽和隐藏。只需坐在人行道上背靠着大理石台阶,别人就不可能从后面看到他。他选择了一个合适的台阶,离街灯不远不近,在一个有阴影的地方坐下,以便于隐蔽。另外,有谁会去注意一个醉卧街头的流浪汉呢?他模仿其他醉汉的样子,缩着身子,偶尔举起纸袋内的酒瓶喝一口。就这样,他一直观察了那座红石房子达数小时之久。

        他想起了那份解剖报告中所说的血型O型阳性,O型阴性和AB型阴性。遗留在帕姆阴道中的精液就是这三种血型。他不知道比利是什么血型,他坐在离那幢房屋五十码以外的地方,心里在想着这一问题。街上的车辆呼啸而过,行人来来往往。可能有三个人看过他一眼,但没有其它情况,他坐在那儿,假装在打瞌睡,用眼角观察着那座房子,倾听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的声响。在他身后二十码左右的地方,一个毒贩正在人行道上忙自己的生意,他第一次听到毒贩兜售自己的货物,他的叫卖声和与顾客讨价还价的声音,同时也倾听着各种顾客不同的声音。凯利的听力一向很好,这听力曾不止一次地救了他的命,现在将再次发挥作用,为他获取宝贵的信息,以对环境做出分析和判断。一条流浪狗来到他的跟前,友好而好奇地在他身上嗅来嗅去。凯利没有把狗赶走,那样做不符合他目前的特点。但如果是一只老鼠,那又另当别论,他认为维持自己的伪装是重要的。

        这周围的环境怎样,凯利并不清楚。在他这一侧,住家都是普通的砖房。街的对面有所不同,是更为坚固的褐砂石建筑,比另一面至少宽出一半。也许这条街曾经是普通工人和本世纪初所出现的中产阶级的一个分水岭,也许那座褐砂石楼房是某个商人或船长所修建的高级住宅,那里面在周末曾经传出在皮博迪音乐学院学习过的富家闺秀悠扬的钢琴之声。但是现在,这些人都已迁走,搬到绿草如茵的地方去了。这座三层的褐砂石楼房已空无人居,变成了一个不同时代的幽灵。街道很宽,令他感到惊奇,可能在它形成之时,人们已经普遍使用马车。凯利排除了这些念头,这些事情都是无关的往事,他必须集中思想考虑面前的问题。

        四小时过去了,那三个人又走出建筑物,两个男人走在前面,那女孩跟在后面。凯利冒险抬起头观望,发现那女子比帕姆略矮,但身体显得更粗壮一些。他需要仔细观察一下比利,他可能是驾车的那个人,身材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大约五英尺九英寸高,体形瘦削,可能只有一百五十磅左右的体重,手腕上明晃晃的,可能戴有金表或手镯之类的名贵饰物。他走路步履敏捷,态度高傲。另一个男人略高,身体健壮,但从他的举止可以看出是比利的手下,凯利心里想。他看到那女孩低着头,跟在后面,看得出地位更低。她的上衣,如果那也算得上上衣的话,没有完全扣好,她头也没抬就钻进车里,甚至没有看周围一眼,似乎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她的步履缓慢不稳,也许是吸毒所致,但可能还有其他原因。一定还有其他原因,但凯利猜不出她在为什么烦恼……也许是过度疲倦。她的动作不是因为懒散,而是因为其他原因。凯利用力思索着,他忽然想起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那种神态。啊,是在越南那个小村庄里,在那次塑胶花行动中,那些村民被召集到村中广场时的情景就是这样,无精打采,行动机械化,像一些被那个少校和他的士兵控制的机器人一样。那情景就像是在走向死亡。这女孩的样子就是这样,她也会在走向自己的死亡吗?

        凯利心里想,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了,那些家伙确实在利用女孩为他们输送货物……当然还干其他的事情。他看到车子发动了,从开车的样子可以知道开车的就是比利。车开出几英尺,拐过墙角,然后左转、加速,轮胎嗞的一声冲过了十字路口,很快便从凯利的视线中消失了。比利,身高五英尺九英寸,体形瘦长,手戴金表或手镯,态度傲慢,加上那脸型和头发,整个形象印在凯利的脑海之中。他不会忘记,另一个男人的形象也同样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死亡的命运很快就要落在他的头上。

