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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箭双雕

        冯家昌正在一个坎儿上。

        最近,他得到可靠消息,军区机关的干部近期有可能调整。这次调整的面不大,着重于两个处,一个是参谋处,一个是动员处。冯家昌最想去的,是动员处。动员处名字虽不怎么响亮,却是一个炙手可热的部门,它是专管征兵的。在这个问题上,冯家昌是有私心的,他的几个弟弟,正等着他“日弄”呢……再说了,他是“八年抗战”,一直还是个营职,这屁股也该动动窝了。

        对于军人来说,团职是一个晋身的重要台阶。这个台阶十分关键,如果迈不过去,他也就没什么指望了。在部队里,如果你干不到团职,那就等于说你没有进入“官”的行列,你还是个“小不拉子”,就是将来转业到了地方,他知道,团级以下也是不安排职务的。人生,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台阶呀。

        ——这动员处,正是个团职单位。

        在机关大院里,想提拔的人当然很多。可放眼望去,能与他竞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侯长生,侯参谋。

        老侯原是赵副政委的秘书,后来也调到了参谋处,跟冯家昌一样,成了正营职参谋。可他的军龄比冯家昌长得多,他干了十二年,整整多了一个“解放战争”。两人本来是朋友,可以说是最要好的朋友。要是说起来,连冯家昌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初来机关的时候,老侯对他帮助很大。可是,当冯家昌使用排除法一一做了比较之后,他发现,在这个当口上,老侯成了他的劲敌!

        平心而论,在大院里,有几个人他是不能比的。首先是冷松,冷秘书。论才干,论能力,他在军区排名第一,曾是司令员的秘书。可他早就是副团了,后来下去做了一个团的军事主官。这本来是让他下去锻炼一下,而后还会重用,那是将军的材料儿。可是,他下去不到三年,就被人用担架抬回来了。他出了车祸,腰被撞坏了,从此一病不起……有人说,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病床上背诵《满江红》,热泪盈眶!第二个是姜丰天,姜才子。这人是个技术天才,总部一直想调他,可他偏偏是个怕老婆的主儿,老婆不愿走,他也不好走了。要是走了,说不定就可以叱咤风云!他也曾经下到炮团当过一阵主官,但因为缺乏领导能力,也由于不断地有人告状,说他狂妄自大……后来又调回来了,成了参谋处的正团职副处长。这次调整,他肯定是参谋处长的最佳人选,是没人可以跟他争的。所以,他绝不会去动员处……排在第三位的,本是上官秘书,那是个很有抱负的人。论心机,谁也比不上他。可是,由于“文革”中首长出了些问题,他的政治生涯也就跟着完结了……那时候,他跟着先后被审查了一年零七个月,结果是不了了之。而后,他就不明不白地背着一个处分,郁郁闷闷地提前退役了。据传,转业后他一直在做生意,先是赚了些钱,后来又赔了。排在第四位的,应该说是“标尺”。可“标尺”死了,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就这么一一排下来,冯家昌突然发现,这人哪,还是不能太优秀,人要是太优秀了,成了露头椽子,反而容易受到打击。当然,往下排,具备竞争力的还有很多,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他都一一排除了。再往下,能数得着的,那就是老侯了。

        老侯是天生的秘书材料。如果赵副政委不离休,他是没有条件跟老侯争的。老侯军龄比他长,人也比他活泛。老侯真是太聪明了,在机关大院里,要论伺候领导,老侯可以说是一流的。可如今赵副政委离休了,别的首长也不好再用他(就因为他人太透),老侯的“磁场”就小得多了。虽然老侯偶尔也去给首长们打打耳、布布菜什么的,可他的影响力已大不如从前了。但是,对老侯,还是不能轻看的,他是机关大院里唯一可以随时出入一、二、三号首长家门的人。

