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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拿斯或画家在工作中

        把我扔进大海吧……因为我知道,是我将这场暴风雨引来,肆虐于你身上的。

        ——《约拿斯纪》第一章第十二节

        画家吉尔贝尔·约拿斯相信自己的福星。而且他只相信这福星,尽管他也尊重,甚至赞美别人的信仰。不过他自己的信念是与德行兼容的,因为他隐隐约约承认:他将会是无功受禄。因此,在他三十五岁上下时,竟有十多名评论家突然争风吃醋,都说自己发掘了这伟大的天才;他自己则处之泰然。有些人说这静若止水的态度不过是自鸣得意,其实那正是谦恭而又自信。约拿斯天公地道,将这归功于福星高照,而并非才华出众。

        他有点儿喜出望外的倒是,某画商提出给他支付月俸,足以解除种种后顾之忧。建筑师拉多从中学时代就欣赏约拿斯及其福星,此刻却论证这月俸仅够温饱,那画商倒有得无失。“总还是好事。”约拿斯驳道。拉多事事马到成功,但全凭苦干实干。他对这位老友颇为严厉:“什么好事不好事?必须争长较短!”毫无作用,约拿斯心里对福星感恩不尽。“照您的意思办!”他对画商说。于是他放弃了在父亲主办的出版社的职务,全心全意从事绘画。“这不是天赐良机么!”他感叹道。

        他心里想的是:“良机常在。”就记忆所及,这“良机”从未怠工。于是他又无限温情地感激起双亲来:首先是因为对他的教育颇为松弛,他有的是沉思遐想之余暇;其次是他们以“通奸”为由获判分居。至少这是他父亲提出的借口,却忘了说明这“通奸”颇为独到:他的妻子是名副其实的非宗教圣人,做了大量行善的事,却不能见容于夫君。她毫无城府地将身心都奉献给了苦难深重的人类,但做丈夫的却要管制老婆的善举。“我受够了,她同穷汉们串通一气,目的是欺骗我!”这位“奥赛罗”式的丈夫抱怨道。

        这误会对约拿斯很有好处。父母读到(或听说)有好些因双亲离异而造成的虐杀案例,于是对儿子争相宠爱,以便“防微杜渐”。孩子受到的心理冲击越不显著,他俩就越是忧虑无穷:不明显的伤害才是最深沉的伤害。只要约拿斯对自己或当天的经历表示满意,父母的常规忧虑便上升为恐惧。他俩对孩子倍加关注,于是孩子事事如意。

        他那徒具虚名的不幸赐给他一个忠诚的兄弟,就是好友拉多。拉多的父母常常邀请这位中学小伙伴,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他俩悲天悯人的言辞,促使那爱好运动、身强体壮的儿子萌生一种愿望,将那已小有成就的同伴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赞赏成就与纡尊降贵正好相得益彰,于是情深意长,约拿斯一如寻常受之无愧,唯恐好景难再。

        约拿斯不甚用功就毕了业,依旧是福星高照,进了父亲主办的出版社,不但谋到职位,而且间接寻得了发挥丹青小技的机会。约拿斯之父乃法国头号出版商,认定正是靠了“文化危机”,书籍一跃而为“未来的希望”。他的口头禅是:“有史为鉴:读书愈少,购书愈多。”依此推论,他极少阅读送上门来的手稿,决策全凭作者名望或作品题材(唯一永恒的题材自然是“性”事,该出版商乃成专业户);他的业务仅限于使装帧新奇、广告低廉。约拿斯被派主管“手稿阅读部”,另有多种“余兴”,他巧逢的正是绘画。

        平生头一回,他发现自己有意想不到的热情,能乐此不疲地整日作画,并且轻松愉快地做这件事。别的事情引不起他的兴致,他在婚嫁之龄娶亲纯属偶然:绘画已占据他全部身心。对日常的人与事,他仅报以善意一笑,却从不操心。后来出了一次摩托车祸:拉多将伙伴置于后座,车速过快,致使约拿斯右手骨折上了石膏;这一来,他于赋闲中关心起男女之情来。就连这一层,他也认为是福星保佑。没有这次事故,他决无闲暇以应有眼光端详路易丝·普兰。

        依拉多之见,那路易丝根本不值一看。他自己矮胖壮实,偏偏喜欢伟岸的女人。“不知你怎会看中这小蚂蚁!”路易丝确实娇小,皮肤、毛发、眸子一律乌黑;但她比例匀称,容貌楚楚动人。高大健壮的约拿斯对这“小蚂蚁”一往情深,尤其是因为她做事麻利。路易丝生来好动。这性格与约拿斯的慵懒及贪慵懒之便,可谓互补短长。路易丝先致力于文学,她至少以为约拿斯有志于出版事业。她胡乱读书,未几便得海阔天空纵论一切。约拿斯不胜赏识,自认今后不必读书,路易丝的汇报已充沛之至,当代新发现概在视野圈内。路易丝断言:“不可责人之恶与丑,却可视为故作恶与丑。”其中分寸不可忽略,弄不好会怪罪全人类(拉多警告过)。路易丝不容分辩,称:此系亘古不变之真理,言情文学与哲理刊物竞相佐证,是为不争之事实。“悉听尊便。”约拿斯做了结论,却立刻将这冷酷的发现抛到脑后,一心思念他的福星去了。

        路易丝一弄清约拿斯只喜欢绘画,就立刻放弃了文学。她立即热衷于造型艺术,出入于博物馆展览厅,并且拉着约拿斯一同去。约拿斯对同代人的画作不甚理解,并且本着艺术家的纯真,面露窘态。不过也颇觉欣慰,因为关于本行本业的种种情况大长了见识。诚然,他虽看了某人的画作,第二天却会连他的尊姓大名也忘得一干二净。但路易丝却振振有词,斩钉截铁地提到她在文学阶段获悉的一条真理:其实你什么也不会忘记的。于是那福星绝对又在保佑约拿斯: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宣称自己记忆确凿,同时又因健忘而方便舒适。

