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几个昼夜,在军方的4级实验室里,一位名叫托马斯·凯查克的科学家日夜忙碌着,努力研制一种快速化验方法,以测试血液和组织中的埃博拉病毒。他的化验方法终于行得通了,被称作“快速免疫检测法”,执行起来相当灵敏而简单。凯查克化验了米尔顿·弗朗蒂格的尿液和血液样本,后者曾经在草坪上呕吐,如今还躺在费尔法克斯医院的隔离病房里。结果,米尔顿的样本显得很干净,他的尿液和血液对埃博拉化验没有反应。看来他好像染上了流感。这是让人难以理解的。埃博拉病毒为什么没有在这些家伙身上爆发呢?
天气转暖变晴,风向改变,从南边吹了过来。这是进行大规模“核武攻击”的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三。军方的车队在上班族的车辆洪流中抵达了雷斯顿,随即在猴舍后面展开部署。事情进行得更顺利了。到早上八点钟时,各小组已经开始进入了。吉恩带来了一盏泛光灯,安装在暗的走廊里。
杰瑞首先进去给猴子们喂食。他和阿蒙中士一起巡视,检查每个房间,到处都有死亡或者处于晚期休克的猴子。他们在一间休息室里发现了一些椅子,于是把它们拖到走廊上,排列成半圆形,这样士兵们就能够坐下来休息片刻,或者填充注射器。时间慢慢过去,你可以看见橙色宇航服中的疲惫的士兵和非军职人员,头罩上密布着水珠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用t-61装填注射器,整理血液试管匣。有的人大声地交谈着,其他人则只是出神地凝望着墙壁。
上午十点左右,杰瑞正在C房工作。他决心休息片刻,检查他的部下们。他让阿蒙中士和克拉格斯中士负责这个房间,自己回到了走廊里。突然,C房中发生一阵骚动,房间里的猴子疯狂地放声大叫。杰瑞急忙跑回来,他发现两个中士站在房门外面,注视着里面,处于警戒状态。
“出了什么事?”
“一只猴子逃跑了,长官。”
“噢,该死!”杰瑞咆哮着。
当阿蒙中士打开笼门时,那只动物从他身边溜掉了,于是中士们立即跑到门外,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有一只在逃的猴子——杰瑞最害怕的就是这种情况。它们能够跳跃相当远的距离。他自己曾经被猴子咬伤过,他很清楚那种滋味。那些牙齿咬得很深。
他们透过门上的窗口向内观望着。整个房间在活跃中爆炸了,猴子们在笼子里打着转转,猛烈地摇晃笼子,发出大声而兴奋的叫喊。那个房间里约有一百只喧哗的猴子。可是那只逃跑的猴子在哪里呢?他们看不见它。
他们找来一张捕兽网,这是一根竿子,末端有一个袋状网。他们打开房门,侧身进入了房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人们的记忆中犹如梦幻一般,这些记忆是相互矛盾的。朗达·威廉斯下士清晰地记得猴子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她说,事发当时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她还听见了许多的叫喊声。霎时,那只动物出现了,然后从她的脚边跑过了。她吓呆了,接着不禁大笑起来——这是紧张不安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大笑。那是一只小巧的雄猴,毅然决然,不愿让这些人拿着网子靠近过来。
