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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艾湾村口,许佑生下来推电瓶车。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他认为这是对死者必要的尊重。一路上有不少水坑,因此眼前的水泥桥留下各式轮胎碾轧的痕印。可以判断这些车辆是一路驰入村庄的,车主可能还大揿喇叭。而就在昨天,他们还谨小慎微,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宏阳对声音是如此敏感,在镇上曾经为隔壁商户不懂得将卷帘门关轻点而抡大锤子去敲,直到铝合金门片完全被敲瘪。“细细算下来,宏阳只服软过一次。”许佑生嫡亲的舅舅宏梁对许佑生说。宏梁脸上挂着长辈的傲慢,虽然他的年龄只有二十六岁。宏梁惟一的兄弟、四十三岁的宏杏失踪已经八年。宏梁是老当益壮的产物,每当有同龄人拍他肩膀,他总是掸开,这使他的童年过得极为孤独无趣,同时也使现在的他在讲述比自己大十八岁的宏阳时神情坦然,好像是在讲述自己的双胞胎兄弟。他的母亲,也就是许佑生的外婆,命令他将浸泡在粉红色大塑料盆内的一堆餐具洗净,它们保留着昨夜饕餮盛宴的痕迹,明天将再次沾满油污。吃了饭去屙屎,屙了屎又去吃饭,吃去死哦他嘟囔着。老妇人并不理会,偶尔走过来只为关掉多余亮着的灯。他要延迟到晚上,延迟到不得不洗的时候再洗。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宏梁说,“他们将他双臂推得极高,使他几乎小跑起来。他歪着脑袋因为不舒服而叫唤。就像小偷那样,撒娇性地叫唤。两名警察骨瘦如柴而他虎背熊腰。他们押着他走向后背垄,那时水泥道还没修,因此吉普车停在赵坳。我们感到痛苦,不是因为一个自己人被带走,而是因为这样一个人没出息,我们经年累月忍气吞声供养出来的原来只是一条贪生怕死的狗。是个软蛋。佑生,不是说人时时都要刚强,所谓刚极易折,强极必辱,人最好还能有点智慧,可以卧薪尝胆、忍受一时的胯下之辱,但人在经受这些时不能像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不能哎呀哎呀地叫唤,不能一点骨气也没有,你说是吧。他胳膊都不挥一下,就是甘心情愿,乖乖地让对方押走。在拐弯处,他喊有野猪,趁机挣脱,从小径蹿上山。他以为,正是一路上苦心麻痹对方,正是利用对方的一时疏忽,他才赢得这千载难逢的逃跑时机。一名警察喊不准动再动开枪啦,他便腿脚哆嗦地站住。直到缓缓转过身来,看见所谓的枪支只是一根食指,一根伸出来的像模像样的食指,他才继续跑掉。他返回村庄时得意扬扬,急于向人分享这快乐,然后匆匆收拾干粮到后山躲避。那你就去躲吧,跟狗一样去躲吧我们连看都不看一眼。派出所的人卷土重来,包括两名警察,两名联防队员,一名司机。其中一名联防队员手执一只四节电池手电筒,正是他在水枝反抗时用电筒敲向她的锁骨,将事情闹大了。”

