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股份有限公司基地，平民区

        月球上大大小小的月震时有发生，人们都习以为常。月球公司的大部分员工对警报器的声音已经不再敏感。然而，艾吉的经历是他们都不曾有过的。

        月震来临时，她紧紧地扒住床沿，听着房间里的物什掉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碎裂声。百叶窗拍打着墙壁，月球上暗淡的阳光溜进黑暗中。

        她努力平复呼吸，而月震却使她陷入自己的回忆。在太空舱黑暗的角落，往事像幽灵一样萦绕着她。

        今晚，艾吉又想起了阿德里安娜，或者又会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反应堆室开始出现在她的身边，她产生了幻觉，仿佛闻到了烟味和金属燃烧的味道。这一切都太过痛苦，也太过真实了。

        艾吉的心脏随着警笛声跳动。警笛声不是来自她的太空舱，而是来自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代……

        大型卢迈特反应堆持续运转——旋转式喷射出盐水，以冷却核心的紫水晶。她的父亲坐在办公桌前，双手在抖动的控制面板上忙个不停。情况有点儿不对头，粉尘量超标，高温令人难以忍受——

        在舱内，艾吉床边的屏幕打开了，在房间中投射进暗淡的光线。她呻吟道：“不，不要，不要。”

        看到艾吉的那一刻，他双眼通红，红得像他红色的头发。他一把拽住艾吉的胳膊，将激动的她拖进透明的塑料隔间里，拉上了舱门。“爸爸？”他是要跟她一起进来，不是吗？他不会回到反应堆那吧？

        在一墙之隔的走廊，月球公司其他员工轮班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的，月震对他们来说只是工作中的消遣而已。而最让人难受的戏码还没上演，阿德里安娜是不会放过艾吉的。

        艾吉呼出的气体模糊了隔间内的玻璃；湿热厚重的空气像胶水一样将她的肺部紧紧黏住；湍急的流水，反应室的震动，折磨得她几乎崩溃——

        “嘿，阿加莎。”屋顶上传来空洞怪异的声音，而在艾吉听来，这声音就像来自遥远的水地——

        先是一声脆响，而后强烈的爆炸声盖住了所有声响。突然间，艾吉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刺眼的光线涌入她黑暗的小空间，吓得她紧紧地闭着眼睛。

        “嘿，阿加莎。”那个声音再次回响起来，“你的心率已经超出正常水平。”这次，艾吉努力抓住这个声音，把自己混乱的思绪拉回现实。

        “不！”

        艾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房间的正中央，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躺回到潮湿的床单上。

        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你已经安全了，别担心。

        在她头顶上，眼球运动记录器的小红灯在黑暗中闪烁着。

        “嘿，阿加莎。”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这只是本区域的例行月震而已。”

        说话的是塞莱斯特，它是基地的计算机系统，声音通过床边的以太控制板传出。这部计算机变换的3D界面由十亿个带电原子组成，打着转儿地跟着艾吉，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它总是盯着艾吉看，好像有人把一个黑洞困在了小相框里一样——这个黑洞非常惹人厌。

        塞莱斯特是AI系统，该系统支持着整个月球基地的运行，大到操作保证人们能双脚着地的巨型重力发生罩，小到检测你的午饭是否摄入了适量蔬菜。塞莱斯特无处不在，旋转的以太控制板和黑红相间的眼球运动记录器是它最显著的特征。无论你看向何处，塞莱斯特都出现在那里盯着你看。AI系统的设计旨在为员工带来积极愉悦的情绪，为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提供支持；而艾吉觉得，它看起来阴森森的。

        “仅供参考，阿加莎，现在时间是月球东部时间上午六点十五分，十五分钟后轮到你换班。”

        “谢谢。”艾吉喃喃道，床垫的剧烈震动渐渐归于平静，月震终于结束了。可是，纵然艾吉已经努力平复情绪，她的心跳还是很快，内心像是有一只受惊的小鸟。

        “要不我们来做点呼吸练习吧，好让你冷静下来。”

        艾吉没好气地对着天花板说：“塞莱斯特，不用你来教我怎么呼吸。”

        艾吉枕着胳膊，扫视着月震对房间造成的损坏：枕头和毯子在床边乱糟糟地摊了一地；她从地球偷带来的旧书报和石头也从架子上掉落，散落在白色的塑料地板上。在她的左手边，一瓶可能有毒的液体溢了出来，慢慢渗入床下的水洼里。艾吉只能默默祈祷这不是她几周前藏起来的厕所水样。然而事与愿违，这摊东西闻起来太像了。

        艾吉叹了口气。说实话，她的房间和平时并有没什么太大区别。

        她揉了揉眼睛赶走睡意，强迫自己清醒起来。

        她刚一动弹，圆形的百叶窗就开始缓缓抬起，清新而冷峻的阳光瞬间涌入了整间屋子。艾吉赶紧抬手挡住眼睛。

        “天呐，塞莱斯特！看在地球的分上，我已经醒了！”她抱怨道。

        月面开始了它的日周期——月球上的日夜周期相当于地球上的两个星期。月亏之后，光线有所暗淡，但是比起地球上还是强烈许多；地球上的阳光经过大气的过滤，显得很温和。对于早晨的这个时间来说，现在光线有点过于强烈了。