        但路易丝的忠诚奉献,在约拿斯的日常起居中达到光辉灿烂的顶峰。可爱的天使免除了买衣帽、置鞋袜的种种麻烦,这本来在一般人已属短暂的一生中占去过多时光;她还承担起现代消磨岁月的种种发明:包括社会保障方面艰深难懂的印刷品、朝令夕改的税收新花招,一概归她阅读处理。拉多不免讥评:“这倒很好。可她不能代替你去牙医诊所呀。”她不去,但可以代打电话、代约看病时间。她照料小汽车的停放、在假日旅馆订房间、购买家用煤,甚至连约拿斯要送的礼品也由她代买,并且为他选花、送花。约拿斯不在家时,她居然还能抽出时间来为他整理床铺,好让他当晚上床少些麻烦。

        在这股热情冲动下,她也上了这张床。跟镇长约好时间办了手续,在约拿斯的天才得到公认前两年就去了镇公所,还妥善安排蜜月旅行,顺便参观了所有的博物馆。旅行之前,在“住房危机”的高峰时刻,找到一处三室住房,旅行结束后便在那里住下。其后,她几乎是“连续作业”,制造了两个孩子,正好一男一女;她计划生三胎,而正好在约拿斯辞离出版社、专攻绘画之日大功告成。

        自此,她还得照料孩子。虽然时间紧缺,她仍竭力帮助夫君。她当然对照顾不周深感歉意,但那坚韧不拔的性格不允许她沉湎于疚悔之中。“没办法,”她解释道,“各有各的工作嘛。”其实约拿斯挺喜欢这说法,因为像同代所有艺术家一样,他也愿被尊为“工匠”。由于对“工匠”照顾不周,他只好自己上街买皮鞋。不过除了本应如此之外,约拿斯还想苦中取乐。他因此不得不逛商店,却反而有了独处的机会,这对夫妇生活也是宝贵的补充。

        然而在家居生活中最突出的要算生存空间问题。他们身边的时间与空间紧缩是相伴而来的。生儿育女、先生履新、住所狭窄,以及月俸不足购广厦,使夫妇两人的平行活动空间有限。他们的寓所在一座18世纪楼房的第二层,位于首都老街区。这个区住了许多艺术家,他们的规矩是:为了能出新意,就得居住在老区。约拿斯亦有此信念,对居住在这里倍感欣慰。

        那住房真够得上“老”字。但由于作了若干现代化的装修,倒使它别开生面:主要是在有限的面积上,让居民占有大量新鲜空气。房间顶板特高,窗户也很壮观;如此华丽,大约是用来接待客人和举办盛会的。但城市居住必须架床叠屋,加之租金昂贵,前前后后的房主只得将大间分割为小间,再以高价出租给成群结队上门的房客。他们照旧宣扬所谓“不可忽略的空气容积”。这优点毋庸争议。但这仅仅是由于房主不可能在高度上切割,否则,他们定会作必要牺牲,为年轻一代多多营造住房,须知这一代在婚恋和繁殖方面都尤为见长。何况“空气容积”只有优点。不便之处是冬日取暖较难,以致房主不得已而提高取暖费。夏季则因大面积的玻璃窗,而令阳光长驱直入:百叶窗自属多余。房主无暇顾及,也可能是碍于门窗太高、木工昂贵。反正厚实的窗帘足以取代,成本亦不足虑:一切由房客自理。房主乐于相助:由其商店送来廉价帷布。本来,在房产业方面乐善好施就是他们的第二职业。此类新贵日常供应细密纱布和绒料。

        约拿斯对住房的优点赞叹不已,也看出不足之处。谈到取暖费,他向房主表示:“悉听尊便。”至于窗帘,他与路易丝同感:只需遮掩卧室,别个不必安装。这位心地纯净的君子常说:“咱们没有隐私。”约拿斯特别钟情的是那一大间:房顶高得无须另行采光。另两间远为狭小,前后相连,与大间仅隔一窄廊,从窄廊可直接进入大间。在寓所顶端,与厨房紧邻的有洗手间以及所谓“淋浴间”。这样称呼亦无不可,但须自置淋浴器,并且在享受润泽时直立不动,运作至为艰难。

        顶篷特别高,室内极狭窄,使这住所变成奇特的“平行六面体”,几乎处处是玻璃门窗,家具找不到傍依之处,人在屋里像物理实验用的“潜水模特”,在“冰族馆”里载沉载浮。更有甚者,所有窗户都面向天井,相距咫尺,邻人的同类风格窗门清晰可辨,甚至可以隔窗瞥见另一层窗户(自然是朝向另一天井)。约拿斯兴高采烈,连声称道:“真是冰清玉洁的世界啊!”按拉多之见,男女主人住一小间,即将问世的宝宝住另一小间。大间白天可作约拿斯的画室,晚间及进餐时可作全家共用之厅堂。不得已时也可在厨房用餐,只需男主人或女主人取“立式”而已。拉多贡献不少,设计了种种新花样:诸如滚动式隔门、可折叠的桌椅,不仅节省了家具,还使这奇特的住所更添异趣。

        但当所有房间都放满绘画作品并为婴儿占据之后,就必须考虑另觅新居了。在第三个孩子问世之前,约拿斯在大间作画,路易丝在伉俪卧室织衣,两个宝宝充分使用那第三间,并在各屋之间尽兴奔跑。于是夫妇俩决定将新生儿安置在画室一角:约拿斯将画幅堆成“屏风”,宝宝啼泣之声立时可闻,即刻照应甚为便利。何况实际上无须惊动约拿斯,路易丝总是提前赶到。未等宝宝啼叫,她即赶到画室,并且总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约拿斯对这等细致周到,自然深为感动;某日告其妻,不必蹑脚,他自可在足音回荡中照旧工作。路易丝说也是怕惊动孩子。约拿斯一面对她表露的母爱之情甚为珍惜,一面暗叹她闹了个大笑话。当下他不敢承认:路易丝的谨慎小心比横冲直撞可能更碍事。首先是因为时间拖得更长,其次因为路易丝得演一场“模拟戏”:两臂张开,胸部微挺,提高双脚,不可能不被察觉。这办法跟她宣布的意图适得其反,因为很容易刮倒画室里遍布的大小画架,于是就会惊醒宝宝,他也会用自己强有力的“手段”表示反抗。做父亲的对孩子的肺活量深感自豪,跑过去哄他入睡,妻子随后接过手来。这时约拿斯扶起倒地的画幅,然后手持画笔,无限得意地聆听宝宝那持续而洪亮的嗓音。

