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了几天就是慈禧太后的万寿,因为筹办大婚正忙,而且明年是她四十整寿,必有一番大大的热闹,所以这年为示体恤,并无举动。话虽如此,福晋、命妇,照常入宫拜寿,由升平署的太监,伺候了一台戏,只少数近支懿亲,得以陪侍入座。
皇帝这两天比较高兴,因为第一,万寿前后三天不上书房;第二,有了一班游伴——都是跟他年纪相仿的堂弟兄和至亲,惇王的儿子载濂、载漪;恭王的儿子载澂,载滢;僧王的孙子也是醇王的女婿那尔苏;荣安公主的额驸苻珍;独独不见荣寿公主的额驸,就是“六额驸”景寿的长子志端。
“怎么?”皇帝悄悄问小李,“大格格的女婿,怎么没有见?”
“今儿圣母皇太后大喜的日子。”小李单腿下跪答道:“万岁爷别问这档子事吧!”
皇帝既惊且诧:“出了什么乱子?怎么没有听说?”
看看不能拦着他不问,小李便即答道:“荣寿公主额驸,病得起不了床了。”
“碍…”皇帝失声问道,“什么病?这么厉害!”
“吐血!一吐就是一痰盂。大夫已经不肯开方子了。”
皇帝听了,半晌作声不得,怒然跺一跺脚说:“我跟两位太后去回,我得去看一看!”
“使不得,使不得!”小李把另一条腿也跪了下来,乱摇着手说,“没有这个规矩。万岁爷一去看了,就非死不可。”
这个规矩,皇帝也听说过,懿亲重臣病危,皇帝有时亲自临视,这是饰终难遇的荣典,也就表示此人已经死定了。高年大臣还无所谓,志端只有十八岁,他家还抱着万一的希望,皇帝如果临视,就象乾隆年间,于敏中蒙御赐陀罗经被那样,不死也得死!岂不是太伤“六额驸”和荣寿公主的心?“再说,”小李怕皇帝不死心,又加了一句:“都说是痨病,要远人,两位皇太后决不能让万岁爷去。”
这就无法了!皇帝想到十八岁的荣寿公主,年轻轻就要守寡,心如刀绞,无论如何也排遣不开。
“你看看大格格在那儿,我要问问她。”
“不介!”小李大有难色,“今儿是什么日子?说得荣寿公主伤了心,哭哭啼啼的,多不合适。”
“大格格最懂事,我也不会惹她伤心。不要紧,我在重华宫等。你悄悄儿把她去找来。”
小李无奈,只好这样转念,荣寿公主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宠的人,又是姊弟相聚,就算让上头知道了,也不是什么罪过!便答应遵旨去找。
荣寿公主正坐在两宫太后身后,陪着听戏,只见有个宫女悄悄塞过来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万岁爷在重华宫召见,问额驸的玻”称“万岁爷”便知是皇帝的近侍传旨。她一看这张纸条,心就酸了。一方面为她丈夫的病伤心,一方面也为皇帝的垂念姊弟之情而感动。但这时候决不能掉一滴眼泪,强忍着把心定下来,然后等一出戏完,才托词溜了出来,只见小李迎上来请了个安,却未说话。
虽未说话,却有暗示,微微一颔首,意思是跟着他走。
荣寿公主向来讲究这些气派、过节,所以虽已会意,却浑似未见,只扬着脸一直往前,小李也很乖觉,疾趋而前,侧着身子从她身旁赶了上去,远远地领路。
一进重华宫,荣寿公主便看见皇帝的影子,自然,皇帝也看见了她。这就不须小李再引路了,姊弟两人都往前迎,走到相距五、六步的地方,荣寿公主蹲下身去,先给皇帝请安,照例说一句:“皇上好!”
皇帝没有答话,怔怔地看着荣寿公主,仿佛千言万语,不知说那一句好似地。荣寿公主当然了解他的心境,除了感动以外,也不能说什么,因为她不能反过去来安慰皇帝。
“志端怎么啦?”皇帝终于说了这么一句,“听说病很重!”
荣寿公主的泪水在眼眶里,就象一碗满到碗口的水,经不起任何晃荡,只要一晃,必定会溢出来。这时赶紧背过身子去,手扶着门框,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就这样尽力自制,毕竟还是流了一阵眼泪。
“听说志端的病,跟阿玛的病一样。”皇帝在她身后叹口气:“怎么会得了这个病?”
荣寿公主觉得皇帝的话,非常不中听,志端虽跟先帝一样,得了痨病,但渐致不起的原因却不同。先帝是用醇酒妇人遣愁,有了病自己不知道爱惜保养,志端却是婚前就有了病,百药罔效,逐渐地病入膏盲。
于是她说:“志端的身子,本来就弱。”
“是啊!”皇帝正要说这句话:“当初误了你!皇额娘不该把志端指给你!”
“皇上!”荣寿公主倏地转过身子来,神色郑重地说,“我没有丝毫怨圣母皇太后的心,皇上也千万不用如此说,皇上待我的情分,我那里有不知道的?如果为了我,惹出些是非来,那可就罪不容诛了。我实在是谁都不怨,包里归堆一句话,就怨我自己福薄!”
