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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序言

        假如我们对建筑的外观根本无所谓的话倒真是省了心,可很不幸,我们事实上极易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美”在很大程度上主导着我们情绪的变化。当我们称赞一把椅子或是一幢房子“美”时,我们其实是在说我们喜欢这把椅子或这幢房子向我们暗示出来的那种生活方式。它具有一种吸引我们的“性情”:假如它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人的话,正是个我们喜欢的人。假如我们不论身处何处,是廉价的汽车旅馆还是堂皇的宫殿,都能保持类似情绪的话事情也就好办了(想想如果我们不再需要重新装修我们的住房的话该省下多少钱),可不幸的是我们极易受到从我们周遭的环境中散发出来的那些电码般隐含信息的影响。这也就能解释我们为什么对建筑和家庭装潢会如此热中了:这些东西能帮我们确定我们是何许人也。

        自然,建筑只靠一己之力并不总能使我们心满意足。证据就是哪怕身处田园牧歌的环境中我们仍可能心生不满。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建筑只是向我们暗示出某种情绪,我们的内心如果太过纷扰的话就可能对其视而不见。建筑的功效就好比是天气:单是阳光明媚的一个好天就足以改变我们的精神状态——有些人为了距离阳光充足的气候更近一些会宁肯付出巨大的牺牲;可另一方面,如果你正麻烦多多(比如正深受爱情或职业问题的困扰),那么不论天多么蓝,建筑多么伟大,都无法使你展颜一笑。也正因此,你很难将建筑提升为一个需优先考虑的政治问题:它丝毫不具备清洁的饮用水或安全的食品供应那种斩钉截铁的优势地位。可是它仍然至关重要。

        那么中国现今的建筑又是怎样的情况呢?二十世纪的绝大部分时间内,西方最主流的现代建筑师都认为努力赋予建筑以民族的特性是荒唐可笑的。他们无意创造可以归之为“墨西哥式”、“瑞士式”或“苏格兰式”的建筑作品。他们渴望一种如今称之为“国际风格”的东西,此种风格似乎正适合一个每天都因交通和信息革命而被压缩得越来越小的世界。他们希望他们的建筑不论是在纽约还是内罗毕,在悉尼还是里约热内卢都一式一样,因此他们避免采用那些只有极少数地域才能出产的珍贵材料,而是大量应用混凝土、钢铁或是玻璃之类,就连那些相对来说能引发联想和地域色彩的石头或黏土,他们都敬而远之。这些建筑师瞩望的是一个地域特色从他们的职业中完全消失不见的理性时代,就像他们在工业和产品设计领域已经做到的那样。不管怎么说,毕竟不存在民族风格的现代桥梁、电动剃须刀或是雨伞这样的东西。维也纳建筑师阿道夫·洛斯曾打过个比方:要求特别属于奥地利式的建筑就好比要求特别属于奥地利样式的自行车或电话机一样荒唐透顶。假如说科学和艺术是普适性的,那干吗要求建筑具有地域的不同?像亚特兰大和法兰克福这样的城市中的现代商务区就正是这些现代主义者梦想的缩影,你单从这些区域的建筑来判断绝对搞不清自己到了哪个国家。

        然而在我们自己的旅行当中,我们却认识到,别的国家的建筑中最有吸引力的却正是区别于它的邻国的那些东西。我一踏上中国的土地,立即就被那些风格上的不同所吸引。在一个高速公路的加油站,我的目光紧紧盯住的是加油站那木质的覆层或是一家商店前立面中一块黑乎乎的粗糙石块。踏入一个全新国家的兴奋正是跟这些细枝末节紧密相连的,它们之于一幢建筑正如鞋子之于一个人:会意外而又强烈地透露出与众不同的性格。我在它们身上发见了民族特性的蛛丝马迹,激发你四处旅行的关键因素正在于此。它们正是与众不同的中国式幸福的许诺。这样的情感并非源于对民俗式异国情调的天真向往,而是来自一种希望:不同国土之间的真正差别应该在建筑层面上得到适当的表达。我期待那些能助我意识到我此刻正在此地而非彼地的路标、屋顶、窗户和整幢建筑。

        然而,大多数中国当代的建筑却并不倾向于展现当地的地域特性。冷漠的写字楼支配着城市的地平线,它们呆板的外观无声地嘲弄着你为了来到这里所经历的千山万水。即便在相对而言的住宅区里,建筑也完全缺乏任何地域特征。在地产商兴建的新兴开发区内,每一幢房子所采用的材料和外观几乎跟世界上的任何其他部分一般无二。你在中国的建筑中却极少能发见中国的特征。

        不过,对地域风格的渴望得到了确认后,马上就有个更大的问题需要解决:这种地域风格具体应该是什么模样。这个问题在别的国家曾以某些准神秘主义的方式得到过回答,就仿佛是说一个国家的边界线是以某种客观的方式划定的一样,认为建筑应该对某些不辩自明的个性作出解读,并被动地予以反映。

        可事实上,没有一个国家曾专有过或始终锁定于一种风格。一个国家的建筑特性就像这个国家整体的民族特性一样,是创造出来的,而不是被动地由其国土决定的。历史、文化、气候和地理都会提供一个广阔的范围以供建筑选择与之产生回应的可能的主题。因此,争论的焦点就并非在于一个国家或民族的风格应该就是什么,而在于它能够表现为什么。建筑师拥有选择的特权,可自由地选择当地精神中那些他乐于相信的侧面予以表现。一种称得上有所传承的中国建筑或许应该是一种能够体现其所处时代与地域的某些最珍贵的价值观以及最高的雄心壮志的建筑——一幢可视作一种可行之理想体现的建筑。

        一切设计与建筑作品,从议会大厦到一把叉子或一个茶杯,都在向我们讲述一种最适合在其内部或围绕其周围展开的特定生活。它们告诉我们某些它们鼓励其所有者具有并坚持下去的特定情绪。在为我们保暖及在机械的意义上帮助我们的同时,它们还提出一种敦请,促使我们成为特别的某种人。它们讲述的是某些特定种类的幸福。因此,将某幢中国的建筑描述为“美”的,其含义也就并非限于纯粹的美学喜好;它还暗示出你受到这幢建筑通过其屋顶、门把手、窗框、楼梯和家具促成的那种特定的生活方式的吸引。“美”的感受是个标志,它意味着我们邂逅了一种能够体现我们理想中的优质生活的物质表现。

        一幢理想的现代中国建筑的品质可以比之于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令人倾慕的中国人的品质。斯里兰卡建筑师杰弗里·巴瓦曾表示他希望自己祖国的建筑能够体现他那个时代最开明的斯里兰卡人的见解和态度:它应该既能充分意识到这个国家殖民地历史的负担和特权,又不被这些东西所压倒;它应该敏于采用现代的科技而又能保持一种跟传统与信仰的关联。确实正是这样一种当代理想化的斯里兰卡人的形象,激发巴瓦在科伦坡市郊筑就了议会岛建筑群。这组建筑是当地与国际、历史与现代的综合体,屋顶采用的是前殖民时期佛教圣地康提的寺院与皇宫的宝盖顶形式,而内部则成功地综合了僧伽罗、佛教和西方特色。巴瓦的建筑不但为国家的立法机关提供了一个家,而且向我们这些外国人展示了一个现代斯里兰卡公民可能呈现的迷人形象。

        要我来建议中国的新建筑应该是什么样子是决无可能的——而且非常冒昧无礼。不过,有一点似乎还是可以肯定的:你只有在弄清楚了中国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国家以及她应该秉持什么样的价值观之后,才有可能来讨论中国的建筑应该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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