        前不久,他跟老侯曾经有过一次较量,那也是他们决裂的开始。

        上半年,根据参谋长的指示,他跟老侯曾分别下到团里,任务是搞一份新时期部队练兵方略的报告。当时,老侯去的是炮团,冯家昌去的是一个步兵团。三个月后,两人各自拿回来了一份“材料”。冯家昌写的这份报告得到了参谋处副处长姜丰天的赞赏,他说:“小冯,‘立体战’这一部分,写得很有创意。不错。”此人傲惯了,说话的口气自然也大。可老侯写的那份报告,却得到了参谋处处长老胡的首肯。老胡平时没少让侯参谋给他“打耳”,再说他已打了转业的报告,年底就走人了。所以,老胡也乐意给人说好话。老胡说:“猴子,‘电子战’这部分写得不错。我看可以!”可是,当报告转到姜丰天手里的时候,姜大才子看了两眼,就那么随手一丢,用十分鄙夷的口气说:“狗屁!写的什么呀?文不对题。”后来,由于正副职意见不一,两份报告就同时送到了参谋长的手上。参谋长最赏识的自然是姜丰天,姜丰天说好,那就一锤定音,用了冯家昌写的那份报告。参谋长大笔一挥:打印上报。就这样,老侯这三个月算是白忙活了。这还不算,事过不久,炮团那边突然寄来了一份内容大同小异的“材料”,署名是炮团宣传科的一个干事……这样一来,老侯那份报告就有了“剽窃”之嫌。于是,参谋长又是大笔一挥:查一查!有了这件事,老侯就有些被动了。报告没用不说,还惹了一屁股臊!这叫什么事呢?客观地说,老侯的文字功夫是差一些,可他下去就是总结基层经验的,那炮团宣传科的干事一天到晚陪着他,闲谈中自然会扯一些东西,可怎么也到不了剽窃的份儿上……那么,老侯就不能不想,这是有人做了手脚!

        于是,老侯也下手了。

        没有几天,机关大院里传出一股风声,说冯家昌要上调大军区了!在机关里,人家见了他,一开口就说,老冯,听说你要走了?祝贺你呀!还有的说,老冯,你还不请客?请客吧!开初,冯家昌听了,还怔怔乎乎的,就问:“谁说的?没有这回事。”人家就说:“老冯行啊,到这份儿上了,还绷得住。老冯行!”再后,他品出味来了,也就不解释了。紧接着,在一个只有团职干部才能参加的考评会上,参谋处长老胡发了一个言,他说:“……我们参谋处有个人才,那是个大才,将来一定会有大的发展。他写的简报,曾上过总部的内参,这不是‘大才’是什么?最近有一个传言,说大军区点名要他。我认为,要是真有这回事,咱们就不要耽误人家的前程了吧?要给人才开绿灯嘛!叫我说,他窝在咱们这里的确是可惜了,太可惜了!”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聪明人自然明白,这是正话反说。是啊,他是“大才”(那么,谁是‘小才’),既然要走,那就让他走嘛,还提他干什么?!

        冯家昌心里有苦说不出。老胡平时跟他并没有什么矛盾,由此看来,他在会上的发言一定是老侯策动的。近段时间以来,老侯常到胡处长那里去,两人说话也总是嘀嘀咕咕的……可是,他既不能给人解释说没这回事,也不能说有这回事。你要说没有,那谣言是谁散布的?你要说有,那就是说你嫌这里“庙小”,你私下里搞了非组织活动……这很让人难堪。眼看着形势对自己很不利,冯家昌本打算求一下老首长,可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张不开口。再说了,他也不能轻易地张口,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动用这条线。考虑再三,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对付老侯的办法。

        冯家昌决定走一下“夫人路线”。

        李冬冬怀孕了。怀孕七个月来,李冬冬肚子大、脾气也大,动不动就发火。她个子本来就矮,人这么一粗,一圆,看上去轱轱辘辘的,就像个水桶,显得很丑。在这段时间里,冯家昌轻易不敢招惹她。可这是个急事,不能拖。于是,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按往日的惯例,就到了该给李冬冬打水泡脚的时候了。可冯家昌就像是把这事忘了似的,什么也不干,就狼一样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李冬冬拿眼瞥他,他也只装着没看见,还是狼走。一直走得李冬冬烦了,就问他:“你怎么了?”他说:“没怎么。”李冬冬说:“火烧屁股了?晃来晃去的,晃得人眼晕。”他说:“那倒没有。”李冬冬不耐烦地说:“那你,到底是怎么了?”到了这时候,他才说:“有人搞我。”李冬冬不屑地看他一眼,鼻子哼了一声,说:“搞你干什么?”于是,他就把那件事说了……

        到了这时候,他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把一盆烧好的洗脚水端到了李冬冬的面前,蹲下来给她洗脚……李冬冬白了他一眼,说:“不就是个团职吗,值得你这样?”冯家昌一边给她搓脚一边说:“这个侯专员,搞得有些过头了。”李冬冬说:“你想怎么着?”冯家昌说:“他是在造舆论……”李冬冬很灵,李冬冬说:“你呢?——想假戏真做?”冯家昌就说:“我想,还是,点到为止吧。”对这样的事情,李冬冬一向很烦,就说:“哼,什么破事?!”