        这时节正好当着约拿斯因成绩卓著而交上了许多朋友,朋友们爱打电话,或突然来访。电话机经一再斟酌,还是放入了画室;铃响不免吵醒宝宝,于是啼哭与电话铃混成一片。如果碰巧路丝正在照料别的孩子,便会带着他们跑过来;但她多半发现约拿斯已一手抱孩子,一手兼拿画笔与话筒,电话里转达了请他赴午宴的盛情邀请。约拿斯自认谈吐平庸,有人请他午餐不免受宠若惊;不过他更愿参加晚宴,以便全天工作。但可惜多半是午宴,这无拘无束的聚会是专为良朋佳友约拿斯而备。于是“良朋佳友”应道:“悉听尊便!”随即挂断,赞道:“真是盛情难却啊!”说着将宝宝交给路易丝,接着继续干活,不久因进餐而中断。于是挪开画架,打开折叠桌,与孩子们一同坐下。进餐时,约拿斯仍盯着未完之作;有时(至少是初来新居之日)觉得孩子们咀嚼或吞咽太慢,使每次进餐拖延过久。但他在报上读到:进餐须从容,有利于消化。因此,也就找到了从容不迫、充分享用的理由。

        有时来访的是新知,拉多只在晚餐后才来,白天他自己要上班。何况他深知画家要借昼光创作。不过约拿斯的新知不是画家便是评论家,无一例外。过去、将来作画的都有;或者是过去、将来照料画作画品的人。他们大约都珍惜艺术,抱怨世道不公、秩序紊乱,致使艺术工作历尽艰辛,而画家必备的构思也颇受干扰。他们一发牢骚便是好几个下午,却恳请约拿斯不妨照样工作权当他们未曾造访,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又自称并非庸夫俗子,很能体谅艺术家珍惜光阴。约拿斯对有这样深明大义的好友至为感动,便又坐在画作面前,却仍旧有问必答,对种种趣事也不可置若罔闻。

        对这等的平易近人,旧雨新知如鱼得水。他们兴致愈来愈浓,早已忘记进餐时间,幼儿却不会忘记。他们跑过来,加入谈话,小呼大喊,客人们同他们逗趣儿,他们也放胆从一位客人的怀里投到另一位的膝上,真是其乐无穷。终于,从天井的一方天空照来的光线变得昏暗,约拿斯只得搁笔歇息。如此这般,只好请大家吃顿便饭,论文说艺直至深夜,也往往要对并不在场的抄袭者、贪财者大加挞伐。约拿斯本来习于早睡早起,以便利用最初的白昼之光。这一来就难办了,早餐来不及准备,他自己也将疲惫不堪。但一个晚上增加如许见闻,迟早会对艺术不无裨益,想到这一层便倍感欣慰。他说:“艺术有如大自然,绝无徒然虚设之物!这也是福星高照哩!”

        旧雨新知之外,便是后学晚生了。约拿斯如今已自成一派。起初他喜出望外,自认尚须从头学起,哪里谈得到为人师表?作为艺术家的他,尚在黑暗中摸索,哪有能力指明方向?但他很快明白:学生未必是渴望学习的人。恰恰相反,有人自称“后学晚生”,却正是为了教诲老师,从中获得乐趣,而并不谋私利。因此,他可以谦卑地接受这额外的荣幸。约拿斯的学生们用许多时间解释他作品的内容和原委。于是他在自己作品里发现了许多始料不及的意图,以及大量他未曾放入的内容。他自认思想贫乏,但多亏了这些后学晚生,才变得才思丰沛起来。有时因为发现了久已埋没的此类财富,约拿斯脸上掠过一丝自豪的神色。“也许真是这样,”他喃喃自语,“从远景来看,这个人物的面孔最突出。他们称之为‘间接人物化’,我不懂这术语。但从效果来看,我的成绩不小呢。”然而他很快又把这高超的技巧归功于福星。“成绩不小的是我那颗福星,”他又想,“至于我自己,我仍陪伴着路易丝和孩子们。”

        后学晚生还有一大功劳:他们迫使约拿斯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他们在言谈中把他捧上天,特别赞扬他的人品和干劲,因此他不能再有什么缺点。本来他在克服难点、重提画笔当间,有嚼一块糖或巧克力的习惯,这样一来也只好放弃。如果只有他一人,他自会重蹈旧习。他在德行上如此突飞猛进,实在是由于旧雨新知、后学晚生日夜陪伴:倘若他还贪食,那就未免寒碜;再说彼等谈笑风生,他实在不忍以陋习相扰。

        学生们还坚决要求他忠于自己的美学观。约拿斯本人须冥思苦想,才能捕得一丝灵感,对现实产生新鲜的眼光,因而对“美学观”不甚了了。学生们却分成几派,彼此对立而又爱憎分明。在这方面,岂能有丝毫含糊?约拿斯很想把功劳归于“灵机一动”(那是艺术家谦恭的好友)。但某几张画远离学生的思路,他们眉头频皱,弄得约拿斯不能不深刻反思自己的艺术,这当然大有裨益。

        后学晚生之辈对约拿斯还有一种帮助,就是硬要他品评自己的习作。结果天天有人将刚画了几笔的作品拿来,放在约拿斯与他尚未完稿的画幅之间,取得最佳照明,不表示态度是断然不行的。而至今他最惭愧的事,便是不懂鉴赏。除了令他陶醉的上乘之作,还有最拙劣的涂鸦,居于其间者,他一概觉得自有意趣,并且彼此雷同。他只得事先想好一套套评语,尤其是因为此等门生如巴黎的诸般画匠一样,好歹都有一些才情:若都在场,他又须道出千差万别,让人人开心。这难能可贵的义务,迫使他对绘画艺术造就一番见地和形诸唇舌的丰富辞令。他又及时悟到:人家需要的并非毫无用处的批评,而是鼓励,以至赞许。只要赞许因人而异便算尽责。约拿斯较原有的禀性和气又跨进了一步,简直在匠心独运地行和善之道。