        凯利从口袋中摸出手表看了一眼,一点四十分。他们刚才在那里究竟在干什么?他突然记起帕姆说过的其他情况。一个小型聚会,很有可能。那个女孩,不管她是谁,她的体内很可能也会有那些O型阳、阴性或AB型阴性的精液。可是,凯利并不能拯救整个世界,而且拯救这个女孩的最佳方式也不是直接把她救出来。他自己的思想放松了一些,静静地等待着,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行动被别的事情干扰,以免被别人看见,甚至现在就被人盯上。现在一些房子里仍然亮着灯光,因此,他在自己的位置又徘徊了半个小时之久,忍受着饥渴和其他不便,最后才抬起身子,蹒跚地向街角走去。今天夜里,他的行动一直十分小心谨慎,所以也十分安全有效。现在应当采取第二步行动了,他决定改变自己的行动路线。

        他钻进一些小的巷道,慢慢行走着,在那些像蛇一样的起起伏伏、曲曲弯弯的小路上摇摇晃晃地走了几个街区,脸上挂着微笑,最后又回到大街上,稍事停留,把那副橡皮手套戴在手上。他从几个毒贩的身边和他们的代理人旁边走过,寻找着自己要寻找的人。他的行动路线可以称为四等分搜索,他走过了许多九十度的街角,但实际上是围绕着自己停车处在运动。他不得不像往常一样小心行事。但他是一个隐蔽的猎手,猎物全然不知自己的处境,以为自己仍然是森林的主宰者,这些人总是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

        凯利找到自己的对象时已将近凌晨三点了。按照凯利的说法,这是一个独立户,没有助手,可能刚刚涉入此行,是一个初学的新手。这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从四十码以外看去,样子很年轻,他做完了一夜的买卖,正在清点钱钞。他的右臀处鼓起一团,肯定是手枪,他的头低着,但仍没放松警觉。听到凯利走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转过身,迅速地打量了凯利一眼,但马上又低下头继续清点自己的钱钞,不去关心正在走近的身影。

        白天时,凯利曾回到自己的船上一趟,取了一些东西,当时他驾驶的是自己的斯柯达,为的是不让船坞的人知道他还有另一辆车。他向这位“新手”——这是他为这个年轻的毒贩起的代号——靠近,同时将酒瓶从右手移到左手。接着,他右手伸进新外套里面,拉开装在没系扣子的衣服左边布套中的手枪上方的销针。销针是一根简单的金属棒,长约十八英寸,顶端有一个可以锁紧的圆筒,销针吊在一根较短的链子上。凯利用右手将手枪从布套中取出,握在手中,继续朝毒贩走近。

        毒贩不高兴地又扭了扭头,可能是清点出了差错。接着他将钞票按面额分门别类。也许是凯利的接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也许是他自己头脑笨拙,看起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凯利突然故意绊了一下,身子跌倒在人行道上。他低着头,装出一副更无辜的样子。他站起身子后,顺势朝后面看了一眼,一百码内没有其他行人,汽车只开着红灯而没开白灯,而且灯光都是直射前方或瞬息而过。他抬起头,视野内除了“新手”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新手”已经结束生意,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睡觉。

        现在只剩下十英尺了。毒贩没注意到凯利已渐渐靠近,就好像他不会在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一样。敌人已进入打击范围。凯利知道自己的时机已经到来,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不由得内心一阵狂喜,感到一种激动人心的满足。此时,他觉得热血在血管内奔流,寂静马上就要被打破了。他上前一步,右手向外伸出一些,但他没有直奔目标冲去,而分明是做出要从那人的身边走过的样子。罪犯再次抬眼看了一会儿,但眼神中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反感,当然也没有移动身子,似乎只是为了确定一下什么,因为人们一般是绕过他,而非他让路。对他来说,凯利只是一个物件,街上的一件东西,不会比柏油路面上的一个油迹,引起他更多的兴趣。

        只剩下三英尺了。这种距离在海军中称为“最近的接近点”,是两艘船之间所允许的最短的直线距离。还有半步之遥,凯利的右手突然从衣内抽出手枪,左脚固定,右脚向前,挥动右臂,向前逼去,似要进行打击,同时将自己的一百九十五磅的身躯压了过去。手枪的尖端正顶在小贩的胸骨下面,然后向上瞄准他的脑袋。随着凯利体重惯性的冲力,手枪的弹膛被推向后面,发火机被挤压在固定的枪机的撞针上面,子弹出了膛。