杰瑞坚持认为那只猴子从未跑出房间。有可能猴子跑到了威廉斯下士的脚边,然后又掉头回到了房间里。
逃跑的猴子惊恐万状,士兵们也惊恐万状。那只猴子在房间里停留了片刻,在猴笼之间来回奔跑着。其他的猴子似乎对此感到愤怒,撕咬着那只猴子的脚趾。猴子的脚趾开始流血了,没过多久就在房间各处留下了血迹。杰瑞拿起无线电装置,报告说一只猴子逃跑了,而且在流血。吉恩命令他必须全力以赴。射杀那只猴子怎样?拿一把枪来,比如军用“四五”式手枪。杰瑞不喜欢那个主意。他扫视着房间,注意到那只猴子常常躲藏在笼子背后。倘若你试图射杀猴子,你就得朝笼子开火,然而子弹有可能碰到笼子或墙壁,有可能在房间里反弹。无论如何,被手枪击伤是够糟糕的了,更何况这幢大楼内的轻微创伤就可能是致命的。杰瑞决定,最安全的步骤是进入房间,用捕兽网俘获猴子。他让阿蒙中士与自己一起来完成这件事情。
进入房间后,他们却看不见那只猴子。杰瑞举着网子缓慢地向前推进,时刻准备着扑向猴子。可是它在哪里呢?他的视线不是太清晰。面罩上覆盖了一层汗珠,而且房间里的灯光比较暗淡。能见度还比不上在水下游泳时的情形。他缓缓地侧身前行,保持身体远离两边的笼子,这些笼子里挤满了异常兴奋的猴子,它们尖叫着,跳跃着,撕咬着栅栏。猴子的喧哗声几乎称得上震耳欲聋。杰瑞担心,如果他靠得离笼子太近,可能会被某只猴子咬到。于是,他前进时身体保持在房间的中央,而阿蒙中士紧随其后,手里握着一枝填满了药物的注射器。
“小心,中士,”杰瑞说道,“别让它们咬到你。远离这些笼子。”
他缓缓地移动着,注视着每个笼子,努力透过笼子看清后面的幽暗的墙壁。突然,视线的角落中有一个东西忽隐忽现,杰瑞举着网子转过身,然而此时,猴子冲他的头顶飞了过来,从房间的一边跳到了另一边,一下子越过了十二英尺。
“抓住它!它在这儿!”杰瑞喊道。他挥舞着网子,扑到笼子上,可是猴子早已溜走了。
他再次缓慢地穿过房间。猴子在房间里四处跳跃着,那是大幅度的摆尾式跳跃。这只动物不管到哪儿都是空降的。杰瑞挥舞着网子,又扑了个空。“狗娘养的!”他大声喊道。对于他来说,猴子真是太敏捷了。他每次会花十到十五分钟搜索房间,从旁边观察笼子。然而每当他发现猴子时,猴子就会跳跃到房间的另一边。这是一只小巧的猴子,体形十分适合于树丛中的生活。他想,这种环境对于猴子更为有利。我们没有工具来应付这种状况。我们在这里没有控制权——我们只是凑凑热闹而已。
大楼外,彼德斯上校过来观察这次行动。他一身“李维”牛仔裤和羊毛衫,脚上穿着凉鞋和短袜,尽管那是个冷天。平底凉鞋,满脸胡髭,彼德斯的打扮仿佛是个六十多岁的低等雇工,或许是个看门人。彼德斯注意到一个陌生人在大楼前面停留。这会是谁呢?稍后,这个人渐渐绕到了大楼的一侧。他显然正在跟踪什么,而且他正一步步接近行动地点。彼德斯赶紧前去阻止了那个人,并询问他有何贵干。
他是一名《华盛顿邮报》的记者。“这儿附近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彼德斯。