        他们卷土重来也是没办法,因为空手而归所长会问:“我让你们带回来的人呢?”辖区的群众也会说:“哈哈,瞧,派出所出丑了。”他们就觉得不单是自己丢人了,整个公安队伍乃至整个国家也跟着丢人了。他们的警徽上可是绣着五角星、麦穗与长城呐。他们应该尽快恢复权力那神圣不可侵犯的特性,而绝不能暴露出软弱来。他们在没有找到宏阳后,气急败坏地将水枝抓走,用意是让宏阳去自首,交换回自己的妻子。这是旧社会,是古代才有的做法啊,换作任何别的时候他们都不会这么做,可在当时,他们被热胀的愤怒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就把这件后来被他们上级通报批评、严肃处理的事给干出来了。当时,他们以为抓走水枝这名人质,抓这样一名妇女,就像抓只鸡一样简单,不会费什么力气。何曾知道,带走她比带走一亩地还难。水枝先是倒地,增加拖动的摩擦力,接着对着他们的小腿又掐又咬,最后还用手抓,或者是用脚勾住那些生了根的大宗物件,使他们寸步难行。女人就是这么麻烦。为使事情进展顺利,一名联防队员举起手电筒敲打她的锁骨。这下完了。她口吐白沫,开始胡言乱语,呼吸一瞬间也变得急促,就像那是人生最后的几口气呢。这会儿他们一定知道,这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这就是个麻烦,他们倒霉死了,可是又不能就此中止啊,一中止就会成为永恒的笑柄。他们将她慢慢拖向打谷场:那躲在后山的缩头乌龟(宏阳)绝对可以鸟瞰到的地方。如果宏阳在外,我们就会阻拦得有力点,可现在他就蹲在山上一米高的矮树丛里,他自己就在呢——(这会儿她可能离开范镇了许佑生将手机塞回裤兜。刚才在洗过一只碗后,他在水桶洗手,并在裤子上将手蹭干,然后掏出手机来看。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在《读者》或者是《意林》这本杂志里,曾有一句格言这样写:被女人遗弃的地方一无是处,不能称作繁华)

        “——她的腿在尘土里拖出两道凹槽。有阵子她在哀号,有阵子则为着表演的诚信而故意将身躯挺得僵直,过一会儿在‘苏醒’时,她会暗示这‘苏醒’只不过是通往死亡道路上的一段回光返照的小插曲。她双目呆滞,气若游丝,哼叫着,我-要-死-啦,我-就-要-死-啦。她用尽办法。而只要一进入荒无人烟的后背垄,他们就会毫无顾忌,将她当成一副担架抬起来就跑。说起来她只有七八十斤重,能坚持到现在委实不易。她又干又瘦,没能给宏阳生下孩子,也没有任何姿色,但只要她还是她——哪怕只剩一截活着的手指、一句还漂浮在空中的呻吟;哪怕这些都不存在,她只剩一个名字;哪怕连名字也不存在,她只剩一个称呼——那么她就仍可以成为抽向宏阳的那根鞭子,就仍可以迫使他去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妈的瘪你还是个男人吗?这时,我们听见村后传来哗哗的擦响,那是宏阳从枝叶遮蔽的小路跑下来。上牙齿磕下牙齿的,就像不是他在跑,而是坚硬的路面在将他往空中蹬。他的脑壳都要蹬破了。他来到公家人面前,以比他们更像公家人的口吻说:‘放开她。’而他们阴阳怪气地回答:‘我以为你不来了呢。’但明显底气不足。让宏阳出现是他们此行的目的所在,可真的出现他们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宏阳的情绪极度激动。词汇从他嘴内一窝蜂地而不是按照时间顺序线性地跑出来,它们互相绊来绊去。最终他是喘上好几口气,好生整理整理,才将它们说顺溜的:‘你可以、一千次、一万次(地)、打我、骂我,但不能、碰我的、女人、一下,懂吗。’因为自认为有理可恃,他揪住那仍揪着水枝衣领的联防队员的衣领不停质问:‘说,为什么打她。’到这时他们才知自己没有准备好说辞,说起来这也太难准备了。在搪塞好一阵子后,他们只能说:‘是打了,打了又怎么样。’——”(一只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掉进水桶,发出沉闷的声响,宏梁用粘着泡沫的手作势抽打许佑生的脸,被拍湿一点的许佑生连连往后坐)