        那声响犹如一只纸箱被摔砸在木质地板上一样,只有咚的一声,听起来绝对不像一声枪响。枪弹所散发的烟雾也随着枪声进入了毒贩的体内。这种轻型的无声枪弹,实际上是一种铜壳鸟枪子弹,就像那种竞赛用的射击弹或春猎时用来打鹌鹑的猎枪子弹一样,只能射杀十五码左右的目标,但是直接接触目标的胸部,那威力就如同猎象枪的子弹一样,不可低估。枪击的力量驱动毒贩肺里的气体,发出惊人的嘶嘶声,迫使他的口大张着,好像受到巨大的惊吓一样。他确实受到了惊吓,还没有死去,两眼死盯着凯利的眼睛,但他的心脏已经像一个气球一样遭到了彻底的破坏,肺部的底层已被炸成碎片。效果很满意,没有留下外伤,向上的射击角度把火药的能量和子弹都留在了毒贩的胸内,而且枪弹爆炸的力量使毒贩的身体直立了数秒钟之久。时间很短暂,但对凯利或“新手”来说,却像过了几个小时。躯体随之重重地倒在地上,像一座倒塌的房屋一样。由于摔倒在地所造成的伤口挤压,体内的空气和枪烟使躯体发出一声奇怪的长叹,一股腥臭夹杂着火药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这样的死法正是他这种人应该得到的。小贩的嘴仍然张着,颤动着,两眼依然凝视着凯利的面部,似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出,便停止了一切活动,他的疑问没有提出,也没有得到回答。凯利从死者手中取下没有清点完毕的钱钞,继续沿街向前走去,眼睛和耳朵都在警觉地注意着周围可能出现的危险。幸好,街上没有任何人。他走到一个街角,找到一个水槽,把无声枪枪口浸在水中,将上面的血迹洗净。接着,他转身,向西径直朝自己的停车处走去,仍然步履蹒跚,踉跄不稳,形似醉汉。四十分钟之后,他回到家中,损失了一颗枪弹,却换回了八百四十美元。

        “这个人是谁?”瑞安问道。

        “真令人难以置信,死者竟是班达纳,”警员说道。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巡警,白人,大约三十二岁。“毒贩。其他情况不明。”

        死者的眼睛依然睁着,这在谋杀案中并不多见,但这个人的死亡却更令人感到惊奇,是真正的创伤型死亡,尽管尸体十分干净,胸部有一个四分之三英寸的圆形伤口,周围有一圈被烟气熏黑的痕迹,活像一个甜甜圈,有八分之一英寸厚。那是由于火药所致,弹孔的直径毫无疑问说明使用的是标准十二口径的散弹枪。那弹孔宛如一只空纸箱上扎的一个小洞,而所有的内脏器官不是被炸烂,就是被重力拉移了位。这是埃米特·瑞安生平第一次检查这样的尸体,好像它根本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服装模特儿。

        “死因是,”验尸员用颇具讽刺的口吻说,“心脏完全气化。要进行鉴定的唯一方法就是用显微镜观察其心脏组织,简直成了蒙古烤肉。”那人补充说,一面摇着脑袋。

        “显然是接触射击,凶手一定把枪管对着受害者的胸部,然后开枪把他杀死的。”

        “我的天,他甚至没能咳出一点血来,”道格拉斯说道。因为没有出口,血流不出来,人行道上竟没有沾上一丝血迹。从远处看,班达纳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有从那双圆睁着的无神眼睛才分辨出他是个死人。

        “没有扩散痕迹,”验尸员解释着,同时用手指着弹孔。“位置在心脏与这儿之间。我们还可能会发现,整个呼吸系统也完全被摧毁。你们知道吗,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干净的尸体。”这位验尸员干这一行已有十六年之久。“我们需要照很多照片,这一案例应当写进教科书。”

        “他很有经验,是吗?”瑞安问穿制服的警官。

        “是的,很有经验。”

        警官弯下腰,用手在死者的左臀部位摸了一阵。“这儿还有一把手枪。”

        “难道他认识凶手?”道格拉斯心里在想。“凶手一定走近了他的身边,这一点十分肯定。”

        “散弹枪不是种容易隐藏的武器,就算是一把被锯短了的枪也很占地方的。难道没有引起死者的任何警觉吗?”瑞安离开尸体,让验尸员继续工作。

        “双手也很干净,没有扭打的痕迹。是谁能这样走近而没有引起他的警觉呢?”道格拉斯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他妈的,散弹枪声响很大的,怎么没人听见枪声?”

