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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是三月二十那天,平日不容易喊得醒的皇帝,很早就起身了。这天仍旧要上书房,因为有好玩的花样在后面,皇帝打起精神应付功课。到了九点多钟告一段落,安德海到弘德殿来传懿旨,说这天的功课就到此为止。于是皇帝进宫,伺奉两宫太后,临御漱芳斋传膳听戏。

        近侍的太监和宫女,就在饭前先替皇帝拜寿,皇帝各有赏赐,每人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一两重的一个金锞子,唯有安德海与众不同。

        “小安子!”皇帝响亮地喊。

        “喳!”安德海答得更响亮。

        “你过来,我有赏。”

        “喳!”安德海踩着恭敬中不失潇洒的步伐,走到皇帝面前,撩袍往下一跪,那姿态就象演戏,十分边式。

        “你想要换换顶戴,行!我替你换。来,把他的帽子取下来!”

        说到这一句,小李立刻上前去摘安德海的帽子。皇帝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顶子来,除却小李和皇帝自己,包括两宫太后在内,都以为皇帝掏出来的,必是一个珊瑚红顶子,谁知不是!

        “小安子,赏你一个绿顶子!”皇帝大声说道。

        接着把手一扬,一颗用那个翡翠狮子的镇纸改琢而成的顶子,绿得着实可爱。

        “胡闹!”慈禧太后大笑。

        慈安太后也笑了。宫女、太监几乎无不想笑,但此是何地?只准“主子”笑,不准“奴才”笑,否则便是“大不敬”。虽然情有可原,究属礼所不许,所以一个个瞪着眼,鼓着嘴,满脸胀得通红,使尽吃奶的气力要憋住自己的笑声。那副样子极其滑稽,惹得两宫太后,越发笑个不止。

        就象遇见紧张沉重的场面,皇帝会变得很笨拙那样,在此轻松愉快的时候,皇帝特别显得聪明,他大声说道:“你们敞开来乐吧!逗得两位皇太后笑一场,也是你们的孝心。笑!”

        这一下就如皇恩大赦,顿时春雷乍破一般,爆发了震动殿廷的笑声,有的捧腹而笑、有的弯着腰奖、有的闭上了眼睛笑、有的掩口而笑,奇形怪状,变得以笑逗笑,越发没个完结。

        两宫太后笑得腰痛,便有玉子、庆儿等人,赶来为“主子”捶背,一面捶,一面还是笑,连安德海自己也笑了。

        他不能不笑,不但借此掩饰窘态,而且也为了化戾气为祥和。太监定制,四品就是“极品”,连想戴个三品明蓝顶子都为法所不容,何况是红顶子?如果严格追究,祸事不校尤其是慈禧太后只笑着骂了皇帝一句“胡闹”,看样子是觉得他自取其辱,这个态度,更加可虑,自己得见机些,凑合着当一场笑话看,这极可能有的一场大祸,便可以消弭在笑声中了。

        因此,别人都是开心的笑,而他是伤心的笑,事后越想越不是滋味。出了这场丑,好几天抬不起头来,暗中打听,是小李出的花样,把他恨入刺骨。但小李有皇帝护着,要动他不容易,除非“连根拔”,让慈禧太后见皇帝讨厌,然后设法告小李一状,说他尽教唆皇帝不学好,这就至少可以一顿板子把小李打个半死。

        心里打定了主意,表面却是绝口不提“绿顶子”的事,而且相反地,老赶着小李叫“兄弟”,仿佛是怕了他递了“降表”,希望他不要再在皇帝面前说他坏话似地。

        小李心计,那里斗得过安德海?他是个妄人,真的以为安德海怕了他,再也想不到安德海时时刻刻在窥探皇帝和他的一言一动,抓着了错处好动手。皇帝更是如此,没有把安德海放在心上,他的一颗心,都在桂连身上。

        去了几次长春宫,总不见她的影子,皇帝到底忍不住了,装得随便问问的神气跟小李说:“那个叫桂连还是什么来着的,还在不在长春宫,怎么老没见这个人?”