        “——‘怎么样?你跟我说怎么样?’宏阳掌掴起那联防队员来。掴完右脸掴左脸,掴完左脸掴右脸,来来回回噼里啪啦一共掴了十八遍,仿佛是为着彻底掴走自己的软弱和卑贱。他们捉住宏阳。而我们一村老少也在这时提着家伙赶来。那些活得太久已然活得腻烦的老头儿,不停拿扫帚与拐棍扫他们的腿。他们终于知道老人、小孩和妇女绝不能碰的道理,开始低头在人墙中突围。我们既没有让过,也没有不让过,我们就是站住不动,我们站成一堵并不犯法的人墙。他们是从觅到的缝隙中鱼贯而出的。那身材瘦削,长着一副柳肩,同时脑袋挺大的内勤还说:‘对不起,请让一让。’他是这伙人里最斯文的一位,大概这也是他第一次出警。他皮肤白皙,心思不在乡下。事情就此了结,非常怪异。他们应抓走宏阳没抓走,宏阳应抓走没抓走但女人被打得要死。我们待在散场的寂寞里,不知那喧哗与骚动此时遁向何处,它为什么消失得如此之快,以至在他们相互对视一眼跑起来后我们还觉得错愕。他们像上演哑剧那样将全部的认真与努力用在腿脚上,跑得尘土飞扬,只有内勤仍然在走。逃跑的风刮过,使他猛然伸动脖子,无疑他也受到诱惑,却只是因此走得更快。他之所以选择走而不是跑,可能是因为他比他的同事更在乎自身的体面。是那蓄着一副斯大林胡子的联防队员害苦他,在跑到安全距离后,该队员挥舞菜刀大喊:‘艾湾人别猖狂,你们的罪证在这里。’我们起了喧嚷,特别是那意识到自己丢了菜刀的人(刚才他还举着它用刀背作势剁着),以为凭菜刀便能定罪,说不好还会枪毙,因此焦急地追上去。十几个人跟着追上去。派出所的人四散而逃,有一位还跑到山上,只有内勤仍在行走,他走得太快,以至要绊倒自己。我们向前冲时,他看起来就像是我们中的一份子。我们终究没追上他们,心里充满遗憾与恐惧。说起来我们也不是要追他们,而只是想追下那件证据。正因为如此,我们在回程看见内勤时仍感懊丧。他面红耳赤尽量低调地朝前走,眼看就要走出去了,直到一个人发出嘿嘿的笑声,我们才醒悟过来这不是还有个人质吗。我抬起他,一路喊着,弄他,弄他,回了村。后来听说他辞去警职,去了郑州、上海、广州和北京云游,不知是不是因为此事。据说他现在得了癌症。有一段时间,他在药材公司的爹,常骑着自行车,将他在外边混得还不错的消息羞赧地传递给每一个认识的人——”(许佑生抬头望望楼板,它黄得发亮。楼板上悬挂着吊灯、腊肉与无数烟穗子。腊肉像是碎尸后腌制起来的大胯。许佑生又看向舅舅那个得了肾癌的人虽然是暂住,但是暂住在北京,而我们永久地生活在最底层、最偏远的乡下)

        ——眼泪从他的眼角不停地溢出来。梅呀,梅呀,他用蚊子般的声音呼喊着。这应该是他的女神。我们将他掼到地上。宏阳提着他的衣领问:“为什么抓我的女人?为什么打她?她到底犯了什么王法?”此时吼叫其实已无意义,干瘪的吼声是为着吼本身而吼吧。这内勤签下保证书:一、承认我们艾湾人从未拿菜刀或其他刃器伤害警方;二、承认水枝是被毫无缘故地抓起来并加以伤害;三、保证支付水枝及其他受伤村民的医疗费。他摁指印时,我们就像一群秃鹫围拢在他上头。他主动掏出所有钱,然后一声不吭地坐着。有人提议让他作为轿夫之一,将水枝抬到卫生院,并真的要用篾条将两根直木绑在竹床上。这时又有人说:“苕瘪,你是要自投罗网吗?”我们不知道下一步棋该如何走,便将他放了。在赵坳他将看见三个派出所十二位同事,他们准备了两支手枪,试图杀回艾湾。最终驰来一台摩托喊停了他们。是局长来电了。局长接到了市长的电话,市长则接到张功偍的电话。张功偍在省计委上班,其舅妈是艾湾的女儿。是张功偍叫停了此事。双方各有损失,但还算是扯平。只有水枝仍在哼唧,她哼得太逼真以至让人相信她是真的病危了,她是好女人,她要用哼唧的方式为宏阳和全村人积累证据,如果他们秋后算账,她就会说我差点死啦你们知道吗我躺床上七天可是差一点死啦。

