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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抄写文章的童年

        第五章     抄写文章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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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小时候的我来说,爸爸中一个不易亲近的人。但是,我有了一个非问爸爸不可的问题,没办法还是鼓足勇气去问爸爸了。后来再看,觉得那是一个很滑稽的问题,因此感到自己当时有些不可思议。我的问题是:

        ——树为什么直直地向上长呢?

        关于植物吸收太阳的光和热产生有机物、释放氧气等这些我都知道,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大概是希望得到什么别的回答吧。爸爸一直没张口。爸爸去世以后听妈妈说,爸爸说我是个奇怪的孩子,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一副高兴的样子。

        现在想来,这个问题当时对我为什么那么重要已经无法回忆出来了。以后,我发现了你垂柳那样枝儿向下长的树。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英语叫它“weeping willow”,法语叫它为“saule pleureur”,都是用“哭泣”“流泪”来称呼它的。

        有一篇科幻小说以土星的一颗卫星为背景,说树为了吸收微弱的太阳光,便直直地向上伸展,有的树竟长到几千米。读了这种幻想的场面,我很想把它告诉爸爸。

        战争刚结束那会儿以及战后的一段时间,一些人从被空袭炸惨了的城市来到村里寻住处,当时叫做“疏散”。后来留在村里住下来人人中有一个带来许多岩波文库图书的人。我通过妈妈去借,得到的回答是:“弄丢了的话就不方便了,所以不能外借。但是如果来这里的话,可以随便看。”

        我的问题和一般的不同,当教科书里或老师地言谈中出现了我不知道的古典文句时,就想查找它们的出处,了解原文是什么样的,但我住的村子没有图书馆。

        于是我去了疏散来的那人的住处,那里离农家很远。面对摆在书架上的那么多的岩波文库,我一下子呆住了:“用一辈子能把这些书全部读完么?”看我茫然的样子,书的主人教训道:

        “要查什么东西准备好了再来!”

        我想出来一个办法:因为我想查古典文句在教科书上有现代语译文,我先把它们全部背下来,之后尽可能地预先推测、判断它大概在原书的什么位置。这样一来,从第二次开始,我就基本上可以在岩波文库中找到自已需要的东西了。找到之后就把它们抄写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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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背下来的古典文章很不容易忘掉,就是现在,我把新文库本为便天阅读新编辑过的古文拿起来重念时,就好像和五十多年前自己抄写在纸上的某一节重逢了似的,十分亲切。

        还是结婚以后不久的事儿。妻子和我聊起了小时候课本上的杉田玄白的《兰学事始》。十八世纪后半叶,有志于学习医学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筹划翻译荷兰语的医学书。听了这本讲述艰难困苦的学习经历的书中的一段话,我就把牢记的原谅讲了出来。那时,妻子的脸上现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想大家也不会那么容易习惯古典文言的原文,遇到用现代语言翻译不了的地方就想着“将来总会有明白的一天的,先画上记号”,于是画上叫做“辔十文字”的记号,也就是画上一个圆圈,再在里面写上“十”字。我当时也是很快即采用了这记号的。

        而哪怕是近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人写的书,还是孩子的我也能用自己的声音试着把它读出来,而且是一读就说不清楚地很起劲,这事情本身让我觉得很有趣。实际上,好像从此我开始意识到“文体”的存在。

        妻子说,当时那些年轻人对“鼻子furuhehhendo”这句原文不明白,为此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老师讲这件事时,她觉得很好玩儿。那些年轻人翻查到的这句话的注释说树枝砍下来后ruruhehhendo,扫院子时灰尘呀会ruruhehhendo。于是,他们确认它是“越堆越高”的意思。年轻人因为有了答案很高兴,又继续翻译下去。

        当时还是小女孩的妻子知道一句荷兰语ruruhehhendo非常兴奋。可是最近听学者在广播讲座中说,那些年轻人翻译的《解体全书》原文中并没有出现ruruhehhendo。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很遗憾。可是从今年出版的讲读社学术文库本的《兰学事始》中,我了解到片桐一男先生在原书所附的解剖图关于鼻子的说明文字里找到了与ruruhehhendo发音近似的语言。片桐油先生之所以这么努力去搜寻这一发音,也许就是因为他和我妻子是同龄人,小时候也曾对ruruhehhendo感兴趣过,因此现在也不能忘怀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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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本书我读着很亲切,即是1999年末出版的岩波文为库的《折焚柴记》,松村明先生简明易懂的注释采用的是同页注。上了高中的孩子们,如果对亲井白石有兴趣的话,我向你们推荐这本书。我小的时候只有机会读了它上中下三卷中的上卷,你们也可以先轻松愉快地读这一部分。

        《折焚柴记》这本书的书名从教科书上大家都知道,我之所以对这本书抱有特殊兴趣是因为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我从新制中学的二年级的时候 开始产生了将来想做一名学者的愿望,而且比较随意地对朋友和老师说过。大概是间接听到的吧,一位并不是班主任的老师特意叫住我说:

        “都说‘非备三事,难成学者’!”