        约拿斯在朋辈门生簇拥下作画,现在椅子已环绕他的画架排列成圈,时间便如是飞逝。有时邻人好奇,伏窗远望,也加入观众行列。他终日与人探讨、交流、赏画,路易丝走过他报以微笑,孩子哭闹他也要略尽父道,来了电话他热烈应答,手里还拿着画笔,不时添加一须一眉。可以说,他生活内容充实,每分每秒从不虚度,他对上帝免除他的闲愁不胜感激。但另一方面,因为作一画所需笔触繁多,须有一些“闲愁”,全仗若干消“愁”。朋辈固然颇多教益,创作效率却愈显迟缓。即使偶尔独处,也已疲惫不堪,哪有拼搏之力?逢到此时,他一心向往社会重新安排,既能顾及友情之乐,又能享受闲散之趣!

        他向路易丝诉说一番,而她焦虑的是:老大老二成长迅速,斗室渐感局促。她想将他俩送进大屋,以屏风相隔,而将宝宝安排在小屋,兼收免去电话骚扰之益。由于宝宝一点儿也不占地方,约拿斯可以将小间变成画室。大间白天用来接待客人,约拿斯不妨进进出出、看望朋辈或从事创作,确信人家能理解他需要独处。而且,由于老大老二早睡,晚间聚会便可缩短。“好主意!”约拿斯略加思考便立刻同意了。“还有,如果你那些朋友早点儿告辞,咱俩在一块儿的时间也长一些!”路易丝有感而言。约拿斯凝视她:她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哀愁。他至为感动,无限温情地拥抱了她。她也毫无拘束,一时间夫妻俩恩恩爱爱,宛若新婚。但她突然悟到:也许那一小间对约拿斯来说委实不够用,于是马上拿起皮尺,丈量之后发觉:他和门生的画作(以后者居多)占地甚大,平素的工作场地不比那小间大多少。约拿斯乃即刻搬迁。

        走运的是:干活愈少、名声愈大。每次展出都提前预告,并且大肆鼓吹。恰巧有少数评论家(其中两位是寓所常客)稍有保留,于降温有助。然而真传弟子却怒不可遏,又将那小小的贬损全部抵消而有余。真传弟子的理论是:虽然他们最看重早期作品,但当代的研究酝酿着名副其实的革命。每当人家盛赞他早年作品时,他总有些窘愧,接着又自惭无知,继而流露不胜感激之情。唯有拉多嘟哝着:“一批怪物!……他们把你当成万古不变的偶像来崇拜。跟他们为伍,日子好难过!”可约拿斯还要为弟子们辩护:“你是没法理解的,因为你喜欢我的全部作品。”拉多扑哧一笑:“瞎说,我根本不喜欢你的画作,我喜欢的是你的艺术!”

        但画作依然备受欢迎。举办一次极受称赞的展览之后,画商主动提出增加月俸。约拿斯感恩不尽地表示接受。那商人却反唇相讥:“听这口气,您还挺看重金钱!”画家觉得人家出自善意,愈加心悦诚服。不过后来他要求将一张画捐赠给某次慈善事业的义卖,商人却问起“有无进款”。约拿斯一无所知。画商乃要求严守合同,按规定在出售时实行专利。“合同就是合同。”他言简意赅。在双方合同中并无关于慈善事业的条文。“那么悉听尊便。”画家道。

        新的生活安排使约拿斯心满意足。他有相当多的时间可以闭门自守,回复纷至沓来而又不应怠慢的信函。少数来件涉及收信人的艺术;多数询问其人其事,或要求咨询、期待鼓励以至借钱。随着约拿斯声誉日隆,他像人人一样,收到种种呼吁,请他声讨种种违背正义的恶行。他一一作复,发表艺术见解,致谢社会各界,提供咨询,自己节省买领带的钱以对他人小有助益,也不时在主持正义的抗议书上签署大名。拉多又从旁进言道:“你时下怎么搞起政治来?还是让作家跟灰姑娘们干这种事吧!”说错啦,他只签署言明与党派之争无涉的抗议书,但凡抗议书都自称“无涉”。约拿斯有时接连好几个星期,衣袋里塞满未及作复而又连发催询的信件。他挑急件(一般是陌生人所写)先复,而等较为从容时再与友人笔谈。文债如山,当然无暇漫步,心中也难以平静。他总觉得自己跟不上,内心总觉愧疚,即在作画当间也不时有感。

        路易丝愈来愈为照料幼儿忙碌不已,因为家务而精疲力竭;他本可分担的一部分也无力兼及了。他遂引以为恨。他究竟是为了乐趣而辛苦;她则如牛负重,苦海无边。当她外出办事时,约拿斯对此尤有体会:“电话!”老大呼叫。于是他放下画笔,知道又是邀请赴宴,然后心绪稍定又来作画。“查煤气啦!”一名职员在门口嚷嚷,孩子刚给他开了门。约拿斯刚接完电话或应付了查煤气的,就来了一位老友或弟子(有时二者同时光临):“就来,就来!”他们追踪直至小屋,继续日前未能尽意的交谈。日久天长,来客都对走廊不复陌生。他们就站在那里,彼此招呼,又要还待在远处的约拿斯支持自己的看法,或者干脆长驱直入闯进小屋。心满意足者说:“至少在这小屋里还能拜见您,并且从容请教!”“可不是,这一阵子简直见面都难啊!”他当然也感到对不起那些未能谋面者,而他们往往倒是极欲一晤的老友。但时间实在紧迫,又不能什么都答应,结果免不了挨骂。有人讥讽:“他一出名架子就大了哩,谁也不见啦!”还有人添油加醋:“他谁也不爱,就爱他自己!”错啦,他爱绘画,爱路易丝,爱孩子们,爱拉多及另几位老友;他对亲朋故旧都抱着善意。可惜人生短暂,时光飞逝,精力也不济。既要画出世态人情,又要亲历世态人情,谈何容易!再者,他还不能抱怨或辩解,否则就会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嘲笑:“幸运儿!有得就有失哟!”