        “死亡时间,大约在两三小时之前。”验尸员估计,话语中仍然不能十分肯定。

        “那时街道上应当很安静,”道格拉斯继续说,“而散弹枪会发出很大的声响。”

        瑞安检查了裤子的口袋,没有现钞。他向周围看了看,在警戒线外面,大约有十五六个人在观看。这种事总是引来大批旁观者,人们脸上的表情既不关心也不冷漠,同验尸员的表情大体相同。

        “也许是双筒枪吧?”瑞安并不是在向具体的某人提问。

        “不,不会,”验尸员立即答道,“是单管枪。如果是双管枪,会在伤口左边或右边留下印迹,弹药的分布也会不同。散弹枪距离这么近,只需一枪就够了。不管怎么说,肯定是单管枪。”

        “好吧,”道格拉斯同意。“这个人真是神出鬼没,两天之内结束了三个贩毒者,也算是替天行道吧。这样下去,马克·查伦可就要失业了。”

        “汤姆,”瑞安说,“今天还不会失业。”他心里在想,又是一件抢劫毒贩的案子,干得干净利落。但这次不是杀死祖祖的那个人干的,手法不同。

        冲过澡,刮过脸,他又来到青瓜坪公园慢跑。在这期间,他可以好好地想一想。现在他又可以开着自己的车以真实的面目出现了。工作已初见成效,凯利一边想,一边右转跑上贝尔维德大道,跨过小河,然后沿另一条街道返回。他这样漫步跑着,一共跑了三圈。公园里令人赏心悦目,儿童游乐场设备不多,这给孩子们提供了更多的自由活动的天地。一些孩子正在那里游戏,一些母亲们漫不经心地观看着孩子。有些母亲抱着仍在襁褓之中的熟睡的婴儿,一面在读书。这些婴孩不久也会长大,在草地上和空地中自由地玩乐起来。还有一些儿童在进行一场不正式的棒球比赛。突然一个球越过一个九岁孩子的头顶,落到了凯利的跟前。凯利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弯下身子把球捡起来抛给了那孩子。那孩子把球接住,同时道了一声谢。一个小孩在玩飞盘,但技术不佳,飞盘朝凯利方向飞来,他连忙躲避,这使孩子的母亲很不好意思,但凯利只是善意地挥了挥手,报以微笑。

        他应当这样做,他对自己说。这种情况与自己年轻时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情景极为相似。爸爸当时在工作,妈妈在家带孩子,因为如果妈妈也去工作她就不会成为一个称职的妈妈,尤其是在孩子们还很小的时候。至少,有些母亲如果必须工作或愿意去工作,那就得把孩子托给可以信赖的朋友照顾。孩子们暑假里在绿色的草地上或开阔的地方玩耍、打球,自然是安全可靠的。但是,我们的社会不得不承认,还有很多孩子不能享受这样的权利。这儿的情景和他采取行动的地方是如此不同,这儿的孩子所享有的权利不应该是什么特权。如果没有眼前的这种环境,一个孩子又如何正常地长大成人呢?

        凯利对自己说,这些都是危险的想法,合理的结论是必须设法改变整个世界。但这是他力所不及的事情。他一边回想思考着,一边完成了他通常的三英里长跑,直至他感到浑身微有汗意并有些疲倦为止。于是他放慢脚步,开始慢步行走,等到身子凉爽下来,再开车赶回住所。远处传来孩子们嬉闹争论的声音,可能是有人在游戏时破坏了规矩,违反了规定,有的孩子在高喊“骗子”。凯利钻进车内,把孩子们的争吵声留在身后。他自己也是一个骗子,不是吗?他自己也违反了规定——重要的法规,而且是明知故犯。可是,他这样做,是为了伸张正义,至少他自己认为是这样。

        复仇?他问自己,汽车越过了一条街道。守夜人,这是闪现在他脑海中的第二个词语。这样说比较合适。这个词来源于罗马文,他在圣伊格纳蒂斯中学的拉丁文课中学过这个词,说的是夜间守护城市街道防止火灾发生的人。他似乎记得是这个意思。但是罗马人在守夜时可能都是要佩带长剑一类武器的。他不知道罗马的街道夜晚是否安全,是否比这个城市更加平静。也许如此吧,因为过去罗马的法规……很严厉。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并不是一种愉快的死法。有些罪行,比如说谋杀父亲,根据当时的刑法,要被捆绑起来,和狗和鸡一起装进麻袋之中,扔进罗马的台伯河内。不是被淹死,而是被袋中拼命想挣脱出去的动物撕得粉碎。凯利心里想,自己也许就是这些罗马人的后裔,这些罗马守夜人的后代。这比说自己犯了法更觉得好受些。然而,美国历史书中所说的守夜人完全不同于报纸上所描写的守夜人。在真正的警察机构成立之前,街道巡逻的任务是由市民们自行担任的,以此来维持城市的和平和安宁。他现在不是在这样做吗?