“谁都不怨”这四个字,正见得她怨的人多,第一个太后就不该把个痨病鬼“指婚”;第二是爹娘,应该为女儿打算、打算,当然,等懿旨下来,已是无可挽回,但事前谈论多日,只要肯去想办法,必能打消;第三是“六额驸”,也该想想他儿子的病,不该害人,何况害的是自己的嫡亲的内侄女!
最后荣寿公主也要怨自己,当初不该曲从,只说一句:“我不嫁,愿意伺候皇额娘一辈子!”那就是绝好的遁词。女儿守着娘不嫁,谁也不能逼迫,荣安公主不是因为舍不得丽贵太妃,虽已指婚,至今还在宫里?
就因为如此,荣寿公主早就咬一咬牙认命了。虽有一肚子委屈,却不宜在皇帝面前倾吐,因而换了个话题:“皇上大喜啊!”
皇帝一愣,“你指的什么?”他问。
“这一阵子圣学猛进,说那天在两位太后面前,很漏了一回脸。”
提到此事,皇帝现在有些伤心了,不过然不能答说:用功也是白用,没有人知道。因而笑笑不答。
姊弟俩心里的话多得如一团乱丝,抽着一个头绪,可以滔滔不绝地谈下去,一中断了,又得另觅头绪。在片刻沉默以后,皇帝忽然问道:“载澂呢?在家干些什么?”“那儿有回家的时候?一下了‘上书房’就在外面胡闹。”
荣寿公主说:“我可不爱理他!”
皇帝听得这话,心里很舒服,因为如不是拿自己当最亲近的人看,她就不会骂她一母所生的胞弟。然而皇帝却真羡慕载澂,能一下了上书房,便在“外面”,何必还要“胡闹”?
就逛逛看看也够了!
“载澂甘趋下流,皇上见了他,好好儿训他。”荣寿公主又说,“我每一趟进宫,都听两位太后谈皇上的功课,皇上将来是太平天子,总要想到千秋万世的基业,大清朝的天下,都在皇上一个人身上,在书房里吃苦,就算是为天下臣民吃苦。我常常在想,皇上的功课,我替不了,能替得了就好了,也省得圣母皇太后一提起来,唉,我也不说了,反正聪明不过皇上,天下做父母的苦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一段话是劝皇帝用功,说得委婉恳切,皇帝不胜内惭,除却连连点头外,无词以答。
“今儿母后皇太后告诉我,说定在明年二月里选皇后,要让皇上自己挑,皇上可得好好儿放眼光出来。”
说到这一层,皇帝不免略显忸怩。转念一想,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这件事不能跟师傅去谈,更不能问计于小李,现在跟荣寿公主商量是再也适宜不过了。
于是他说:“大姐,我倒正要问你,你看是谁好啊?”
未来的皇后,一选再选,这年二月里选得剩下十个候选的,在八旗贵族中私下谈论,大都认为崇绮的长女,气度高华,德才俱胜,足以母仪天下。荣寿公主自然也听到过这些话,但她最识大体,象这样立后的大事,决不可表示意见,因为这也象拥立皇帝一样,是件身家祸福所关的事,福是谈不到,已经是固伦公主了,尊贵无比,还想什么?这样,便只有祸没有福,再笨的人也不会干这种傻事!
“这是第一等的大事,总得皇上自己拿主意。谁也不敢胡说。”
“我就是没有主意才问你。这儿也没有人,我也不会把你的话告诉谁。说句实话,这件事除了你,我没有第二个可以商量的人。”
最后一句话激发了荣寿公主的做姐姐的责任,然而依旧不便明言,只这样答道:“寻常人家有这么一句话:‘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立皇后总以德行最要紧。”
“那么留下的那十个人,谁的德行好呢?”
“皇上别问我。”荣寿公主摇着手说,“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说。”
皇帝还想再问,只见小李匆匆奔了过来,知道有事,便看着他问:“是两位太后找我?”
“是!”小李跪下答道,“快传膳了,圣母皇太后在问荣寿公主,上那儿去了。”
“咱们走了去吧!”
在太监面前,荣寿公主不肯疏忽对皇帝的礼数,请着安答一声:“是!”
等她抬起身子来,两下打个照面,皇帝见她泪痕宛然,随即问道:“大姐,你带着粉盒子没有?”
荣寿公主懂他的意思,想起粉盒子由伴同进宫的嬷嬷带着,一时不知那里去找她,就能找着,也太耽误工夫,不由得有些为难了。
小李机灵,立刻说道:“荣寿公主若是不嫌脏,后面丫头们住的屋里,就有梳头盒子。”
“远不远?”