        从外部看上去，月面就像一片广阔的棕褐色和灰色的沙漠，月球基地平民区的一座座建筑将这沙漠分隔开来。虽然风景一般，但是艾吉只需要把脸颊贴在玻璃上，就能看清仿佛大教堂般的地球综合大楼。大楼五彩斑斓的窗户朝向一片虚空，遥远的地球像个大理石球一样挂在虚空里。

        艾吉所在的太空舱属于科学区和宿舍区凌乱不堪的延伸部分，这两个地方安置着所有非军事人员：月面分析师、天文地质学家、月球化学家、保安、生活方式管理员、医务员、采矿作业员、技术工程师、机械工程师、管理人员，还有一些艾吉记不得了。

        月球基地外部延伸到地平线的地方，是监狱区域广阔的白色矿顶和低矮的红色建筑，在监狱里，囚犯们开采、加工卢迈特水晶，以供地球之需。除了守卫、矿工、工程师，以及精神病患者，没有平民曾涉足那里。

        “好了，阿加莎，”塞莱斯特说，“请执行你的诊断程序。我发现目前你的睡眠模式不在健康频谱范围之内。我的心理分析系统认为这是阿德里安娜十周年纪念活动即将到来导致的——”

        “塞莱斯特，现在不行。”

        “阿加莎，中断睡眠对健康是不利的。”

        艾吉不安地瞟了一眼以太控制板，向镜子走去。

        镜子中的景象让她想立刻躺回床上去。浓密的红色鬈发从头顶的一侧竖起，软塌塌地压在另一侧。她把直发梳从墙上拉出来，迅速地梳了几下。

        “嘿，阿加莎，我现在必须提醒你——”

        “就一分钟，”艾吉愤愤地说道，她把发夹咬在嘴里，努力把刚梳顺的头发绾成月球公司员工标准的圆发髻——手还在打着哆嗦时做这个可太不容易了，“一分钟就好。”

        为什么每次月震都要这么对她？阿德里安娜已经过去十年了。十年——艾吉的记忆闪回却越来越糟糕。她只能恨自己太软弱。

        把头发粗略地绾起后，艾吉从床边的匣子里拿出两个蓝色的小塑料盒，叹了口气，把蓝色的隐形眼镜戴在紫罗兰色的眼睛上。她眨了眨眼，回过头看镜子。现在她终于看上去正常一些了——或者像经历了那场灾难以后她一贯的样子了。

        在她浅黄色的月球公司工作服上，安装有厚厚的几何形仪表盘，看起来臃肿又笨拙，而且这种颜色跟她的红头发配在一起，简直是灾难。虽然外观并不好看，但是这套衣服能保证安全性。艾吉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毫无特色。

        跟往常一样，艾吉有意识地拉了拉袖子，盖住手腕上发光的皮肤。那倒不是疤痕，而是爆炸后接受纳米治疗的副作用。

        她的身份识别灯在胸前正中心闪烁着，随着心脏跳动发出柔和的黄光。半透明的银制通信面板位于她的前臂，曲面屏幕在睡眠模式下也持续发光。

        “嘿，阿加莎——”

        “我在这儿，别叫了！”艾吉回到床边，把前臂转向塞莱斯特的以太屏幕，坐回去等着。塞莱斯特输入数据后，一个小小的三维图形出现在黑灰色的漩涡中。

        “很好，诊断完成。我把你的健康警报更新为六级，这个级别相当靠前了。”

        熟悉的嘶嘶声响起，太空舱的门锁打开，艾吉终于可以自由离开。

        “开心点儿，阿加莎。”

        向走廊走去时，她咕哝着：“塞莱斯特，你也开心点儿。”月震的阴影还在她脑海中挥散不去。

        走廊里员工们的喧嚣让艾吉心跳加速，她不得不停下来做个深呼吸。艾吉讨厌热闹，但她习惯了基地里不同肤色、眼神空洞的通勤人员。而今天早上情况显然不同。她靠在弧形墙壁上，检查眼皮下的隐形眼镜。她讨厌自己看起来狼狈的样子，这样人们会注意到她。

        她警告自己要镇定。别紧张。没人知道她是谁。

        她继续走在繁忙的走廊上，如果现在有人告诉她一切正常，那就太好了。

        “嘿，小心点儿！”一个穿绿色工作服的地质学家叫道，因为艾吉的肩膀撞到他了。

        “不好意思！这里太挤了。”艾吉解释道，她看着地板，尽量避免眼神接触。

        转过拐角时，她瞟见了前面一台安保扰频器的白色LED外壳——这是一种双重力的小型摩托，轮胎很粗，跟孩子们喜欢的那种三轮车和高尔夫球车挺像。驾驶员看起来很眼熟。

        艾吉的心跳漏了一拍。瞬间，月震的紧张感消散在喧嚣中。她咧嘴笑了一下，向前跑去。她手蹑脚地在摩托车后面停住，一把扯住了那人的黑色外套。

        “哦，嘿，地球人！”