        于是来函堆积如山,弟子们依然络绎不绝,一般俗人也蜂拥而至;约拿斯还以为他们总是关心绘画吧,正如他们本可同常人一样,热衷于美国王室逸事或烹调传授游戏。实际上那些人主要是社交界的女子,举手投足、穿着打扮都很简朴。她们自己不买画,却将男友带上门,暗暗指望他们掏腰包,自然多半是做梦。但她们却能助路易丝一臂之力,特别是为上门的男客沏茶续水。茶杯从一双手传递到另一双手,经过走廊,由厨房而入大房间,又传回小小画室:约拿斯正被少数来客团团围住(小屋只装得下这么多人),一边交谈一边挥笔不止;直至不得不停下笔来,感激不已地端起一位妙龄女士专门为他精心沏制的浓茶。

        他呷了一口茶,觑眼凝视一位弟子刚放回画架的草图,与朋辈欢声笑语,其间忽又想到请一位弟子速将连夜撰复的书信及时付邮,接着又赶紧扶起在他膝前滚爬的老二,然后摆出姿势让好事者拍照。又一声:“约拿斯,接电话!”他高举茶杯,不住道歉着从占据走廊的人群中辟开小道,接完电话赶紧折回,在画面一角涂抹一番,又停笔回应那位妙龄佳人:“一定为您画像!”言毕又在画架前坐定。他刚重新构思,便有人大呼:“约拿斯,签字!”“什么?是挂号信吗?”“不是。声援克什米尔苦役犯!”“就来,就来!”于是他连跑带跳来到门口,接见一位友人之友,听取他那《抗议书》的内容,询问是否涉及政治,对方一面口称无涉,却教训他“画家地位崇高,因而义不容辞”,云云;待他抬起头来,还没听清姓名,便被引见一位刚获金牌的拳击手或某某友邦的杰出戏剧家。后者直勾勾的眼神盯了约拿斯足有五分钟,声称因不通法语,谨以注目为礼,聊表景仰之意。约拿斯诚惶诚恐,连连点头称是。幸好闯进来又一名可爱的说教者,才打破这尴尬局面。约拿斯觉得不胜欣喜,并且也如实道来。他摸了摸衣袋里塞满的信件,提起笔来正待再描上几笔;不过先谢了人家诚意相赠的一对“塞特”种卷毛小猎犬,将它们护送进夫妇的小卧室,又回来表示接受捐赠者邀赴的午宴。此时却又听得路易丝惊呼不已,发现那对小猎犬从未经历室内生活的驯养,便将它们移至淋浴间。两只小活物仍狂吠不已,搅得四邻不安。约拿斯的两眼不时越过人群头顶,瞥见路易丝那似感万分无奈的目光。终于熬到了日落时分,部分来客纷纷告辞;另一部分则依依难舍,仍留在大屋,不胜怜爱地观赏路易丝哄孩子们入睡。一位戴圆帽的高雅女士也好意相助,还连声称赞约拿斯家里气氛极为亲热,她本人回到两层楼的私人公馆将颇有冷清之感。

        某星期六下午,拉多将一只精巧的晾衣架送来给路易丝,这衣架可以悬挂在厨房的顶板上,他认为这套住房实已拥挤不堪。约拿斯在小屋里,于朋辈簇拥下正在为“抱着猎犬的太太”作肖像画;而他本人也正由一位官方画家摹画。照路易丝的说法,这位画家正在做官方的订货,名称暂定为“工作中的画家”。拉多退至小屋一角观察老友,见他似正聚精会神奋力工作。一位从未见过拉多的客人朝他歪着身子说:“喏,瞧他脸色有多好!”拉多避不作答。那人又道:“您作画吗?我也是画家。请听我说,他在走下坡路。”“已经是这样?”拉多问。“不错,功成名就了嘛,一般人都抵挡不住。他到头啦。”“您是说‘走下坡路’,还是‘到了头’?”“走下坡路对画家来说就等于到了头。您看,他已画不出什么名堂来了。现在是别人画他,再将他挂上墙壁,从此万事大吉!”

        后来,某个夜晚,路易丝、拉多和约拿斯三人聚集在夫妇卧室里。约拿斯站着,另两人坐在卧床一角,没人吭声。孩子已入梦乡,猎犬寄存到郊外了。约拿斯和拉多擦了擦碗碟,此刻正由路易丝洗净,大家都很累了。“请一位保姆吧。”拉多见有那么多杯碟,便有此建议,但路易丝不胜忧郁,答道:“让她住在哪里啊?”大家相视无言。“你满意吗?”拉多突然问约拿斯。约拿斯报以微笑,但已是倦态毕露。“满意。大家都对我很好。”“不见得,”拉多说,“还得防着点儿。不是人人都抱有善意。”“你指谁?”“比如你的画家朋友们。”“这我知道,”约拿斯说,“许多画家天生如此。连最了不起的画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存在’!于是就搜寻证据,因而要评判、要责难!这可以壮胆,使‘存在’有了开端。他们很孤单啊!”拉多连连摇头。约拿斯又道:“听我说,我了解他们,应当热爱这些人。”“那么你呢?”拉多又问,“你‘存在’吗?你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呀。”约拿斯笑道:“嘿!我常想到他们的坏处,不过很快就忘掉。”又正色道:“不,我不能肯定自己眼下是否‘存在’,但我将会‘存在’,这是无疑的。”

        拉多又问路易丝作何感想。她一脸倦色,勉力表示赞同约拿斯的看法:来客的见解无甚要紧,重要的是约拿斯的工作。她已觉察到幼儿碍手碍脚。何况孩子越来越大,得买一张长沙发,又得占地方。在找到新居之前,该怎么办?约拿斯扫视了他俩的这间卧室,当然不理想,双人床太大,可整间屋子白天用不上。他将此点告诉了正在冥思苦想的路易丝。至少在这间屋里,约拿斯可以免受干扰。人家总不敢躺在床上吧?“您有什么看法?”路易丝反问拉多。拉多盯着约拿斯,约拿斯正在凝望对面的窗户。然后,他举目仰视星光已逝的夜空,走过去放下了窗帘。从窗前走回后,他又对拉多一笑,默默无言靠着他在床边坐下。路易丝显然已精疲力竭,说要去淋浴。此刻剩下两位老友,约拿斯更感到同拉多并肩而坐。他并未朝老友看,却自言自语:“我爱绘画。我想一辈子作画,日夜不止。这不就是一种运气吗?”拉多深情地端详他,回应说:“是啊,就是一种好运啊!”

