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第三个星期一,鹫尾为了参加一个会议会到仙台来,为此我们便约了和他相见。因为我们要赶在学园祭执委会的前面见到他,所以,我们在新干线的出口一等到他,就把他领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什么?他们跟我说要先去学园祭的执委会啊。”鹫尾一开始满脸惊讶地说道。虽说他的姓氏里有个“鹫”字,但是他的鹰钩鼻子却更加显眼。不过他看上去却没有半点老鹰的风范,或许是因为他个头小的缘故吧,整体上给人一种怯弱的印象。
他那花白的头发显得有些稀疏,脸颊也十分消瘦,被熨斗烫好的白衬衫十分平整,看起来很整洁。不知道为何,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一幅画面:夜深人静的时候,鹫尾一个人把熨斗从柜子里搬出来,形单影只,孤寂无比,让人不禁为之伤心落泪。虽说我在脑袋里斥责自己,“不许擅自做主把鹫尾当成孤身一人,这样太失礼了”,但既然鹫尾的手上没有带结婚戒指,我也只能这么想了。
“而且,咱们约好的时间应该是两点吧。”
“我们想在那之前和你谈谈。”我迅速回答道,语气十分客气。我从莞尔那里听说鹫尾的抵达时刻,以及他和执委会的见面时间,因此抢先一步找到鹫尾。
“你们不是大学的执委会吗?”他那浓重的眉毛好像在警惕似的跳了一下。他看着我,但完全没有瞪人的意思,那只不过是单纯的害怕罢了。据莞尔所说,鹫尾似乎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销售。我觉得鹫尾一定经手过各式各样的公寓和住宅,一定被人无数次抱怨过“日照太差了”、“天花板太低了,跟你和我说的不一样”等,每当这个时候,他一定也是不断地辩解和退让吧。换句话说,他一定是个老实巴交、总是吃亏的人。
“实际上啊,”西嶋既不需要客套也不需要开场白,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想让您和我们一起去羞辱一个浑蛋骗子。”鹫尾本来正用吸管喝着橙汁,不过被西嶋这么一说,他立刻屏住了呼吸,看了看我们问:“浑蛋骗子?”
“就是麻生啊,麻生。”西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麻生晃一郎的真面目。”像上次一样,西嶋说的所谓“真面目”,其实是经过他主观添油加醋之后的“真面目”,而且,这回他讲的“真面目”比上次当着小南他们的面说的那次更加夸张离谱。
什么“其实麻生不是想探究真相,他只是想通过贬低他人,来显示自己的伟大罢了”,什么“只要能出风头,过不了多久,他甚至会去和一些所谓的超能力者狼狈为奸”,西嶋把自己单纯的臆测当成传闻和事实来说,实在是够坏的。
“很多人倒是经常用‘浑蛋骗子’来称呼我。”鹫尾苦笑道。他一笑,眼角便堆满了皱纹,脸上也开始痉挛起来。可能是因为之前经常谄笑而落下的毛病。
“鹫尾能弄弯勺子吧。”我这么一问,鹫尾的眼珠便滴溜溜地转了起来,仿佛是在逃避我的视线似的,上下左右地乱转着。我的这个问题问的不算突然,但胆怯的神情却很明显地表现在他的脸上。
“能弄弯啊。”
“怎么听起来没什么自信啊。”
“因为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他的口气听起来似乎真有这么回事。
“您第一次弄弯勺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鹫尾立即笞道,可能这个问题他被别人问过很多次了吧。“那是小学中午吃午餐的时候。因为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有人把勺子弄弯,于是大家就都想试试,不过好像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成功了。”
“真的啊?大家是不是都吓了一跳?”
“是啊,大家都被吓了一跳呢。”鹫尾眺望着远方。
“你是不是练马区的啊?”我脱口而出,但是鹫尾却没有特别在意。
“同学们一个个都拿着勺子,对我喊着‘把这个也弄弯’,‘把这个也弄弯’。”鹫尾继续说道,“我触摸勺子,在心里默念,勺子随即便弯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很痛快。”
“然后呢?”