        吊灯形似铁锚悬吊着。灯座经锻打、折弯、焊接、喷漆,颇具欧洲庄园风格。玻璃灯罩内起先用的是咖啡馆的灯泡,光线暖而黄,像六盆不熄的小火。在大把的岁月里,宏梁对着这灯,举起琥珀色高脚杯,饮一口白兰地,而音箱里反复播放一首Fleetwood Mac乐队的歌。女声低沉沙哑,在演唱的途中失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让人产生失重感的伴奏,就像有人将毕生家产从瀑布口推下来。

        “伊莲:我愿意就这样为你报废、牺牲。”

        他反复听着这首歌,在灯光下写始终不发出去的情书。直到仿佛有了感应,她换乘多辆客车从修水县城赶来。三年师范生涯他们保持神圣的暧昧,每日黄昏,他守候在第三块篮球场边,只为着看她从小道走来去打开水又从原路返回。他们总是彼此看上一眼(如果没有意思她就不会看,而如果有意思,那她似乎人尽可夫,因为她是这么一路看过去的,他的时间蹉跎在这样的苦恼中)。出现在艾湾的她穿着无袖长毛衣、牛仔短裙和黑色打底裤。她美好的身体特别是黑纱下呼之欲出又止于当止之处的腿,反映着上帝造物的理想与决心。是新货,处女,她还没来得及败坏自己他偷瞅着她。很多天后,这长腿——特别是当她除下那让她走得辛苦的白色平底凉鞋,绷直有如芭蕾舞演员的脚面时——仍然像是森林里极为机警的牝鹿,冷不丁就踩向他的心脏,让他不得不蹲下身子以缓解那得而复失有如万箭攒心的痛苦。他真想团住双手将丝袜一层层推上她光溜溜的长腿。在艾湾的她,一直在用轻柔的气息和他说话,他的一切感官落满绒毛。那是女神伊莲惟一的造访。后来有一日,宏梁的妈妈焦躁不安,反复念叨看不下去我实在看不下去,直到将吊灯的六盏灯全换成节能灯泡,她老人家才安下心来。她将观音大士像再度贴上墙,搬来打坐垫子,坐在并不开灯然而在潜意识里总觉得比其他地方要亮的灯下剥薯藤梗,这是穷人的时令菜,据说富人用来喂猪,总有一天富人们在吃多油荤后会称赞它清脆爽口,但只称赞一天。她喜欢叫宏梁洗这洗那。因为自从生下他后,她就忌惮水。现在,宏梁和外甥就坐在这里洗碗。蛾子像是一层铁屑被光的磁石吸住。如果宏杏不曾失踪,宏梁就还有机会出门,毕竟世界那么大,是那么充满诱惑,但宏杏自从某天与家中失去联系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艾湾的人曾去高泉煤矿兴师问罪,何老板找人证明宏杏和一伙人走了,在宏杏住过的宿舍只找到生锈穿孔的搪瓷杯和空烟盒。他们在矿下也没搜到踪迹。“是嫌我们工钱低,去湖北发财了。”何老板说。他们因此去湖北阳新找,也未找出个所以然。一天后(即宏梁一边洗碗一边向许佑生讲述宏阳的事的次日),宏梁的妈妈将看到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看到宏杏。当时天空布满黑云,出殡队伍跑向廊檐下。在闪电的帮助下,她看清在山丘、河流、田野、道路之上,飘浮着几十具黑沉沉的尸体。他们是过去二十年里艾湾的死者。他们栽着头,垂着臂,肩部高耸着,就像被什么挂着。他们表情麻木,穿得破破烂烂。看得出,有人曾旷日持久地鞭打他们。现在他们要被赶到另一个矿场,继续接受鞭打。宏杏还穿着那捡来的财政所蓝色制服。一捧捧或者说是一铲铲的煤渣自虚空浇来,从他的头顶、肩膀、鞋尖滑落。他不看自己的老母,也不看这个村庄,只是张开嘴唇,任黑色的粉尘、颗粒,不停地从嘴洞里飘出来。儿啊儿啊儿啊儿啊儿啊悲伤的老女人连滚带爬跑过去我的儿啊。可只是跑到一半,大雨便瓢泼而下。随即天下光明,山清水秀,枝叶弯腰滴下最后的雨珠,几十名死者顷刻无影无踪。老女人全身湿透,站在田野中央哭啼:“我一定是看见了的,一定是,他就死在外头煤井里。”而在这件事发生两个月后,宏梁被公安局带走。整个艾湾没有一个人迈出一条腿,他们顶多只是转过身,看着警方像踩一件稍显大的货物那样,将宏梁踩进车内。宏梁的妈妈给警察们打烟,要他们好好教育他。宏梁被带到以前朝思暮想的县城(在那里,他曾守候在教育局局长的宅第外三夜,最终未能将烟酒送出去,他便自己消费了它们。他也曾在整个县惟一的斯诺克球台前打出本地有史以来第一记单杆过百)。县城人民用好奇的眼光迎接被戴着头罩的他。受害人家属于当天又聚集在市府门口,拉出横幅,提醒政府和人民,政法部门可能会轻判这教师队伍中的害群之马。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宏梁被指控猥亵多名女童,更可恶的是还将尖锐湿疣传染给她们。许佑生最终获准去监狱探望时,宏梁已生出一头斑白的头发。整整三十分钟内他一言不发。许佑生想,等舅舅从监狱内出来时,人生差不多也就结束了。许佑生也没什么要讲的。他们磨到时间结束。狱警过来时,宏梁抬头看了他的外甥一眼。那真是悲哀的一眼啊。