        孩子在成长,约拿斯见他们快乐健壮,心里高兴。他们都已上学,下午四时回家。约拿斯还可同他们相聚在星期六下午、星期四,以及许许多多放长假的日子。他们还不懂得安分守己地做游戏,但已长大到足以让整个住所听见他们的吵闹和欢笑声。得设法让他们安静,吓唬他们,有时还得装成要揍他们的样子。还得叫他们保持服装整洁,替他们缝扣子,路易丝实在忙不过来。既然不能安排一名女仆住在家里,甚至不能让她介入这局促的家居生活,约拿斯便想到请路易丝的姐姐梦丝来帮忙。她已守寡,带着长大成人的女儿。路易丝应道:“好啊,跟梦丝可以不讲客套,什么时候想请她走就请她走。”约拿斯很高兴找到这个办法,既可减轻路易丝的负担,又缓解了自己的不安心情。减轻负担很明显,尤其是因为梦丝的女儿有时也来帮忙。母女俩心肠都极好,心地纯净,因而那高尚的情操和无私的精神都溢于言表。她俩全力以赴,帮助操持家务,决不吝惜时间。本来她俩已对孤儿寡母的生活有些厌烦,加之在路易丝家并无拘束之感,真可谓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如预期的那样,双方都心情舒畅,这两位亲戚从一开头就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大房间变为公用房,兼作餐厅、洗衣间和幼儿园。婴儿所在的小间用来收藏画作,同时放了一张行军床,供梦丝在无女儿陪伴时使用。

        约拿斯占据夫妇卧室,利用大床与窗户间的空隙工作。不足的是须等收拾房间之后(先收拾儿童间)才能提笔。好处是,除了进来找衣服(全家唯一的衣柜放在这里)之外,一般不打扰他。来客倒是略有减少,但“常客”还是常来。出乎路易丝的意料,为了便于同约拿斯聊天,他们竟肆无忌惮地往伉俪床上一躺。孩子也过来问候爸爸,请他“把画画儿拿来看看”。约拿斯将正在进展中的“画画儿”拿给他们看,并亲热地吻吻他们。他一面送他们出屋,一面深感孩子们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灵。若没有他们,他会觉得空虚孤独。他爱孩子不亚于爱绘画,因为在他看来,人世间唯有孩子同绘画一样富于生命力。

        然而,约拿斯不那么勤奋了,自己也莫名其妙。他还有干劲,但画起来却有些艰难,即使独自一人也一样。逢到这样的时刻,他经常两眼朝天看。他本来就容易神不守舍,现在更终日胡思乱想。他不在作画,而在思考绘画、思考自己的天赋。他仍喃喃自语:“我喜欢绘画。”但提着画笔的那只手却贴着身子,两耳在聆听远方传来的广播声。

        与此同时,他的声望下降了。人家给他送来言不由衷的赞扬文章,以及批评文字;少数文章充满谤言诽语,读之痛心疾首。不过他仍旧宽慰,反将这类中伤看成鞭策。照旧上门的客人已不那么毕恭毕敬,而自诩“老熟人”,无须“见外”而已。当他想重新提笔时,这些人却说:“得啦,你有的是时间嘛。”约拿斯悟到:他们按“人以群分”的规矩,将自己也归入了“失败者”。不过从另一角度看,这晚来的同情也不无助益。拉多却耸耸肩:“你真傻!人家并不拥戴你!”约拿斯却不以为然:“现在他们对我有点儿爱惜啦。‘有点儿’就很了不起。至于为什么爱惜却并不重要。”他仍然健谈,仍然复信并作画,可谓尽心尽意。有时他下了真功夫,尤其是星期日下午,路易丝和梦丝带孩子出门玩去了。到晚间,他因有所进展而颇感欣喜。这一阵子,他着重描绘天色的千变万化。

        某日,画商通知说:“实在抱歉,由于买主锐减,不得不降低月俸。”约拿斯一口应诺,路易丝却愁上眉梢。此刻正逢九月,孩子开学须换新装。她像平常那样鼓足勇气,自己动手干;但不久便发现力不从心。梦丝会缝缝补补,做衣服却不行。幸好约拿斯的堂姐在行,也赶来帮忙。她不时过来坐在约拿斯屋角的一张椅子上。她生性沉静寡言,此刻更是默不做声。路易丝见状有感,叫约拿斯画一幅《缝纫女工》。约拿斯一口允诺,说这是好主意。于是试笔,却浪费了两张画布,只得继续去画天空。次日,他在家中来回踱步,沉思良久却无意提笔。一位门生兴冲冲地将一篇长文送上门来;他自己本不会发现,一读之下,却获知他的画作“评价过高”并且“落伍过时”。画商也来电话,重申对作品滞销倍感焦虑。他自己照旧沉思默想,对那位门生说:文章的看法不无可取之处,但他来日方长。对画商,他表示理解,却并不苟同,他准备动手从事一幅大型新作;一切都将从头开始。言谈之中,自感持之有故,“福星”再现指日可待。所欠者唯妥善安排而已。