        待泡好了脚,把李冬冬扶到床上的时候,李冬冬突然说:“要是函来了,你还能真走啊?”冯家昌挠了挠头,说:“这还不好说?这在你呀……”李冬冬说:“什么意思?”冯家昌说:“你要让走,我就走。你要是不同意,我怎么走?”李冬冬想了想,用指头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了两个字:“狡猾。”

        第二天,李冬冬就给身在大军区的叔叔挂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上,她对叔叔说,不是真的要走,只要你来一个“件”就行。叔叔说,这不妥吧?她说,有什么不妥,不就是一个“件”吗?……三天后,那电传就来了,当然不是正式的命令,只是一个商调的函件。这个函件是直接发给政治部的,不到一天时间,人们就都知道了。可是,真到了函件发来的时候,人们反倒不说什么了。见了面,也就点点头,很理解的样子。于是,又过了几天,李冬冬挺着肚子,以家属的身份出面了。她从参谋处开始,一直找到政委那里,只说一句话:“如果冯家昌调走,我就跟他离婚!”

        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对于冯家昌来说,等于是一箭双雕。首先,那“人才”之说不是传言,是真的。真真白白!这有上边的函件为证,足可以把那些臭嘴堵上。再说,人家家属不让走,要闹离婚,这也情有可原。那么,作为一级组织,在安排上,你就不能不考虑了……本来是个大窝脖,叫你吃不进又吐不出。这么一来,堂堂正正的,反倒伸展了,人才就是人才嘛!这份电传在领导们手里传来传去的,在无形中加深了领导层对他的印象。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那谣言竟起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机关里,冯家昌本就是个很低调的人。把败局扳回来之后,冯家昌在机关里表现得却更为低调,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每天仍早早地起来,到机关里打扫卫生、擦玻璃……要是有人再说什么,他也只是摇摇头,叹上一声,苦苦地一笑,仿佛有无限的苦衷。

        后来,一天晚上,老侯主动来找冯家昌,把他约到了大操场上,很突兀地说:“兄弟,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冯家昌默默地望着他,说:“侯参谋,有话你就说吧。”

        “小佛脸儿”说:“老弟呀,我就是熬白了头,也只是个匠人哪。古人云,君子不器。说来说去,我是个‘器’呀!”

        冯家昌说:“老兄,你太谦虚了。此话怎讲?”

        这时候,“小佛脸儿”突然下泪了,他说:“格老子的,我算个啥嘛,也就会给人掏掏耳朵罢了……”

        冯家昌赶忙说:“侯参谋,侯哥,我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我可以对天发誓。”

        “小佛脸儿”闷了一会儿,望着他说:“兄弟呀,我待你不薄吧?”

        冯家昌恳切地说:“不薄。”

        “小佛脸儿”说:“格老子的,有这句话就行。有件事,我很伤心哪……我下去搞‘材料’,那是参谋长布置的任务。可炮团那个姓郭的王八蛋,据说跟你还是老乡,竟说我写的材料剽窃了他的东西!这不是笑话吗?!”

        绵里藏针,这是一刺!冯家昌知道他话里有话,可这事是不能解释的。你一解释,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那样的话,就是浑身长嘴,也是说不清楚的。所以,冯家昌不动声色。冯家昌说:“是不像话。”

        “小佛脸儿”说:“有人说,是你下了‘药’。我不相信,我一直不信。”

        冯家昌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老哥,我也就不解释了。”

        接下去,“小佛脸儿”很恳切地说:“老弟呀,别的我就不说了。如今,你是如日中天,这参谋处,以后就靠你了,可要多照顾你老哥呀!”

        冯家昌赶忙说:“侯哥,你说哪儿去了。‘如日中天’这个词儿,我实在是不敢当。你是老兄,你啥时候都是排在前边的……”

        “小佛脸儿”说:“老弟呀,你也别说谦虚话了。要不是弟妹阻拦,你就是上级机关的人了。前途无量啊!”

        冯家昌马上说:“没有这回事。那都是谣言,你别信。”

        这时候,“小佛脸儿”用无限感慨的语气说:“曾几何时,一个屋住着,我们是无话不谈哪!你还记得不,那时候,我就对你说,只要插上小旗……”

        冯家昌说:“我知道,老哥对我帮助很大,我记着呢。”

        “小佛脸儿”再一次拍拍他说:“老弟,我已经见了胡处长了。这参谋处,肯定是你的了。老弟是大才,又有那么好的关系,好好干吧。”

        ……操场上,月光下,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有时候,那影儿就合在一起了,分不清谁是谁了。可心呢?

        两人打的是“太极拳”,表面上谁也伤不着谁,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可是,谁也不说“动员处”。对“动员处”,两人都一字不提,都还埋着伏笔呢。

        可是,不久之后,老侯就找着了一个还手的机会。这是天赐良机,几乎可以把冯家昌置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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