        皇帝的心事,小李早已察破,只是受了玉子的告诫,不敢再提桂连。这时见皇帝故意装得把“心上人”的名字都记不清似地,暗中好笑,但自然不敢说破,只这样答道:“奴才也老没见这个人,不知道还在不在。”

        “去打听!”皇帝还要假撇清,又补上一句:“这个桂连,是杭州驻防,怪可怜的!”

        小李可不知道为什么杭州驻防就可怜?只知道这是皇帝的托词。“打听到了怎么办哪?”他问。

        这一问似乎直抉皇帝的心事,他的脸皮薄,有些挂不住,但有个掩饰的诀窍,就是发脾气。

        “混帐东西!”皇帝虎起脸骂,“谁知道怎么办哪?”

        小李挨骂不算回事,不动声色地说:“奴才马上去打听了来回报万岁爷。”

        “不要又满处去逛!”皇帝看了看钟说:“这会儿三点钟,限你三点半回来!”

        “奴才多要半点钟,万岁爷看行不行?”

        “为什么?”

        “也许桂连不在长春宫了,奴才得到别的地方去打听。”小李又放低了声音,笑嘻嘻地说,“奴才这一去,必有好消息带回来。”

        是什么好消息?皇帝想了一下,才觉察出他的语气,自己的心事,小李必是知道了。这也不必再瞒他,便点头许可,却又神色凛然地提出警告:“你要是说瞎话,看我饶得了你!”

        “奴才不敢。万岁爷交下来的差使,奴才那一回也没有办砸。”

        但是,这一趟的差使却不容易,他的打算是要说动玉子,让桂连能够有侍候皇帝的机会,而玉子守着慈安太后的告诫,说什么也不行。

        于是小李问道:“明年你就出宫了,你要找婆家不要?”语气涉于轻佻,玉子不悦,冷冷地答道:“管你什么事?”

        “我是替你着想。你别以为总是两位太后掌权,万岁爷快亲政了。你可想过了没有?”

        “怎么着?万岁爷就为这个宰了我?”

        “咦!”小李做个鬼脸,“怎么回事?尽给人钉子碰。我是好话,明摆着一条图富贵的路子你不走?你不想想,你替万岁爷办了这件事,将来有多大的好处?你娘家、你婆家,要万岁爷照应不要?”

        这番话把玉子说动了心。宫女情如姊妹的,往往私下密约,富贵毋相忘,这个承恩得宠的,就得设法提拔那一个,皇帝年纪太轻,玉子不作此想,但照小李所说,确是另一条可以让皇帝见情的路子。她已经有了婆家,未来的夫婿就是她的表兄,在内务府当差,这个衙门能发大财的差使多得很,只要皇帝记得起名字,随便交代一句话,就终身受用不尽了。

        “好吧!”玉子毅然答应,“不过,可千万别闹出事来。”

        “不会,不会。”小李答道:“闹出事来,第一个就是我倒霉,我能不留神吗?”

        于是第二天慈安太后午睡的时候,皇帝悄悄到了长春宫,装作看金鱼,到了后殿偏西的乐志轩,坐定不久,小李便把他的同事都唤了出去,只有他自己守在院中。

        接着桂连便捧了茶和蜜饯来,手有些发抖,脸有些苍白,小李赶紧安慰她说:“你别怕!万岁爷对女孩子的脾气最好。

        你好好儿当差,别跟万岁爷别别扭扭的。”

        桂连点点头,一个人进了乐志轩。她忸怩,皇帝也忸怩,却特意装得不在乎似的,喝着茶,吃着蜜饯,问道:“你今年几岁啊?”

        她记得皇帝是知道她的年纪的,何以有此一问?但也不能不答:“奴才今年十三。”

        “你的生日在那个月?”

        “奴才是八月里生的。”

        “比我校”皇帝又变得聪明了:“怪不得你的名字有个‘桂’字!”

        桂连用极轻的声音答了声:“是。”然后垂着眼皮,轻轻咬着嘴唇,那模样既非深沉,亦非腼腆,倒象是她自己忽然有满腔心事要想。

        皇帝也有些窘,甚至可以说是着慌,因为他已感觉到僵局正在形成,必须得说句话来挽救,但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就找不到适当的一句。这样越是冷场越着慌,到最后反是桂连开了口。

        “万岁爷可还有什么吩咐?”她说:“没有吩咐,奴才可要走了。”

        这样说话,根本不是奏对的措词与语气,但皇帝丝毫不以为忤,只脱口阻止,“你别走!”