        不,不完全是这样,凯利心里承认,同时把汽车停好。那么,如果说自己就是在复仇呢?十分钟后,他把自己昨天穿的那一套衣服装进垃圾袋后又扔进了垃圾桶内。凯利又冲了一次澡,然后开始打电话。

        “护士台,找欧图尔。”

        “桑迪吗?我是约翰。还是三点钟出来吗?”

        “你打来得正好,”她在服务台前回答说,一面自己微微一笑。“我的车又出了毛病。”而计程车收费太高。

        “需要我帮你检查一下车吗?”凯利问。

        “我希望有人能把它修好。”

        “我不敢打包票,”凯利说,“可是我收费便宜。”

        “便宜多少?”桑迪知道回答是什么。

        “允许我请你吃晚饭,怎么样?地方由你定。”

        “那好吧。……可是……”

        “可是,对我们两人来说尚为时过早。是的,夫人,我知道这一点。你的贞洁不会受到威胁,请相信我。”

        她大笑起来。这位大个子男人谦卑得简直有点不合时宜。但她知道自己可以信赖这个男人。而且,她懒得一个人做饭吃。总是这样孤身一人,也非长久之计。不管是否为时过早,她有时确实需要有人作伴。

        “三点一刻,”她对他说,“在大门口等我。”

        “我会听凭你的吩咐。”

        “很好。”她又大笑起来。另一位护士正端着盛药盘走过,吃了一惊。“好吧,我说过同意,是吧?”

        “是的,夫人,一会儿见,”凯利笑着说道,然后挂了电话。

        他心里想,与人交往是多么令人愉快啊。他走出门,首先来到一家鞋店,买了一双十一号的黑色高筒皮鞋,后来他又去了四家鞋店,分别买了四双同样的鞋,希望它们的牌子不一样,但结果还是发现有两双是一样的。他接着又去购买配有腰带和口袋的外套,也出现了同样问题,也有两件衣服完全一样,只是领内标签不同而已。他原打算使自己的伪装尽量多样化,但发现这样做并不容易。然而,这并不会影响他想继续执行自己的计划。一回到住所——他不情愿地把它看成自己的“家”,尽管他知道这并不是他的家——他将买来的衣服的标签全部拆下,然后和他在旧货市场买的一些深色衣服放在一起,送到了洗衣店,一同进行了一番加热漂白处理。他现在只剩了三套衣服,觉得自己必须再买几套。

        这种想法也使他发愁,常跑跳蚤市场使他感到枯燥乏味,尤其是现在,他的时间表都安排了固定的行动。另外,凯利也像大多数男人一样,讨厌去逛商店和市场。特别是因为他目前的行动得持续进行,使他更不愿意把时间花在买东西上面。缺少睡眠和连续不断的紧张活动已使他感到精疲力竭。实际上,他的行动都是在夜晚进行,而且充满了危险,因此,白天他简直不想再进行任何多余的活动。尽管他已经慢慢习惯了目前的任务,但他并不想去冒无必要的危险。但紧张依然存在。他处理事情总是小心谨慎,这固然是好事,但紧张也会消耗一个人的精力,会不知不觉地加快一个人的心跳,增高他的血压,最后导致疲倦,把身体拖垮。他为了控制这一点而加强了锻炼,但睡眠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虽然这和他在第三特种大队时工作在丛林野草中的情形并没有多大区别,但他现在毕竟没那么年轻了,而且目前他缺少别人的支持,没有同伴与他一起度过空闲时光,减轻自己的疲劳和紧张。这使他不得不随时提醒自己。他看了看表,对自己说,该睡觉了。他打开卧室内的电视机,里面又在播送午间新闻。