        现在,这葬礼前夜,穿着磨旧的水红色衬衣(那是过去他读师范的校服)的宏梁,甩干手,将手机擎到耳边,走来走去。喂喂喂,直到走到门口,他才听清对方的声音。接着他说:当然不是阳光的阳,那个阳是他自己改过来的,按族谱是杨柳的杨,杨柳春风。“多少事,”他转过来对许佑生说,“看过风水,十几天没好日子就明天,墓碑还在赶着刻呢,什么事都找我。”他们重新坐下来洗碗。宏梁施舍性地递来一根三毛五的烟,而许佑生带的是二十三元一包的极品金圣。许佑生今夜不敢将这包金圣拿出来,因为怕伤到对方的自尊。许佑生给舅舅点火。

        “你怎么不吸?”宏梁说。

        “待会儿就吸。”

        “仅仅两个月过去,宏阳便从被押着走的懦夫,变成到派出所叩关叫阵的男人。很难解释这种变化,一件事之为一件事,结果是惟一的,而起因复杂。我在九源中心小学执教,既因为它符合毕业生回原籍的规定,也因为它是你外婆的要求(你大舅没了),还因为我厌倦城镇(人们互相打扰)、官场(人们互相利用)以及自己活得好(我觉得我迷恋上了失恋),或许还因为傲慢,我认为瀼溪民中没有编制因而拒绝了它——”(还有你不懂送礼许佑生看着舅舅送出去的酒是假的,你用比原价贵四十元的钱买到一瓶假郎酒,你的假酒被人喝出来了)“——宏阳去派出所叫阵很难说具体是因为什么。可能是出于同村长辈应负的责任。也可能是他本性上就喜欢有恩报恩,甚至是急于报恩。他不想将人情欠得太久,以至折损了自家锐气,何况施仁当时还是个小孩子,正是这小孩在水枝被带走时第一个出面阻拦,并被手电筒打中脑袋。而就我看最主要还是因为耻辱感。上次的事结束后,人们觉得派出所吃亏,宏阳赢了。但若细算,胜利应归功于一帮不怕死的老头,以及千里之外的张功偍,作为主要当事人的宏阳只能算是沾光他只是作为弱者被成功保护起来而已。他是没被抓走,但仓促间不加选择发出的叫唤声(哎呀哎呀),以及妻子被生生拖到村口的场景,就像两块疮疤长在脸上,使人们(甚至包括小孩)都自感对他怀有恩德,都可以放肆地评价他。而他无从声辩。谁让他在事发时一而再再而三地错失机会呢。等他意识到什么时,事情已被摆平了,已然过期。他再兴师问罪只能徒增无聊。因此他积下一堆怨气。哎呀哎呀,这哎呀哎呀,就像苍蝇在他心间飞舞,他试图掸走,可它们总是一千次一万次地飞回来。他为此夜不能寐。最终他想到平账只有一个办法:既然你们侵入我的地盘,让我当着自己人出丑;那我也应该侵入你们的地盘,让你们当着一镇子的人下不来台。他终于等到施仁出事。事情不大,但他迫不及待。”