“不远。”
“好吧,你在前头走。”
小李在前面引路,皇帝陪着荣寿公主,由一群小太监簇拥着,绕到重华宫西北角,有个小小的院落,里面有两排平房,就是宫女们的住处。这天慈禧太后万寿,都当差去了,院子里空荡荡地,晾着些乱七八糟的衣服,荣寿公主一看这样子,不是至尊临幸之地,便侧脸说道:“请皇上在这儿站一站吧!我将就着匀一匀脸,马上就来。”
“荣寿公主也不必进去了。”小李指着一间空屋子说,“请在那屋坐,我去找梳头盒子。”
“也好,你可快一点儿。”
“是!”小李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
果然很快,小李找了个梳头盒子来,伺候着荣寿公主,对镜匀脸,掩盖了泪痕,然后回出来,陪着皇帝一起到了两宫太后身边。
“你到那儿去了?”正在用膳的慈禧太后问。
“皇上召见。”荣寿公主不愿撒谎,而且也觉得根本不须撒谎,“在重华宫说了一会儿话。”
慈禧太后不再问了。她也知道,皇帝一定是问志端的病情。慈禧太后也为此烦心,很想问一问,又怕一问惹得荣寿公主伤心,此时此地,大不相宜,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但这一下,慈禧太后听戏的兴致大减。好在戏也不多,到了下午三点钟便已完毕。福晋命妇,跪送两宫太后及皇帝离座,各自出宫,荣寿公主却有些踌躇,不知是随着大家一起离去,还是稍待片刻,怕慈禧太后会找。
就这时有个太监匆匆而至,特来召唤。等荣寿公主出殿,只见慈禧太后站在软轿前面在等,一见她便说:“我本想留你,又怕你心挂两头。你还是回去吧!”
“是!”荣寿公主忽有无限凄惶,“只怕有好几个月不能来给皇额娘请安。”
这意思是说,如果志端一死,穿着重孝,便不能进宫。慈禧太后自然懂她的意思,赶紧安慰她说:“你也别难过!年灾月晦,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等志端稍微好一点儿,我打发人来接你!”
荣寿公主听这一说,自然强忍眼泪,磕头辞别。慈禧太后对志端的病情,也十分关心,每天派人去问,一天好,一天坏,问到第六天上,说是志端死了!
这个消息很快地传到养心殿,皇帝正在用膳,一听便搁下了筷子,尽自发怔,随便小李如何解劝,皇帝只是郁郁不欢。
“唉!”皇帝忽然感慨,“人生朝露!”
小李听不懂他那句话,只知道皇帝伤心得厉害,上书房无精打采,惹得李师傅又动声色。心里非常着急,不知怎么样才能把皇帝哄得高兴起来。
小李试过许多方法,比较见效的就是谈到宫外的情形。皇帝一年总有几次出宫的机会,但出警入跸,在明黄轿子里拉开趟帘,偷偷看上一会,也不过几条大街上的门面市招,买卖是怎么做法,居家过日子是不是也象宫里那样有许多繁琐的规矩?总不明白。至于市井俚俗,如何热闹有趣,那就更只有从《清明上河图》上去想象了。
因此,听到小李讲庙会、讲琉璃厂、讲广和居、讲大栅栏的戏园子,皇帝常常能静下心来听,问东问西,有不少时间好消磨。但是除了庙会和戏园,皇帝问起琉璃厂的书、崇效寺的牡丹,以及翁师傅他们在酒楼宴客的情形,小李就无法回答了。
“有澂贝勒陪着万岁爷上书房,那就好了!”
小李无意中的一句话,引得皇帝的心又热了,他心目中最向往,甚至最佩服的就是载澂。不说外面的情形他懂得多,就在书房里有他在一起,一定也十分有趣。他听小李讲过载澂在上书房淘气,捉弄他授读的师傅林天龄的许多笑话,最让他忘不掉的是学林天龄的福建京腔。光听载澂学舌,虽也能叫人发笑,但还不知他的妙处,直到林天龄升侍郎谢恩召见的那一天,听他那种用大舌头在咽喉头使劲发音的腔调,想起载澂学他的声音,皇帝差一点笑出声来,只能用大声咳嗽来掩饰,惹得军机大臣相顾愕然,慈禧太后大为不快。
于是他跟慈安太后要求,下懿旨派载澂在弘德殿伴读。
“这件事怕难。”慈安太后答道:“载澂不学好,你六叔一提起来,就又气又伤心。照我看,你娘就不会答应。”
“他不学好,难道我就跟着他学?那是不会有的事!而且弘德殿的规矩,比上书房严,说不定还把载澂管好了呢!”
“话倒是有你这么一说。不过……,”慈安太后沉吟了一下,“看机会再说吧!”
这个机会是指跟慈禧太后商量,却想不到有个意外的机会,年底下翁同龢的老母病故,照例奏请开缺。这个在翁同龢“哀毁逾恒”的变故,为两宫太后及恭王、文祥、李鸿藻带来了极大的难题,皇帝的功课正在紧要关头,而三位师傅中,徐桐根本不受重视,只为尊师重道起见,不便撤他的“书房差使”,他也就赖在弘德殿,俨然以帝师自居。李鸿藻则因军机事繁,不能常川入值,最得力的就只有一个翁同龢,偏偏就是他不能出力。
于是只好将上书房的师傅林天龄到弘德殿行走,而载澂也就顺理成章地跟到弘德殿去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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