        后来的日子里,他先试着在走廊里工作;次日又移至淋浴间,在灯光下进行;再次日竟搬进了厨房。然而他平生第一次,碰见旧雨新知都感到窘态毕露。于是他又暂时搁笔,反躬自省一番。如果是春秋季节,他本可去室外写生。不巧隆冬在即,开春前谈不到户外写景了。他也并不善罢甘休,只是彻骨之寒逼得他退避三舍。接着连续数日,他独自对画枯坐,或干脆临窗闲眺,将画笔弃置。后来他养成上午散步的习惯,脑中酝酿着捕捉一鳞半爪的速写草图:一株枯树,一瓦陋居,簌然飘逝的人影,等等。如此闲荡终日,却一无所获。相反,街上张贴的小报、偶遇故人、商店橱窗、咖啡馆冒出的热气,实在诱人,令其流连忘返。每到晚间他深自内疚,却也不停地找些借口。他会重新提笔,并且越画越好的,只是须待这旷废的间歇期消逝。眼下是在心中酝酿,如此而已。那“福星”将拨开云雾,再度展现明镜般的辉煌。现在他却终日泡在咖啡馆里。他发现酒精也能使人兴奋不已,类似过去的奋力拼搏。那几年他每念及画作便一往情深、心潮澎湃,唯有见到孩子时才有同样体验。喝到第二杯白兰地,他仿佛恢复了那沦肌浃髓的激情,觉得自己一身兼有宇宙主宰与奴婢之二任。不同的是,目前的体验空洞无物,他依然无所作为,并未将激情融进作品。不过这已最近似他平生的大志大趣;为此他不分昼夜地在烟雾缭绕、嘈杂喧扰之地虚度年华。

        但他仍避开艺术家常去的场所和住区,碰见熟人说起他的绘画,他颇有几分惊恐,看得出他在回避。于是他就绕开这话题。他并非不知背后的讥诮:“他以伦勃朗自居呢!”想到这,就更加别扭了。总之,他那笑脸已踪影全无。老朋友们得出一种古怪却难免的看法:“他板着面孔,说明他自鸣得意!”他闻风而避,并且越来越多心。走进咖啡馆,如果感到有熟人在座,顿时觉得风景煞尽。片刻间,他怔怔而立,觉得创伤深痛却又无能为力,因为心慌意乱而脸色铁青。愈在此时,愈倍感友情弥足珍贵。一次忽忆及拉多和善的目光,立即掉头而去。“瞧他那副尊容!”某日当他离去时,有人在距他咫尺之地议论。

        如今他只去那根本碰不上熟人的偏远街区了。在那里,他倒可以畅所欲言,笑口常开,恢复了当年的和颜悦色。人家也不求他做这做那,他在这等处所交上了几个随和的朋友。他特别喜欢同火车站冷食店的一名伙计交往。因为常去,这伙计边伺候边打听:“您干什么活儿?”约拿斯应道:“随便涂涂画画。”“画家还是油漆匠,那可都叫涂涂画画呢!”“画家。”“嘿嘿!那碗饭可不好吃哟!”伙计叹道。谈话到此为止。是“不好吃”啊,但约拿斯自有办法,问题是得把活计安排妥帖。

        斗转星移,在举杯交谊之际,他有了新知。有的女人与他相好。他在云云雨雨之前或之后,不免打开话匣,自我夸耀一番。女人都很体谅他,虽然谈不到心悦诚服。有时他觉得自己又有了昔日的干劲。某日受一位女友鼓励,他下定决心从头再干。他回到家里,试着在堂姐已离去的小屋里工作。但仅过了一小时,便收起画布,视而不见地朝路易丝淡淡一笑,就出了门。他痛饮一日,又去那女友的住所过夜,其实对她并无欲念。次日清晨,路易丝满脸愁云、万分痛苦地迎接他归来。她问他是否与那女人发生了关系。约拿斯说,自己烂醉如泥,因而并无此事;但在此前却与别的女人快活过。路易丝大惊失色、痛不欲生,脸色死灰有如溺水者。约拿斯见状,头一遭感到撕心裂肺一般难受。他这才发现,这段时间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一时愧疚不已。他向她求饶,答应一刀两断,夫妻恩爱将一如往昔。路易丝欲哭无声,掉过头去擦拭汩汩的泪水。

        第二天约拿斯早早外出。天正在下雨。他如落汤鸡般归来,肩上满载大小木板。两位老友闻讯赶来,正在大屋品尝咖啡。两人议论:“约拿斯有了新招儿,要在木板上创作呢。”约拿斯报以苦笑:“哪里哪里。不过倒是新做法。”他来到沿淋浴间、厨房和厕所伸展的小小过道。在两条走廊交叉处,他驻足不前,细细察看了直达晦暗顶板的两堵高墙。他需要一张板凳,于是下来去找看门人。

        等他回来时,家里又多了几位来客。他不得不应酬一番,对付老友重逢的种种客套,也回答了家人的关爱垂询,这才走到过道尽头。妻子此时正好走出厨房。约拿斯放下板凳,紧紧拥抱她。路易丝凝望良久,方吐出一句:“求求你,别再胡闹。”约拿斯连称:“不会,不会啦。我要画画。我必须画画!”但他仿佛在自言自语,目光旁骛。活儿倒是动手干起来:在近高墙顶端,他支起一块木板,想堆起一座狭小、纵深、高高在上的“阁楼”。日落时分大功告成。他借板凳之助,两臂吊在那木板上,而为了确保坚固,又使劲拉动一番。接着,他又同众人攀谈起来,大家对他又变得如此和蔼可亲都感到庆幸。入夜,家里人少了,他操起一盏煤油灯、一把椅子、一张矮凳和一架画框,便登上了“阁楼”。家中三个女人和娃娃们都惊得目瞪口呆。“行啦,我在这里干活儿,不会打扰任何人。”他在高栖之地大声宣告。路易丝问是否真能办到。“当然,”他说,“占地极小,我也自由啦。历史上有许多大画家点着蜡烛创作,还有的……”“那木板结实吗?”“结结实实。”他又道,“放心吧!是个好办法呢。”说着走下来。