        “是!”桂连答应着,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绢,擦一擦鼻尖上的汗。

        这也是在主子面前不许可的动作,不想反倒给了皇帝一个话题,“我看看,”他说,“你那块手绢儿。”

        桂连迟疑了一下,想起小李的“不要别别扭扭”的告诫,只好双手把那块手绢捧了过去。

        手绢上有幽幽的香味,皇帝真想闻一闻,但自己觉得这样做有失尊严,只能看一看。雪白的杭纺,用黑丝线锁了边,角上绣一朵小小的红花,用一片绿叶托着。皇帝看过的绣件,无不是色彩繁复,绣得不留余地的花样,所以看到桂连的这方手绢,反觉得少许胜多许,清新悦目。

        “这是谁绣的?”

        “奴才自己绣的。”

        “绣得好!”皇帝又说,“给我也绣点儿什么。”

        “请万岁爷吩咐!”

        皇帝一时想不出什么,于是问她:“你看呢?”

        “奴才给万岁爷绣一对荷包。”

        “不好!”皇帝摇摇头,“要别致一点儿的,不然就是天天用得着的。”

        “那么,奴才给万岁爷绣个书包。”

        “也不好!”皇帝忽然想到了,“你替我绣一对枕头。就象你的这块手绢儿似的,中间不要绣什么,平平整整的,那样子枕着才舒服。你想想绣什么花样?”

        “嗯。”桂连微翘着嘴,一双灵活的眼珠,不断转着,“自然得用明黄缎于。绣两条龙,用黑丝线绣,这么沿着边上绕过来,”她用双手比划着,“上面正中间,绣一颗红丝线绣的火灵珠,这叫‘二龙抢珠’,万岁爷看行不行?”

        这个花样不新鲜,但看她讲得起劲,皇帝不忍扫她的兴,便这样答道:“好!绣一对‘二龙抢珠’,再绣一对么?不要用明黄的了,就白缎子好,花样不要多。”

        这下把桂连考住了,想了半天想不出,窘笑着说:“奴才不知道绣什么好。”

        “那就慢慢儿想。”皇帝记起书房中的光景,遇到背书或者考问什么,越逼得紧越答不出来,自己深受其苦,所以能够体会桂连心里的着急,安慰她说:“不要紧,不要紧!”

        这一连两个“不要紧”,使得桂连大为感动。她听宫女们谈过皇帝的许多故事,说他喜怒无常,十分任性,每每想些“拿鸭子上架”的花样。为了教小太监翻斤斗,不知道多少孩子摔得吐血或者断了骨头,现在看来,那些人的话怕靠不祝不然就是小李的话不错:“万岁爷对女孩子的脾气最好。”

        女孩子也很多,何以单单对自己好呢?这样想着,顿时脸上发热,飞快地瞟了皇帝一眼。就这一眼中,把皇帝的面貌看得很清楚,大眼、高鼻梁、颧骨很高,白净的脸皮上,淡红的嘴唇,漆黑的眉毛,长得异常清秀,忍不住还想看一眼。

        等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再瞟过去时,皇帝也心跳气喘了,“桂连!”他没话找话,“你一直住在杭州吗?”

        “是!”桂连答道,“奴才那儿也没有去过,是第一回到京城。”

        “跟我一样。除了热河、东陵、西陵,那儿也没去过。”皇帝又问:“西湖好玩儿不?”

        “满营就在西湖边上,天天看,也不觉得什么好。”

        “对了!天天看都看厌了。外面没见过的,不知道宫里怎么样的了不得,照我看一点儿都不好!你看呢,宫里好不好玩?”

        “奴才怎么能说不好?”