        我没太懂他的话的意思,但是觉得受到了伤害。我找班主任老师,请他帮我问了这句话出典的书名。战后我们村建立了公民馆,在公民馆的图书室里,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折焚柴记》中找到了这句话。“三事”指的是“聪慧”、“毅力”、“黄金”。这句话就是说,不具有足够的聪明的资质、执著努力的精神和金钱是很难成为学者的,用它来衡量一下自己,前边的两项即使不清楚,我们家没有足够的资财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我就是借着查找这句话的机会,阅读了《折焚柴记》卷。白石写了许多不无遗憾的回忆。比如提到他三岁时可以写字,如果能得到高水平的先生的指导的话,书法会进步很快;提到六岁开始背中国诗并学习其含意,但没有使这种学习得以深入展开等等。看到这些地方,我从内心生出了同情。

        但是,下面的这一节和白石成为了不起的政治家、学者密切相关。白石说,他能够成为今天的他,所靠的就是:“我一直在努力克服自己忍耐力差的缺点,世上的人只做一次的事情我要做十次、百次我所靠的就这样的一百次。”

        往纸上抄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一边抄一边不安地问自己是不是没有那样执著努力的精神。我一个人跑到林子里面,放声地倾诉世间的不平:自己为什么出处在这样的地方,连想看的书都得不了手?为什么没有好老师?打不了高大的树,我就用棒子敲打灌木呀草呀什么的,我的情绪这样才得到了宣泄。

        十五岁时的那一天,我决定今后要做与文学有关的工作。为什么呢?因为和其他方面的努力相比,我发现自己读书、抄写文章时不觉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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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提时代的我是从什么事情开始养成了习惯,把自己喜欢的文字,包括古典方面的,从收上抄写到纸上的呢?首先是因为请父母给自己买书是很难的事情。虽然邻村有一家书店,可并不常进新书的。再说我也没有钱去买。但是,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是一个喜欢把文章抄写到纸上的小男孩儿。我想多抄几遍会毫发无爽地背下来。“背错了远不如不背”,这是爸爸告诉我的话。

        还有,就是我很尊敬能把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巧妙地用在每天的日常谈话之中的人。

        我眼前浮现出了小时候读书的那些日子。那时,一想读书,我马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气似人把身体挺得直直的,想:“再看一本什么难一点的书!读完就喜欢的地方给它背下来!”无论是进入大学以后,和结识的朋友相比,还是成为作家以后,特别是和国外一起学习一起工作过的文学工作者相比,都使我感到自己曾不幸是一个贫穷的爱读书的孩子。世界的小说家、诗人之中,比如像俄国流亡诗人纳博科夫,他怎么会有那么富裕幸福的少年时代呢?并且那样富裕幸福的他这什么会把文学作为毕生的事业呢?现在我的答案是“那是时代的造就”,但是当时我想不明白。大家到了上大学的年龄时,如果还记着纳博科夫这外名字的话,那么请读一下他的自传。

        我的妻子并非出身富裕,童年过得也说不上没有阴影。这在战争和战后没有谁可以例外。可她得了自体中毒症后直到康复,在漫长的病床生活中,也感受到了读书的幸福。生病期间,她母亲反复为她读宫泽贤治的童话。无数遍的倾听,使她记住了那美妙的节奏,宫泽的文章也一节一节地背下来了,特别是她的想像力能把书中的体会到的一切在头脑中转换成画面。所以。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当她想给孩子们讲述拉大提琴的高修,讲述老鼠母子的故事时,很容易会把她少女时代在头脑中形成的想像再现出来,画到纸上,再轻松地涂上颜色。

        我呢,童年完全不是在快乐与富足中度过的,但是少年时代誊抄在纸上、记在心里的文章和诗,在现在的生活中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就是说,我也许不是像自已想像的那么不幸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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