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与由纪子那一趟旅行回来之后,克彦一连数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在此之后,由纪子始终未再跟他联络。就在这段期间内,他所委托的侦探社派人送了一份报告过来:
⑴根据监视的结果,新名鲇子小姐于X月XX日放学后下午四点三十分,在六本木七丁目“克罗巴”咖啡厅与一位中年绅士碰面,徒步进入六本木三丁目的“六松”旅馆。下午八点三十分,相偕办理退房之后,那名男士拦了一部计程车,将鲇子小姐送回家,然后搭乘同一辆计程车返回家中。另外,根据我们追踪的结果,那名男子进入目黑区绿丘二丁目十X番地山胁庆介的自宅内。
⑵山胁是东方商事(位于中央区日本桥市町二一XX)管理本部国内事业部经理,现年四十六岁,家庭成员有四十二岁的妻子、十七岁的长子(高三)、十四岁的长女(初三)共四人。根据我们的调查,山胁是和鲇子小姐进入旅馆的同一个人。
其后,两人从X月X日下午五点十五分进入港区赤孤五丁目的香帕纽饭店,直至八点零三分才出来。X月X日下午四点三十分到六点三十六分,在涩谷区圆山町二丁目的亚拉比安奈特旅馆度过。如果有必要,我们还会继续追查。
私家侦探社的报告,简单而能抓住重点,丝毫没有用华丽的词藻润饰,是非常直率的文件。因此,其内容毫不留情地指出不容掩饰的事实。克彦委托侦探调查的事项是关于鲇子的品性。有两个要点:一是有没有男性和她交往。二是对方的身世来历,两人的交往程度。
报告中明确地回答了委托的事项。东方商事是一家著名的大规模综合贸易公司,公司内的国内事业部经理地位相当高。不晓得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从他们一个礼拜一次在“鸳鸯旅馆”内幽会的事实来看,两人的交往也不是最近才开始的。
克彦夫妻俩看过调查报告之后,楞在当场,不发一言。可是,总不能永远如此耗下去。为人父母,有责任夺回被盗走的女儿,使她受害的程度减到最低的限度之内。
看过报告之后,夫妻俩就商讨对策。虽然他们想拿着这份报告,冷不防地追问鲇子,但夫妻俩的一致意见就是,这么做并不是上上之策。
“就算想要强迫他们不再交往,但鲇子的心还在那男人身上,我们越是阻挠她,她的反弹就越大。不如再和她慢慢谈。”克彦打从一开始,态度就很不坚定。
“可是,我们知道对方是个有妻室的男人啊!不让他们一刀两断,怎么行。”妻子的态度比较强硬。
“可是,如果我们说出对方的姓名,那鲇子不就知道我们派人在调查这件事吗?”
“知道又有什么关系!父母亲当然有权力监视女儿的一言一行。”
“你这样逼她,说不定她会跟那男人私奔。”克彦浮现出他与由纪子前往伊豆山温泉旅馆时的情景。
“对方是个有妻室的四十六岁男人,他只是和鲇子玩玩而已,怎么可能和她私奔。”
这句话,克彦听起来,好像是妻子已经知道他与由纪子的事情,借故在讽刺他。他的态度越来越优柔寡断。他无法与由纪子断然地结束这段恋情,自己又怎能要求鲇子与她的男友断绝来往。
“无论如何,先找鲇子来谈谈。”克彦只好如此说道。
鲇子已经是大学四年级,不必每天上学。克彦夫妻趁着鲇子的妹妹上学去了,只有姐姐在家的时候,把她叫来。
“有什么事吗?”不知道与男人交往的事迹已经败露的鲇子,在看到父母亲一本正经地叫唤自己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从房间里走出来。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以成人的眼光看自己的女儿,克彦觉得女儿被男人的锄头耕过的身体,最近似乎变得非常成熟。她全身散发着不亚于由纪子的浓厚女人味。
克彦看着女儿令自己目眩的身体,说了一句傻话:“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爸爸真是的!你这么说,好像我们有多久没见过面一样。”鲇子咯咯笑了起来。
“这个嘛……怎么说呢?最近好像不常看到你。”
“因为爸爸你都睡得很晚。”
“是啊!是啊!那我以后早一点起来就是了。学校的功课怎么样?”
“马马虎虎啦!”
“唔!你现在已经四年级了,不到一年就要毕业,不知道你未来有什么打算?”