        “是啊,你不能说不好。”

        就这样,皇帝不自觉地总是附和着桂连说话,十分投机,他从不曾有过这样好的谈兴,也从不曾谈得这样痛快过。

        就从这一天起,长春宫中无不知道皇帝对桂连情有独钟,就只瞒着慈安太后,这是玉子特别有过告诫的。她告诉大家,少谈论皇帝与桂连的事,同时要善待桂连,“听我的话,将来有你们的好处!”她说,“不听我的话,将来有你们懊悔的时候。”

        这话人人都懂,桂连将来一定会封为妃嫔,而且以她的模样和性情来说,一定会得宠。

        不巴望有什么好处到自己身上,至少也不能得罪她,自招祸尤。

        日子一天一天长了,传晚膳的时刻便得往后挪,慈安太后睡了午觉起身,还有一大段时间,可以做点什么。这天,想起来要到各处去看看,带着宫女从前殿开始,一间一间屋子看过去,一面口中吩咐,这里该修,那里的布置如何不合适。走到乐志轩,远远就望见窗口有人低头坐着,便问:“那是谁啊?”

        玉子知道瞒不住了,老实答道:“是桂连。”

        “在干什么?”

        “绣花。”

        “喔,”慈安太后颇为嘉许:“这孩子倒挺勤快的。”

        进入乐志轩,等桂连跪了安,慈安太后便走过去看她的绣花绷子:四尺长,一尺多高一块白缎,只两头绣着花样,一头是一条天骄的金龙,一头是一只翩翩起舞的彩凤。

        既然有龙,自是“上用”的绣件,而龙翔凤舞的花样,又决非太后可用,这样一想,桂连为谁在刺绣?是不问可知的了。

        但慈安太后明知又必须故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是枕头。”

        “谁叫绣的?”

        “万岁爷叫奴才绣的。”

        平平常常两句话,而桂连的声音,听得出来有些发抖,慈安太后心有不忍,不肯多说什么,只朝玉子看了一眼,眼色中带着明显的诘责之意。

        玉子有些不安,也颇为懊悔,应该把这件事,早早找个机会透露,现在等慈安太后发觉了再来解释,话就很难说得动听,而且还不便自己先提,只能在慈安太后问到时,相机进言。

        慈安太后当然会问到。每天傍晚时分,她跟玉子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的话,都在这时候谈。

        “桂连跟皇帝是怎么回事?”她问,微皱着眉。

        “请主子责罚奴才!”玉子是一条苦肉计,自己先认罪,“不关桂连的事,她也没有做错了什么!”

        一听这话,慈安太后先就宽了心,“你起来!”她平静地说,“慢慢儿说给我听。”

        “是!”玉子站起身说:“那天主子吩咐了奴才,奴才当时把桂连找了来,告诉她要稳重,最好避着皇上。桂连很听话。”

        “怪不得!”慈安太后深深点头,“我说呢,好几回了,桂连一看见小李他们的影子就躲。以后呢?”

        “以后皇上到这儿来得更勤了,来了也不言语,东张西望的,奴才知道皇上是在找桂连。奴才心想,皇上现在功课要紧,如果心里存着什么念头,嘀嘀咕咕的丢不开,那可不大好。”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先看一看慈安太后的脸色,是深为注意和深以为然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对了,索性再添枝添叶,说得象样些。

        “奴才也私下问过小李,皇上在书房里的功课怎么样?果不其然,小李回答奴才,说皇上好象有心事,也不跟人说,他也很着急,不知道该不该跟两位皇太后回奏?瞒着不敢,不瞒也不敢。”

        “这是怎么说?”

        “要瞒着,怕皇帝真的耽误了功课,两位皇太后知道了,他是个死!要不瞒,老实回奏,皇上一定骂他多事,也要受罚。所以小李尽发愁。”玉子停了一下接下去说,“奴才心想,皇上喜欢桂连,实在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象皇上喜欢狗、喜欢猴子一样,给了皇上不就没事了吗?”

        “嗯!”慈安太后吩咐:“你往下说。”

        “是!”玉子又跪了下去,“奴才斗胆,自作主张,有一天皇上来了,奴才叫桂连端茶,皇上跟她说了好半天的话,后来就让她绣枕头。”

        “说了好半天的话?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玉子低着头说,“主子正在歇午觉。”

        “原来全瞒着我!”

        这句话中,责备之意甚重,玉子觉得必须申辩:“皇上全是那个时候来,吩咐不准惊醒皇太后,奴才不敢不遵旨。”

        “那么,皇上叫你们怎么样,你们全依他的?”“奴才不敢那么大胆。”玉子觉得跪得久了,膝盖生疼,便挪动一下身子,缓一缓气,还有一番道理要说。

        慈安太后素来体恤下人,当然会发觉玉子跪着不舒服,便说一声:“起来!”