        “今天,在巴尔的摩西区,又发现一具毒贩的尸体,”播音员宣布。

        “我知道,”凯利嘴里回答说,然后便渐渐睡去。

        “情况就是这样,”北卡罗来纳州勒忍营的一位海军陆战队的上校说道。同时,加利福尼亚潘德顿营的另一位上校也在同一个时间做着同一件事情。“我们现在有一个特殊任务,就是要从侦察兵中挑选一批志愿人员。我们需要十五个人。任务很危险,但十分重要。完成之后,你们都会为此感到自豪的。任务需要两三个月时间。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在勒忍营,召集的大约有七十五个人,清一色的老兵,都是从部队的特种部门挑选而来的。他们坐在硬靠背椅子上在听着上校讲话。这些海军陆战队的侦察兵都是志愿兵,没有一个是义务役的,起初是当一般陆战队员,后来又志愿当了侦察兵,成了精锐部队中的特种兵。他们之中少数民族占了大多数,但那只是社会学家关心的问题。他们从头至尾都是陆战队员,都穿着清一色的绿色军服。很多人身上都负过伤,留下了伤疤,因为他们的任务比一般步兵更加紧迫,更加危险。他们专门以小分队形式外出执行任务,去侦察,去学习,或进行具有高度机密性的战斗。许多人都是名副其实的神枪手和狙击手,四百码之外射击人头,一千码之外射人的胸部,只要目标保持一两秒钟静止不动,他们都能做到弹无虚发。他们都是猎手,执行任务时,没有人会心虚胆怯,也从不会为此去做噩梦,因为他们都把自己看成是捕猎者,而不是猎物。雄狮是从不会有怯懦的心情的。

        可是,他们也都是血肉之躯。他们当中一半人以上都有妻室儿女,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他们安全返回家园。其他人也大多订了婚,有了对象,期望着能尽快结束这种动荡不安的生活,然后成家立业,安居乡里。他们所有人都服了一期十三个月的兵役。许多人服了两期,少数人甚至已经服了三期。这第三类人中没有一个愿意再充当志愿人员。但是,如果他们了解这次任务的性质,有些人,或是多数人,也许还是愿意的。因为在这些人中,大都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当然,责任可以有不同的形式。他们认为,他们曾经为了一场战争尽过最无私的义务。现在,他们的工作是训练新手,使其学习必要的技能,以便掌握其他人所不具备的能力,安全回到家园。这是他们对这支部队应尽的义不容辞的组织义务。他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两眼注视着台上的上校,但他们不清楚这次任务主要的目的是什么,心里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心。然而,这种好奇心又不足以使他们在已经尽了自己够多的义务之后再去冒一次生命的危险。一些人在左顾右盼,观察着那些年轻士兵的神色,想从中知道哪些人会愿意留在这间屋子里,哪些人会畏缩不前,犹豫不决。很多人也许由于现在或永远都不知道这次任务究竟是什么而未参加这次行动,将来也许会感到后悔,从而在自己的良心上留下一个永远的缺憾。尽管如此,他们仍会想到自己的妻室儿女,从而做出决定:这次不参加。

        会议结束了,人们开始离开自己的座位,起身离去。二十五或者三十人留了下来,签名愿意充当志愿人员。他们的人事档案很快就被调来进行审查,从中将挑选出十五个人做为正式成员。这种审查程序看上去似乎是毫无目的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有些特殊行动需要特殊的技能。就志愿这一点而言,有些人未被选中,但他们的实际技能可能比选中的更为有用,但有时可能是因为他们的技能在某些方面显得多余,而被更为专门的人员所代替。军队的生活常常就是如此,大家对此都习以为常。大家回到自己原来的日常岗位,有的人感到遗憾,也有的人为此感到欣慰。这天傍晚,被选中的人员开始集中,但只告诉了他们出发时间。他们得知,一辆大客车将载他们出发。看样子,他们不会走得太远,至少目前是这样。

        凯利两点钟醒来,把自己打整干净。这天下午的任务要求他穿戴讲究一些。因此他穿了一件衬衫,系上领带,外面套茄克。他的头发本来需要修剪一下,但时间紧迫,已来不及了。他选了一条蓝色领带来配自己的蓝茄克和白衬衫,穿着整齐之后,便走出住所,朝自己的斯柯达走去。他看上去像是一位公司经理,路过门口时,朝公寓管理员挥了挥手。

        凯利的运气不错。医院大门口的停车场有一个通道,他走进去,看到前厅中有一尊耶稣的大型雕像,足足有二十英尺高。那雕像正以慈祥的目光凝视着他,那表情很符合医院里的气氛而与他十二小时前的所做所为不太相称。他围着雕像走了一圈,将背转向雕像的背面,因为他不需要向自己的良心提出什么疑问,至少现在不需要。