“老公!”妻子示意克彦进入主题,不要再讲些无关紧要的话。
克彦装模作样地清清嗓门说道:“唔!对了!做一个学生,就必须要有个学生的样子。”
“爸,你到底想说什么?”鲇子疑惑的表情更为强烈。
“你爸爸想告诉你,希望你不要忘记你做学生的本分。”妻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你是说,我忘了学生的本分!”鲇子脸色大变,转向母亲说道。
“你敢说你没忘记?”
“我没忘记呀!”
“那么你和山胁庆介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妻子突如其来地直逼问题的核心,鲇子登时脸色苍白,哑然无言。
“山胁庆介四十六岁,是东方商事的经理,你和他上了好几次旅馆,你还敢说你没忘了学生的本分吗?”妻子有如连珠炮地逼问。
“原来你们已经调查过了。”鲇子有如呻吟般地说道。
“调查女儿不规矩的行为,是身为父母亲理所当然的义务。”
“我并没有做出不规矩的行为,我是真心爱着他。”鲇子拼命反驳。
“你根本就不知道男人的真面目。他今年四十六岁耶!有太太,又有两个小孩,不是你应有的对象。难道你不知道被骗了?”
“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他不是那种人,我们只是相见恨晚!”
“你真这么认为吗?你究竟有什么打算?难道你要对方舍弃妻子和家庭,与你结婚?”
“我一辈子不结婚!我不喜欢过着一辈子受到男人束缚的生活!我想自由自在地过自己的生活,不被任何人所束缚!”
“你现在还年轻,才会说这种话。女孩子的幸福是好好地找个男人结婿,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
“什么叫好好找个男人结婚?最后还不是把自己的一生卖给叫作丈夫的男人。妈妈,我就是因为看了你的样子,才不想过着和你相同的人生。你啊!是爸爸所驯养的女人,完全没有自己的人生。”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说这种话?”妻子目瞪口呆地说道。
“妈妈,你的幸福是不是建筑在爸爸成为一个非常成功的作家身上?那是妈妈你的生命意义和人生目的。你认为那是生为女人的幸福。可是,我拥有纯粹属于自己的目的,不受任何人支配,也不从属于他人。就算我爱一个男人,我也决不从属于那个人。从属者不是妻子、爱人,就是情妇。所以我认为,爱一个人和结婚是两回事。我不认为相爱就一定要结婚。以为结婚之后,就不会爱上别人,根本违反了人的情理。我是爱着对方,只不过我们两人相见恨晚。至于他是不是有妻子,他的年龄跟我相距有多大,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这话是没有常识的说法,根本行不通!”妻子被女儿这么一说,傻了眼,但对女儿的回答似乎也不觉得满意。
“妈妈,你的常识已经发霉了!现在与有妻室的男人交往非常稀松平常。问题是在于心爱的人本人,我对他身上的包袱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或许你认为,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可是你谈的这场恋爱却会伤害到周遭的人呀!至少,要是他的妻子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受到严重的伤害。”
“我可以不让她知道啊!”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子。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是非常不道德的事吗?”
“我一点也不认为我不道德。我只是碰巧爱上一位已经有妻室的人。妈妈,当初你爱上爸爸,你只是碰巧爱上爱没有妻子的爸爸罢了。我可不愿意走上妈妈走过的路!我人生的道路,我要自己选择!”鲇子突然正言厉色地说。
被女儿反驳得无话可说的妻子寻求克彦的支援:“你也该说点话呀!怎么闷不吭声的!?”
克彦在妻子催促之下,不能不说话。
“我想你言之有理。”他茫然地说道。鲇子所反驳的正是由纪子说过的话,也是克彦帮由纪子说服她父母亲而想出来的台词。
现在自己的女儿原封不动又搬了回来,克彦陷入作茧自缚的窘境当中。
“老公,你说的是什么话?”妻子吊起眼梢,发火道。
“不!我的意思是说,鲇子你说的话听起来大致上是没有错,但已经超出了做人应有的道理。”克彦连忙改口说道。
“不是做人的道理,而是爸爸和妈妈你们两人曾经走过的道路。”鲇子马上还击。
“爸爸和妈妈活在世上的时间比你多了两倍,什么地方有陷阱,我们都非常清楚。”
“你们的意思是说,不想让小孩子掉入陷阱当中啰?”
“没错!如你照现在这条路走下去,一定会掉落陷阱,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所以,你们一开始就要我走在你们所谓的安全的道路上,对不对?”