        次晨他爬上阁楼,端坐入椅,将画架支在靠墙的矮凳上,灯也不点,静静思考。唯一可辨的轻微声息来自厨房和厕所,其他种种杂音仿佛十分遥远。来访的足音、门铃或电话铃声、来来去去的走动、种种欢声笑语,传到他耳际都已朦朦胧胧,就好像发自街道或别人家的院落。而且,正由于全家灯光明亮,这里的幽暗更有利于沉思遐想。不时也有个把老友来,伫立于阁楼之下。“约拿斯,你搞什么名堂?”“干活呀。”“灯也不点?”“暂时用不着。”他确实未动手,但在构思。这里幽暗,也还安静,与昔日相比,简直如同置身大漠荒冢,唯有自身怦怦心跳清晰可辨。即使刻意向他传递的话音,他也觉得恍若隔世、与己无涉,他好比那在沉睡之中独自西归的幽居者。次晨电话铃声大作,历久不息;然而屋里空寂荒凉,唯有一具永远不辨音籁的尸身。然而他是活着的人,他在无声无息之中聆听自己的心声;他恭候福星来临。这福星此刻还隐而不露,却在酝酿再现异彩,准备着在空虚凌乱的年华之上重放永不熄灭的昔日光辉。“照呀,照呀!我需要你的辉煌!”他默默祷念。它一定会再现辉煌,这是确凿无疑的,不过他还需要历时更久的沉思。他实在幸运:既不与家人分离,又落得个幽居独处。他需要发现人家尚不甚了然的东西,虽然他自己明白,而且一贯按明白了的模样儿落笔。总之,他必须捕捉住这秘密:不仅是艺术的秘诀,他心里明白。正因为如此,他不亮灯。

        如今他已是每日必上阁楼。来客显著减少,路易丝成天忙碌,谈兴不浓。约拿斯进餐时下楼,然后又回去。他成日成日一言不发地待在幽暗处。夜深人静时,他与已入眠的爱妻团聚。不久,他让路易丝将午餐递上来。路易丝悉心办理,使他万分感动。为了少打搅,他要她也送些干粮上来。渐渐地,他白天根本不下楼了,不过那些干粮却几乎原封未动。

        某夜,他唤来路易丝,要几床被子在上头过夜。路易丝高高仰面相望,她欲言又止。只是她凝视约拿斯的眼神又焦虑又忧伤。他突然发现她老了不少:生活的艰辛在她身上也留下深深的烙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从来没助过她一臂之力!但他还未张口,她已莞尔一笑,那深情厚谊令约拿斯感到揪心之痛。“亲爱的,就照你的意思办!”她终于答道。

        从此,他连宿夜也在高楼,两脚永不沾地了。家里倏然杜绝了一切来客,因为反正白昼黑夜都不见画家踪影。对有些来客说他下乡去了;对另一些来客为了更新谎言,便托称他另有画室。唯有拉多仍是忠实的客人,他爬上板凳,那和善的面孔伸到木板上方。“行吗?”他关切地问。“太行啦!”“你在干活儿吗?”“等于在干。”“可连画布也没有?”“反正是在干。”这板凳与阁楼的“对话”自然持久不了。拉多点点头,走下来帮助路易丝修修管道或门锁,随后不上板凳便向老友道别。老友在阴暗中招呼一声:“保重,老兄!”一天晚上,约拿斯在道别之外又称谢一番。“谢什么呀?”“谢谢你的珍爱!”“真新鲜!”拉多叫嚷着离去。

        又一天晚上,约拿斯叫拉多速来,那盏灯头一回亮晶晶。约拿斯一脸着急的表情,将头探出阁楼外。“递张画布上来!”他吩咐。“你怎么着啦?瞧你瘦成这样子,像幽灵哩!”“我这几天没吃啥。没关系,我必须干活儿。”“吃了再干。”“用不着,不饿。”拉多送上画布。在躲进“小楼”之前,约拿斯问:“他们怎样了?”“问谁呀?”“路易丝和孩子嘛。”“都挺好。你若跟他们一块儿就更好!”“我不会同他们分离。一定要说清楚不会分离!”说着就不见他的身影了。拉多将自己的忧虑告诉了路易丝。路易丝也如实相告:她自己也已有数日寝不安、食不甘啦。“怎么办呢?唉!要是我能顶替他工作该有多好!”她含辛茹苦地凝视拉多。“没有他我活不下去呀!”她悲叹着。拉多不胜惊奇地发现,她的脸上又泛起少女般的红晕。

        那灯通夜透明,次日上午仍经久不灭。对前来探看的拉多或路易丝,约拿斯只答一句:“别管,我干活儿呢!”中午他要了些煤油。那盏灯加了油,便重放光彩直至夜晚。拉多留下与路易丝及孩子们共进晚餐。午夜他过去向约拿斯致意。在依然通明透亮的阁楼前,他静候片刻,接着讷讷而去。次晨路易丝起床时灯火依旧。

        晴好的一天来临,可约拿斯看不到了。他已将画布翻转对着白墙,他耗尽了精力,两手扶着膝头,仍在等待。他自忖:从今他无须工作了。他感到幸福。他听见孩子们的咿呀之声,听见哗哗水声,也听见杯盘叮当之声,路易丝在说什么事情。一辆卡车从林荫道上驶过,震得大玻璃窗咯咯作响。人间的风貌依旧,还那么富有朝气、逗人喜爱:约拿斯屏息凝神,静听人间的美妙音籁。从那样遥远的所在传来,它不影响约拿斯身上的欢乐与干劲,不干扰他的艺术,以及那再也无从表达、变作默默无声的万般思绪;然而这一切却把他推向自由活泼的氛围,凌驾于悠悠天地之间。孩子们从这间屋跑到那间屋,小女儿放声大笑,连路易丝也在笑(他可好久没听见她这么欢快了)。他爱他们,多么爱他们啊!他拧熄了灯,在重新笼罩的一片黑暗中,莫非是他的福星又再展辉煌?是那颗福星,他一眼就辨认出来;一股无限感激之情突然涌上心头。他仍在仰首凝望——直至无声无息地从阁楼跌下。

        立刻请来一位医生。他稍后宣称:“没什么,劳累过度,休息一周便可康复。”“准能好吧,您说呢?”路易丝面如死灰地问道。“会好的。”在另一间屋里,拉多正审视那块空无一物的画布。只是在正中间,约拿斯写了几个又瘦又细的字母,很难辨认那意思是“孤独”还是“互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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