        保安的声音像烧开的沸水壶一样，猛地向上一弹。咖啡从他手中的杯子里泼出，全都洒在自己的外套上。

        “哦，天呐，好烫！烫死我了！”他被烫得语无伦次。

        “啊，塞伯！”艾吉叫道，“我没看到你端着咖啡呢。来，我帮你处理一下。”

        “洒到我身上了。好烫！”

        “好了！别慌。”

        艾吉坐到副驾座上，把咖啡从他的外套和棕色鬈发中弹掉。球状的水珠四处飞溅，沾在旋转的黑色以太控制板上。

        “嘿，塞巴斯蒂安，”塞莱斯特的声音从控制板中响起，“扰频器上好像出现了液体污染物。请稍等一下，我即将重置系统。”

        “哦，艾吉，看看你干的好事！”塞伯哀号道，“不到五分钟，你就让我三级烧伤又系统重置！”

        “对不起！我想帮你的忙嘛。不过哪有人会开扰频器的时候端着咖啡？你也知道我喜欢什么！”

        塞伯瞪大眼睛：“这是给你带的咖啡！我又不喜欢这种东西。只是想在你不生气的时候跟你好好聊聊。那么现在我生气了，看看我现在什么样子！”

        艾吉惊喜地看着塞伯：“哈哈，真的吗？谢谢啦。”她不禁俯身给了朋友一个拥抱。突然，她觉得这个噩梦般的早晨也没这么可怕了。塞伯身上加州人一样的愉快因子总能影响到她。他就像颗开心果一样。

        艾吉端起咖啡喝着洒剩下的。有点像土壤的味道，不过那也比没得喝好很多了。

        “感觉怎么样？”

        “什么？”

        “休假啊，你这傻瓜！地球！它怎么样？快告诉我！”

        塞伯把扰频器挂上挡，答道：“哦，还行吧。”

        艾吉扬了扬眉毛：“还有呢？”

        “艾吉，那是被迫休假，我在那里一点也不开心，不是我自愿过去的。”

        艾吉吃惊地张大嘴巴。

        塞伯看了看她，笑了：“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说些什么呢？那边的空气很新鲜？”

        “哇，你真是有见识。”

        “艾吉，那里很无聊，我不太清楚，他们把一种叫老虎的动物从濒临灭绝中救了回来。看起来不错的样子，可是我只在新闻里见过它，所以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新奇的……新南美洲建成了超级高铁……”

        艾吉摇摇头。她热爱地球。如果能够回去，感受微风拂过头发，嗅到花草的清香，她愿意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她已经在月球基地生活两年了，但是依然想念地球，就像过去两周一直想念塞伯一般。她想，人们总是想要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吧。

        “好啦，”塞伯咧着嘴笑，“你知道的，我宁愿待着这里。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为太空而生的。”

        艾吉哈哈大笑。塞伯对地球上所有的东西都过敏：花，树，一些木材，还有麸质。只要是自然的东西，他都接近不了。月球公司制造出来的世界才适合他。

        “还有愚蠢的石头。”他愤愤地补充道。

        艾吉笑了：“嘿，你不能怪石头。又不是石头把基地变成一级关闭状态的。”

        塞伯捧着头咕哝道：“呃，我觉得不是。”

        “你我也都知道外星人是不存在的。”

        塞伯微笑着说：“嘿，我可得说一下，那块石头看起来就跟外星人一样，我发誓它动了。”

        艾吉瞪了他一眼。

        “好啦，我得再为自己说一句，我跟纪律部那些家伙也是这么说的。那里一眼看不到边，跟近月面太不一样了。到处都是石头，形状奇怪，还有恐怖的阴影，而你自己是单枪匹马。噪音简直不能忍受，我发誓，有咯吱声，还有呜咽声……”

        “你在月球上没听过那样的噪音……”

        “我是想说，那个地方，会让你的头脑变得怪怪的。”

        艾吉戏谑地推了推塞伯：“基地又关闭了多长时间——十七个小时，还是十八个？”

        “够了哦！”塞伯笑道。他踢了踢扰频器，挂上挡。它已经重启完成了。

        他们离开宿舍区域的白色走廊，走进让人头疼的黄色统计室。

        “咖啡的事对不起啦，”艾吉把头靠在塞伯的肩上，说道，“没有你在很无聊。”

        塞伯拍了拍她的头：“我知道的。”

        头顶上哔哔的噪音代表早班开始了，黄色的走廊开始有员工涌入。艾吉看到他们有些紧张，但是身边的好朋友和手里的咖啡让这种情绪有所缓解。在艾吉的工作间门外，塞伯停下了扰频器。

        “明天一起吃午餐吗？牛奶沙司？”塞伯坐在驾驶座上问道。

        艾吉点点头，挥手目送塞伯消失在人群中。

        艾吉把眼睛对准视网膜扫描仪。失误了三次以后，艾吉眨了眨眼睛，终于找到正确的位置，才得到允许进入这个安静的无菌世界：内部分析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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