“啊——噢——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彼德斯回答说。他突然感到很得意,因为他今天没有穿上那套上校制服——他的陋习仅仅成功了这一次。彼德斯没有同意那名记者的请求,后者想绕到大楼一侧,然后透过窗户看一看猴舍的内部。记者不久就离开了,没有看到或听到任何值得关注的东西。《华盛顿邮报》怀疑猴舍里正发生着一些有趣的事情,但是负责此事的记者和编辑没有能够查明事情的真相。
“这只猴子认识捕兽网。”杰瑞大声对中士说道。猴子不会束手就擒,任由那些套着塑料袋的傻瓜人类捉住自己。他们决定把那只猴子留在房间里过夜。同时,幸存的猴子们变得越发激动了。特遣队在这一天杀死了绝大多数猴子,一直工作在天黑后才休息。有的士兵开始抱怨没有被分派到足够多的任务,于是杰瑞让他们从军官们的手中接过了更多的危险工作。他指派朗达·威廉斯到安乐死工作台旁,与内特·鲍威尔少校一起执行任务。内特少校把麻痹的猴子搁到台上,握着它的胳膊,使其反锁到后背上,以防止它醒过来。朗达旋开注射器的针帽,刺向猴子的心脏——将针头插入胸部的肋骨之间,径直瞄准心脏。她推动活塞,将药物注入到心脏,立即杀死了这只猴子。她把针头拔了出来,大量的血液从刺孔中喷涌而出。那是好征兆,意味着她刺中了心脏。要是她的手套上沾染了血液,她会在一盆漂白液中清洗;要是她的宇航服沾染了血液,她会用浸泡了漂白液的海绵将血迹擦除。
糟糕的是未能刺中猴子心脏的时候。她推动活塞,毒药灌满了心脏周围的胸腔,这时猴子会弹跳起来,身体扭曲,眼睛活动,似乎在挣扎。这只不过是死亡反应而已,可是朗达却气喘吁吁的,她自己也心惊肉跳了。
于是杰瑞上校又指派她到取血台边,与海恩斯上尉一起工作,片刻之后,她就开始给不省人事的猴子抽血了。她把针头插进动物的腿部静脉,提取它们的血液。这些动物的眼睛是睁开的。她不喜欢那样。她感觉它们正盯着她看。
她正给一只猴子抽血,突然,她意识到猴子的眼睛开始活动了,似乎企图坐起来。它是清醒的。它恍惚地看着她,伸出前肢,抓住了她的手,而她的手上正握着注射器。这只猴子十分强壮。针头从它的大腿上掉了出来,血液喷涌而出。与此同时,这只动物开始把她的手拉向自己的嘴里!它正企图咬她的手!她尖叫道:“抓住它,来人啦!它起来了!”海恩斯上尉一把抓住猴子的胳膊,把它按到台子上,大声说道:“我们有一只猴子是清醒的!我们需要克他命!”
那个针头从猴子身上掉出来,已经刺伤了猴子的腿部动脉。转瞬之间,一团棒球大小的血球在猴子的腿上形成了。血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血液在皮肤下面流淌着。朗达简直要号啕大哭了,她把双手按在血球上面,试图止住内出血。隔着几层手套,她仍能感觉到血液的膨胀。这是一团埃博拉血球。
一名士兵赶紧跑过来,给猴子注入了双倍剂量的“克他命”。猴子变得软弱无力了。
这次危机期间,加尔林天天泡在自己的实验室里,穿着宇航服,对猴子的样本进行化验,试图确定这种病毒传播的源头和途径,并试图获得分离后的病毒的纯净样本。与此同时,托马斯通宵达旦,透过他的显微镜凝视着细胞的景色。
他们偶尔会在办公室里见面,然后关上房门,窃窃私语。
“你感觉如何?”
“有点累,不过我还好。”
“没有头痛?”
“没有。你感觉如何?”