        “他不是掌掴过联防队员么?”许佑生说。

        “什么时候?”

        “他们抓走水枝舅妈时。”

        “被掌掴的是他,宏阳。”

        “你不是说他掌掴揪住水枝舅妈的联防队员么?”

        “是联防队员揪住水枝,对啊,但我没说宏阳掌掴了联防队员。”

        S!许佑生拿起舅舅刚给的香烟,说:“我记错了,我想想,嗯,是我记错了。”两人一时无话,鼓胀的沉默压迫着他们,使他们很不自在。手淫被娘撞见都没有这般不自在。宏梁摘下平光眼镜,鼻尖微微冒汗。最终,他双臀离座给外甥点火,就像是伪军给皇军点火,谄媚而猥琐:

        “佑生你本事不错。”

        “舅你乱说哩。”

        “听说你在范镇戳了不少瘪。”

        “怎么可能?”

        “戳就戳了,不是什么坏事。”

        “真没,我爸妈管得那么死。”

        “嗯,”宏梁拍着许佑生肩膀,“你外婆总是跟我说,你外甥都要结婚了,你还不结婚。他一结婚马上就生孩子,那孩子一出生你就做舅公了。我听得凄凉,因为我一出生,我的舅公就老得秃顶了。”

        “那是老年人思维。”

        “问题在于我想结而没法结。我心理上有障碍。说起来我只有这一事弄不明白。过去不明白,现在不明白,将来不明白,怕是到死也不会明白。”

        “什么事?”

        “怎么来电的事情。”

        “什么意思?”

        “就是男女间如何来电,如何搞成事的事情。我搞不懂。为什么别人迈得出去这一步我就迈不出。明明两边都有意思。你这方面比较有经验,一定有窍诀可传授于我。”

        “真没有。”