        桑迪·欧图尔在三点十二分来到下面,凯利看到她走出那橡木做的大门,脸上表情有些异样,便马上收住了笑容。他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一个外科医生走在她身后,那人个头不高,皮肤黝黑,身着绿色衣服,两条短腿迈着快步,正在大声地和欧图尔讲话。凯利迟疑了片刻,好奇地看着桑迪停下脚步,转回身子,可能是对退却已感到厌倦,或者是当时的情况需要她那样做。那医生的身材大致和桑迪相差无几,甚至比桑迪还要矮些。他说话的声音很快,凯利没有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桑迪凝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

        “事故报告已经归档,医生,”在他长篇大论的短暂停顿中她说道。

        “你不能那样做,你没有这种权利!”医生的眼里燃烧着怒火。他的脸色黝黑,凯利朝他走近了一些。

        “不,医生,我有这种权利,你的处方不正确。我是组长,有责任对医疗错误提出报告。”

        “我命令你把报告撤回!护士没权给医生下命令!”其后的话语,凯利觉得不堪入耳,尤其是在耶稣的像前。他看到,医生的黑脸变得更加阴沉,身子更走近桑迪一点,声音也提高了许多。桑迪没有退却,并没有被医生的气势汹汹所吓倒,这使医生更加火冒三丈。

        “对不起,”凯利开始介入他们的争论,但并未过分介入,只是让人知道他的存在。他看到桑迪脸上露出生气的神色。“我不知道你们在争论什么,但是,如果您是一位医生,而这位女士是位护士,那你们或许可以用比较专业化的方式争论。”他用温和的口气提醒说。

        那医生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自从凯利十六岁以后,还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冷落。他退后一步,希望桑迪自己处理这件事,但医生的声调越来越高,说的话也令他更加不解,那声音中夹杂着英语脏话和波斯语。在整个过程中,桑迪毫不让步,凯利很为她感到自豪,但她的脸色越来越变得毫无表情,好像带有某种实在的恐惧。她的冷漠和固执使医生几乎要动起手来了,声音也更高了起来,甚至出现了脏话,那些难以入耳的名词一定是从大街上学来的。但他突然停了下来。他吃惊地看到他那一直在桑迪面前挥舞的拳头不见了,被一个高大男人毛茸茸的大手抓住了。

        “对不起,”凯利说道,语气仍然彬彬有礼,“楼上是否有人可以做接断指的手术?”凯利抓住那位医生又小又细的手掌,轻轻向内弯曲。

        正在此时,一位保卫人员走出门来,他显然听见了刚才的争论。医生立即把目光投向来人。

        “他来不及过来帮你忙的,医生,人的手掌究竟有多少根骨头?”凯利问道。

        “二十八根,”医生机械地答道。

        “你想把它们变成五十六根吗?”凯利开始用力。

        在凯利的凝视下,医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这个小个子男人看到凯利的表情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只是盯着他,似乎把他当成一件物品,那温和的语气中带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嘲讽。他知道,这个男人的话是认真的。

        “向这位夫人道歉!”凯利命令。

        “我从不屈服于女人。”医生的声音变成嘶鸣。凯利手握得更紧,医生的脸色变得煞白。凯利知道,他只需要再加一点力气,可怕的情景就会发生。

        “先生,你太没礼貌,你需要花点时间学习如何有礼貌地对待人,”凯利笑着说。“现在,”凯利再次说道,“请道歉。”

        “啊,对不起,欧图尔。”那人终于表示了歉意。尽管他心里并不情愿,但眼前的屈辱仍然大大挫伤了他的自尊。凯利松了手,然后,抓起他的名牌,读出上面的名字,用严峻的目光先盯了医生一眼,接着说:

        “这样不是比较好吗,科凡医生?以后不准再对这位女士大喊大叫,尤其是在她对而你错的情况下,懂吗?当然,更不能对她有任何动武的企图,同意吗?”凯利用不着对他多讲那样做的后果。医生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被捏痛了的手。“我们不希望在这儿发生那种事情,好吗?”

        “是,先生,”那人答应道,企图赶快离开。

        凯利又抓住他的手,脸上挂着笑容,稍稍用力一捏,算做最后的警告。“我很高兴你能听懂我的话,先生,现在你可以走了。”

        科凡医生走了。他走过保卫人员身边,眼皮也没有抬一抬。保卫人员看了凯利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一定要那样做吗?”桑迪问道。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凯利回过头,反问道。

        “我可以自己处理这件事,”她边说边朝门口走去。

        “我知道你可以。但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凯利平和地问道。

        “他开了错误的处方。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脖子有毛病,对药物过敏,这在他的病历表上有记载。”她的话说得很快,但不再像刚才那么紧张。“约翰斯顿先生会因此而受到伤害的。这对他来说已不是第一次开错药了。罗森医生这次可能会开除他,但他希望留下来。他喜欢找护士的麻烦,我们都讨厌他。不管怎么说,我都可以单独对付他的。”

        “那么下次他会打断你的鼻梁。”凯利朝门口挥挥手。当然不会有下次,那个混蛋医生的眼神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那以后又怎样呢?”桑迪问道。

        “以后,他必须暂时停止行医。我不喜欢看见有人像刚才那样。我讨厌有人耍流氓,尤其不喜欢有人欺负女人。”

        “你真的那样打伤过人吗?”