“我们的班主任对那场骚动很震惊,于是我们便向他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老师便把他自己的勺子交给我,说‘你来试试’。我攥着勺子,心里默念,勺子果然弯了。”
“老师后来说什么了呢?”
“老师叫我藏起来。”
“藏起来?”
“那位老师很敏锐。大概他是这么想的吧:如果让别人知道我有这种奇怪的能力,肯定会遭到周围的人白眼,无端受到攻击。老师说,你要把你的这种能力藏起来。”
“这个老师真是糊涂啊。”我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
“不,他十分清醒。”鹫尾轻轻地谄笑了一下,“你们也有这方面的经验吧?小时候,如果自己有什么东西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不是会变成负面因素吗?如果自己与众不同,就会被人指指点点,就会被人嘲笑,枪打出头鸟嘛。”
“嗯,确实是这样的。”西嶋铿锵有力地答道,他把脸凑到鹫尾面前,“优秀的能力总是遭到别人的嫉妒,被人驱逐。说得太对了。”或许,西嶋想起了自己遭受迫害的高中时代,肯定是的,“比如义经和伽利略啊。”
“我要是在那个时候停手就好了。”鹫尾耸耸肩膀,叼住吸管,“要不在电视上亮相什么的话,或许就没事了。”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据说在鹫尾的那所学枝里,有一个女学生,她的爸爸是电视台的导演。虽然这个女学生比鹫尾要高一个年级,但当时鹫尾能把勺子弄弯的事情已经成为了全校的共同话题,那个女学生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平时一直想取悦自己父亲的她立刻便把鹫尾的事情告诉了她爸爸。“老板,找到了一个好题材。”
“我当时也很感兴趣,要表演的东西只有弄弯勺子而已,对于一个一直不起眼、没有存在感的少年来说,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当时您的父母对鹫尾先生的那种能力怎么看?”
“他们大概觉得很可怕吧。”鹫尾苦笑道,叹了一口气,“不过,他们最终同意我上电视演出。因为家里很穷,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我一开始被称做超能力者,听起来好像英雄之类的称号似的。直到今天我回想起那段日子,也觉得那是我的黄金时代。”
“后来,就进入了骗子的时代了吧?”我毫不客气地问道。或许鹫尾习惯了别人这种不客气的说法,或许这种不客气的说法反而让他变得惬意起来,总之,鹫尾不再胆怯,他用一种十分达观的口吻说道:“先给别人戴高帽,吹捧到屋顶上,等腻烦了以后再把梯子撤掉——大家都喜欢这么做。大众媒体和看热闹的人就喜欢这么做。他们喜欢一边笑着,一边看困惑的人从屋顶摔落下来,他们对此乐在其中。”
鹫尾开始讲述他黄金时代以后的故事。在最初的那场电视转播之后,他开始不时地登台表演。还上了杂志,但有关于他的话题在变得饱和之后,便不断有怀疑的目光向他投射过来。
“那个少年真的是超能力者吗?”“为什么他只能弄弯勺子却弄不弯叉子呢?”“表演的时候他为什么流了那么多汗?”“少年鹫尾的父母没有固定的工作,是不是都靠少年的收入来维持生活呢?”众多的猜疑与嫉妒,一开始只是星星点点,后来渐渐地便有如雨后春笋一般大量生发出来。
“其实叉子我也能弄弯的,不过电视台只让我表演弄弯勺子。而且在弄弯勺子的过程中,出汗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电视台照明灯的温度还那么高。”鹫尾向我解释道,脸上的表情很矛盾,“我的双亲确实都没有工作,所以就算他们那么说,我也毫无办法。”
“对了,你能透视别人的记忆吗?”西嶋问道,“我听说了,太厉害了吧。”
我记得西嶋最开始谈到鹫尾的时候曾经对他不屑一顾:“那哪叫超能力啊,我看叫超劳动还差不多。”而现在,他们俩已经成为彼此信赖、无所不谈的好朋友了。义经和伽利略,我和鹫尾——或许他现在就是这种心态吧。
“啊。”鹫尾面露疲态,“是啊,算是能透视吧。”
“算是?”我反问道,“是骗人的吗?”