        “是!”玉子起身揉一揉膝盖,却又不忙说话,转身取了根纸煤儿来为慈安太后装烟点燃,借这延挨的工夫,她想好了一番很动听的话。

        “奴才心里在想,”她徐徐说道,“主子跟皇上真正是母慈子孝。皇上的孝心,别说奴才们天天得见,就是西边也都在说,亲得比亲的还亲。主子疼皇上,也是比亲的还疼。皇上喜欢桂连,脸皮子薄,还不好意思跟主子开口要,而且,也还不到那个时候。奴才仰体主子疼皇上的心,过两年一定把桂连赏了给皇上,这会儿让桂连陪着皇上说说话什么的,省得皇上心里老放不下去,耽误了功课,不也挺不错的吗?”

        “原是!”忠厚的慈安太后到底说了实话,“打从挑桂连那天起,我就有这个心了。就是你说的,‘还不到那个时候’,年纪都还轻,所以我不说破,怕的桂连那孩子太机灵,自以为得了脸,不免骄狂。”

        “奴才防着这一层,总是压着桂连,拿宫里的规矩拘着她。”玉子又说:“桂连也挺好的。看模样儿调皮,心地倒是挺老实,一步也不敢乱走。主子尽管放心好了。”

        “好吧!我知道了。”慈安太后沉吟了一会说,“你还是照样,教导桂连守规矩,可也别让她跟皇帝太亲近了,叫她要劝皇帝多用功念书。”

        “是!奴才会跟她好好儿说。”

        就从这天起,桂连便可以公然为皇帝执役,在长春宫凡是皇帝有所呼唤,都是她的差使。本来皇帝跟桂连接近,由于玉子的告诫,宫女们都是守口如瓶,安德海还被瞒在鼓里,这一下形迹公开,而皇帝的默默眷注,固然很容易看得出来,就是桂连对皇帝,虽在严格的宫规拘束之下,不容有何轻狂的举动,但眉梢眼角,总有消息透露,特别是桂连的那双眼睛,到那里都令人注目,只要稍微留些心,就不难发觉她跟皇帝之间的荡漾着的微妙情愫。

        “怪不得,”安德海跟他的亲信,小太监马明说,“尽往那边跑,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去打听,打听,谁拉的纤!”

        只要真的去打听,自然可得真相。事实上也可以想象得出来,玉子跟小李姊弟相称,感情极厚,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小李是皇帝的心腹,那么,由小李跟玉子商量好了,有意安排桂连去亲近皇上,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小李,你个王八羔子。”安德海在心里骂,“你等着我的,看我收拾你!”

        安德海已非昔比了,虽不是如何工于心计,但已能沉得住气,要慢慢筹划好了再动手。

        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绝口不提桂连,只是旁敲侧击,有意装作无意地说皇帝每天在长春宫的时候多,到翊坤宫来,不过照例问安,应个景而已。

        这话一遍两遍,慈禧太后还不在意,说到三遍、五遍她可忍不住了,把安德海找来问道:“皇帝每天在那边干些什么呀?”

        “奴才还不清楚。奴才也不敢去打听。”安德海答道:“那边的人,见了奴才全象防贼似的。”

        “那都是你为人太好了!”慈禧太后挖苦他说,“所以皇上要赏你一个绿顶子戴。”

        他自以为赤胆忠心,结果落得这么幸灾乐祸的两句讥嘲。一半真的伤心,一半也是做作,把眼睛挤了几下,挤出两滴眼泪。

        “怎么啦!”慈禧太后又诧异,又生气,但也有些歉然,扬起双眉问道:“你哭什么?”

        如果直诉心中委屈,这眼泪反倒不值钱了,安德海揉一揉眼说:“奴才没有哭。是一颗沙子掉在眼里了。”

        使不肯承认,慈禧太后自然没有再加追问的必要,也没有再让他“为难”。去打听皇帝在长春宫干些什么,这样的结果在安德海意料之中,他把慈禧太后的脾气,揣摩得极深,要这样三番两次顿挫蓄势,才能引起一场连慈安太后都劝解不了的大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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