        凯利为她打开门。“不,不是经常,主要是因为他们会听从我的警告。你可以这样看待这个问题,如果他打伤了你,我也会把他打伤。但像现在这样,谁也不会受伤,最多只是感情受点委屈,当然更不会死人。”

        桑迪没有进一步讨论这个话题。部分原因是她对此已感厌烦。她感到自己勇敢地抵制了那位医生的错误,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好医生,对工作不负责,医术又差。他只为那些义诊病人看病,也只能看些简单的小病。当然这与眼下的问题无关。义诊病人也是人,也应当得到很好的医疗。凯利的态度曾使桑迪感到害怕,但也很高兴凯利保护了她。可这又总使她觉得有点委屈,似乎她个人未能抵挡住科凡的进攻。她的事故报告可能就此断送了那个医生的前程,医院的护士会对此议论纷纷。在有些医院中,护士就像军队中的指挥官一样,有很大的权限,只有那些愚蠢的医生才会去找她们的麻烦。

        但是,今天的事使她对凯利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她所看到而一直不能忘记的表情并不是一个幻影。当他抓住科凡的右手时脸上所呈现的表情——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表情,在那个小个子可怜虫受到屈辱时,他甚至没有一点兴奋的感觉。那表情几乎使她感到害怕。

        “你的车出了什么毛病?”凯利问道。他把车开上百老汇大街,直奔北方而去。

        “如果我知道,就不会出毛病了。”

        “嗯,说得有理。”凯利微微一笑。

        他真个多变的怪人,桑迪心里在想,真是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刮风。对待科凡,他样子活像个凶神恶煞。开始时,他想讲道理,弄清楚状况,后来他的行为简直就想把那人弄成终身残废,脸上毫无表情,好像要碾死一只臭虫一样。如果那是他的真实面目,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只是他的脾气吗?不,她心里想着,可能不是这样。他当时也在控制自己。是精神变态吗?那太可怕了……不,也不可能。山姆和莎拉不会交上这样的朋友,他们俩都是精明能干的人啊。

        那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把工具箱带来了。我对修车很在行的。啊,除了那个小个子医生的事,其他方面工作怎样?”

        “一整天都很愉快,”桑迪说道。新的话题使她的心情又变得开朗起来。“一个令我们十分担心的病人出院了,是一个黑人小女孩,才三个月大,从婴儿床上跌了下来。罗森医生为她动了手术,非常成功。一两个月之后,她就会完全复原,根本看不出是个受过伤的人。”

        “山姆实在了不起,”凯利称赞说,“他不仅是位好医生,也是个好人。”

        “莎拉也一样。”了不起,蒂姆活着也会这样说的。

        “是位了不起的女人。”凯利点头表示同意,同时把车左转开上北大街。“她为帕姆操了不少心。”他这次只说明了事实,却并没有陷入思索。但很快地,桑迪看到他的脸上的表情又起了变化,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脸上的表情凝住了。

        那痛苦永远不会消失。会吗?凯利内心在问自己。帕姆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在那痛苦的刹那间,他对自己说——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在说谎——她仍然坐在自己的身旁,就在右边的座椅上。可是,那不是帕姆,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的手紧紧抓住方向盘,手指的关节都变了颜色。他极力打消这种想法,然而这种想法就像雷区一样,你无意中闯了进去,当你发现所存在的危险时,已经为时过晚。凯利想,人如果没有记忆该多好啊!倘能真的如此,他会真的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可是,如果没有了记忆,那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你忘记了那些对你有过重要影响的人或事,你自己会变成什么呢?如果你对这样的记忆无动于衷,生活还有任何价值吗?

        桑迪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一个多变的怪人,但不能永远隐藏自己的情感。你不是个精神病人。你感觉到痛苦。而精神病人是不会有痛苦的感觉的——至少不会为朋友的死亡而痛苦。那么,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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