        烟草里有一股骆驼粪的刺鼻味,许佑生不敢吸得太快,也不敢就此掐灭。宏梁站起身背着双手踱步,像古文人那样仰头自语:“玄妙啊。”许佑生想起上月自京里归来的汤伟,八年同学,穿开裆裤时相识,如今身材笨重依旧,然穿扮大变。他穿Gitman Bros衬衫、AE牛仔裤、Gucci绑带皮鞋,扎LV腰带,戴Lindberg超轻钛片眼镜及CK腕表,胡子刮得平整只留青茬,一只手抓着iPad3另一只手抓iPhone4s。他像是不得不才和许佑生吃了一顿饭。许佑生能感觉到对方的烦躁。饭局快要结束时,面对许佑生谦卑的请教,汤伟站起来,指指戳戳,几乎是咆哮着说了一大段话。如今许佑生将其原样转述给舅舅:“你觉得,她们每天化妆是为什么?有时化两个小时,有时化一小时,至少化二十分钟。她们不单涂手指甲,还涂脚趾甲。常见的是涂红色,有时也涂绿色、紫色,隐秘的会涂肉色,让你看见的只是一层反光的油。还有穿衣服,至少得在两件之间试穿,多的时候七八上十件,既要考虑自己身材的优劣势,又要考虑天气和具体赴约的场合,有时还得想想别的女人会穿什么。她们既想让自己出类拔萃,又害怕弄巧不成反成拙,在众人里显得突兀。她们不停权衡、比较,不停地问自己,就是想让自己看起来美而又有分寸,这就是女人爱迟到的原因。她们从不懒惰,却总是迟到。有时迟到两小时,有时计划早晨出门,直到中午才撑着伞出来(外边可是没有任何下雨的意思哦)。你觉得她们这样不厌其烦地装饰自己——有时化妆、打扮与出门办事的时间比是四比一,有时为了区区一小时的舞会而提前一周准备——是为了什么?贞操?告诉别人自己不可冒犯?或者为了敦促全社会都遵纪守法,在道德的层面实现彼此的尊重?No,她们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而且只是为了收取赞美。一切目的都在于此。赞美,赞美,来自男人的赞美。作为男人,你的使命就是回应她的这种需求。这时,哪怕你的眼睛表现得像动物一样愚蠢、贪婪,哪怕说话极度浮夸,极度虚伪,极度肉麻,无耻到没了边,也没关系,因为这毕竟好过你闷声不响。她准备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你及时呼应她。就像她精心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你得伸出筷子去吃。面对赞美,她们一般问:‘这是真的吗?你竟然说我这么出色。’这时候你要信誓旦旦,要像向上帝宣誓一样,庄严地许诺(记住,不能有任何半点犹豫!一旦犹豫,她就会陷入到对你和对她自己的失望中)。有的女人会找你确认刚才的赞美,有时是反复确认,这时你要记着,再大的良心也要先昧下来,要诚恳地说自己所言句句是真。这就是女人一天内最大的快乐。为这个她什么都愿付出:肉体,灵魂,就是让她偷单位和父母的钱都可以。你只需要付出一句免费的赞扬啊,小朋友,只要张张口啊。而过去的你(我估计现在也一样)总是不会。你一贯在她们花枝招展走出的时候,僵硬地站在一旁。你以为她们会感激你懂礼貌吗?你还不如一面镜子呢,镜子不说话,但至少还能忠实地回应她的注视。你看见她们就跑,其实是让她们饱受羞辱你知道吗?勇敢点,朋友,我说勇敢点。要不然,像你这样的蠢货一多,整个地区的女人都会邋遢起来。记得!无论如何,都得呼应,都得瞳孔放大,都得手舞足蹈,像看到雄伟的尼加拉瓜大瀑布那样失声惊呼。记得!”许佑生讲得唾沫星子四溅,宏梁丝毫也不躲避,而且恨不得拿出笔记本将这些话全部记下。痛快,痛快他扬起闪光的脸回应道。不过,接着他又说:“可惜你的同学说的是高级女郎。按照另一种理论,只要是女人来到我们这儿,没一个不跑的。”

        是的,您呐。许佑生抬起头走神,他再度想起北京,上北下南,北京在地图的顶端,我们一辈子爬不上去。在北京,摩天大楼一幢接一幢,直升机的影子擦过玻璃墙,写字楼的工作大厅个个都有几亩地大,白领、金领手拿蓝色文件夹走来走去,处理着与世界各国的事,而蓝领只允许坐货梯。现在,在我面前,放着脏得发亮的竹篮,舅舅往里放碗,明儿中午它们将再度盛上我们农村人爱吃的,意味着小康生活和美好日子的大块的鱼、大块的肉以及大块的肘子。与竹篮类似的是靠在墙角的发明于战国的铁犁、可能在原始社会就已出现的锄头以及藏在卧室门背散发着催人泪下的味道的尿桶。四周都是虫子在叫。怎么有那么多虫子?你从来看不见它们,它们却总是在叫。宏梁这会儿倒好了茶,继续讲宏阳的前史,他娓娓道来的声音让许佑生心生厌倦。说不定这会儿她已走在前往北京的路上。她在我心里挖了个大坑,如今大风穿过这洞坑,我倍感空虚。我确信爱上你,金艳,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就在今天,我爱上你和你的命运。我现在就在这还留着你气息的村庄想念你,以及我们之间大逆不道的事许佑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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