“如果你不掉入陷阱,那是最好不过的事。”
“可是,所谓的自由,不是也带着危险性吗?要是一开始就接受父母亲所挑选好的安全道路,那就不是那个人的人生,而是父母亲为她所安排的人生。”
“鲇子,你还不知道人生的黑暗面,今后你将会充分地品尝到人生可怕的滋味。最聪明的方法就是躲在父母亲的保护伞下,让父母亲帮你预防危险。你完全不需要那么急着去面对危险。”
“可是,爸妈你们凭什么就断定我的变爱会充满危险。”
“你现在面临的危险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啊!对方不敢负这个责任,我们很清楚地看到,当爱情幻灭之后,你会受到严重的伤害。”
“责任?你们指的是结婚吗?”
“没错。”
“你们认为,结了婚就是负起恋爱的责任吗?”鲇子露出不屑的表情。
“你认为,除了结婚之外,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负起责任?”克彦因自己本身纠缠着与由纪子之间的恋情,尚未找出解决的方式,就一本正经地询问女儿。他的妻子和鲇子当然没有发现,他提出这个问题的用意。
“爱本来就不需要负责任,只要彼此相爱就够了。除此之外,则一无所有。如果要勉强地提到责任的问题,那就是彼此都不变心。结婚只是彼此之间爱的誓言,根本就不可靠,所以才需要用法律约束男女双方。想要用法律束缚爱情,那男女之间的爱情就不纯真了,而且有勉强对方的意味。对爱情要求责任或保证,那就不是爱情,而是交易或契约。”
克彦频频点头,附和地说:“没错,没错!”继而发觉气氛不太对劲,就连忙说道:“爸爸也不是不了解你所说的话啦!但是,未婚的少女和有妻室的男人交往,是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
“爸妈,你们的想法就是认为,恋爱的最后结局就必须走上婚姻这条路吗?因为你们认为女人最终的目标就是结婚,所以把处女当作珍藏之物。不是因为爱对方,才要把初夜权献给对方,而是把初夜权当作是婚姻的附赠品。结婚不是女人最终的目标,女人应该是想结婚就结婚,不想结婚也无所谓。总而言之,我不想让爱情被婚姻所束缚。”
“就算你这么说,要是怀孕了,吃亏的还是女方。”
“在不具备生小孩的条件之下,我会非常小心地不让自己怀孕。可是,要是毕业后我有经济能力,我想,就算是怀孕,也没有什么关系。”
“你想当未婚妈妈?”
“我的想法没那么先进,现在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不过,我想告诉你们,在具备可以生小孩的条件之下怀孕,就算没有结婚,也不会对女人构成伤害。”
这句话表明了鲇子已非处女之身。克彦曾经还抱着一丝希望,就是鲇子的男朋友和自己产生同样的生理现象。但是,看来鲇子已被那个男人“开拓”为完完全全的女人了。
当天父母和女儿之间的谈话以决裂而告终。在这场谈判当中,从鲇子本人口中证实了她被有妻室的男人夺去了贞操的事实。不过,克彦也从而了解到年轻女孩的婚姻观和恋爱观。这带给自己非常大的参考价值。
特别是鲇子的“爱情无责任论”,让克彦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不是现在的所有年轻女孩的恋爱观,但鲇子主张:“想借着婚姻来作为爱情的保证,那不是爱情,而是契约。”这句话很具有说服力。
克彦觉得,爱与责任确实属于不同的层次。男女相爱时,没有责任或保证介入的余地。当这些要素介入时,也就是爱情开始冷淡下来的时候。
虽然彼此发誓,对对方的爱情永不渝。但是,如果男女双方互相要求对方负起责任,或指控对方欺骗自己,这场恋情就面临了悲惨的结局。当爱情开始冷却,若想借由婚姻来作为爱情的保证,也已毫无意义可言,这种婚姻不久就会破裂。换句话说,分属于不同层次的爱与责任,因为在同一层次内混淆在一起,才会产生爱情上的困扰。
可是,克彦并没有那么冷静地分析鲇子的意见。现在的年轻女孩已经从以往的“处女是珍藏之物主义”蜕变出来,将爱与责任截然分开。对此,他基于世俗的狡猾,觉得心情放松了许多。
能够被这种不附带责任的爱情所救赎的就是克彦这种为了新欢而却无法将过去的包袱放下的男人。所谓爱情,本来就是指对所爱的人可以牺牲一切,无怨无悔的态度。可是,背负人生之重担的人却无法采取这种姿态。在爱情与重担之间,勉勉强强取得平衡的是“成人之爱”。这是对克彦来讲,最合适的爱情方式。
可是,克彦也同时让自己的女儿成为新爱情方式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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