“很好。”
他们是这种毒株的发现者,看来他们将拥有给它取名的机会,倘若他们能够分离它,而且倘若它没有抢先“分离”他们。
加尔林回去与家人共进晚餐,然而他给孩子们讲完故事并把他们抱到床上后,又回到了研究院,一直工作到深夜。整座研究院灯火通明,所有的实验室都挤满了不知疲倦的科研人员。很快地,加尔林在更衣室脱得精光,换上了他的刷手衣,接着,他穿上了宇航服,略感暖和,肚子很饱,昏昏欲睡。面对着镶嵌红花瓣标志的钢门,他有点不情愿地向前走了一步。加尔林打开钢门,走进了高危一侧。
加尔林一直在化验他和托马斯的血液,他想知道病毒是否会突然在他们的血样中现身。他认为那种可能性不大。长颈瓶并没有粘到我的鼻子上,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只是在它上方挥挥手而已。医院实验室对付细菌的人们习惯上总是那样做。在实验室里,它常常作为嗅探细菌的标准程序——那就是你怎样发现细菌的气味,你怎样发现某些种类的气味,就像“韦尔奇”葡萄汁。现在他自己,加尔林,是否感染埃博拉的问题变得有些紧迫了,因为动物管理员在草坪上呕吐了。那个家伙并没有划伤自己或者被针头戳伤。因此,假如在那个家伙身上爆发的是埃博拉病毒,他大概是通过呼吸而染上它的。
加尔林拿着一些载玻片来到密室里,关门开灯,这些载玻片包含着他自己的血清斑点。他使眼睛尽快适应黑暗,努力透过面罩看见显微镜中的东西。片刻之后,全景图像漂进了他的视线。这是他的血液的海洋,在各个方向伸展开来,呈颗粒状,神秘而朦胧地泛着绿光。这是正常的发光,那种微弱的绿色没有什么值得激动。倘若绿色的光辉变得鲜艳,那就意味着他的血液中有埃博拉病毒栖息着。而如果他的血液发亮了又怎样呢?他怎样判断它是否真的发亮了呢?怎样的绿光才是绿光呢?我有多大程度信任我的工具和我的感觉呢?而如果我确信我的血液在发亮,我将怎样报告这一结果呢?我需要告诉彼德斯。或许我不必到“班房”里去吧。我可能会隔离在这儿,隔离在我自己的实验室里。我此刻就在4级生物安全区里。我已经处于隔离状态了。我能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感染谁呢?没有任何人。假如我对埃博拉病毒的反应呈阳性,我就会生活在这里,当然也会工作在这里。
没有什么东西变亮。没有什么东西对他的血液有反应。他的血液是正常的。托马斯的血液也一样。至于他们的血液会不会在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后天的后天发亮,只有时间才知道,可是他和托马斯正从潜伏期中攀爬出来。
夜里十一点钟,加尔林觉得该回家了。他进入密封舱,拉开连锁装置,启动了消毒循环。他独自一人站在灰色地带的暗淡光线中,任由思绪驰骋。在这里的化学喷雾中,他看不见什么东西。他得等候七分钟,直到循环结束。双腿疼得厉害。他太累了,以至于站着也很吃力。墙边有一些导管,用于把化学药剂输入到淋浴器中。他伸出双手抓住导管,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温暖的液体从他的宇航服上流过。这里舒适而安全,四周充盈着消毒液泼溅的声音和空气的嘶嘶声。化学药剂流过宇航服时,加尔林感觉后背上有一股轻轻的压力。他打盹了。
最后一股水流砸下来,加尔林惊醒了,他发现自己滑落在密封舱的墙边,双手仍然紧握着导管。若不是那最后的水流,他大概不会醒过来。他会滑落到墙根,在密封舱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而且大概会整晚呆在那儿,熟睡不醒,而冰凉的消毒的空气会拂过他的衣服,沐浴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在“茧子”里裸露着,裸露在研究院的心脏地带。
朗达·威廉斯下士站在猴舍的大走廊上,担心自己会在“班房”里了此一生。没有任何声音,除了头盔中空气的咆哮。走廊向两边无尽地延伸着,点缀着纸板箱、垃圾和猴点心。长官们在哪里?杰瑞上校在哪里?大家都在哪里?她看见一扇扇门通向猴子的房间。或许长官就在那儿。
什么东西沿着走廊跑过来了。那是一只逃跑的猴子。他直奔她而来,眼睛凝视着她,手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他正握着一只注射器。他面朝着她,用力挥舞着注射器,姿势传达着非常强烈的复仇欲望。他想给她打针。注射器是高危的,携带着某种未知的微生物。她开始逃命,可是走廊无尽地延伸着,她怎么也不能到达端点。从这儿出去的门在哪儿呢?没有门!没有出去的路!猴子朝她跳过来,恐怖的眼睛凝视着她——而针头晃了出来,进入了她的衣服……她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兵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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