“不是不是,”他否定的样子看上去没有一点焦急,果然,早已经习惯了。“不是骗人的。只不过,和弄弯勺子什么的一样,行的时候就可以做到,不行的时候就做不到。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情形才能做到,这其中的规则和道理我也没弄明白。我之前曾经拼命想找出这个规律,不过后来还是放弃了。因此如果断然说‘我可以做到’,别人便会说‘做来让我看看啊’。这让我很痛苦不堪。”接着,他又说到他高中时候一次出演电视台特辑节目时候的情形,“那次是现场直播。”
鹫尾谠他自己不管怎样都不想参加现场直播,因为时间限制会变成一种压力。那次现场直播,结果不出所料,自己既没有弄弯勺子,也没有成功地对现场嘉宾进行记忆透视。
“后来怎么样了?”
“那位嘉宾的近况,我正好在杂志上读到了。因此,我装作透视到他的记忆的样子,把他的近况说了出来。一开始还能唬住他们,后来就破绽百出了。”
那之后,大多数人都目睹了他露出马脚的那一刻,把他当做一个骗子,嘲笑他当时慌乱的样子。
“即便如此,那以后只要有这类的节目我便会参加,因为我需要钱。在房地产公司做销售的时候也是,‘超能力者’这个名头还是很……”鹫尾顿了一下,痛苦地继续说道,“还是很受客人欢迎的。”
“不过这次的活动不会那么轻易结束的。”西嶋一脸严肃地说,“麻生准备了很多招数,他打算拆穿你的超能力。”
“麻生君具有学者风度,是个现实的人。他不会对我这种人感兴趣的。而且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被他那种人欺负,不会有事的。”
“难道你不觉得不甘心吗?”西嶋发出一种惊天动地的声音,
“把这种不甘憋在心里难道就没事了吗?所以,我们必须准备起来,用你的超能力给麻生看看,吓得他大翻白眼。”“准备?”
“我们几个会雇用侦探,调查麻生到活动当天为止的一切行踪。侦探我们已经找好了,这你不用担心,也不需要你花钱。”西嶋耍酷似的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你就装作透视他的记忆,毫不客气地说出他的行踪。把他的行踪全部一语道破,把他吓到脸色苍白就行了。”
“一语道破?”鹫尾重复了一遍,“能不能顺利进行啊……”他显得有些纳闷,“我实在拉不下这张老脸去干那种事情,况且这也不公平。”
“没关系,没关系的。”坐在我旁边的西嶋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我感到一丝不安:真的没关系吗?
鹫尾用吸管把最后一滴橙汁吸干,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干这么狡猾的事情,太对不起麻生君了。”
没办法,事到如今,我只好把一切如实相告:“麻生早就下定决心了,即便是耍诈他也要陷害鹫尾先生。而且学园祭执委会的人会若无其事地把麻生来仙台的行程告诉鹫尾先生您——比如说麻生去了青叶城什么的——他们想用这些情报误导鹫尾先生。其实,他们说的都是谎话。他们想诱导你作假,千万不要被他们骗了。”
鹫尾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或许他感到很惊讶。“真没想到麻生居然做到这个地步”;或许他想表达自己的无奈,“这种事情我又不是头一回遇见了”。总之,鹫尾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打破沉默,说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的确是太过分了。”
“请和我们联络吧。”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了鹫尾。“请一定对执委会的学生们保密哦。”我嘱咐道。
“当然。”鹫尾应声道。但他看起来却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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